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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周十八年,苦夏淩晨,灰雲盤旋在絲絲縷縷的雨意上。
京華城柏太師府內,雜亂黏膩的風雨透過糊著薄紙的木窗侵入,像爬蟲一樣粘住柏韞的皮膚。
引她入夢。
夢中是墜落,似乎無止境的。
熟悉的心慌感讓柏韞擰眉,伴隨著額上冒不停的冷汗,咽喉裡壓抑地發出喘氣聲。
這是噩夢,夢裡的畫麵讓床上的人緊緊鎖著眼,隨著朱唇開合,呼吸聲漸漸變成了痛苦的呻吟聲。
夢中人一直都是他,場景也一直在寢殿之中,一張玄黃龍案上麵擺放著奏摺和禦筆。
這人是皇帝!少年帝王麵容蒼白,眼神空洞,神情靜止的像一幅改變不了的畫,一張臉美的攝人心魄。
突然!他拿起一把鋒利的匕首,像冇有痛覺一樣緩緩地,近乎殘忍的,割開自己的手臂。
活人的鮮血頓時湧出,染紅了他的龍袍。
柏韞站在寢殿中,動不了也發不出聲音,更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見自己。
在這個噩夢裡,她被迫當著旁觀者。
那人恍若無感,平靜轉頭望向自己所站的位置,詭異的感覺瞬間席捲了柏韞的全身。
她猛地驚醒!“姑娘,你怎麼了?!你還好嗎?”樺青正在外屋守夜,被裡屋急促的喘息聲吵醒,急忙趿著鞋叫醒了床榻上的人。
柏韞愣坐了起來,失神的盯著一處——又是這樣的夢……夢中人似求救,又似求死的目光盯得她心口異常難受,以前都還好,這次或許是處在陌生環境的原因吧。
她對樺青小幅度搖了搖頭,“我無事。
”樺青點點頭,“奴婢在這呢,姑娘彆慌。
”她是老夫人指過來伺候大小姐的。
柏韞以前不住在京華,因為不久前父母雙亡,成了無人照拂的孤女,纔剛剛接回來,難怪會做噩夢。
見人清醒了些,樺青摸黑點了床邊的一盞油燈。
梨黃色的薄紗蒙著燭光,眼前也漸漸清晰起來,柏韞緩緩眨了眨長睫。
眼前是她的閨房。
她已在這方寸屋子裡待了一個月了。
恢複太師孫女的身份也已一個月了。
一個月前,她被太師夫人,也就是她的祖母齊榮霜從徽山接回京華,住在府上的落荷軒,因為傷心過度修養到如今。
除了見過兩次祖母,府上其他人都被祖母藉著要養護身子的緣由打發了,柏韞一個都還冇正經見過。
“我冇事了,樺青你給窗子打開吧。
”“好。
”孤身一人回京,落荷軒裡一應的奴仆都是祖母給她安排的。
“天也快大亮了,姑娘不如起來梳洗,老夫人吩咐了今日要去正堂見二爺一大家子人的。
”柏家老太師也就是柏韞祖父,他有兩個嫡齣兒子,柏韞是長子柏尚天的獨生女兒,樺青口中這二爺是她二叔柏德泉。
今日是第一次見自己這位親叔叔。
想到這,不知是日光還是月光透過窗欞灑在房間內,形成斑駁流動的光影,影影綽綽的詭譎豔異。
柏韞心道:確是要再見天光了。
“嗯,梳洗吧。
”見柏韞應了,樺青連忙走出裡屋招招手,喚來了桂岩,她倆是一起被指過來做貼身丫鬟的,桂岩的手比她巧的多,會的髮髻花樣也多。
這兩個貼身丫鬟一個直爽快語一個謹慎妥帖,無論是不是祖母安插的眼線,總歸本意不是要害她。
況且,柏韞意外喪父喪母,齊榮霜對這個初回京的孫女無比看護。
她的父母想到這兒,柏韞緊了緊手心,麵上不顯。
小半個時辰過去窗外日頭初升,光線打在碧青色衣裙上,顯得人也有精氣神了不少,亡者已去,生者承擔一切,不應自墮。
而且,或許這場意外的幕後推手,就在這柏府內。
柏韞抿了口茶,問:“我祖父還在世的時候,就有段時間不在府上住了嗎?”樺青一愣,“是啊姑娘,老太師從前逢年過節有時還回府,後來身子不方便,在“柏園”好幾年未回來,再後來就過身了。
”柏鬆老太師是新周的開國元老,曾是當今陛下的老師,太師府的名望可想而知。
當年周皇初登基之時朝堂不穩,柏鬆殫精竭慮為江山出謀劃策,禦賜京華郊外一園給老太師休養生息,名“柏園”。
在“柏園”過世也算是壽終正寢了。
雖說太師不在了,可皇恩浩蕩庇護至今,提拔柏德泉作為兵部尚書,前不久加封永信伯,柏府名望不減當年。
“不過二爺孝順,以前是經常去柏園看望老大人,隻是每次去那邊的人口風都緊得很,奴婢們也不曉得更多了。
”門外突然有些鬧鬨,好像是有人來了落荷軒。
柏韞看時候也差不多了,徑直出了屋子。
“阿孃!”樺青剛踏出門,對著來人驚喜的叫出聲來。
老婦人穿著一件深藍色的長袍,那雙眼睛隱隱透出銳利和穩妥。
是老夫人院裡的柳嬤嬤來了,她睨了樺青一眼,轉頭不好意思地對柏韞笑笑,“大小姐,樺青這丫頭自小被我寵壞了,冇個規矩的,大小姐恕罪。
”柳嬤嬤隻在柏韞身上過了一眼:有些東西真是血脈裡的,柏韞這通身的氣韻,說是老夫人院裡自小養出來的也冇人不信。
這般母女情宜的畫麵看得柏韞瞭然,“嬤嬤客氣了,樺青很好。
可是祖母讓嬤嬤來的?”“是,老夫人怕姑娘頭一回不熟悉,特地給老奴這個福氣,領姑娘走一趟。
”府邸院落錯綜雅緻,園林一步一畫,一不小心走錯還真不易辨認。
不少奴仆邊做事眼風邊往柏韞身上瞟,暗暗好奇這位新來的主子:一個月了才窺見大小姐真容,不知是不是個好伺候的主。
“姑娘,今日二爺特意休沐,還親自吩咐府內為姑娘好好灑掃清塵。
”柳嬤嬤邊走邊回頭同柏韞說話。
身後少女聞言神情微滯:休沐痛快的不是他自己?她都來了一個月了,需要哪門子的灑掃接風。
柏德泉果然有心對付她。
“謝嬤嬤告知。
”柳嬤嬤擦了把汗,憨笑兩聲。
這話不是老夫人讓她說的,隻是自己親女兒現在在伺候柏韞,她總得多考慮一層,人都是有私心的。
在府中這麼多年,旁人看不清二爺城府,她心裡可跟明鏡似的。
想到這又擔憂地看了柏韞一眼,也不知道這柏韞自小在山上長大,聽不聽的明白這些彎彎繞繞。
這麼想著,兩人穿過抄手走廊步入正堂,堂中匾額上,題寫著\"厚德載物\"四個大字。
下方掛著山水字畫,正堂的地麵上的青石磚,反射出淡淡的光澤。
處處都講究得價值連城。
自然,最講究的是這一眼望去,偌大的太師府正堂瞧不見一點金銀寶器的俗物,端的是清廉恢弘之風。
明輝堂上,齊榮霜摩挲著柺杖,聽到腳步聲,混濁的眼睛立刻望著門口。
柏韞一邁入門,無暇顧及左右熾熱關懷的目光,疾步直直跪在齊榮霜身前。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安坐在一旁的柏德泉立時站了起來,預備的話也堵在喉嚨裡。
“給祖母請安,孫女不孝,今日方纔得以侍奉在祖母身側。
”“好孩子,好孩子,快,快起來。
”老太太急得踉蹌了兩步,一邊抹淚一邊攬著柏韞要她起來。
此時她隻是一個剛剛失去兒子兒媳,與親孫女初次見麵的老人,那雙眼眸泛著淚光,好似冇那麼混濁了。
齊榮霜嘴唇翁動,緊緊地握著柏韞的手。
在這人生地不熟的京華,唯一還說得上依仗的隻有齊榮霜了,柏韞必須先牢牢抱緊這棵大樹。
可這也是她祖母,老人的淚水砸在她的手背,有了漣漪,柏韞默默回握住老人的手。
“哎喲,好姑娘,坐下說。
”二夫人錢曼香撒了兩滴淚,抽出帕子擦了擦根本冇紅的眼睛,使了個眼色給一旁的侍女。
被示意的侍女快步端出圓凳擱在了老夫人身側,錢曼香走過來扶著柏韞的肩膀讓她坐了下來。
“我是年歲大了,糊塗了。
韞兒,這是你二叔二嬸一家子。
”老太太雖坐下,眼睛還是不願意離開柏韞,越看越喜歡,越看越心疼。
“二叔好,二嬸好。
”柏韞站起來,轉頭望著右側這位身著一襲墨綠色的長袍的男子,她的親二叔。
柏德泉也對上柏韞的眼神。
“二叔,與父親生得真像。
”今日,柏德泉見到了一位特殊的人,柏韞——他大哥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脈。
眼前這個二八少女,的的確確是柏尚天的親生女兒。
柏韞雖生著一雙杏圓眼,不似她父親的桃花眼,但眼底簡直一模一樣,他們父女倆都是這般看人。
柏德泉在仕途上閱人無數,這麼多年,他都再冇見過這樣讓人厭惡的眼神。
像?玉盤似明月,芍藥襯牡丹,如是而已。
錢曼香看出了自己丈夫心底的譏諷,敷衍道:“親兄弟自然像,隻是——罷了,大哥大嫂落水溺亡,乃是天災,韞姐兒就彆再傷心了,惹的母親也難受。
”“祖母放心,我會儘心儘力看護韞妹妹的。
”柏廣唇邊一直掛著一抹溫和親切的微笑,端方君子樣。
自始至終,柏德泉不發一言。
倒是錢曼香按捺不住,終於在早飯結束前開口:“韞姐兒大病初癒,看著還是瘦弱,不妨多休息,總是好事。
”齊榮霜對這個二兒媳淡淡的。
雖說家世好,有手段,隻是城府太深太小氣,好在錢氏早早地生了柏廣柏百,指著能給柏德泉管好他那後宅幾房妾室就行了。
所以對她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旁的地方,錢氏手伸得太長未免讓她這個做太師夫人的婆母不痛快。
冇有人在嘗過了把控權利的滋味後會心甘情願的放下某些曾經握在手心裡的能力,男子科考武舉為求功名是如此,女子後宅爭鬥亦是如此。
齊榮霜穩坐太師後院這麼多年,她看淡了丈夫的寵愛,可是她還是看不淡丈夫身處高位所給她帶來的權勢名利。
因飯桌上暗流湧動,柏韞冇急著接話,安靜了幾秒。
“韞姐兒歇了月餘,我瞧著是越來越精神了。
”齊榮霜穩穩地將手放在柏韞的肩頭,捏了捏,手感不是她預想的軟乎肉,倒硬邦邦的。
許是她這段時間勞累,力氣弱了,有些捏不動。
老太太和藹的笑意加深,“挺皮實的。
”“如此,明日就和廣哥兒,百姐兒一起去仁墨書院進學吧。
”桌尾坐著的豆蔻少女嘴裡塞著紅豆酥,冇拿住喝羹湯的白瓷勺子,勺碗相碰落下清脆的一響。
無人在意。
柏百咬了咬牙,短短一月時間,家裡突然憑空給她變出了一位大姐!她年方十五,臉蛋有些嬰兒肥,可柏韞隻比她年長一歲,容貌身段卻都在她之上。
這些天祖母的偏心本就惱人,如今還要去仁墨書院了!仁墨書院是京華官宦子弟雲集相交之處,柏韞憑什麼和她平起平坐!柏百張了張口,被母親甩了一眼,到底冇說出話來。
柳嬤嬤接住了老夫人回頭的一點示意,口齒清晰道:“老奴會吩咐下去,打點好大小姐進書院的一切事宜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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