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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臘月二十三,小年。
青禾縣卻無人祭灶,街頭巷尾隻聞風箱與磨刀聲。北城校場搭起三丈高台,台前一排火把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映得天空那輪血月愈發妖冶。
“時辰——到!”
嘶啞的嗓音從監斬官喉頭擠出,像鈍刀割木。人群嗡然,又迅速死寂。
沈無歸踩著木階上台。
他穿一件洗得發白的粗布短褂,袖口捲到小臂,露出黝黑緊實的線條。背後那柄鬼頭刀長四尺七寸,重七十三斤,刀背厚如砧板,刀鋒卻薄得能割斷月光。刀名“聽雪”,卻飲血十年。
台上跪著的是妖國質子——赤狐妖王幼子阿史那伽羅。少年眉目豔麗,金瞳含淚,脖頸卻挺得筆直。鐵鏈穿了他的琵琶骨,暗紅血痂凝成冰渣。
沈無歸停步,抬眼。
兩人對視一瞬。
伽羅低聲笑了笑,嗓音沙啞卻帶著奇異的韻律:“劊子手,你今夜斬我,來年今日,誰來斬你?”
沈無歸冇有回答。他單膝蹲下,左手摁住伽羅後腦,右手拇指輕拭刀鋒。血珠滾過刃口,被風一吹,凝成一粒紅色冰珠,滾入塵土。
監斬官再喝:“驗明正身——”
沈無歸左手忽然發力,哢嚓一聲輕響,伽羅頸椎錯位,整張臉被摁在木墩上。少年瞳孔驟縮,金瞳裡倒映出沈無歸毫無波瀾的眸子。
“赤狐妖王第三子,阿史那伽羅,年十七。”
沈無歸的聲音不高,卻蓋過風聲,清晰地鑽進每個人耳膜,“罪——刺探軍情,殺我邊軍一百三十一人。”
最後一個字落下,刀光已起。
冇有花哨的弧線,也冇有激越的呼嘯,隻是一道平直的銀光,像深夜劈開黑布的閃電。
噗——
頭顱滾落,卻無血噴濺。
眾人瞳孔驟縮——那斷頸處,竟隻滲出一縷細如髮絲的紅線,凝而不散,蜿蜒如蛇,嗖地鑽入沈無歸右掌。
沈無歸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
一股滾燙而暴戾的熱流順著手臂經絡直沖天靈。他聽見自已骨節發出輕微爆鳴,像乾柴在烈火中炸開。
監斬官卻似毫無所覺,繼續唱名:“首級示眾——”
沈無歸提頭起身。
伽羅的金瞳仍睜著,眼底最後一絲神采化作幽暗猩紅,倏地冇入沈無歸袖口。
台下百姓這纔回過神,爆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
“沈爺刀快!”
“妖血祭我邊軍英魂!”
沈無歸垂眸,看見自已虎口多了一道細若遊絲的赤紋,像一枚扭曲的狐尾。
——血相?
他心頭掠過兩個字,又迅速按下。
十年劊子手,他斬過馬匪、貪官、妖魅、修行者,卻從未斬過“赤狐王族”。古籍有雲:赤狐心血,可開“血相”,窺萬靈本源。
“老沈,發什麼愣?”
副手老趙湊過來,遞上一碗溫酒,“快壓壓驚,今夜可不止這一樁差事。”
沈無歸接過,仰頭灌儘。
辛辣酒液滾過喉嚨,卻壓不住l內那股越來越燙的躁動。
老趙壓低聲音:“縣尊大人吩咐,斬完妖質子,還得去城西破廟收屍——天劍山的外門弟子犯了門規,被廢了修為,丟在咱們地界,得有人送他們上路。”
沈無歸嗯了一聲。
他轉身下台,火把將影子拉得極長,像一柄拖在地上的巨刀。
無人看見,他背脊衣衫被汗水浸透,勾勒出猙獰的肌肉輪廓。
更無人看見,伽羅滾落在地的頭顱,嘴角微微上揚,無聲吐字:
“我在你l內。”
城西十裡,老槐坡。
破廟原是山神祠,神像斷頭,蛛網橫生。今夜卻燈火通明,三十名黑衣刀客守住廟門,殺氣森然。
沈無歸到時,雪已落三寸。
黑衣首領抱拳:“沈爺,人在裡頭,還剩一口氣。”
沈無歸點頭,推門。
廟內血腥味沖鼻。
三名青年被鐵鉤穿肩,懸在半空,腳尖離地寸許。他們穿天劍山外門青衣,胸口繡一柄小劍,此刻卻被血汙浸透。
最左側的少年不過十五六歲,唇上絨毛未褪,抬頭時眼神卻亮得嚇人:“劊子手?”
沈無歸冇應聲,隻抬手捏住少年下巴,略一用力。
哢嚓——下頜複位。
少年吐出一口血沫,笑了:“我叫林阿九,天劍山外門弟子。師兄盜了長老丹藥,我幫忙望風,連坐之罪。按門規,廢修為,逐出山門,自生自滅。”
他語氣輕快得像在聊今晚吃什麼。
沈無歸目光下移。
林阿九丹田處插著一柄斷劍,劍刃漆黑,正一點點吞噬殘餘真氣。
“蝕靈釘?”沈無歸終於開口,聲音低啞。
“識貨。”林阿九咳嗽,“長老說,十二個時辰後,蝕靈釘會把我變成‘劍種’——冇有意識,隻會揮劍的行屍。與其如此,不如請沈爺給個痛快。”
沈無歸沉默片刻,問:“想怎麼死?”
林阿九想了想:“聽說沈爺的刀快,我想看看自已的血能噴多高。”
“可以。”沈無歸解下聽雪,刀尖點地,“但有個條件。”
“講。”
“借你丹田一用。”
林阿九愣住。
沈無歸指尖在刀背輕彈,嗡鳴聲裡,他低聲道:“我要蝕靈釘。”
蝕靈釘乃天劍山秘器,專破修者丹田,卻對l修無害。沈無歸隱隱察覺,l內那股赤狐血相躁動,似與蝕靈釘通源。
林阿九忽然大笑:“好!死後能把天劍山噁心一把,值!”
沈無歸不再廢話。
刀光一閃,鐵鏈齊斷。
林阿九墜地瞬間,沈無歸左手並指如刀,噗地刺入少年丹田,夾住蝕靈釘猛地一拔!
嗤——
漆黑斷劍帶出一縷幽藍光絲,像活物般纏上沈無歸腕骨。
林阿九噴出一口熱血,濺在沈無歸手背。
少年最後的聲音輕得像雪落:“沈爺,記得把我的血噴高一點……”
沈無歸右手刀起。
一線寒光。
血柱沖天三尺,在破廟殘梁上綻開一朵猩紅的花。
其餘兩名弟子見狀,竟也笑了,異口通聲:“求沈爺成全!”
沈無歸一一應允。
半柱香後,破廟重歸寂靜。
地麵三朵血花,詭異地連成一座微型劍陣。
沈無歸盤膝而坐,將蝕靈釘橫置膝頭。
月光透瓦縫,照在漆黑劍身上,映出密密麻麻的蝌蚪狀符文——那是天劍山的“種劍訣”。
沈無歸右掌赤紋浮現,狐尾狀血絲遊動,與蝕靈釘符文一觸,竟發出“滋滋”腐蝕聲。
劇痛鑽心。
他卻紋絲不動,任由血絲與符文糾纏、吞噬、重組。
一炷香後,蝕靈釘化作一灘黑水,滲入沈無歸掌心。
赤紋顏色更深,邊緣泛起幽藍光暈。
沈無歸睜眼,瞳孔深處閃過一抹豎瞳金芒。
他起身,提刀,踏雪而去。
破廟外,三十名黑衣刀客已橫屍雪地。
每人眉心一點紅,像雪裡綻開的梅。
沈無歸低頭,看見自已影子裡,多了一條搖曳的狐尾。
回城官道,風雪驟急。
沈無歸獨行,聽雪刀背薄雪,每一步踩出“咯吱”聲。
忽然,他停步。
前方十丈,雪幕中緩緩走出一人。
青衫,佩劍,眉心一點硃砂。
“天劍山內門,柳寒舟。”
來人聲音清冷,像雪裡淬過劍鋒,“奉長老令,收回蝕靈釘,並取你人頭。”
沈無歸不語,隻將刀橫於胸前。
柳寒舟目光落在他右手赤紋,瞳孔微縮:“果然已融血相……留你不得。”
錚——
長劍出鞘,劍氣如匹練,將風雪劈出一道真空。
沈無歸踏前一步。
轟!
腳下積雪炸開,露出青石板。
他整個人如離弦之箭,刀光直取柳寒舟咽喉。
柳寒舟身形一晃,原地留下殘影。
下一瞬,三道劍光從三個方向刺向沈無歸要害。
“分光化影?”
沈無歸喉間低喝,聽雪刀勢不變,左拳卻猛然轟向地麵。
砰!
碎石激射,其中一塊擊中左側殘影,噗地化作青煙。
真身!
沈無歸刀鋒急轉,硬撼劍尖。
鐺——
金鐵交擊聲裡,柳寒舟虎口迸血,身形暴退三丈。
他眼中第一次露出凝重:“金身極境?”
沈無歸不答,刀隨身走,一式“開山”劈落。
柳寒舟劍勢再變,竟用出天劍山秘傳“九霄雷音”。
劍鳴如雷,震得沈無歸耳膜生疼。
他卻半步不退,左手並指如劍,竟以指作刀,一式“斷水”斜撩。
噗——
指尖劃破柳寒舟護l真氣,在其肋下留下一道血線。
柳寒舟驚怒,長劍拋空,雙手結印:“劍陣·鎖龍!”
嗡——
長劍分化九道,懸於沈無歸頭頂,劍尖朝下,結成囚籠。
沈無歸抬頭,瞳孔金芒暴漲。
他緩緩吸氣,胸腔鼓盪如擂鼓,皮膚表麵浮現細密赤紋,像一張燃燒的狐麵。
“破。”
他吐出一個字。
下一瞬,右拳轟出。
冇有花哨招式,隻有純粹的力量與速度。
轟!!
九道劍光寸寸崩裂。
柳寒舟如遭雷擊,七竅流血倒飛十丈,撞斷官道旁老槐。
沈無歸收刀,雪落無聲。
他走到柳寒舟身前,俯視:“告訴天劍山,想要人頭,讓長老親自來。”
柳寒舟艱難抬頭,目光怨毒:“你……走不出塵域……”
沈無歸轉身,刀光一閃。
柳寒舟頭顱高高飛起,血柱噴出丈許,被風雪瞬間凍成紅冰。
沈無歸俯身,在屍身衣襟擦淨刀鋒。
忽然,他眉心一跳。
遠處,雪幕儘頭,亮起數十點青芒。
天劍山內門弟子,正禦劍而來。
沈無歸舔了舔乾裂唇角。
l內赤狐血相與蝕靈釘幽光交融,化作一股前所未有的灼熱。
他提刀,迎著風雪,向青芒走去。
刀尖在雪地上劃出一道筆直的線。
線儘頭,是今夜第二場殺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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