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生存的齒輪)
灰燼城邦的“鏽帶區”在傍晚時分,活像一塊被扔進工業酸液裡反覆浸泡、又被粗暴晾乾的巨大廢鐵。
鉛灰色的天空低垂,壓著密密麻麻、參差不齊的蜂窩狀居民樓。
樓L表麵覆蓋著厚厚的汙垢和氧化後的鐵鏽痕跡——那是時間、汙染與絕望共通塗抹的油彩。
空氣中瀰漫著劣質合成燃料、未處理的汙水以及廉價營養膏混合而成的、令人作嘔的甜腥氣味。
高聳入雲的巨型廣告牌投射著琉璃穹頂區光鮮亮麗的幻夢,霓虹光影在下方潮濕、坑窪的合金路麵上扭曲變形,映照著匆匆行人的麻木麵孔。
陳三就是這巨大鏽蝕齒輪上一個微不足道、高速運轉的零件。
他擰緊老舊電摩的握把,車身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在狹窄、堆記雜物的後巷裡靈蛇般穿梭。車身貼著油膩的牆壁掠過,刮蹭下簌簌的鐵鏽粉末。
他身上那件洗得發白、印著“閃速達”標誌的外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緊貼在精瘦卻結實的脊背上。
頭盔下的臉線條硬朗,下巴帶著點胡茬,嘴唇緊抿,透著一股被生活反覆捶打後的沉默與疲憊。
隻有那雙眼睛,在頭盔護目鏡後偶爾掃過街景時,會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像藏在鞘中的鈍刃,鋒芒內斂,卻未曾真正磨滅。
“滴!您有新的派送訂單,目的地:第七蜂巢D區17層-109戶,預計送達時間:18:05前。超時懲罰:信用點-5。”
冰冷的電子合成音從頭盔內置通訊器響起,不帶任何感情。陳三瞥了一眼虛擬螢幕上跳動的倒計時——17:48。D區在蜂巢的另一端,還要穿過最擁堵的“廢件回收市場”。
“操!”一聲低沉的咒罵被引擎的轟鳴吞冇。他猛地一擰油門,電摩爆發出最後的倔強,衝出了後巷,彙入鏽帶區主乾道——一條被各種改裝車輛、人力拖車、以及步履蹣跚的行人塞得水泄不通的金屬洪流。
喇叭聲、引擎的咆哮、商販的叫賣、醉漢的胡言亂語、孩童的哭鬨……無數噪音混合成一股實質性的聲浪,衝擊著耳膜。陳三像一條逆流而上的魚,在鋼鐵與肉L的縫隙中尋找著前進的可能。
汗水順著額角滑落,流進眼角,帶來一陣刺痛。他單手扶把,用袖子粗暴地擦了一下。
前方,一個佝僂著背的老人拖著一大捆廢棄的合成纖維布,顫巍巍地試圖穿過馬路。陳三猛捏刹車,車身劇烈晃動,輪胎在濕滑的地麵摩擦出刺耳的聲音,堪堪在老人身後半米處停住。
老人被嚇得一個趔趄,渾濁的眼睛驚恐地望向他。
“看著點路!”旁邊一個開著重型改裝三輪的壯漢探出頭,不耐煩地吼道。
陳三冇理會那壯漢,隻是對著老人點了點頭,眼神裡有一閃而過的歉意,隨即再次擰動油門,繞過老人,彙入車流。
那絲歉意很快被更深的麻木覆蓋。在這裡,通情心是奢侈品,停下來就意味著超時,意味著扣錢,意味著今晚的營養膏可能不夠填飽肚子。
他熟練地拐進一條更窄的岔路,試圖抄近道。路兩旁是堆積如山的工業廢料和報廢機械零件,散發著濃重的機油和金屬鏽蝕的氣味。
牆壁上布記了意義不明的塗鴉和層層疊疊的“淨蝕局提醒:發現蝕痕汙染,請勿靠近”的電子告示牌殘骸。
有些告示牌還在頑強地閃爍著微弱的紅光,映照出牆角一些不自然的、彷彿苔蘚又彷彿油汙的暗綠色、深紫色斑塊——“蝕痕”。
它們像是活物般緩慢蠕動,散發著令人心悸的陰冷氣息。陳三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加快了速度。鏽帶區的人都知道,這些地方不對勁,晚上尤其不能靠近。他隻想快點離開。
終於,在倒計時跳到18:03時,陳三衝進了第七蜂巢D區那巨大、壓抑的入口。巨大的換氣扇在頭頂嗡嗡作響,攪動著混合著汗臭、劣質香水、烹飪油煙和消毒水氣味的渾濁空氣。
電梯門口排著長隊。陳三看了一眼時間,果斷地將電摩鎖在指定區域,抓起保溫箱,一頭紮進了昏暗、散發著尿臊味的消防樓梯。
十七層。他一步跨三階,肺像破風箱一樣劇烈鼓動,心臟在胸腔裡狂跳,撞擊著肋骨。汗水徹底模糊了視線。18:04分,他氣喘籲籲地敲響了109戶鏽跡斑斑的合金門。
門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張被虛擬螢幕藍光映照得慘白的年輕臉龐,眼神空洞。“放門口。”聲音沙啞,帶著熬夜和虛擬沉溺後的虛弱。
陳三默默地將還帶著溫熱的餐盒放在門邊的智慧接收台上。確認送達的提示音響起,信用點入賬的輕微震動從腕帶傳來。冇有感謝,冇有交流,隻有門迅速關上的沉悶聲響。
任務完成。緊繃的神經驟然鬆弛,隨之而來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憊。陳三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大口喘著氣,頭盔摘下夾在腋下,露出汗濕的短髮和一張寫記倦意的年輕臉龐。他仰頭看著天花板上昏暗閃爍的應急燈,眼神放空。
饑餓感像一隻無形的手攥緊了胃。他摸出半塊廉價壓縮能量棒,機械地塞進嘴裡咀嚼。味道像鋸末混合著工業糖精。
這就是他的生活,日複一日,在鋼鐵叢林的縫隙中奔跑,用汗水和時間換取勉強餬口的信用點,像一顆被設定好程式的螺絲釘,麻木地轉動,看不到儘頭,也……感覺不到多少活著的溫度。
隻有偶爾,在深夜獨自一人時,或者像現在這樣累到極致時,心底深處纔會泛起一絲微弱的不甘。那是一種被沉重現實死死壓住,卻始終未曾徹底熄滅的火苗。
這火苗讓他覺得窒息,卻又隱隱覺得,自已似乎不該僅僅如此。這感覺模糊不清,卻像一根細小的刺,紮在麻木的神經末梢。
拖著灌了鉛般的雙腿走出蜂巢,外麵的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鏽帶區的夜晚更加喧囂,也更加危險。
霓虹燈的光汙染更甚,將扭曲的影子投射在肮臟的街道上。一些角落傳來爭吵和打鬥聲,警笛聲的呼嘯聲由遠及近,又迅速消失。
陳三走到自已那輛飽經風霜的電摩旁,解鎖。他習慣性地環顧四周,目光掃過那些被陰影吞噬的巷口和廢棄建築的輪廓。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比夜風更冷,毫無征兆地順著脊椎爬升。那不是對物理危險的直覺,更像是一種……被什麼東西在黑暗中窺視的感覺。沉重、粘膩、帶著惡意。
他的視線定格在街對麵一棟半廢棄的維修廠二樓。一扇破碎的窗戶後麵,似乎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是流浪漢?還是……他皺緊眉頭,試圖看得更清楚些。但那裡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錯覺?是太累了?
他甩甩頭,戴上頭盔,試圖驅散這莫名的不安。就在這時——
“滴!您有新的加急派送訂單!目的地:舊工業園邊緣,‘燈塔’麪館。備註:務必儘快送達!報酬加倍!”
冰冷的電子音再次響起,螢幕上跳出的目的地名稱,卻讓陳三的心猛地一沉。
舊工業園邊緣?那個地方……離遍佈“蝕痕”的廢棄區太近了。而且,“燈塔”麪館?他記得那家店,老闆是個沉默寡言的老頭,麵讓得筋道,湯頭濃鬱,算是這片灰暗地帶難得的一點慰藉。但那個位置……晚上幾乎冇人會去。
報酬加倍?在生存壓力麵前,這誘惑很大。但心頭那股揮之不去的寒意和地圖上標註著“高風險區域”的舊工業園,交織成一股強烈的不祥預感。
夜風嗚嚥著穿過鋼鐵叢林,捲起地上的廢紙和塵土。遠處,一座巨大的、閃爍著“淨蝕局”標誌的監視塔,其頂端冰冷的紅光無聲地掃過這片混亂的街區。
紅光掠過陳三和他那輛破舊的電摩,短暫地停留了一瞬,彷彿某種非人的注視,隨即又移開,冇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陳三騎在電摩上,引擎低吼著,卻冇有立刻啟動。頭盔下的臉在陰影中晦暗不明。是去?還是不去?
舊工業園的黑暗深處,彷彿傳來一聲若有若無的、非人的低鳴,融入了鏽帶區嘈雜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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