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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未褪的清晨,林家屯的土坯房像被曬皺的饃饃,房簷下的冰棱早冇了影子,隻剩乾裂的黃土在腳底下硌得慌。

林深蹲在自家院門口的青石板上,拇指抹過刀身,鋼刃與磨石摩擦出刺啦刺啦的響。

父親留下的趕山刀泛著冷光,刀背處還留著他十六歲那年跟著父親進山時磕的小豁口。

深子,先喝口粥。

陶碗擱在石墩上的輕響驚得林深抬了眼。

蘇秀娥蹲下來,袖口沾著星星點點的野菜汁,指節被熱粥燙得泛紅,卻仍把碗往他手邊推了推。

她眼尾還帶著冇擦淨的灶灰,髮辮鬆了一綹垂在胸前——昨夜為了補他破洞的褲腳,燈油熬乾了半盞。

林深喉頭動了動。

野菜粥清得能照見人影,飄著兩片指甲蓋大的榆樹皮。

他接過碗時,指腹蹭過她掌心的繭子——那是去年冬天為了給婆婆編草蓆,被蘆葦茬子紮的。秀娥,你吃。他把碗往她嘴邊送,她卻偏過頭,用袖子擦了擦他下巴沾的磨刀石粉:我今早喝了半盞,你得攢足力氣。

謊話。

林深聞得出她嘴裡的苦蒿味——這幾天村裡能挖的野菜早見了根,婦人們隻能去後山薅苦蒿葉子,嚼著澀得人直皺眉。

他低頭抿了口粥,野菜梗子颳得喉嚨生疼。

碗底還沉著幾粒玉米碴子,是上個月用半袋鬆塔跟李嬸換的。

他數過,一共十七粒。

要不再等幾天?蘇秀娥指尖絞著圍裙角,前兒李嬸說,東山的老紅鬆要到清明才落鬆塔。

這會兒進山,雪冇化透,路滑她聲音越說越輕,眼尾跟著耷拉下來,像被霜打蔫的苦菜。

林深把空碗擱在石墩上,刀背在掌心敲了兩下。

磨得發亮的刀刃裡映出他緊繃的下頜線——二十四歲的人,眼角已經有了細紋。等?他喉嚨發緊,昨兒二柱家的娃子餓暈在曬穀場,王支書說糧倉隻剩半袋麩子。

再等三天,咱家的榆樹皮也得啃完。他摸了摸刀鞘上父親刻的留半二字,那是趕山人的規矩:打鬆子隻打半棵樹,挖參不挖三寸苗。爹說過,趕山人靠膽氣,更靠眼力。

我能找著東西。

院外突然傳來一聲吆喝:嘿!林大侄子這是要當新把頭呐?

王二牛的破鑼嗓子順著風颳進來。

林深抬頭,就見那漢子叉著腰站在籬笆外,褂子敞著懷,露出瘦得能數清肋骨的胸脯。

他腳邊蹲著倆光屁股娃娃,正啃著從樹底下扒拉出來的凍橡果,嘴角沾著黑泥。二十來歲的毛頭小子,也敢往深山裡鑽?王二牛故意提高嗓門,唾沫星子噴到籬笆上,上回老周頭家小子偷摸進山打鬆塔,讓熊瞎子拍折了腿——你當那林子是你家灶膛,想進就進?

幾個端著空盆的村民湊過來,有幾個跟著點頭。

張嬸搓著皴裂的手:二牛說得在理,這兩年山裡的野物精得很,去年我家那口子話冇說完就被李嬸捅了捅胳膊。

李嬸拎著個漏底的竹籃,裡麵躺著兩根蔫巴巴的薺菜,朝林深擠了擠眼:深子自小跟著他爹趕山,心裡有數。

林深冇接話。

他彎腰把磨好的刀插進牛皮鞘,又檢查了一遍揹簍裡的麻繩、火摺子和鹽巴——鹽巴是上個月用五斤鬆塔跟供銷社換的,總共二兩,用布包了三層。

蘇秀娥蹲下來幫他繫緊綁腿,手指在他腳踝上輕輕按了按:山梁子那片有冰,你繞著走。

知道。林深把揹簍往上提了提,麻繩勒得肩膀生疼。

他伸手去牽蘇秀娥的手,她的指尖涼得像塊小冰砣,卻反過來攥緊他:我等你。

王二牛還在後邊嘟囔:逞能林深冇回頭。

他能聽見身後此起彼伏的歎息,能聞見風裡飄來的苦蒿味,能感覺到蘇秀娥的手在他掌心裡微微發抖。

轉過村口老槐樹時,他瞥見樹底下堆著幾個空瓦罐——那是昨天夜裡,幾家揭不開鍋的人家把最後一點米糊糊倒給了餓得直哭的娃娃。

山風捲著殘雪從坡上刮下來,蘇秀娥的辮梢掃過他手背。

她突然頓住腳,仰頭看他:深子,我小時侯我娘帶我去南山坡采婆婆丁,她總說話冇說完就被風捲散了。

林深低頭,看見她眼裡有層水光,像山澗裡剛化的冰。

他握了握她的手:等我揹回鬆塔,給你熬玉米粥。

山腳下的霧靄漫上來,把兩個人的影子揉成一團。

林深抬頭望瞭望隱在霧裡的山尖,父親臨終前的話突然在耳邊炸響:趕山人要記著,山有眼,人有根。他摸了摸懷裡的鹽包,把蘇秀娥的手往自已袖口裡塞了塞——今兒這山,他得給林家屯蹚出條活路來。

蘇秀娥的鞋尖踢到一叢枯黃的草莖,露出點鵝黃的芽尖。

她猛地蹲下去,凍得發紅的手指輕輕扒開殘雪——是婆婆丁,拇指蓋大的嫩苗,葉瓣上還沾著冰碴。

深子你看!她聲音發顫,像怕驚飛了那點綠。

記憶突然湧上來:八歲那年春寒,娘也是這樣扒開雪殼,把凍得通紅的手揣進她懷裡焐著,說芽尖帶白霜的能吃,發烏的有毒。

那時灶台上總飄著野菜粥的香,哪怕米少得可憐,娘也會把稠的半碗推給她。

林深彎腰湊近,指腹蹭了蹭葉瓣:能吃。他從揹簍裡摸出個布包,先收著,等會兒生了火煮了吃——生的澀。蘇秀娥小心把嫩芽掐進布包,指甲縫裡沾了草汁的綠,像小時侯娘給她染的指甲花。

山風捲著鬆針的清香撲過來。

兩人踩著殘雪往林子裡鑽,枯枝在腳下發出細碎的響。

林深走在前頭,靴底故意碾過凸起的土塊——父親說過,趕山要踩實每一步,山底下藏著冰窟窿,看著硬實的雪殼子,一腳下去能陷到大腿根。

秀娥,慢點兒。他回頭伸手,蘇秀娥的棉鞋尖剛碰到塊青石板,積雪突然簌簌往下滑。

林深拽著她退到旁邊,這纔看見石板下露著半截鼠洞,洞口堆著鬆塔殼,碎渣上還沾著冇舔乾淨的鬆子油。

他蹲下身,指尖捏起塊鬆塔殼。

殼瓣張得很開,像朵曬乾的花——這是去年秋天落的塔,要是被鬆鼠啃過,殼瓣早該碎成渣了。鼠子還冇動過新塔。他聲音輕得像怕驚著誰,紅鬆林就在前頭,鬆塔該是剛落的。

蘇秀娥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黑黢黢的樹影裡漏下幾縷天光,能看見鬆針上掛著的冰珠,像撒了把碎銀子。

她突然想起王二牛的話,後頸泛起涼意:要是要是真有熊瞎子呢?

林深拍了拍腰間的趕山刀。

刀鞘是父親用老榆樹皮讓的,磨得發亮,摸起來像塊溫玉。爹說過,熊瞎子懶,這時侯還在洞裡窩著。

就算碰著了他扯了扯她凍得發硬的圍巾,咱們繞著獸道走,聞見鬆煙味就往逆風處躲。

日頭西斜時,兩人走到棵合抱粗的倒木旁。

倒木半邊埋在雪裡,半邊露著腐朽的年輪,正好能擋山風。

蘇秀娥把布包裡的婆婆丁倒在石頭上,又去撿枯枝——得挑乾的鬆枝,濕的點不著。

林深用刀背敲開塊冰,裝進水壺,火摺子滋啦一聲竄起藍火苗,映得兩人臉都紅了。

喝口熱水。林深把水壺遞過去,蘇秀娥接的時侯,手指碰到他掌心的繭子。

水是溫的,帶著鬆枝的苦香,順著喉嚨滾進胃裡,像揣了塊熱乎的石頭。

她摸出塊乾硬的玉米餅,掰成兩半:早上藏在灶膛裡的,冇被耗子叼走。

玉米餅帶著焦糊味,林深嚼得很慢。

他望著篝火裡劈啪作響的鬆枝,火光把樹影投在倒木上,像群張牙舞爪的怪物。

山風突然大了,卷著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

蘇秀娥往他身邊湊了湊,他能聽見她牙齒打戰的輕響,便把自已的棉襖往她身上攏了攏。

秀娥,等明兒打了鬆子他聲音啞得厲害,換五袋玉米麪。

李嬸家的娃能喝上粥,二柱媳婦的月子也能熬過去。他摸了摸懷裡的鹽包,布包被l溫焐得發軟,再換塊胰子,你手都皴成這樣了

蘇秀娥冇說話。

她盯著篝火裡的火星子往上躥,像那年過年放的小鞭兒。

那時她還冇嫁過來,站在院門口看林深跟著他爹進山,揹簍裡裝著新打的鬆塔,一路走一路往下掉鬆子,她蹲在路邊撿,被林深他爹撞見,塞給她把鬆子:給丫頭吃,甜著呢。

山風裹著鬆濤聲灌進窩棚。

林深裹緊兩人的被子,聽見蘇秀娥均勻的呼吸聲。

他抬頭望瞭望天,星星凍得發白,像撒在黑布上的鹽粒。

紅鬆林的方向傳來一聲夜梟叫,他手按在趕山刀上,刀刃隔著布套貼著大腿,涼得刺骨。

爹,他對著黑黢黢的山林輕聲說,深子記著您的話。

打半棵樹的鬆子,留半棵給山養著。風捲著雪粒子撲在臉上,他抹了把臉,摸到一手濕——也不知是雪水還是彆的。

篝火漸弱,隻餘幾點暗紅的炭。

林深望著紅鬆林的方向,那裡的樹影在夜色裡像頭伏著的巨獸。

他摸了摸刀鞘上留半二字,又摸了摸蘇秀娥凍得冰涼的手背。

明天,等天一亮

山霧漫上來時,他終於合上眼。

夢裡全是金黃的鬆子,像下了場金雨,落進揹簍,落進陶碗,落進李嬸家娃子張得老大的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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