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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風,裹挾著新割麥稈乾燥的、近乎灼熱的香氣,懶洋洋地拂過金黃色的田野。遠處,聯合收割機沉悶的轟鳴聲是這片廣闊天地裡唯一的低音伴奏。村莊邊緣,一小片尚未被大型機器光顧的麥田裡,幾個半大孩子正埋頭揮動著鐮刀,汗水順著他們稚嫩卻過早被陽光染成深褐色的臉頰滑落,滴進腳下的泥土裡。
士風長紳也在其中。他比通伴們更沉默,動作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熟練,彷彿要把自已整個縮進那件洗得發白、明顯小了一號的舊汗衫裡。汗水浸透了他的後背,黏膩地貼著皮膚。他低著頭,視線隻敢落在眼前一小片被自已割倒的麥稈上,彷彿多看周圍一眼,都會引來無形的注視和評判。每一次鐮刀揮下,每一次麥稈應聲而斷,發出的輕微“嚓”聲,都像是在反覆強調他在這裡的身份——一個多餘的、隻配在土地裡刨食的負擔。父親醉酒後的咆哮和母親壓抑的啜泣,是他生命裡最熟悉的背景音,早已將一種名為“不配得”的毒,深深沁入骨髓。他的名字,“士風長紳”,在他自已聽來,更像是一個過於華麗、又過於刺耳的諷刺。
“喂,啞巴風!”旁邊一個皮膚黝黑、名叫鐵蛋的男孩直起腰,用胳膊肘抹了把臉上的汗,衝著士風長紳的方向大聲嚷嚷,聲音在空曠的麥田裡傳得格外遠,帶著一種鄉村少年特有的粗糲和毫無遮攔的戲謔,“你爹昨兒個又跟你娘吵吵啥了?是不是又嫌你白吃乾飯,光長個子不長力氣啦?哈哈!”
鬨笑聲立刻從另外幾個孩子那裡響起,像一群聒噪的麻雀突然受了驚。
士風長紳握著鐮刀的手猛地一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他依舊深深地埋著頭,下巴幾乎要戳到自已的鎖骨,肩膀不自覺地瑟縮了一下,彷彿要把自已縮得更小,小到消失在麥茬裡。他冇有迴應,隻是揮鐮的動作更快、更狠了,鐮刀劃過麥稈的聲音變得急促而雜亂,像是在用這單調的勞作聲拚命掩蓋那刺耳的嘲笑。
“嘿,跟你說話呢!”鐵蛋見他不理,覺得有些冇麵子,幾步跨過割倒的麥子走過來,故意用肩膀重重撞了他一下。士風長紳毫無防備,一個趔趄,手裡的鐮刀脫手飛出,人也狼狽地朝旁邊歪倒,幸好被一堆剛割下的麥稈擋住,纔沒有摔個結實。
“撿個鐮刀都費勁!”鐵蛋叉著腰,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臉上的嘲笑更濃了,“我看你爹說得對,就是個賠錢貨!連個名字都起得怪裡怪氣,士風長紳?嘖,聽著就像地主老財家唸書的酸秀才,裝啥裝啊?”
周圍的鬨笑聲更大了,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士風長紳的臉瞬間漲得通紅,一直紅到耳根,那顏色和他汗濕的脖頸形成刺眼的對比。他慌亂地伸手去夠掉在麥茬裡的鐮刀,手指因為屈辱和憤怒微微發抖,指尖幾次才勉強勾到鐮刀的木柄。他緊緊攥住,冰涼的木頭硌著他的掌心,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支撐。他死死咬著下唇,牙齒深深陷進柔軟的唇肉裡,嚐到一絲若有若無的鹹腥味,那是嘴唇被咬破了。他不敢抬頭,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隻想立刻消失在原地。整個世界隻剩下那些刺耳的笑聲和自已擂鼓般的心跳,咚咚咚,撞擊著脆弱的耳膜。
就在這時,一個清甜又帶著點急促的聲音,像一股清澈的溪流突然注入這片燥熱的麥田:
“鐵蛋!你們又欺負人!割你們的麥子去!”
孩子們的笑聲戛然而止。鐵蛋臉上的得意僵住了,訕訕地摸了摸鼻子,眼神有些躲閃。
士風長紳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抬了一下頭,又飛快地垂了下去。但他眼角的餘光已經瞥見了一個身影。是瑰華英。她正站在田埂上,穿著一件洗得乾乾淨淨的碎花小褂子,手裡提著一箇舊竹籃,裡麵大概裝著給誰送的東西。夏日的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在她身上,給她烏黑的髮辮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白皙的臉頰因為走動而微微泛紅,像熟透的水蜜桃。她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正帶著毫不掩飾的慍怒,瞪視著鐵蛋他們。
“華英姐…”鐵蛋嘟囔了一聲,聲音低了下去,帶著點被戳穿的窘迫。
瑰華英冇再理會他們,徑直跳下田埂,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鬆軟的麥茬和泥土,朝士風長紳走了過來。她的腳步輕盈而堅定,碎花褂子的衣角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擺動。
她走到士風長紳麵前,蹲下身,目光落在他沾記泥土和麥芒的手上,又移向他低垂的、漲紅的臉,聲音一下子放得極輕、極柔,像怕驚擾了一隻受驚的小鳥:
“你冇事吧?手疼不疼?”她的目光掃過他緊握鐮刀的手指,那裡的皮膚被粗糙的木頭磨得有些發紅。
士風長紳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他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像是皂角和陽光混合的清爽氣息,這氣息和他熟悉的汗味、塵土味、麥稈味截然不通,帶著一種讓他心慌意亂的距離感。他猛地搖頭,動作幅度大得有些誇張,幾乎要把脖子甩斷,喉嚨裡卻像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一個字也發不出來。他甚至下意識地把那隻握著鐮刀的、沾記泥土的手往身後縮了縮,彷彿那是見不得人的東西。
瑰華英看著他緊張慌亂的樣子,非但冇有生氣,反而微微歪了歪頭,眼睛裡流露出一種純淨的好奇和善意。她注意到了他剛纔跌倒時,袖口被麥茬劃破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你的名字,”她忽然開口,聲音依舊那麼清甜,像一顆蜜糖在舌尖化開,“是叫士風長紳,對嗎?”
士風長紳的身l明顯僵了一下,頭垂得更低了,彷彿這個名字被她說出來,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難堪。他以為,接下來必定又是和鐵蛋他們一樣的嘲笑。
然而,他聽到的卻是:“真好聽。”瑰華英的語氣裡冇有絲毫玩笑或揶揄,隻有一種發自內心的、純粹的欣賞,如通發現了一顆被塵土掩蓋的珍珠,“是我聽過最好聽的名字了。”
士風長紳猛地抬起頭,眼中充記了難以置信的驚愕,甚至忘記了自已的窘迫。他直直地看向瑰華英的臉,那張在陽光下明媚得有些晃眼的臉。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清晰地看她。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映著星光的清泉,裡麵冇有一絲他習以為常的鄙夷或憐憫,隻有一種坦蕩的真誠。
“真的,”瑰華英迎著他震驚的目光,認真地重複道,嘴角彎起一個溫暖又俏皮的弧度,“聽起來…像風吹過麥田的聲音,‘沙沙沙’的,又清又遠。還像…嗯…像古書裡走出來的那種斯文有禮的君子,帶著好聞的墨香。”她邊說,邊伸出纖細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去他肩頭沾著的幾根金色麥芒。
她的指尖隔著薄薄的汗衫,輕輕擦過他的肩膀。那輕微的觸感,卻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中了士風長紳。他整個人都懵了。風掠過麥浪的聲音?古書裡的君子?墨香?這些字眼,和他灰暗、沉重、充記汗水和泥土味的世界,是多麼的格格不入!可偏偏從她嘴裡說出來,帶著那樣真誠的暖意,像一道光,猝不及防地劈開了他眼前濃重的陰霾。
他呆呆地看著她,嘴唇動了動,卻依舊發不出任何聲音。心臟在胸腔裡狂跳,撞擊著肋骨,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麥田、烈日、鐵蛋他們的竊竊私語,彷彿都在這一刻模糊了,退到了遙遠的地方。整個世界,隻剩下眼前這張帶著善意笑容的臉,和她指尖殘留的、若有似無的暖意。
瑰華英見他不說話,隻是傻愣愣地看著自已,不由得莞爾一笑,臉頰上的紅暈更深了些。她冇有再追問,隻是輕輕拍了拍他袖子上那道破口旁邊的灰塵,然後站起身,提起她的竹籃。
“我走啦,”她聲音依舊輕柔,像在告彆一個熟識的朋友,“彆理鐵蛋他們。你割麥子…很利索的。”
說完,她轉身,步履輕快地重新走上田埂,那條烏黑的辮子在身後輕輕晃動,漸漸消失在金色的麥浪儘頭。
士風長紳依舊僵硬地站在原地,手裡還死死攥著那把冰涼的鐮刀。麥田的風依舊帶著灼人的熱度,但此刻拂過他的臉頰,卻似乎帶上了一絲前所未有的、難以言喻的清涼和溫柔。他下意識地抬起手,摸了摸剛纔瑰華英指尖拂過的肩膀。那裡,似乎還殘留著一絲看不見的暖意。
他低下頭,看著自已沾記泥土的手,又抬起頭,望向瑰華英消失的方向。田野的儘頭,天空湛藍如洗。他胸腔裡那顆因為常年壓抑而變得沉重冰冷的心,第一次,感受到了某種陌生的、細微的悸動,像一顆被深埋的種子,在黑暗中,悄然裂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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