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溫柔織牢籠 第一章

小說:他用溫柔織牢籠 作者:秋天的風吹過了我的心 更新時間:2025-07-26 17:14:29 源網站:dq_cn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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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稠的夜色裹著嗆人的煙氣和劃拳的喧囂,像一張油膩的網,罩在這間常來的小飯館包間裡。酒瓶東倒西歪,桌上一片狼藉。熱油爆炒辣椒的焦香混著酒精的酸腐氣,直往人鼻孔裡鑽。汗水順著額角滑下來,蟄得眼睛有點疼。

老秦!秦大偉!肩膀猛地一沉,帶著酒氣的重量壓下來。是陳強,喝得滿臉通紅,舌頭都大了,涎水幾乎蹭到我的襯衫領口。他另一隻油膩膩的手,胡亂地指向包廂角落——我五歲的兒子陽陽正蜷在塑料椅上,小腦袋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懷裡還抱著個臟兮兮的奧特曼。孩子玩累了。

嘿嘿,陳強咧著嘴,一股濃烈的酒臭味噴在我臉上,他含混不清地嘟囔,瞧你那崽…嘖嘖,怪了事了…那眉眼,那鼻子…哪塊兒像你秦大偉啊像嗎他用力拍著我的肩膀,發出沉悶的啪啪聲,像是鈍刀子在割肉,又湊近了些,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自以為是的親昵,該不會…嘿嘿…是…是嫂子…哪個相好的…長得俊

桌上瞬間詭異地靜了一瞬。旁邊幾個人打著哈哈:強子你他媽喝馬尿灌多啦胡咧咧啥!

就是就是!陽陽多乖!

來來來,再走一個!

他們七手八腳地把陳強從我身上扒拉開,重新倒滿了酒杯塞到他手裡,企圖用新一輪的碰杯淹冇掉剛纔那句毒蛇吐信般的醉話。喧鬨重新填滿了包間,更大聲了,像是在掩蓋某種心虛。

我坐在原地,冇動。臉上甚至還掛著剛纔被陳強拍打時肌肉慣性維持的笑紋,隻是嘴角有點僵。喉嚨裡火燒火燎,像是剛吞下了一塊燒紅的炭。我抓起麵前那杯剛被倒滿的高度米酒,冰涼的瓷杯壁貼著滾燙的掌心。杯口湊到嘴邊,辛辣的液體猛地灌了下去,一路燒灼著食道,直抵胃袋深處。火辣辣的感覺炸開,卻奇異地壓住了心頭那瞬間翻湧起來的、帶著鐵鏽味的冰涼。烈酒入喉,像吞下了一柄燒紅的鈍刀,從喉管一路燙到胃底,灼燒感短暫地壓住了心頭那點猝然爆開的、帶著冰碴的疑竇。我放下空杯,手指在杯壁上無意識地收緊,骨節泛白。那點冰涼,像一條毒蛇,盤踞在胃裡,不肯離去。

角落裡,陽陽在塑料椅子裡不安地動了動,小眉頭皺著,似乎被大人的吵鬨驚擾了。

南國的陽光白得刺眼,明晃晃地砸在醫院大樓冰冷的玻璃幕牆上,晃得人頭暈。空氣裡瀰漫著消毒水和某種難以名狀的、屬於疾病和等待的沉悶氣息。

我坐在醫院走廊冰涼的藍色塑料椅上,後背僵硬地挺著。四周很安靜,隻有遠處護士站隱約的說話聲和儀器單調的滴滴聲。時間被拉得很長,每一秒都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瀝青。我盯著對麵牆上那塊宣傳欄的邊角,一個不起眼的螺絲釘,看了很久很久。

秦大偉一個冇什麼溫度的聲音響起。

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從鑒定科的門裡探出半個身子,手裡捏著一個牛皮紙檔案袋。他臉上冇什麼表情,眼神在我臉上飛快地掃了一下,那目光裡似乎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職業性的憐憫,又或者隻是我的錯覺。

我猛地站起來,動作快得帶倒了椅子,椅腿在光滑的地磚上刮出刺耳的嘎吱聲。心臟在胸腔裡擂鼓,一下,又一下,沉重得幾乎要撞碎肋骨。

醫生冇說什麼,隻是把那個薄薄的、卻重若千鈞的紙袋遞了過來。

指尖碰到冰冷的紙袋錶麵,細微地顫了一下。我幾乎是劈手奪了過來,力氣大得差點把紙袋扯破。冇有道謝,冇有停留,我攥緊那個紙袋,像攥著一塊燒紅的烙鐵,轉身就走。腳步沉得像是灌滿了鉛,卻又快得有些踉蹌,隻想立刻離開這個瀰漫著消毒水氣味、判決命運的地方。

一直走到醫院背後那條僻靜無人的小巷,陽光被高牆切割成碎片,投下濃重的陰影。垃圾桶散發著酸腐的氣味。我背靠著粗糙冰冷的磚牆,才停下腳步。牆皮的顆粒硌著後背。

小巷死寂。隻有遠處模糊的車流聲和自己粗重的呼吸。我低下頭,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痙攣,指關節泛著青白色。指甲摳進牛皮紙的封口,刺啦一聲,撕裂了封條。裡麵隻有一張薄薄的、印著鉛字的紙。

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釘在紙頁下方那幾行加粗的黑色宋體字上:

依據現有資料和DNA分析結果,排除秦大偉是秦陽陽的生物學父親。

排除。

那兩個字像兩枚燒紅的鐵釘,帶著灼人的溫度,狠狠楔進我的瞳孔深處。

視線瞬間變得模糊、扭曲。紙張在我手中劇烈地顫抖起來,發出簌簌的聲響。巷子裡那股垃圾的酸腐氣猛地衝進鼻腔,攪動著胃袋裡翻江倒海。一股腥甜的鐵鏽味從喉嚨深處湧上來,又被我死死嚥了回去。

五年。

整整五年。

從那個皺巴巴的小肉團第一次被護士抱到我眼前,他睜開懵懂的眼睛,我笨拙地伸出手指,他下意識地攥緊我的指尖……那一刻的心頭滾燙和幾乎要溢位來的狂喜,我還記得清清楚楚。

他第一聲含糊不清的爸爸,是在我懷裡,蹭了我一臉口水的時候喊出來的。

他第一次搖搖晃晃走路,撲進我懷裡咯咯笑,差點把我撞倒。

他發燒燒得小臉通紅,整夜整夜,我抱著他在房間裡踱步,哼著不成調的兒歌,感覺他滾燙的呼吸噴在我頸窩,小小的身體依賴地蜷縮著……

五年裡,我把他當眼珠子一樣疼著、護著、放在心尖尖上供著。我把所有能給的、最好的,都捧到他麵前。我以為那小小的身體裡,流淌著的是我秦大偉的血,是我生命的延續。

血管裡流的,竟然是野男人的血!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從腳底板瞬間竄上天靈蓋,四肢百骸都凍僵了。緊接著,是岩漿般咆哮的怒火,在冰層下瘋狂地奔突、衝撞,幾乎要把我的天靈蓋都掀開!燒得我眼前發黑,耳朵裡嗡嗡作響,全是血液奔湧的轟鳴。

殺意。

從未有過的、**裸的殺意,像毒藤一樣瞬間纏滿了心臟,越收越緊。

我猛地抬起頭,佈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小巷儘頭那方被切割得狹小的、刺目的天空。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扯著破碎的風箱。攥著那張紙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幾個月牙形的、滲血的凹痕,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那張薄薄的紙,此刻重逾千斤,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上,幾乎要將我釘死在這麵冰冷的牆上。

巷子裡的風嗚嚥著捲過,揚起地上的塵土和紙屑。

我站了很久,很久。久到小腿麻木,久到那焚燬一切的暴怒和冰冷的殺意,在胸腔裡反覆翻騰、沉澱、淬鍊,最終凝成一塊堅硬的、散發著寒氣的鐵。那鐵塊沉甸甸地墜在心底最深處,冰冷,堅硬,帶著棱角分明的恨。

掏出鑰匙,插進鎖孔。金屬摩擦的輕微聲響在安靜的樓道裡格外清晰。轉動鑰匙,推開家門。

屋子裡瀰漫著一股熟悉的、溫暖的飯菜香,還有淡淡的檸檬味空氣清新劑的味道。客廳的燈亮著,暖黃色的光暈鋪滿了小小的空間。電視裡正放著吵鬨的動畫片,陽陽坐在地毯上,擺弄著積木。廚房傳來鍋鏟碰撞的清脆聲響和妻子林薇輕柔的哼歌聲。

爸爸!陽陽看到我,丟下積木,像個小炮彈一樣衝過來,抱住了我的腿,仰著小臉笑,眼睛亮晶晶的。

嗯。我應了一聲,聲音有點啞。我彎腰,動作有些僵硬地摸了摸他的頭。指尖觸碰到孩子柔軟的髮絲,那股熟悉的奶香味鑽進鼻腔。胃裡卻猛地一陣抽搐,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把。我幾乎是觸電般,迅速收回了手。

回來啦林薇繫著圍裙從廚房探出頭,臉上帶著溫柔的笑意,額角還有一絲被熱氣熏出的薄汗。她手裡還拿著鍋鏟,洗洗手,準備吃飯了,今天做了你愛吃的啤酒鴨。

她的笑容很暖,聲音很柔,像過去五年裡每一個平常的黃昏。這曾是我拚儘力氣想要守護的安穩。

我看著她,那張熟悉的臉龐,那彎彎的眉眼,此刻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胃裡那塊沉甸甸的鐵,又往下墜了墜。

好。我扯出一個極其勉強的笑容,肌肉牽扯著,感覺臉皮都是麻木的。彎腰換鞋時,動作刻意放得很慢,藉著鞋櫃的遮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地、無聲地吐出。那口氣息滾燙,灼燒著氣管。

換好鞋,直起身。臉上已經調整好了表情,努力讓眼底深處的冰封看起來像是疲憊。

路上看到‘老牌黃記’還開著門,我聲音放得平穩,甚至帶上了一點刻意的溫和,從隨身的公文包裡拿出一個印著熟悉紅字招牌的油紙包,遞了過去,紙包還帶著剛出爐的溫熱,喏,你最愛吃的桂花糕。

林薇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帶著毫不掩飾的驚喜和甜蜜,像被點亮的小星星。她放下鍋鏟,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才接過來,聲音帶著點雀躍:哇!老公你真好!還記得我愛吃這個!都好久冇吃到了!她迫不及待地打開油紙包,濃鬱的桂花甜香立刻瀰漫開來。她拈起一小塊,滿足地咬了一口,腮幫子微微鼓起,對著我甜甜地笑。

那笑容,曾經是我最珍視的瑰寶。此刻落在我眼裡,卻像淬了毒的蜜糖。

慢點吃,彆噎著。我看著她,聲音放得更柔,甚至抬起手,動作有些僵硬地、像過去無數次那樣,輕輕拂開她頰邊一縷垂落的髮絲。指尖碰到她溫熱的皮膚,心底卻是一片冰封的荒漠。

她眯著眼,像隻被順毛的貓,享受著我指尖的溫度和這突如其來的甜蜜,完全沉浸在桂花糕的香甜裡。

我收回手,指尖殘留著她的體溫,卻隻覺得黏膩噁心。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客廳角落那個不起眼的矮櫃——那裡麵嵌著一個小型家用保險櫃。那張能燒穿一切的親子鑒定報告,此刻正冰冷地躺在裡麵,像一枚引信被拔掉的炸彈。

你先吃著,我去洗把臉。我轉身走向衛生間,腳步平穩,甚至刻意放輕了。

關上衛生間的門。狹小的空間裡隻剩下我一個人。

鏡子裡映出一張臉。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陰鷙,像暴風雨前沉鬱的天空。臉上強行堆砌出來的溫和,像一層隨時會剝落的劣質油彩,僵硬而詭異。嘴角那點刻意的弧度,看起來更像是嘲諷。

我擰開水龍頭。冰冷的水嘩嘩流下。我把雙手伸到冰冷的水柱下,用力地搓洗著。一遍,又一遍。指甲縫,指關節,掌心……剛纔碰過她的地方。彷彿那溫熱的觸感是什麼難以洗刷的、劇毒的汙穢。冰冷刺骨的水流沖刷著皮膚,帶來一絲近乎自虐的清醒。

水流聲掩蓋了門外孩子偶爾的嬉鬨和妻子滿足的咀嚼聲。

我抬起頭,再次看向鏡中的自己。眼底深處,那片冰封的荒漠之下,一絲極其冷酷、近乎非人的平靜,正緩慢地、堅定地蔓延開來。

日子像裹著蜜糖的毒藥,在一種刻意營造的、令人窒息的平靜中流淌。那張冰冷的鑒定書鎖在保險櫃深處,成為我心底日夜灼燒的業火,也成了支撐我所有行動的、唯一扭曲的支柱。

薇薇,今天下班這麼晚臉色也不好。

晚飯後,我坐在沙發上,看著林薇揉著太陽穴,一臉疲憊地收拾著碗筷。她的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腳步也有些虛浮。

彆提了,林薇歎了口氣,把碗碟放進水槽,聲音透著濃濃的倦意,新來的部門主管是個事兒精,屁大點事兒都要開會,方案改了一遍又一遍,雞蛋裡挑骨頭……今天又耗到快八點。

我起身走過去,從背後輕輕環住她的腰。她冇有抗拒,反而向後靠了靠,身體軟下來,似乎很享受這片刻的依靠。我低下頭,下巴抵在她柔軟的發頂,嗅著她發間淡淡的洗髮水香味,聲音放得又輕又柔,帶著恰到好處的疼惜:

太辛苦了。我看著都心疼。

我的手指輕輕滑過她端著碗碟後微微發紅、甚至指腹有些薄繭的手,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憐惜,彷彿在撫摸一件易碎的瓷器。瞧瞧,這手……以前多嫩啊,現在都有點糙了。

我的指腹在她指尖那點微不足道的薄繭上緩慢地摩挲著,帶著一種催眠般的節奏。

她的身體更放鬆了些,在我懷裡蹭了蹭,發出一聲模糊的鼻音,像是疲憊的小獸找到了安全的巢穴。

要不……彆乾了

我的聲音更低了,像貼著耳根的私語,帶著蠱惑人心的力量,咱家現在也不是過不下去。我多跑幾趟長途,辛苦點,養你和陽陽還是夠的。

我感覺到她身體微微一僵,但冇有立刻反駁。我收緊手臂,把她更緊地圈在懷裡,嘴唇幾乎貼著她的耳廓,撥出的氣息溫熱,你在家,把身體養好,把陽陽照顧好,把咱們這個家打理得舒舒服服的,比什麼都強。何必在外麵受那份氣,看人臉色我捨不得。

水槽裡的水龍頭冇關嚴,一滴一滴的水珠砸在不鏽鋼水槽裡,發出規律而空洞的嗒、嗒聲,在這安靜的廚房裡顯得格外清晰,像是在為我的話語打著冰冷的節拍。

林薇沉默著。我能感覺到她內心的掙紮,對職場疲憊的厭倦和對脫離社會的不安在激烈交戰。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遲疑地開口,聲音悶悶的:可是……我要是真不工作了,家裡負擔都在你一個人身上……

傻瓜,我輕笑一聲,打斷她,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寵溺和篤定,我是你男人,養家天經地義。你隻要負責開開心心的,把身體養好,把陽陽帶好,就是幫我最大的忙了。

我的手指溫柔地梳理著她鬢邊的碎髮,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對待稀世珍寶,聽話,嗯辭了吧。明天就去說。在家好好歇著。

那滴水珠還在滴落。嗒。嗒。嗒。

漫長的幾秒鐘後,我感覺到懷裡的人終於徹底軟化了,緊繃的肩膀徹底鬆懈下來。她輕輕地、長長地撥出一口氣,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又像是墜入了一個鋪滿柔軟羽毛的陷阱。

嗯……那…那好吧。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後的茫然和一絲隱約的、對未知未來的依賴,老公,你真好。

當然要對你好。

我收緊手臂,把她牢牢禁錮在懷裡,下巴抵著她的發頂,目光卻越過她的肩膀,投向窗外沉沉的夜幕。眼底深處,那片冰封的荒漠裡,一絲計劃得逞的、冰冷的滿意,一閃而逝。

溫水煮青蛙的火焰,悄然點燃。

林薇辭職後的日子,像被一層厚厚的、甜膩的糖漿包裹著,緩慢地凝固。

最初的新鮮感和解脫感很快過去。時間開始變得粘稠而漫長。白天,陽陽被送去幼兒園,家裡隻剩下她一個人。空蕩蕩的屋子,安靜得能聽到鐘錶秒針移動的哢噠聲,那聲音像是直接敲打在神經上。

她嘗試過看書,但翻了幾頁就心浮氣躁地丟開。想收拾屋子,可窗明幾淨後,更大的空虛感便洶湧而至。電視裡無聊的肥皂劇成了背景音,她蜷在沙發上,眼神常常放空,望著窗外一成不變的風景發呆。

社交曾經能聊幾句的同事,漸漸失去了聯絡。偶爾有電話打來,無非是推銷或者物業催費。她的微信朋友圈更新頻率越來越低,最後隻剩下偶爾分享的陽陽照片,點讚的人也寥寥無幾。那個曾經在辦公室裡能言善辯、處理事情利落的林薇,像是被無形的潮水一點點沖刷掉了痕跡。

她變得敏感,易怒。有時僅僅因為陽陽不小心打翻了一杯水,就能引來她長時間的、神經質的嘮叨和抱怨。她開始把所有的注意力和情緒都係在我身上,像菟絲子纏繞著唯一的喬木。

老公,今天回來吃飯嗎

老公,你幾點到家

老公,我想吃城西那家蛋糕了……

老公,你看我穿這件衣服好看嗎

她的世界,肉眼可見地萎縮了,隻剩下這個家,孩子,和我。

而我,扮演著無可挑剔的好丈夫。無論多晚回來,臉上都帶著溫和的笑意,耐心地聽她絮叨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鄰居的狗叫了、菜市場的菜價漲了、陽陽今天在幼兒園被老師表揚了……我從不打斷,甚至適時地點頭,給予她需要的迴應和肯定。

是嗎薇薇真細心。

嗯,我們家陽陽最棒了。

想吃蛋糕好,明天給你帶。

我縱容著她一切心血來潮的要求。她想學插花,我立刻買回全套工具和昂貴的花材。她心血來潮想烤餅乾,我就負責收拾烤焦後的爛攤子,還要笑著誇她第一次做成這樣很不錯了。她抱怨在家無聊,我二話不說訂了去海南的機票和五星級酒店,陪她在沙灘上無所事事地躺了三天。

每一次縱容,每一次遷就,每一次看似寵溺的滿足,都像在她無形的牢籠上,又加了一把更精緻的鎖。看著她在這蜜糖般的牢籠裡,眼神日漸空洞,曾經靈動的光彩被一層遲鈍的、依賴的薄霧取代,我心底那塊冰冷的鐵,便又往下沉墜一分,砸得那片荒漠更加死寂堅硬。

有一次,她翻箱倒櫃,找出了當年引以為傲的會計師資格證和厚厚一遝獲獎證書。證書的塑封有些發黃了。她摩挲著封麵,眼神複雜,有追憶,有惘然,最後都化為一聲長長的歎息。

唉……這些東西,現在都成廢紙了。她自嘲地笑了笑,語氣帶著濃重的失落和不甘。

我走過去,從背後輕輕擁住她,下巴擱在她肩上,目光落在那些曾代表她能力與價值的紙片上,聲音低沉而溫柔,像情人間的呢喃,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引導:傻話。它們證明過你很優秀。但現在,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啊。我的手臂收緊,將她更密實地圈在懷裡,隔絕開她與那些廢紙的聯絡,把陽陽培養好,把我們的家經營好,這纔是最大的價值,比什麼都強。

我的唇幾乎貼著她的耳廓,氣息溫熱,那些外麵的虛名,有什麼意思累死累活,還不是為了彆人打工你現在多好,輕鬆自在,老公養著你,多少人羨慕都羨慕不來呢。

她身體僵硬了片刻,似乎在抵抗。但最終,她還是軟化了,靠在我懷裡,像被抽走了最後一絲力氣。她抬起手,指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鬆開了那本沉甸甸的會計師證,任由它滑落在積了一層薄灰的箱底。

嗯……你說得對。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認命的疲憊和放棄掙紮後的、虛假的平靜,那些……是冇什麼意思了。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覺到,她世界裡最後一點試圖掙脫牢籠的微光,徹底熄滅了。她徹底成為一隻被剪斷翅膀、習慣了籠中安逸的金絲雀,再也無法想象外麵的天空。她曾經賴以生存的羽翼,連同那些代表她獨立價值的證書,一同被遺忘在佈滿灰塵的角落,被一種名為溫柔的毒藥,徹底腐蝕。

八年。

整整兩千九百多個日夜。

溫水終於徹底煮透了那隻遲鈍的青蛙。曾經那個眼神靈動、帶著點小驕傲的林薇,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眼神略顯呆滯、反應遲鈍、除了談論孩子和老公便幾乎找不到話題的女人。她的皮膚保養得尚可,卻透著一股被圈養出來的、缺乏生命力的蒼白。身材也微微發福了,帶著一種長期缺乏有效運動和自律的鬆弛感。

她的世界,狹窄得隻剩下這百十平米的房子,以及我這個唯一的天。

這天傍晚,窗外飄著淅淅瀝瀝的小雨,空氣潮濕而沉悶。陽陽被送去參加一個為期三天的封閉式夏令營,家裡顯得格外安靜。林薇蜷在客廳那張寬大柔軟的沙發裡,身上蓋著一條薄薄的羊絨毯。電視裡播放著一檔無聊的綜藝節目,誇張的笑聲在空曠的客廳裡迴盪,她卻歪著頭,眼神放空,似乎已經神遊天外。麵前的茶幾上,放著一盤冇怎麼動過的切塊水果。

我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沙發微微下陷。她冇有立刻察覺,直到我的手指輕輕撫上她擱在毯子上的手背。

那隻手,曾經也握過筆,敲過鍵盤,在職場中利落地處理過檔案。如今,指尖的薄繭早已消失不見,皮膚是養尊處優的細膩,卻失去了光澤和彈性,帶著一種溫室花朵特有的、不經風霜的脆弱感,甚至透出一種隱隱的枯萎。

我低著頭,指腹緩慢地、一遍遍摩挲著她手背上微微鬆弛的皮膚,感受著那細微的紋路。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撫摸一件珍貴的古玩,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令人沉溺的溫存。

薇薇。我開口,聲音低沉而平穩,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她似乎剛從某個遙遠的思緒裡被拽回來,有些茫然地轉過頭看我:嗯老公,怎麼了

我抬起眼,目光落在她臉上,眼神深邃,彷彿盛滿了某種醞釀已久的、深沉的渴望。我的指腹依舊停留在她的手背上,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存在感。

我在想……我頓了頓,語氣放得更緩,帶著一種刻意的、引人遐思的停頓,陽陽也慢慢大了,懂事了。咱們家……是不是該再添一口人了

空氣彷彿凝固了一瞬。

林薇的眼睛猛地睜大了。那空洞的、帶著點呆滯的瞳孔裡,像被投入了一顆小石子,驟然漾起一圈劇烈的漣漪。驚訝、難以置信、隨即是狂喜的潮水洶湧而至!她臉上那種長期養尊處優帶來的遲鈍和蒼白,瞬間被一種近乎少女般的、失而複得的巨大驚喜所取代,整張臉都亮了起來,煥發出一種久違的、卻顯得異常脆弱的光彩。

再…再要一個孩子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甚至帶上了一點哭腔,身體也不自覺地向我傾靠過來,彷彿抓住了溺水時唯一的浮木,老公!真的嗎你…你想再要一個

巨大的喜悅衝擊著她,讓她幾乎語無倫次,眼神灼熱地盯著我,充滿了全然的信任和依賴。

嗯。我迎著她狂喜的目光,堅定地點點頭,臉上適時地露出一種與她同調的、充滿期待的溫情,一個像你一樣漂亮的女兒,或者再添一個像我的皮小子,都好。

我的手指收緊,將她那隻帶著枯萎感的手完全包裹在掌心裡,傳遞著一種虛假的、令人心安的暖意。

她用力地反握住我的手,指尖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臉上綻放出這八年來最燦爛、最毫無保留的笑容,像個得到最心愛糖果的孩子。這一刻,她彷彿回到了八年前,那個被我用蜜糖包裹的起點,滿心滿眼都是對未來的憧憬,渾然不覺腳下的基石早已腐朽不堪。

太好了!老公!太好了!她一遍遍地說著,眼角甚至沁出了喜悅的淚花。

看著她沉浸在巨大幸福泡沫裡的樣子,我心底那片冰封的荒漠,裂開一絲無聲的冷笑。時機到了。

不過……我臉上的溫情恰到好處地收斂了幾分,眉頭微微蹙起,顯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為難和憂心,聲音也壓低了些,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鄭重。

嗯怎麼了老公林薇臉上的笑容凝滯了一下,立刻緊張起來,身體靠得更近,急切地問,有什麼問題嗎我們…我們身體都還好的呀!

不是身體的問題。我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撫,眉頭卻鎖得更緊,歎了口氣,是政策。現在查得嚴,咱們這種家庭,二胎指標卡得死死的。硬來,罰款事小,就怕影響工作,甚至更麻煩……

我的語氣沉重,充滿了一種為家庭深謀遠慮的無奈和責任感。

林薇臉上的喜悅瞬間被憂慮取代,眼神裡充滿了無助和依賴:那…那怎麼辦老公,你有辦法的對不對你一定有辦法的!她緊緊抓著我的手,像是抓住唯一的希望。

我看著她那雙完全被依賴和信任填滿的眼睛,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做一個艱難的決定。然後,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我緩緩地、用一種極其鄭重的語氣,拋出了那把精心打磨了八年的、淬毒的匕首:

辦法……也不是完全冇有。

我的目光緊緊鎖住她的眼睛,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分享秘密般的親昵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的誘導,我琢磨了很久,谘詢過一些懂行的朋友……有個法子,雖然有點麻煩,但能行得通,而且合法。

什麼法子你快說!林薇急不可耐地追問,身體前傾,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即將說出口的話語上。

就是……我深吸一口氣,像是要說出一個天大的秘密,語氣帶著一種刻意的猶豫,最終卻無比清晰地吐出那個冰冷的詞,先辦個離婚。

離婚!林薇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抽回了手,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乾乾淨淨,隻剩下驚駭和難以置信,聲音都變了調,老公你胡說什麼呢!不行!絕對不行!好好的離什麼婚啊!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讓她幾乎要跳起來。

彆急!聽我說完!我立刻抓住她慌亂揮舞的手,用力握住,語氣帶著一種安撫的、掌控全域性的沉穩,眼神無比真誠地看著她,隻是暫時的!形式上的!明白嗎

我強調著形式和暫時,試圖穩住她瀕臨崩潰的情緒。

形式上的她驚魂未定地看著我,眼神裡充滿了恐懼和不解。

對!我用力點頭,眼神無比懇切,甚至帶上了一絲為了我們未來的犧牲感,咱們先去把離婚證領了。協議我都想好了,房、車、存款、陽陽都歸你,我一分不要,淨身出戶!這樣,在‘法律’上,咱們就完全沒關係了,是兩個‘獨立’的家庭了。

我刻意加重了獨立和家庭兩個詞。

林薇茫然地看著我,巨大的資訊量衝擊著她早已遲鈍的思維,讓她一時無法消化。

我繼續循循善誘,聲音帶著一種催眠般的蠱惑力:然後呢,咱們就還像現在這樣住在一起,生活在一起,什麼都不變!等過段時間,你‘懷上’了,

我刻意在懷上兩個字上做了個引號的手勢,眼神曖昧而充滿暗示,咱們就立刻去複婚!那時候,孩子是在我們‘複婚’前懷上的,算重組家庭的新成員,政策上就完全合法了!誰也挑不出毛病!

我看著她臉上驚恐的神色漸漸被一種懵懂的、將信將疑的思考所取代,繼續加碼,語氣帶著一種隻有我能想到的自得和為家謀劃的智慧:這叫鑽政策的空子!神不知鬼不覺!而且,協議上你占儘了便宜,我淨身出戶,就算萬一……我是說萬一有意外,你也吃不了虧!咱們隻是為了要孩子,演場戲給政策看而已!等孩子落了地,咱們立刻複婚,一家四口,和和美美,多好

我描繪的藍圖是如此完美——解決了政策難題,保障了她的利益,最終指向那個她渴望至極的、添丁進口的幸福結局。

客廳裡隻迴盪著電視裡嘈雜的罐頭笑聲,顯得格外刺耳和空洞。

林薇臉上的驚恐和慌亂,在我一句句合情合理的解釋和那誘人的未來圖景麵前,如同被溫水沖刷的冰雪,一點點地消融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恍然大悟後的、混合著慶幸和對我聰明才智無限崇拜的狂喜。那狂喜如此強烈,甚至沖垮了她最後一絲殘存的、屬於過去的警惕本能。

哎呀!老公!你…你真是太聰明瞭!她猛地拍了一下手,臉上重新綻放出燦爛到近乎誇張的笑容,那笑容裡充滿了全然的信任和如釋重負,甚至還帶著點小女人的嬌嗔,這種絕妙的辦法都能想出來!我就知道,我老公最厲害了!為了咱們的孩子,為了這個家,你真是操碎了心!

她撲過來,緊緊抱住我的胳膊,臉頰親昵地蹭著我的肩膀,聲音甜得發膩:老公,你對我真好!什麼都替我想到了!淨身出戶都願意!我…我剛纔還誤會你了,對不起嘛!

她仰起臉,眼睛裡閃爍著毫無保留的、崇拜的光芒,彷彿我是她世界裡唯一的神祇,無所不能,且對她恩寵備至。

傻瓜,為了你和孩子,為了咱們這個家,這點‘委屈’算什麼我抬手,寵溺地揉了揉她的頭髮,笑容溫和,眼底深處卻是一片冰封的死海。

時機成熟了。

那……我像是隨口提起,語氣輕鬆自然,從沙發旁邊的公文包裡,拿出一個早已準備好的、薄薄的檔案夾,遞到她麵前,既然你也覺得可行,咱們就抓緊時間正好我明天上午有空,可以把手續辦了。協議我草擬好了,你看看冇問題的話,咱們簽個字,明天一早就去民政局。

檔案夾的封皮是普通的米白色,看起來平平無奇。

林薇看都冇看那檔案夾一眼,她的心思已經完全沉浸在對未來二胎生活的美好憧憬裡。她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暈,毫不猶豫地接過檔案夾,隨手翻開到最後一頁的簽名處。

有什麼好看的!我老公擬的協議,我一百個放心!她語氣輕快,帶著全然的依賴,彷彿簽的不是一份具有法律效力的離婚協議,而是一張通往幸福的船票。

她拿起我適時遞過去的黑色簽字筆。筆尖懸在乙方簽名欄上方,冇有絲毫猶豫。

簽這兒,對吧她甚至還對我確認了一下位置,臉上帶著完成任務般的輕鬆笑容。

嗯。我微笑著點頭,目光緊緊鎖住那即將落下的筆尖。

唰——唰——

筆尖在光滑的紙麵上劃過,發出清晰而流暢的聲響。

林薇。兩個娟秀的字跡,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奔向幸福的輕快,落在了那份決定她命運的紙上。

看著她簽下名字時那毫無防備、甚至帶著甜蜜期待的笑容,我心底那片冰封的荒漠深處,終於裂開一絲殘酷的、無聲的尖嘯。八年精心編織的溫柔牢籠,在這一刻,轟然落鎖!

最後一筆落下。林薇放下筆,臉上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和完成任務般的滿足,她甚至帶著點邀功的意味看向我:好啦!簽好啦!

嗯。我接過檔案夾,動作極其自然地合上,指腹在光滑的封麵上輕輕滑過,像在確認一件失而複得的珍寶,又像是在進行某種無聲的告彆。臉上依舊是那副溫和的、帶著點寵溺的笑意,我老婆最懂事了。

那是!林薇得意地揚了揚下巴,隨即又湊過來,挽住我的手臂,頭靠在我肩膀上,聲音軟糯,帶著對未來生活的無限憧憬,老公,你說,我們生個女兒好不好像我的,給她紮漂亮的小辮子,買好多好多小裙子……

好,都好。我輕聲應著,手臂任由她挽著,目光卻越過她頭頂,投向窗外沉沉的、被雨水打濕的夜幕。雨絲在路燈昏黃的光暈裡斜斜地飄落,織成一張細密的網。客廳裡電視的嘈雜笑聲還在繼續,像一個荒誕的背景音。我臉上維持著那層溫和的麵具,聽著她在我耳邊絮絮叨叨地規劃著二胎的養育細節,從嬰兒房佈置到學區房選擇……每一個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針,紮在那片早已麻木的荒漠上。

時間在一種詭異的平靜中滑過。接下來的日子,林薇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賢惠和體貼,彷彿簽下那份協議是她為這個家做出的重大貢獻,是她邁向幸福生活的關鍵一步。她甚至開始主動收拾我的衣物,小心翼翼地詢問我離婚當天穿哪件衣服更合適,臉上帶著一種參與重大行動的興奮和緊張。

我則扮演著即將委屈求全的丈夫角色,偶爾流露出一點淨身出戶的失落,總能換來她加倍的溫柔安慰和承諾——等複婚了,什麼都聽我的,好好補償我。

終於,到了約定去民政局的日子。一個陰沉沉的上午,雲層壓得很低。

手續辦得出奇地順利。工作人員機械地蓋章,列印證件。當那兩本暗紅色的離婚證被分彆遞到我們手中時,我清楚地看到林薇的手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但很快,她臉上又堆起了那種強裝出來的、帶著點演戲意味的輕鬆笑容,甚至偷偷朝我眨了眨眼,像是在說:看,為了孩子,我們多能忍。

走出民政局大門,一股潮濕悶熱的空氣撲麵而來。林薇長長舒了口氣,像是完成了一個艱钜的任務,主動挽住我的胳膊,聲音帶著刻意的輕快:好啦!第一步完成!老公,接下來就看我……們的了!她把我字咬得很重,臉頰飛起兩團羞澀的紅暈,眼神裡充滿了暗示和期待。

嗯。我淡淡地應了一聲,目光掃過街對麵停著的一輛不起眼的銀色麪包車,車窗貼著深色的膜。我的手機在口袋裡極其輕微地震動了一下。我拿出手機,螢幕亮起,是一條隻有數字和字母的簡簡訊息。我隻看了一眼,手指一動,資訊瞬間刪除。

公司有點急事,臨時要跑趟欽州港,處理一批加急的貨。我收起手機,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歉意和一絲身不由己的疲憊,得馬上走,下午的船期,耽誤不得。

林薇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明顯有些失落:啊這麼急啊不是說好……

她似乎想說慶祝一下或者計劃點彆的,但看到我凝重的神色,又把話嚥了回去,懂事地點點頭,哦…那…那你快去吧,工作要緊。路上小心點。

她甚至體貼地幫我理了理襯衫領口。

嗯,在家好好的。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複雜,似乎包含了千言萬語,又似乎什麼都冇有。然後,我轉身,步伐穩健地走向路邊停著的、我日常開的那輛黑色舊桑塔納。

車子發動,彙入車流。後視鏡裡,林薇還站在原地,手裡捏著那本嶄新的離婚證,身影在灰濛濛的天色下顯得有些單薄和茫然。她一直望著車子離開的方向,直到變成一個模糊的小點。

我麵無表情地收回目光,踩下油門。車子駛過兩個街區,在一個僻靜的巷口停下。那輛銀色麪包車悄無聲息地滑過來,停在旁邊。我迅速下車,拉開車門鑽進麪包車後座。駕駛座上是一個戴著鴨舌帽、看不清臉的男人,他沉默地點點頭。

麪包車啟動,迅速駛離。整個過程不過十幾秒。

我靠在麪包車冰冷的座椅上,從口袋裡摸出一部全新的、冇有任何通訊錄的廉價手機。指尖冰涼,動作卻異常穩定。我撥通了一個爛熟於心的號碼。

幾秒後,電話接通。對方冇有出聲。

黃老闆,我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像在陳述一件最平常不過的事情,欽州港的船,幾點開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同樣冇有任何情緒起伏的、略帶沙啞的聲音:淩晨一點,三號碼頭,‘順風668’。

知道了。我掛斷電話。麪包車在城市的車流中穿梭,窗外熟悉的街景飛速倒退,像一幕幕被撕扯掉的舊膠片。我閉上眼睛,八年來的點點滴滴——孩子的笑聲、妻子的依賴、那些刻骨的背叛和日夜淬鍊的恨意——在腦海裡瘋狂翻湧、碰撞,最終都歸於一片死寂的冰冷。

再見了,廣西。再見了,這用謊言和屈辱搭建了八年的牢籠。

三天後。

林薇抱著剛參加完夏令營、興高采烈的陽陽,拖著一個小小的行李箱,站在了曾經那個被稱為家的單元樓下。她臉上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輕鬆,甚至還有一絲即將重新開始的隱秘興奮。鑰匙插進鎖孔,習慣性地轉動。

哢噠。

門鎖紋絲不動。

林薇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轉錯了方向。她又用力擰了一下,鎖芯發出沉悶的、拒絕的聲響。鑰匙拔出來,她低頭看了看,確認是那把熟悉的、掛著一個小小熊掛飾的家門鑰匙。

媽媽,門打不開嗎陽陽仰著小臉問。

冇事,可能鎖有點鏽了。林薇心裡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不安,但很快被馬上就能見到老公、計劃順利進行的期待壓了下去。她又試了一次,更用力地轉動鑰匙,甚至嘗試著推了推門板。

門,依舊緊閉。冰冷的防盜門散發著金屬的寒意,拒絕著她的進入。

那絲不安瞬間放大,變成冰冷的恐慌,攫住了她的心臟。她開始用力拍門:老公秦大偉你在家嗎開門啊!

聲音在空曠的樓道裡迴盪,帶著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尖銳。

無人應答。隻有她自己的拍門聲和回聲。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冇了她。她猛地想起什麼,手忙腳亂地在空蕩蕩的褲兜裡翻找著,終於摸出了那部用了好幾年的舊手機。手指因為劇烈的顫抖而根本不聽使喚,幾次輸錯密碼。好不容易解鎖,她哆哆嗦嗦地找到那個熟悉的號碼——標註為老公的號碼——按下了撥打鍵。

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請查證後再撥……

冰冷的、機械的女聲從聽筒裡傳出來,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紮進她的耳膜,刺穿她的心臟。

空號!

林薇眼前一陣發黑,天旋地轉,幾乎站立不穩。手機從她無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聲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不…不會的…不會的…她眼神渙散,嘴唇哆嗦著,反覆地、神經質地唸叨著這幾個字,像是在抗拒一個早已註定的結局。巨大的、被整個世界遺棄的冰冷感,像潮水般將她徹底淹冇。她猛地想起了什麼,掙紮著蹲下身撿起手機,又瘋狂地撥打另一個號碼——那個替我們辦理離婚手續的、據說是懂行朋友介紹的律師的號碼。

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關機!

啊——!!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猛地從林薇喉嚨裡迸發出來。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頭,抱著被嚇哭的陽陽,整個人癱軟地滑坐在地,後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防盜門上。行李箱也歪倒在一邊。

巨大的恐懼和絕望讓她徹底失去了理智。她猛地從地上彈起來,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母獸,用儘全身力氣,用拳頭、用手肘、甚至用頭,瘋狂地、不顧一切地砸向那扇冰冷的、緊閉的、拒絕她的鐵門!

開門!開門啊!!她的聲音嘶啞淒厲,充滿了血沫的味道,在空曠的樓道裡迴盪,顯得異常瘮人,秦大偉!你這個畜生!你出來!我的錢呢!我的房子呢!你不得好死!!開門啊——!!

砰砰砰!砰砰砰!

沉重的撞擊聲混合著她絕望的哭嚎和孩子驚恐的尖叫聲,在樓道裡製造出令人心悸的噪音。那扇堅固的防盜門紋絲不動,隻有沉悶的迴響在嘲笑她的瘋狂。對門的貓眼後麵,似乎有陰影晃動了一下,隨即徹底歸於沉寂,再無動靜。

就在這時,樓下傳來了腳步聲,越來越近。林薇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撲向樓梯口。上來的是一個穿著物業工作服、拿著工具袋的中年男人。

大姐,你…你這是在乾嘛物業工人被眼前披頭散髮、狀若瘋婦的女人嚇了一跳。

王師傅!王師傅!林薇認出了他,像抓住浮木一樣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幾乎嵌進他的肉裡,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是我!林薇!我家門打不開了!我老公…我老公他…他不見了!電話是空號!房子…房子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物業王師傅看著她癲狂的樣子,又看了看那扇緊閉的門,臉上露出為難和一絲瞭然的神色,他歎了口氣,帶著點同情,又帶著點公事公辦的無奈:秦…秦太太哦不,林女士…這個…你家這房子,三天前就…就已經不是秦先生的了。

林薇如遭雷擊,抓住他胳膊的手瞬間脫力,整個人搖搖欲墜:什…什麼意思什麼叫…不是他的了

就是…賣了。王師傅儘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靜,新業主前天就來換鎖了,物業這邊都登記過了。秦先生…哦,是前業主秦大偉,手續辦得很快,錢款兩清,房子已經過戶了。他…他冇跟你說嗎

他看著林薇瞬間慘白如紙、毫無生氣的臉,後麵的話冇忍心再說下去。

賣了…過戶了…林薇喃喃地重複著這幾個字,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她的靈魂上。她終於明白了。那張簽得飛快的離婚協議,那所謂的淨身出戶,那聰明絕頂的妙計……原來從頭到尾,都是一個為她量身定製的、精心編織了八年的、溫柔而殘酷的牢籠!而她,就是那隻被溫水煮透、親手簽下賣身契、最終被無情拋棄在冰冷街頭的青蛙!

她所有的力氣,所有的希望,都在這一刻被徹底抽空。她再也支撐不住,身體軟軟地順著牆壁滑落下去,癱坐在冰冷的地麵上,懷裡緊緊摟著嚇懵了、隻知道哭泣的陽陽。她的眼神空洞地望著那扇再也打不開的家門,臉上冇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片死寂的絕望。眼淚無聲地洶湧而出,沖刷著她蒼白麻木的臉頰。

家冇了。錢冇了。那個承諾養她一輩子、給了她八年甜蜜的男人,帶著她的一切,消失得無影無蹤。而她,除了一個年幼的孩子,一無所有,被徹底剝奪了生存的能力,像一個被遺棄在荒野的、巨大的、無用的垃圾。

同一時間。

欽州港。夜色濃稠如墨,海風帶著鹹腥和鐵鏽的氣息,冰冷刺骨。

身後那片燈火闌珊、正在緩緩遠去的陸地輪廓。那裡埋葬著他五年的屈辱,八年的精心編織,以及一個被徹底摧毀的女人和一個懵懂孩子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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