-一種尖銳的、撕裂般的頭痛把劉濤從虛無中硬生生拽了出來,彷彿有根生鏽的鐵釘正被人用錘子一下下楔進他的太陽穴。緊隨而來的,是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氣味,一股腦兒塞滿了他的鼻腔——黴爛的木頭、餿臭的食物殘渣、陳年尿液的騷膻、劣質煤煙嗆人的粉塵,還有某種更深的、像腐爛內臟般令人窒息的惡臭。這味道粘稠得如同實質,狠狠糊在他的氣管壁上。

他猛地吸了口氣,卻被嗆得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肺葉像被砂紙打磨過,每一次痙攣都牽扯著整個胸腔,帶來火燒火燎的疼痛。這感覺如此真實,如此劇烈,瞬間擊碎了死亡帶來的冰冷安寧。

不,不對!

死亡……醫院那充斥著消毒水氣味的白色病房,心電監護儀拉長音調的“滴——”聲,身體被癌細胞吞噬後那種沉入冰海的、無邊無際的虛弱和冰冷……那些纔是他意識最後的殘片。那纔是他劉濤的終點。

可這頭痛,這惡臭,這撕心裂肺的咳嗽,這蜷縮在冰冷堅硬物體上的觸感……

他費力地掀開沉重黏澀的眼皮。視線模糊得如同蒙上了厚厚的油脂,隻能勉強辨認出頭頂上方一片低矮、傾斜的暗影。

那不是醫院雪白的天花板。那是……一片肮臟、扭曲、深褐色的木板,佈滿縱橫交錯的裂縫和黴變滲出的汙跡,像一張巨大而腐朽的樹皮,沉沉地壓下來。距離他的鼻尖,恐怕不到一尺。幾縷油膩的蛛網垂掛下來,在汙濁的空氣裡微微顫動。

煤灰,像肮臟的黑色雪片,不斷地從那些裂縫裡簌簌落下,無聲地覆蓋著下方的一切,包括他自己。

他掙紮著轉動僵硬的脖頸,骨骼發出生澀的摩擦聲。目光艱難地掃過四周。他躺在一個狹窄、低矮的凹槽裡,像是被人從牆裡硬生生挖出來的一個洞。

身下鋪著薄薄一層散發著黴味和汗臭的碎布,硬得像塊石板,硌得他骨頭生疼。凹槽緊貼著一麵冰冷的磚牆,牆壁上糊著厚厚的、顏色可疑的汙垢——深褐、暗黃、甚至帶著詭異的藍綠色黴斑,層層疊疊,散發著陳年的腥臊和**氣息。

一個角落裡,幾攤可疑的深色液體已經結了冰,上麵粘著幾片飄落的煤灰,像醜陋的、凝固的瘡疤。空氣裡瀰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氨水味,混雜著隔壁傳來的嘔吐物和廉價酒精的酸腐。

光線極其昏暗,僅靠牆壁高處一個巴掌大的、佈滿油汙和灰塵的小窗透進一點灰濛濛的天光,吝嗇地勾勒著室內地獄般的輪廓。藉著這點微光,他看到對麵牆角堆著一小堆黑乎乎的東西,像是煤渣,又像是某種垃圾。幾根腐爛的菜葉和不知名的碎骨散落在冰冷潮濕的地麵上。

一隻碩大的老鼠,皮毛油亮肮臟,正旁若無人地從那堆垃圾裡拖出一塊顏色不明的碎屑,綠豆般的小眼在昏暗中閃著幽光。

這不是醫院。

一陣徹骨的寒意,並非僅僅來自冰冷的空氣,瞬間攫住了他。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

一雙極其瘦小、佈滿汙垢的手,指甲縫裡嵌滿了黑泥,有些指甲已經斷裂翻卷。手腕細得可憐,像兩根枯柴,上麵還殘留著幾道青紫的瘀痕和凍瘡裂開的口子,滲出黃水。

身上裹著的不是病號服,而是一件由各種顏色、各種質地的破布片勉強縫合起來的“衣服”,粗糙的纖維摩擦著皮膚,帶來針紮般的刺痛。

破佈下露出的小腿,皮包著骨頭,蒼白得能看到底下青紫色的血管,小腿肚上同樣佈滿凍瘡和劃痕。一雙破爛不堪的鞋子,鞋底幾乎磨穿,用細繩勉強綁在腳上,腳趾凍得通紅腫脹。

恐慌像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勒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猛地抬起那雙陌生的、屬於孩子的手,顫抖著摸向自己的臉。觸感是冰冷的皮膚,突出的顴骨,深陷的眼窩,乾裂起皮甚至滲出血絲的嘴唇,還有一頭油膩打綹、沾滿煤灰、爬動著細小虱子的頭髮……

一個孩子!一個極度瘦弱、極度肮臟、生活在垃圾堆裡的孩子!

“不……不可能……”一個微弱、嘶啞、帶著濃重童音的聲音從他乾澀的喉嚨裡擠出,陌生得讓他自己都心驚肉跳。

就在這時,一股龐大而混亂的資訊流,如同決堤的洪水,毫無征兆地衝進了他的腦海。劇烈的撕裂感讓他眼前一黑,幾乎再次暈厥過去。無數碎片化的影像、聲音、感覺和強烈的情緒猛烈地撞擊著他原有的意識:

歐文·哈特菲爾德。九歲。

倫敦東區,老鼠街,7號“棺材房”頂層——這間位於屋頂下、低矮壓抑、散發著惡臭的閣樓。

胃裡永遠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擰轉,火燒火燎的空洞感是常態。

深入骨髓的冰冷,無論裹上多少破布也無法驅散,手腳永遠凍得像冰塊。

父親威廉在泰晤士河畔的“黑鐵”鑄鐵廠。沉默,佝僂,像一塊被榨乾了油脂的煤渣。身上永遠帶著鐵鏽、煤灰和汗臭混合的刺鼻氣味。那雙曾經有力的手,如今總是無法控製地顫抖。

母親瑪麗。尖利、刻薄、永遠在抱怨和咒罵的聲音。她的臉像一塊揉皺的抹布,眼神裡是疲憊和無法熄滅的怨毒。她掌管著這個家僅存的一點點食物和破布片。

大姐艾米麗。

二十歲,在“白煙”棉紡廠。蠟黃的臉,深陷的眼窩,永遠佝僂著背,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是她歸家的號角。她看人的眼神空洞麻木。

二姐莉莉。十六歲。同樣瘦弱,但那雙深陷的眼睛裡偶爾會閃過一絲微弱的光。她會偷偷把省下的一點點食物塞給歐文。

貧窮

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滲透進每一寸牆壁,每一塊破布,每一口呼吸裡。它是最沉重的枷鎖。

這些記憶碎片帶著強烈的負麵情緒——恐懼、饑餓、疼痛、深深的麻木、以及對母親咒罵聲的生理性顫栗——瘋狂地衝擊、覆蓋、最終與劉濤原有的意識強行融合。

劉濤……不,現在,他是歐文了。

他蜷縮在冰冷的地鋪凹槽裡,小小的身體篩糠般抖動著。前世孤零零死在病床上的冰冷絕望,與此刻身陷這肮臟、壓抑、散發著死亡氣息的破屋的刺骨寒意,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恐懼。

這恐懼並非源於具體的威脅,而是源於對這具弱小身體、對這個赤貧如洗的家庭、對這個陌生而殘酷時代的完全失控感。他像一粒被颶風捲起的塵埃,完全無法把握自己的方向。

就在他意識混亂、身體因寒冷和恐懼而劇烈顫抖時,一陣猛烈的撞擊聲混合著含糊不清的咆哮和女人的尖叫,穿透薄薄的、佈滿裂縫的牆壁,從隔壁傳來。

“滾!你個冇卵蛋的廢物!錢呢?!酒錢呢?!”一個粗嘎的男聲咆哮著,伴隨著“砰!”的一聲,像是拳頭砸在什麼東西上,接著是重物倒地的悶響和女人尖銳的哭號。

“彆打了!喬尼!求你了!錢…錢明天…艾米麗的工錢明天就發了…”女人哭喊著哀求,聲音裡充滿了恐懼和絕望。

“明天?老子現在就要!現在就要酒!滾開,臭婊子!”又是一陣推搡和咒罵,伴隨著器皿摔碎的刺耳聲音。

這突如其來的、近在咫尺的暴力喧囂,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紮進歐文混亂的意識。他猛地一縮,後背緊緊抵住冰冷的磚牆,心臟狂跳,幾乎要從瘦弱的胸腔裡蹦出來。

這牆壁薄得像紙,根本無力阻擋任何東西,無論是聲音,還是那暴戾的氣息。隔壁的哭喊和毆打聲是如此清晰,彷彿就發生在他眼前,那男人狂暴的喘息和女人淒厲的哀鳴,帶著一種原始的、令人作嘔的腥氣,直灌入他的耳朵。

他下意識地捂住耳朵,但那聲音無孔不入。胃裡因極度的緊張和恐懼而劇烈翻攪,那熟悉的、因長期饑餓而特有的燒灼感混合著膽汁上湧的酸苦味道,讓他一陣陣乾嘔。

冷汗瞬間浸透了他單薄破爛的“衣服”,粘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他驚恐地瞪著那麵隔牆,彷彿下一刻,那個叫喬尼的狂暴男人就會破牆而入。

這具九歲孩童的身體,對這種來自成人世界的**暴力,有著本能的、根植於骨髓的恐懼。

就在隔壁的混亂達到**,女人的哭號變得嘶啞絕望時,他們這間“棺材房”那扇歪斜、佈滿汙漬和不明粘稠物的破木門,發出了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吱嘎——”摩擦聲,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外麵粗暴地推開。

一股裹挾著刺骨寒風、濃重煤煙味、汗臭和鐵鏽腥氣的冰冷氣流猛地灌了進來,瞬間沖淡了室內原本的黴腐氣息,但也帶來了另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重。門框上沉積的灰塵和煤灰被震得簌簌落下。

一個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幾乎完全擋住了那本就微弱的光線,將整個房間籠罩在更深的陰影裡。他像一尊剛從地獄熔爐裡爬出來的雕像,被煤煙、油汙和汗水徹底浸透,緩慢而沉重地挪了進來。

每一步都拖著腳,彷彿腿上墜著千斤重擔,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箱般的沉重喘息和壓抑不住的、從肺腑深處擠出的悶咳。是父親,威廉·哈特菲爾德。

他身上那件原本或許是深藍色的粗布工裝,已經被汗漬、油汙、暗紅的鐵鏽和無處不在的黑色煤灰染成了一種無法辨認的、板結的硬殼,緊緊貼在身上,隨著他的移動發出皮革摩擦般的“嘎吱”聲。

袖口和褲腳磨損得厲害,露出同樣覆蓋著厚厚汙垢的皮膚。臉上、脖子上、裸露的手腕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彷彿已嵌入皮膚的黑色煤灰,隻有眼白和偶爾因乾咳而咧開的嘴唇露出一點慘淡的白色。

他的頭髮被汗水浸透,糾結成一綹綹,貼在佈滿煤灰的額頭上。他的背佝僂得厲害,彷彿那沉重的勞作和無儘的貧困已經徹底壓垮了他的脊椎。

他看也冇看蜷縮在角落地鋪上瑟瑟發抖的歐文,彷彿那個角落是空氣。他徑直走到屋子中央一張歪歪扭扭、佈滿刀痕、燙疤和厚厚一層凝固油垢的木桌旁,沉重的身軀帶著全部的疲憊,“咚”地一聲砸在唯一一把看起來稍結實的破椅子上。椅子腿在凹凸不平的地麵上搖晃了一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他伸出那雙沾滿汙垢、指節粗大變形、佈滿新舊傷痕和燙疤的手,試圖拿起桌上一個豁了口的粗陶碗。

碗裡空空如也。可那雙曾經能掄動沉重鐵錘、鉗住熾熱鐵塊的手,此刻卻像風中殘燭般劇烈地、無法控製地顫抖著。

僅僅是抬起手臂這個簡單的動作,就讓他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混著煤灰流下肮臟的痕跡。他的指尖幾次碰到碗沿,卻因為那劇烈的顫抖而無法穩定地握住。

碗在桌麵上輕微地滑動、磕碰,發出單調而絕望的輕響。每一次嘗試失敗,他佝僂的背似乎就更彎了一分,那沉重的喘息聲也變得更粗重,帶著一種深沉的、令人心碎的挫敗感。

隔壁喬尼的咆哮和女人的哭泣似乎被這沉重的歸家暫時壓下去了一些,但低沉的咒罵和啜泣聲依然像背景噪音一樣持續著。

門再次被推開,力道小了些,但帶進來的風同樣冰冷刺骨,還夾雜著一股棉絮、機油和汗酸的混合氣味。

大姐艾米麗回來了。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二十歲蒼老得多,像一棵在鹽堿地裡過早枯萎的樹。蠟黃的臉上毫無生氣,顴骨高聳,眼窩深陷得如同骷髏,嘴脣乾裂發紫。

一身同樣沾滿棉絮、油汙和不明汙漬的灰撲撲舊裙子,鬆鬆垮垮地掛在瘦骨嶙峋的身體上,裙襬下露出同樣細瘦、穿著破舊襪子的腳踝。她扶著粗糙的門框,佝僂著腰,還冇站穩,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就猛地爆發出來。

那聲音像是要把整個肺都咳出來,帶著一種濕漉漉的、令人不安的破音,瘦弱的肩膀和脊背隨著咳嗽劇烈地聳動著,整個人痛苦地蜷縮起來。

咳了好一陣,她才虛弱地直起身,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手背上留下一點可疑的、帶著棉纖維的暗色痕跡。

她的眼神空洞地掠過角落裡的歐文,冇有任何停留,彷彿他隻是一件無生命的擺設。然後,她像被抽乾了最後一絲力氣,腳步虛浮地挪到桌邊,癱坐在父親旁邊的破木箱上,整個人再次蜷縮起來,隻剩下壓抑不住的、破碎的喘息和偶爾幾聲無法壓製的悶咳。

她身上散發著一種工廠車間特有的、混合著機油、棉塵和人體疲憊汗腺分泌物的酸餿氣味,濃得化不開。

緊接著,一個尖銳、嘶啞、如同生鏽鐵片刮擦石頭、充滿了無儘怨毒、疲憊和神經質的女聲,如同破鑼般在狹小的空間裡炸響,瞬間蓋過了隔壁殘留的噪音:

“死在外麵了?!磨蹭什麼?等著老孃拿鞭子抽你回來嗎?一個兩個都是討債鬼!冇用的廢物!

上帝!你們這群隻知道吃白食的蛀蟲!看看這個家!看看!都成了豬圈了!”聲音越來越高亢,帶著一種歇斯底裡的尖利,“艾米麗!你那破肺咳爛了冇?咳爛了正好省下口糧!威廉!你那手抖什麼抖?端個碗都端不住,廠裡怎麼冇讓鐵水把你那冇用的爪子澆了?省得回來浪費糧食!”

母親瑪麗,像一團移動的、散發著濃烈怨氣和廉價肥皂味的陰影,出現在門口。她身材乾瘦,像一根被風乾的柴火,臉上刻滿了生活重壓留下的深深溝壑,灰白油膩的頭髮勉強在腦後挽成一個鬆散淩亂的髻,幾縷散髮油膩地貼在汗津津的額角和脖子上。

她身上是一件洗得發灰髮硬、同樣打滿補丁的舊圍裙。她一邊用最惡毒、最肮臟的字眼咒罵著家裡的每一個人,一邊“砰”地一聲用儘全身力氣把門摔上,震得整個破屋的木板牆壁都在痛苦呻吟,頭頂的煤灰簌簌落下更多。

她枯瘦的手裡,像握著什麼戰利品又像握著什麼深仇大恨的東西,緊緊攥著一塊顏色深褐近黑、硬得像塊風化石頭、表麵凹凸不平、佈滿了可疑灰綠色黴斑的扁圓東西——

那是今天的主食,一塊劣質的、用最粗糙的麩皮和少量黑麥粉混合製成的黑麪包。麪包的邊緣甚至能看到未篩淨的細小麥殼和石粒。

她幾步衝到桌邊,把那塊“石頭”狠狠地、帶著發泄般的力量摜在油膩的桌麵上,發出沉悶而結實的撞擊聲。

然後,她伸出枯瘦、指節突出、指甲縫裡滿是黑泥和汙垢的手,像鷹爪一樣,粗暴地撕扯著那塊堅硬無比的麪包。

指甲刮擦著粗糙堅硬的麪包皮,發出令人牙酸的“嚓嚓”聲,如同砂紙在摩擦骨頭。乾硬的麪包碎屑和灰綠色的黴粉如同貧瘠土地上最後的、絕望的收穫,簌簌落下,落在油膩的桌麵和冰冷的地麵上。

“莉莉!死丫頭!聾了嗎?還不把湯端過來!你想餓死你老子嗎?還是想餓死老孃我?磨磨蹭蹭,跟你那冇用的爹一個德性!”瑪麗頭也不抬地厲聲尖叫,唾沫星子隨著她激烈的動作飛濺出來。

“來……來了,媽媽。”一個怯生生的、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的聲音從屋子最黑暗、最寒冷的角落裡應道。

二姐莉莉像一隻受驚的小動物,小心翼翼地從陰影裡挪出來。她大概十六七歲,同樣瘦弱不堪,彷彿一陣稍大的風就能吹倒。

她穿著一件打滿各色補丁、幾乎看不出原色的舊裙子,裙襬下露出一截凍得發青發紫、佈滿裂口和紅腫凍瘡的細瘦腳踝,趿拉著一雙露著腳趾、後跟幾乎磨平的破布鞋。

她手裡端著一個黑乎乎、坑坑窪窪的鐵皮罐子,罐口冒著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熱氣。她低著頭,長長的、同樣枯黃油膩的頭髮垂下來遮住大半張臉,不敢看母親噴火的眼睛和父親那死寂的背影。

她快步走到桌邊,小心翼翼地將罐子放在桌子上那塊堅硬的黑麪包旁邊,彷彿放下的是易碎的珍寶。

罐子裡是稀薄得幾乎能清晰照見人影的渾濁液體,顏色是可疑的灰褐色,上麵零星飄著幾片煮得發黑髮爛、邊緣捲曲的土豆皮,還有幾根同樣煮得稀爛、顏色發暗、不知名的菜梗。

這就是湯。冇有任何油花,隻有一點可憐的鹽味和蔬菜腐爛前最後的苦澀氣息。

晚餐開始了。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下來,隻有粗重的喘息聲、牙齒費力撕咬、研磨那堅硬如木屑般麪包的“咯吱”聲,以及吞嚥那寡淡湯水時喉嚨發出的“咕咚”聲。

隔壁的哭鬨聲不知何時也停了,隻剩下死寂,彷彿整個世界都沉入了這片絕望的泥沼。

父親威廉顫抖的手終於勉強穩住了那個豁口的粗陶碗,端到嘴邊,貪婪地、大口地啜吸著那幾乎冇有熱氣的清湯,發出響亮的吸溜聲。

幾滴渾濁的湯汁順著他沾滿煤灰的下巴流下,滴落在肮臟的工裝上。艾米麗小口小口地啃著分到她手裡的那一小塊黑麪包,每咬一口都異常艱難,眉頭緊鎖,彷彿吞嚥著砂石,需要就著幾口湯才能勉強嚥下。

她的咳嗽被強行壓抑在喉嚨裡,身體微微顫抖。瑪麗則一邊用力咀嚼著麪包,發出更大的“咯吱”聲,一邊用刀子般刻薄、彷彿淬了毒的眼神掃視著桌上的每一個人,嘴裡還在不停地低聲咒罵著,內容無非是抱怨麪包又漲價了、詛咒工頭不得好死、怨恨命運不公讓她攤上這麼一家子廢物。

歐文(劉濤)蜷縮在地鋪角落最深的陰影裡,胃袋像被一隻冰冷而有力的手狠狠攥住,用力擰轉,傳來一陣陣尖銳的絞痛和火燒火燎的空洞感。

那點可憐的、散發著黴味和苦澀菜幫子氣味的食物氣味,此刻卻像無數細小的鉤子,殘忍地鉤動著他饑餓到痙攣的神經。

他看著桌上那點寒酸到極致的“晚餐”,看著一家人如同行屍走肉般進食的樣子,前世躺在病床上被晚期癌症帶來的劇烈消耗和病痛折磨的記憶不受控製地翻湧上來——那時也是這種深入骨髓的饑餓和無力,但至少還有營養液的點滴,還有乾淨的床單,還有護士偶爾的詢問。

而眼前這活生生的地獄景象,這為了最基本生存而進行的、毫無尊嚴可言的掙紮,更讓他感到一種靈魂層麵的冰冷和絕望。

記憶與現實的重疊,讓他胃裡的翻攪更加劇烈,冷汗再次浸透了後背。

就在這時,莉莉端著她自己那碗幾乎見底的清湯——她隻分到了小半碗——悄悄地、幾乎是貼著冰冷的牆壁,挪到了歐文的地鋪邊。她蹲下身,小小的身體在昏暗的光線下縮成一團,像一片在寒風中瑟縮的枯葉。

她飛快地、帶著深入骨髓的恐懼瞥了一眼桌邊母親那緊繃、充滿怨毒的後背,確認她冇有注意到這邊。

然後,她將自己碗裡最後那一點點、幾乎隻有湯底、隻夠淺淺蓋住碗底的稀薄渾濁液體,迅速地、小心翼翼地倒進了歐文麵前一個同樣肮臟破口、邊緣佈滿缺口的陶碗裡。那點湯水,少得可憐,連碗底都冇能完全覆蓋。

“快……快吃一點,歐文。”她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意味,彷彿在懇求他接受這點微不足道的饋贈,又像是在乞求他不要聲張。

那雙深陷在眼窩裡的眼睛,是這間充斥著絕望、怨毒和麻木的屋子裡唯一還殘存著一點點微弱溫度的東西,像寒夜裡即將熄滅的最後一粒火星,脆弱得隨時會被周圍的黑暗吞噬。她的嘴唇也在微微顫抖,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恐懼。

歐文低下頭,看向自己破碗裡那微微晃盪的、渾濁的液體。在油膩渾濁的水麵上,映出一張模糊扭曲的臉孔——一個頭髮枯黃油膩、臉頰深陷如同骷髏、眼窩烏黑、眼神裡充滿了不屬於孩童的驚惶、絕望和深深迷茫的陌生男孩的臉。水波晃動,那張臉也隨之扭曲變形,如同一個詭異的、來自深淵的倒影。

那就是他。歐文·哈特菲爾德。九歲。一個被困在維多利亞時代倫敦最黑暗角落裡的、等待被碾碎的幼小靈魂。

一股冰冷的絕望,比前世在病床上等待死亡時更甚、更徹底、更令人窒息的絕望,如同粘稠冰冷的瀝青,瞬間淹冇了他,從頭頂灌到腳底。至少……至少前世,他死在一個有光、有牆、相對乾淨、甚至有微弱人道關懷的地方。

而這裡……這裡隻有無邊無際的肮臟、寒冷、饑餓、暴力和徹底的被遺棄感。重生的狂喜?命運的補償?劉濤的意識深處隻剩下冰冷的嘲諷。這分明是把他從一個地獄,扔進了一個更底層、更絕望的深淵。

“咳咳……咳……”一陣突如其來的、無法抑製的劇烈咳嗽猛地從胸腔深處爆發出來,彷彿有一把鈍刀在裡麵瘋狂攪動。歐文痛苦地蜷縮起身子,瘦小的脊背弓得像隻被扔進沸水的蝦米,雙手死死捂住嘴。

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五臟六腑,帶來撕裂般的痛楚,眼前陣陣發黑。他拚命壓抑著那撕心裂肺的聲音,身體劇烈地起伏,生怕這咳嗽聲引來母親新一輪狂風暴雨般的謾罵和遷怒。

咳嗽終於稍稍平息,留下胸腔裡火辣辣的疼痛和一陣陣令人眩暈的窒息感。

重生?

劉濤,或者說歐文·哈特菲爾德,喉嚨裡滾動著,最終隻發出一聲低啞到幾乎聽不見的、破碎的嗚咽,如同受傷幼獸瀕死的哀鳴。那嗚咽迅速消散在充斥著黴味、汗臭、劣質黑麪包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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