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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風,像一把微涼而遲鈍的銼刀,慢條斯理地打磨著澄大的銀杏大道。空氣裡浮動著一種乾爽的、屬於秋日的塵埃味道,混雜著枯葉邊緣微微焦糊的氣息,還有遠處隱約飄來的、新翻泥土的濕腥。陽光在頭頂篩落,穿過層層疊疊、已然染上深淺不一金黃的葉片,在腳下鋪出一條細碎閃爍、不斷躍動的光斑之路。林默的腳步踩在這片光影交錯的路上,發出沙沙的輕響,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某種陳舊、鬆脆的記憶表層,底下深埋著經年累月、幾乎遺忘的酸澀。
十年了。
校門在身後合攏,將外麵世界的車水馬龍暫時隔絕。此刻,他不再是那個筆鋒冷峻、被媒體稱為都市暗影解剖者的暢銷小說家林默,僅僅是十年前那個倉惶逃離、揹負著沉重十字架的畢業生。胸腔裡那顆東西跳得沉重而滯澀,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鏽蝕感。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將肺葉裡那些屬於城市、屬於逃避、屬於無眠夜晚的渾濁空氣徹底置換出去,然而吸進來的澄大空氣,清冽得近乎鋒利,反而颳得喉嚨深處泛起一絲久違的、生澀的疼。
林默!嘿!這邊!
一個洪亮而熟悉的聲音穿透了微涼的空氣,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甚相符的活力。林默循聲望去。不遠處,曾經瘦得像根竹竿、如今卻微微發福、臉頰圓潤起來的陳建國,正揮舞著粗壯的胳膊,滿麵紅光地朝他大步走來,像一團移動的、充滿熱情的暖色塊。他胸前掛著的澄江大學百年校慶特邀校友銘牌,隨著他略顯笨重的步伐,在陽光下不安分地跳動反光。
老陳。林默嘴角扯動了一下,算是迴應了一個笑意,然而那笑容浮在臉上,並未真正抵達眼底深處那一片沉靜的幽潭。他伸出手,被陳建國那隻厚實、帶著汗濕溫熱的大手用力握住,搖晃著,傳遞過來一種不容置疑的、屬於現世的、熱烘烘的實在感。
哎呀呀,瞧瞧,瞧瞧!大作家駕到!我們班就屬你出息最大了!陳建國嗓門洪亮,毫不吝嗇他的讚美,另一隻手用力拍打著林默的肩膀,砰砰作響,那本《暗河》,嘖嘖,寫得是真叫一個絕!看得我後脊梁骨嗖嗖冒涼氣!就是太……太那個啥了點,陰鬱!跟你上學那會兒似的,悶葫蘆一個!他哈哈大笑著,目光越過林默的肩頭,投向銀杏大道更深的地方,語氣忽然一轉,帶著點感慨,不過話說回來,誰能想到,十年了……淺笑她……
這個名字像一枚冰針,毫無預兆地刺入林默的耳膜,瞬間凍結了他臉上那點勉力維持的淺薄表情。空氣彷彿凝固了一瞬。陳建國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失言,訕訕地收住了話頭,胖臉上的笑容僵了僵,眼神裡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懊悔和尷尬。
林默沉默著,冇有接話,隻是慢慢抽回了被陳建國握得有些發麻的手。指尖冰涼。他微微側過頭,目光投向陳建國剛纔看去的方向。
就在這條銀杏大道的中段,一個新建的、尚未正式揭幕的圓形花壇中央,靜靜矗立著一座漢白玉雕像。距離尚遠,隻能看清一個清瘦、柔和的女性輪廓,微微側著頭,像是在聆聽風穿過樹葉的聲音。陽光慷慨地傾瀉在潔白的石麵上,勾勒出一種近乎透明的、聖潔的光暈。
心口那塊沉寂了十年的舊疤,毫無征兆地劇烈痙攣了一下,帶來一陣尖銳的鈍痛。林默下意識地抬手按了按胸口,指尖隔著薄薄的羊毛衫,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臟一下下沉重而紊亂的搏動。
就在那邊,淺笑的……陳建國清了清嗓子,聲音壓低了些,試圖打破這難堪的沉默,語氣裡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學校去年立的,紀念她……十週年了嘛。要去……看看嗎還冇正式揭幕,不過可以走近點。
林默的目光膠著在那片遙遠的潔白上,喉嚨裡像是堵了一團浸透了水的棉花,沉重得發不出任何聲音。他艱難地嚥了口唾沫,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腳步重新抬起,卻沉重得像灌滿了冰冷的鉛水。每一步,都像是跋涉在粘稠、無聲的歲月泥沼之中。
腳下的銀杏葉發出愈加清晰的碎裂聲響,嚓、嚓、嚓……如同某種倒計時的鐘擺。那抹潔白的輪廓在視野中逐漸放大,細節一點點清晰起來。
漢白玉的基座打磨得光潔溫潤,托著上麵亭亭玉立的少女身形。雕像的線條流暢而柔和,捕捉到了她生前最令人難忘的神韻——微微歪著頭,唇角向上揚起一個極淺、極溫柔的弧度。那笑容,安靜地凝固在冰冷的石頭上,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永恒的澄澈。長髮彷彿被無形的風輕輕撩起一縷,溫柔地拂過肩頭。她身上穿著的是澄大十年前那款簡潔的校服裙裝,裙裾的褶皺彷彿還在微微飄動。她雙手微微抬起,掌心向上,姿態輕盈,彷彿下一秒就要承接住一片飄落的葉子,或者一隻駐足的飛鳥。
然而,最刺目的,是她背後那雙本該舒展的翅膀。
那並非完整的天使之翼,而是從肩胛處斷裂開來,隻剩下根部一點殘損的痕跡,斷裂麵粗糙而突兀,毫不掩飾地裸露著。一隻斷翼無力地垂落在她纖細的腳踝旁,另一隻則完全消失不見,隻留下一個空蕩蕩的、令人心悸的豁口。這殘缺,使得整個雕像籠罩上一種驚心動魄的脆弱與悲愴。她像一隻剛剛經曆墜落、羽翼儘折,卻依然努力維持著微笑姿態的鳥兒。
基座上,深深地鐫刻著兩行字:
蘇淺笑
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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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
折翼的天使,永駐的淺笑
林默的呼吸驟然停滯了。他死死地盯著那行冰冷的數字——2015。那個年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視網膜上。
他猛地閉上眼。
不是幻覺。
刺耳到足以撕裂靈魂的尖叫,混合著沉悶、令人牙酸的撞擊聲,狠狠砸進耳膜深處。
時間被強行拉長、扭曲、凝固。
走廊儘頭的窗洞開著,像一個吞噬一切的黑洞。他正站在那裡,身體因為前一秒劇烈的推搡而微微前傾,指尖還殘留著將那個糾纏不休的混混猛地推開的觸感——混亂、粗暴、帶著發泄般的惡意。
然後,一道素白的身影,快得像一道絕望的閃電,帶著義無反顧的決絕,從他視野的餘光邊緣猛地衝了出去。
林默——躲開!
那聲音,是他聽過的、屬於蘇淺笑的最尖銳、最淒厲的呼喊。
她的目標不是那個被推開的混混,而是他自己——那個被混混手中揮舞的、明晃晃的彈簧刀逼到窗邊的林默!
撞擊聲。
骨頭碎裂的聲音。沉悶,卻清晰得如同在耳畔炸響。
然後是死寂。
絕對的、真空般的死寂。
他僵在原地,瞳孔放大到極致,渾身血液似乎瞬間凍結。視線越過窗台,向下墜落——
四層樓下,堅硬冰冷的水泥地上,那抹素白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扭曲著,像一件被隨意丟棄的、破碎的布偶。刺目的、粘稠的紅色,正以一種令人窒息的速度,在她身下暈染開來,不斷擴大,蔓延……
周圍的一切聲音都消失了。世界隻剩下那片瘋狂擴散的猩紅,和她身下那片迅速變得冰冷的水泥地。
淺笑……淺笑!
他喉嚨裡發出嗬嗬的、不成調的嘶聲,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他想衝下去,雙腿卻灌了鉛,沉重得無法挪動分毫。恐懼,滅頂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冇了他。
快來人啊!有人跳樓了!
是蘇淺笑!
血!好多血!
雜遝的腳步聲、驚恐的尖叫、紛亂的議論聲如同潮水般從四麵八方湧來,瞬間將他圍困在風暴中心。
是他!林默!剛纔我看到他和人打架就在窗戶邊!
一個尖銳的聲音像冰冷的錐子,精準地刺破混亂,直指他的心臟。
無數道目光,帶著震驚、懷疑、探究,還有**裸的恐懼,如同實質的箭矢,齊刷刷地射向他。那些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將他釘在原地,剝開他所有試圖隱藏的懦弱和不堪。
不是我……不是……
他嘴唇哆嗦著,發出蚊子般細微的辯解,連自己都聽不清。
他看到了樓下那片刺目的紅。
他聽到了人群裡指向他的、冰冷的指控。
他看到了聞訊趕來的老師臉上難以置信的震驚。
巨大的恐慌像一隻冰冷黏膩的巨手,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狠狠捏緊。
逃!
這個念頭如同野火燎原,瞬間燒燬了他殘存的理智。他猛地轉身,像一隻被獵槍驚起的、慌不擇路的兔子,推開身後阻擋的人群,用儘全身力氣,朝著與那片猩紅截然相反的方向,拔足狂奔!
風聲在耳邊呼嘯,蓋過了身後所有的呼喊、尖叫和質問。他不敢回頭,一步也不敢停。逃離那片猩紅,逃離那些目光,逃離那個瞬間將他釘上恥辱柱的窗台……逃離他自己!
懦夫。
可恥的懦夫。
這兩個詞像兩條帶刺的毒藤,在他狂奔的每一步中,都狠狠抽打在他的靈魂上。
林默林默!
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陳建國那張帶著關切和困惑的胖臉湊到了眼前,將林默從那個冰冷血腥的泥沼幻境中猛地拽了出來。他渾身劇烈地一顫,像是被電流擊中,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後背瞬間沁出一層粘膩的冷汗,風一吹,涼得刺骨。
冇事吧你陳建國皺著眉,狐疑地打量著他瞬間褪儘血色的臉,臉色怎麼這麼差是不是坐車累了
林默用力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勉強壓下眼底翻湧的驚濤駭浪。他強迫自己將視線從蘇淺笑雕像那刺目的斷翼上移開,轉向陳建國,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冇……冇事。可能有點暈車。他頓了頓,幾乎是咬著牙關,擠出一個問題,這雕像……誰設計的
哦,這個啊!陳建國像是鬆了口氣,話匣子又打開了,語氣帶著一種與有榮焉的自豪,雕塑係新來的才女,叫沈什麼來著……哦對,沈星!設計得很有想法吧‘折翼的天使’,嘖嘖,多貼切!完美詮釋了淺笑那孩子……唉,那麼好的姑娘,為了救那個差點被推下樓的學生……自己卻……他重重歎了口氣,胖臉上滿是唏噓,可惜啊,天妒紅顏。這翅膀斷的,看得人心裡真不是滋味。他指了指那空蕩蕩的肩胛位置。
救學生林默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十年了,官方蓋棺定論的版本,竟然是這樣那個被他推搡而暴怒掏刀的混混,那個混亂中差點將他刺傷、最終導致蘇淺笑為推開他而墜樓的混混……在所有人的記憶裡,竟然被輕飄飄地置換成了一個需要被救的學生!
是啊!陳建國並未察覺林默的異樣,自顧自地點頭,沉浸在回憶和感慨裡,當時多危險啊,要不是淺笑反應快,一把推開了那個被混混逼到窗邊的倒黴蛋,後果不堪設想啊!那混混後來被抓了,判了幾年,聽說放出來也廢了……唉,可惜了淺笑,那麼勇敢……他再次搖頭,語氣沉重。
林默的指尖深深掐進了掌心,銳利的疼痛勉強維持著他搖搖欲墜的清醒。他感覺自己像站在一個巨大的、荒謬的舞台中央,聽著彆人用完全錯誤的劇本,演繹著他親手參與的血色悲劇。那個被蘇淺笑推開的倒黴蛋,那個懦弱到在關鍵時刻隻會驚恐僵立、又在事後倉皇逃離的罪魁禍首——是他!林默!可他的名字,在陳建國的敘述裡,在澄大的光輝曆史裡,被徹底抹去了,替換成了一個麵目模糊的學生!
一股混雜著荒謬、憤怒和巨大悲涼的洪流在胸腔裡瘋狂衝撞,幾乎要將他撕裂。他張了張嘴,喉嚨裡像堵著一塊燒紅的炭,灼痛得發不出任何聲音。他想嘶吼,想質問,想把那個血色的真相狠狠砸在陳建國那寫滿感慨和讚美的胖臉上。
對了,陳建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猛地一拍腦袋,打斷了林默瀕臨崩潰的思緒,也打斷了他幾乎要衝口而出的嘶吼,瞧我這記性!差點忘了正事。校慶晚會籌備組那邊還等著我去盯場子呢!老同學,你先自己轉轉晚上聚餐,老地方‘時光裡’,一定得來啊!大傢夥兒都等著聽你這大作家講講創作心得呢!他看了看腕錶,急匆匆地又拍了拍林默的胳膊,不等林默迴應,便轉身邁開步子,朝著熱鬨的活動中心方向小跑而去,胖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金黃的銀杏樹影和人流裡。
林默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遺忘的石像。陳建國那番勇敢救人的敘述,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反覆紮刺著他早已千瘡百孔的靈魂。周圍是喧囂的校慶氛圍,歡快的音樂聲、學生社團招新的吆喝聲、老同學重逢的驚喜笑鬨聲……所有的聲音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
隻有眼前這座潔白的雕像,蘇淺笑唇角那抹凝固的、永恒不變的淺笑,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澄澈,穿透一切喧囂與隔閡,冰冷地、無聲地質問著他。
他猛地轉過身,像逃離瘟疫現場一樣,踉蹌著離開了雕像所在的區域。腳步虛浮,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厚厚的落葉層上,發出空洞的碎裂聲。
不知走了多久,喧鬨聲漸漸被拋在身後。他抬起頭,發現自己竟不知不覺走到了曾經的教學樓下——那棟承載了他所有青春歡愉與最終血色夢魘的灰白色建築。樓還是那棟樓,隻是外牆重新粉刷過,顯得簇新了些。當年蘇淺笑墜落的位置,那片冰冷的水泥地,如今被一片精心打理的花圃覆蓋。深秋時節,幾株晚菊開得正盛,黃的白的小小花朵,在微涼的風中輕輕搖曳,散發出一種近乎殘忍的、生機勃勃的寧靜氣息。
林默的目光死死鎖住那片花圃,彷彿能透過那些嬌嫩的花朵和鬆軟的泥土,看到下麵凝固的、發黑的血跡,看到那個扭曲的、破碎的素白身影。
胃裡一陣劇烈的翻攪,強烈的嘔吐感直衝喉嚨。他猛地彎下腰,扶住旁邊冰冷的牆壁,乾嘔了幾聲,卻什麼也吐不出來,隻有苦澀的膽汁灼燒著食道。
嗬……一聲短促、乾澀、充滿了無儘自嘲和痛苦的笑聲,從他緊咬的牙關裡擠了出來。他慢慢直起身,靠在牆上,仰起頭,閉上眼睛,任由深秋冰涼的空氣灌入灼痛的肺腑。
替我飛一次吧,膽小鬼。
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那個夏日的午後,陽光熾烈得灼人。廢棄教學樓的天台上,風很大,吹得人衣袂翻飛。他站在邊緣,探出半個身子,眩暈感一陣陣襲來,腳下是螞蟻般大小的行人車輛。青春的苦悶和對未來的巨大迷茫像沉重的鉛塊壓在心頭,讓他幾乎喘不過氣。那一刻,瘋狂的念頭在眩暈中滋生:跳下去,是不是就解脫了
林默!一聲帶著驚恐的尖叫自身後響起。
他猛地回頭。蘇淺笑氣喘籲籲地站在天台門口,臉色煞白,清澈的眼睛裡盛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和擔憂。她一步步走近,腳步輕得像怕驚擾了什麼,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帶著微涼的顫抖,輕輕抓住了他校服襯衫的袖子。
下來……快下來……她的聲音也在抖,帶著哭腔,那裡危險!
他固執地搖頭,眼神空洞地望著腳下的虛空,聲音嘶啞:飛一次……就一次……是不是就冇那麼累了
蘇淺笑抓著他袖子的手猛地收緊,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皮膚裡。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那雙總是含著溫柔笑意的眼睛,此刻亮得驚人,緊緊盯著他,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膽小鬼!想飛是吧好!我替你飛一次!你給老孃好好活著!聽見冇有!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像一道閃電劈開他混沌的絕望。他愣住了,被她眼中那份不顧一切的灼熱燙得心頭一悸。就是那一刻的怔忪,被她猛地發力,硬生生從天台邊緣拽了回來。兩人跌坐在滿是灰塵的水泥地上,劫後餘生般大口喘氣。她看著他驚魂未定的臉,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抬手用力揉亂他汗濕的頭髮,語氣恢複了慣有的、帶著點戲謔的輕鬆:
記住啊,膽小鬼!你的命,現在可是欠我一次飛翔!冇我的允許,不準再打它的主意!
陽光落在她汗津津的側臉上,笑容明亮得晃眼。那一刻,世界彷彿重新擁有了色彩和聲音。
……
你的命,現在可是欠我一次飛翔……
替我飛一次吧,膽小鬼……
十年了。這聲音,這承諾,如同最惡毒的詛咒,日日夜夜纏繞著他,從未停歇。她替他飛了。用最慘烈的方式,用生命的全部重量,完成了一次絕望的、折翼的飛翔。而他,這個欠了她一條命的膽小鬼,卻像個真正的懦夫一樣,在她用生命推開他、墜向死亡深淵時,選擇了可恥的逃離。甚至,連她為之犧牲的真相,都被歲月和他人輕描淡寫地篡改、掩埋。
林默緩緩睜開眼,眼底一片荒蕪的死寂。他最後看了一眼那片開滿菊花的花圃,彷彿要將那虛假的寧靜刻進靈魂深處。然後,他轉身,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離開了這棟吞噬了他所有光明的建築。夕陽的金輝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孤獨地拖曳在空曠的水泥地上,像一個無法擺脫的、沉重的枷鎖。
夜幕如同濃稠的墨汁,無聲無息地潑灑下來,迅速吞噬了澄大校園白日裡的喧囂與輝煌。一場醞釀已久的秋雨終於失去了耐心,豆大的雨點開始砸落,起初稀疏,很快就連成了線,最終織成一張冰冷密集的雨幕。雨點敲打著古老的銀杏葉片、新鋪的柏油路麵、還有那些沉默的建築物屋頂,彙成一片單調而宏大的嘩嘩聲響,沖刷著白日慶典殘留的痕跡。
林默冇有去時光裡參加那場註定充斥著虛假寒暄和老調重彈的同學聚會。他把自己關在澄大西門外那家名為舊巷的、燈光昏黃的小酒館最角落的卡座裡。桌上散亂地堆著好幾個空啤酒瓶,還有一個喝掉大半的廉價威士忌酒瓶。濃烈的酒精在胃裡翻騰燃燒,試圖麻痹那深入骨髓的痛楚和幾乎將他壓垮的自我厭棄,卻隻是讓那股灼痛感更加清晰、更加尖銳地撕扯著他的神經。
窗外雨聲轟鳴,像無數隻冰冷的手在拍打玻璃。酒館裡人聲嘈雜,煙霧繚繞,劣質音響播放著嘶啞的情歌。但這些聲音都彷彿隔著一層厚厚的水幕,模糊不清。隻有他腦中那個聲音,蘇淺笑最後那聲淒厲的呼喊——林默——躲開!,如同永不消逝的魔咒,一遍又一遍,在酒精浸泡的混亂意識中循環播放,越來越響,越來越刺耳。
……躲開……
……膽小鬼……
……替我飛一次……
他猛地抓起桌上那半瓶威士忌,仰頭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體如同火焰,一路燒灼而下,嗆得他劇烈咳嗽起來,眼淚不受控製地湧出。他伏在油膩的木桌上,肩膀控製不住地聳動。不是為了悲傷,是為了那無法宣泄的、幾乎要將他撐爆的憤怒和絕望。憤怒於命運的殘酷,絕望於自己的懦弱,更憤怒於那座該死的、立在大道中央、帶著永恒微笑的雕像!它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諷刺,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的卑劣和虧欠!
憑什麼……他抬起頭,佈滿血絲的眼睛空洞地望著桌上狼藉的酒瓶,聲音嘶啞破碎,像是在質問空氣,憑什麼你就能那麼笑……憑什麼你能當個天使……而我……我他媽就是個……垃圾……永遠逃不掉的垃圾……
一股無法抑製的衝動,如同掙脫了所有枷鎖的困獸,猛地攫住了他。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踢開腳邊的空酒瓶,發出刺耳的碎裂聲,引來旁邊幾桌酒客側目。他毫不在意,跌跌撞撞地衝進冰冷的雨幕中。
冰冷的雨水瞬間將他澆透,單薄的衣衫緊緊貼在皮膚上,帶來刺骨的寒意。這寒意反而讓他混亂灼熱的頭腦獲得了一絲短暫的、近乎自虐的清醒。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衝回澄大校園,目標明確地撲向那條銀杏大道,撲向那片在雨中沉默矗立的潔白。
雨更大了。密集的雨線抽打著地麵,濺起迷濛的水霧。路燈昏黃的光暈在雨幕中暈染開,隻能勉強勾勒出雕像模糊的輪廓。蘇淺笑那永恒的微笑,在冰冷的雨水沖刷下,顯得更加遙遠、更加不真實,甚至帶上了一絲詭異的漠然。
林默踉蹌著衝到雕像前,雨水順著他濕透的頭髮、臉頰瘋狂流淌,模糊了視線。他仰起頭,死死地盯著那張高高在上、被雨水不斷沖刷的漢白玉臉龐。
為什麼!他猛地嘶吼出聲,聲音在嘩嘩的雨聲中顯得異常尖利和絕望,像瀕死野獸的哀鳴,瞬間被更宏大的雨聲吞冇大半,蘇淺笑!你告訴我為什麼!
冰冷的雨水嗆進喉嚨,他劇烈地咳嗽著,身體因為酒精和寒冷而劇烈顫抖,卻依舊不管不顧地朝著那冰冷的石像咆哮。
為什麼替我跳下去!誰他媽要你替了!他用力捶打著自己劇烈起伏的胸口,那裡彷彿被撕裂開一個巨大的空洞,冷風裹挾著雨水瘋狂地灌進去,我他媽就是個爛人!一個慫包!一個連打架都不敢還手的廢物!你救我有屁用!啊!
他向前踉蹌一步,幾乎撲到雕像冰冷的基座上,佈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瞪著石像那空洞的眼睛,彷彿要穿透冰冷的石頭,看到那個早已消逝的靈魂。
你的承諾呢嗯‘替我飛一次’!他發出淒厲的、混合著哭腔的慘笑,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你他媽飛了!飛得粉身碎骨!留下我……留下我這個‘膽小鬼’……像個孤魂野鬼一樣在這世上爬!十年!整整十年了!蘇淺笑!你告訴我!我這條你換來的爛命……我他媽該怎麼活!啊!該怎麼活!
他猛地抬起手,用儘全身力氣,一拳狠狠砸在雕像冰冷的基座上!指骨撞擊堅硬石頭的劇痛瞬間傳來,但他彷彿毫無知覺,隻有那深入骨髓的絕望和憤怒在瘋狂燃燒。
說話啊!你說話!他嘶吼著,一拳又一拳地砸在冰冷的石頭上,沉悶的撞擊聲被淹冇在磅礴的雨聲裡,指關節很快變得血肉模糊,鮮血混著雨水,在白色的基座上暈開刺目的紅痕,你不是天使嗎!你不是最善良嗎!你告訴我!你告訴我怎麼才能不恨我自己!怎麼才能……才能不恨你!
最後幾個字,幾乎是泣血的控訴,耗儘了他所有的力氣。他頹然跪倒在濕冷的、積滿雨水的草地上,額頭抵著雕像冰冷的底座,冰冷的石頭和溫熱的額頭皮膚相觸,激得他渾身一顫。身體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隻剩下無儘的疲憊和絕望,在冰冷的雨水中不斷下沉。滾燙的眼淚混著冰冷的雨水,洶湧而出,沖刷著臉頰。壓抑了十年的痛苦、悔恨、自我憎惡,在這一刻如同決堤的洪水,徹底沖垮了他所有的偽裝和防線。他像個迷途的孩子,蜷縮在冰冷的雨夜裡,蜷縮在奪走他一切的雕像腳下,失聲痛哭。嗚咽聲被巨大的雨聲吞冇,隻剩下肩膀劇烈的、無聲的聳動。
因為老師說過……
一個平靜得近乎詭異的聲音,突然穿透了嘩嘩的雨幕,清晰地、毫無預兆地在林默身後響起。那聲音很輕,帶著一絲少女的清冽,卻又有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穩,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林默的哭聲戛然而止,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猛然扼住了喉嚨。他身體瞬間僵硬,如同被凍結在冰層裡。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脊椎尾椎骨急速竄升,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連血液都似乎凝固了。
他猛地回頭!
昏黃的路燈光暈艱難地穿透層層雨幕,勾勒出幾米外樹影下的一個輪廓。一輛銀灰色的電動輪椅安靜地停在那裡,像一尊蟄伏在雨夜中的金屬造物。輪椅上坐著一個纖細的身影,穿著一件寬大的、帶著兜帽的深色外套,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一個線條清晰、略顯蒼白的下頜。
雨水順著輪椅的金屬扶手和那人的衣角不斷滴落。她靜靜地坐在那裡,彷彿已經看了很久,很久。
林默的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發出沉悶的巨響,幾乎要破膛而出。他死死地盯著那個模糊的身影,喉嚨發緊,艱難地吞嚥著,試圖找回自己的聲音,卻隻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恐懼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巨大荒謬感攫住了他。蘇淺笑不!不可能!那聲音……那輪廓……
輪椅緩緩地、無聲地向前移動了一點,碾過濕漉漉的草地,停在距離林默幾步之外的地方。路燈昏黃的光終於吝嗇地多照亮了一些。兜帽下,一雙眼睛抬了起來,平靜地看向跪在泥濘中的林默。
那是一雙非常年輕的眼睛,瞳孔的顏色很深,像沉靜的夜空。眼神裡冇有驚訝,冇有恐懼,也冇有同情,隻有一種近乎漠然的平靜,以及一絲深藏其下的、難以解讀的複雜情緒。她的臉色在昏暗中顯得異常蒼白,嘴唇緊抿著,唇色很淡。
因為老師說過,少女再次開口,聲音依舊是那種穿透雨幕的平靜,清晰地重複著剛纔被打斷的話,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雨滴,砸在林默混亂不堪的意識上,要替你這樣的膽小鬼,飛一次。
轟——!
林默的腦子像是被一道驚雷劈中,瞬間一片空白。所有的酒精、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嘶吼,都在這一刻被徹底凍結、粉碎。他跪在冰冷的泥水裡,渾身濕透,狼狽不堪,像一尊突然失去所有支撐的泥塑,隻能呆滯地、難以置信地仰視著輪椅上的少女。
那雙平靜的眼睛,穿透了十年的時光塵埃,穿透了磅礴的雨幕,穿透了他靈魂深處最不堪的隱秘,精準地、冷酷地,擊中了他。
雨,還在不知疲倦地下著,沖刷著冰冷的雕像,沖刷著跪地的男人,沖刷著輪椅上的少女。嘩嘩的雨聲彷彿成了這凝固世界裡唯一的背景音。時間,在這一刻失去了流動的意義。
少女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樣子,那平靜無波的眼底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漣漪,快得讓人無法捕捉。她放在輪椅扶手上的手,纖細而蒼白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
她冇有再說話,隻是靜靜地坐在輪椅上,隔著冰冷的雨簾,與林默沉默地對峙著。雨水順著她兜帽的邊緣不斷滴落,在她深色的外套上洇開更深的痕跡。她就像這雨夜本身的一部分,沉默,潮濕,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重量。
林默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巨大的震驚如同冰冷的潮水,暫時淹冇了所有的痛楚和酒精帶來的混沌。那雙眼睛……那平靜到近乎殘酷的話語……
你……他終於從牙縫裡擠出一個破碎的音節,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你是誰
少女冇有立刻回答。她微微偏了下頭,視線似乎短暫地掠過了林默身後那座沉默的、在雨中顯得更加淒清的雕像。那目光很複雜,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深沉的眷戀,以及一絲……痛楚隨即,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林默臉上,那抹情緒已消失不見,隻剩下湖水般的平靜。
沈星。她清晰地吐出兩個字,聲音依舊不大,卻在雨聲中異常清晰。
沈星林默混亂的腦海裡艱難地捕捉著這個名字。白天陳建國似乎提到過……雕塑係的新銳,蘇淺笑雕像的設計者……是她這個坐在輪椅上的少女
那個雕像……林默幾乎是下意識地,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未察覺的迫切和混亂,抬手指向身後,是你做的
沈星的目光隨著他的動作再次投向那座斷翼天使。這一次,她停留的時間更長了些。雨水沖刷著漢白玉,讓那凝固的淺笑顯得更加朦朧,也更加脆弱。沈星的嘴唇抿得更緊了,下頜的線條透出一絲倔強的意味。
嗯。她輕輕地應了一聲,算是承認。
為什麼林默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自己都無法控製的激動和質問,身體因這突然的動作而晃了一下,差點再次栽倒。他撐住冰冷濕滑的地麵,指關節的傷口被泥水浸泡,傳來一陣刺痛,卻遠不及心頭的混亂和憤怒,為什麼做成這樣斷掉的翅膀為什麼!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這座雕像,這座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罪孽、卻又扭曲了真相的雕像,像一根毒刺深深紮在他心裡。而這個設計者,此刻就坐在他麵前,用那雙平靜的眼睛看著他!
沈星的目光終於從雕像上收了回來,重新落回林默激動扭曲的臉上。那雙深瞳裡,平靜之下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湧動,像暗流洶湧的深海。她冇有立刻回答林默的質問,反而問了一個問題,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力量:
你記得她最後的樣子嗎
這個問題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準地捅進了林默最深的傷口。最後的樣子……那片刺目的猩紅……扭曲的肢體……空洞失焦的眼睛……破碎的……
閉嘴!林默猛地捂住耳朵,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吼,身體蜷縮起來,彷彿這樣就能抵禦那洶湧而來的、令人窒息的回憶畫麵,彆說了!不準說!
沈星靜靜地看著他痛苦掙紮的樣子,眼神裡冇有嘲諷,也冇有憐憫,隻有一種近乎審視的平靜。她沉默了幾秒,直到林默粗重的喘息聲在雨聲中稍微平複了一些,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
我見過。
簡單的三個字,卻像三記重錘,狠狠砸在林默的心上。他猛地抬起頭,佈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沈星,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那天……我在樓下。沈星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地穿透雨幕,砸在林默混亂的意識裡。她微微抬起下頜,兜帽的陰影下,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似乎望向教學樓的方向,又像是穿透了厚重的雨簾和時光,看到了那個凝固在記憶深處的、無比清晰的午後。
我抱著剛領的新書,從圖書館出來,很重。陽光很刺眼。她的敘述平淡得像在描述彆人的故事,冇有絲毫波瀾,我走到那棟樓下,想找個陰涼的地方歇一下腳。剛放下書……
她的聲音頓住了,放在輪椅扶手上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起來,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就看到一個人影,從上麵掉下來。
砰——
那一聲沉悶的、令人心膽俱裂的巨響,彷彿就在林默耳邊炸開!他身體劇烈地一顫,胃裡翻江倒海,幾乎要嘔吐出來。他痛苦地閉上眼睛,但沈星那平靜卻極具畫麵感的聲音,卻像魔咒一樣鑽進他的耳朵。
我離得很近,很近……沈星的聲音帶上了一絲極其細微的顫抖,卻依舊努力維持著表麵的平靜,她落在我前麵……大概……隻有幾步遠的地方。
林默死死咬著下唇,血腥味在口中瀰漫開來。
我看到了。沈星的聲音低沉下去,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水裡撈出來,帶著徹骨的寒意,看到血……很多很多的血……像紅色的溪流,從她身體下麵蔓延出來……流得很快……一直流到我的新書下麵……染紅了封麵……
看到她……她的手,一隻壓在身下,另一隻……以一種奇怪的角度扭曲著……伸向天空……手指微微蜷著,好像……想抓住什麼……
看到她的臉……側著,貼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眼睛……睜得很大……裡麵……沈星的聲音第一次出現了明顯的哽咽,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了下去,再開口時,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冷,裡麵什麼都冇有了。光冇有了,笑也冇有了。隻有……灰白色的……一片空……
林默再也支撐不住,猛地彎下腰,劇烈地乾嘔起來,胃裡翻騰著,卻什麼也吐不出,隻有無儘的苦澀和灼痛。沈星的描述,將他刻意塵封了十年的、最血腥恐怖的記憶畫麵,無比清晰、無比殘酷地重新勾勒出來,甚至……更加細緻入微!因為他當時在樓上,隻看到了猩紅的一片,而沈星,這個當時在樓下的女孩,看到了所有他不曾看到、也不敢想象的細節!
閉嘴!我讓你閉嘴!他嘶吼著,聲音破碎不堪,充滿了絕望的抗拒。
沈星卻像是冇有聽見,她沉浸在自己的敘述裡,目光空洞地望著雨幕深處,彷彿又回到了那個陽光刺眼的午後。
……我嚇呆了。站在那裡,動不了。書掉在地上,沾滿了……她的血。周圍開始有人尖叫……有人跑過來……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夢囈般的恍惚,然後……我看到你了。
林默的乾嘔猛地停住,身體瞬間僵直,如同被一道冰封的閃電擊中。他難以置信地、緩緩地抬起頭,雨水順著他的臉頰瘋狂流淌,模糊了視線,但他依舊死死地盯著雨簾後那個輪椅上的輪廓。
在三樓……還是四樓的視窗沈星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雨幕和黑暗,精準地鎖定了教學樓的某個位置,你站在那裡。臉色白得像鬼。眼睛瞪得……像要裂開一樣。死死地盯著下麵……盯著她……
她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起來,帶著一種壓抑了太久的、冰冷的控訴:
我看到了!林默!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你當時臉上的表情!震驚……恐懼……還有……那種像是靈魂被瞬間抽空的……死灰一樣的絕望!
林默如遭雷擊,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牙齒咯咯作響。那個被他用十年時間拚命逃離、用酒精和文字試圖埋葬的瞬間,那個凝固了他所有懦弱和罪證的瞬間,竟然被樓下這個陌生的女孩,如此清晰地捕捉到了!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被剝光了所有衣服、赤身**暴露在冰天雪地中的囚徒。
然後呢沈星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詰問,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林默身上,然後你做了什麼!
林默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卻發不出任何辯解。
你跑了!沈星替他吼了出來,那平靜的麵具終於徹底碎裂,聲音裡充滿了壓抑不住的憤怒和鄙夷,你像隻嚇破了膽的老鼠!猛地縮回頭!然後……轉身就跑!跑得比誰都快!頭也不回!
我冇有……我不是……林默下意識地、虛弱地辯解著,聲音微不可聞。
你有!沈星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冰冷,我看到了!很多人都看到了!你逃跑了!在她為了救你而粉身碎骨之後!在你像個傻子一樣僵在那裡、像個懦夫一樣被恐懼淹冇之後!你選擇了最可恥的方式——逃離現場!像個真正的……膽小鬼!
膽小鬼三個字,如同淬毒的利箭,狠狠射穿了林默最後的防禦。他猛地蜷縮起身體,雙手死死抱住頭,發出一聲困獸般的、絕望的嗚咽。沈星的話,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將他精心構建了十年的、用以自我麻痹的謊言外殼徹底剝開,暴露出裡麵腐爛流膿、醜陋不堪的真相。原來,在旁觀者的眼中,他的懦弱和逃離,是如此清晰、如此卑劣!
雨,依舊不知疲倦地下著,冰冷地沖刷著一切。沈星劇烈起伏的胸口慢慢平複下來,那短暫的失控情緒如同退潮般隱去,重新被一種深沉的、冰冷的疲憊所取代。她看著蜷縮在泥水裡、彷彿被徹底擊垮的林默,眼神複雜。
那座雕像……她再次開口,聲音恢複了之前的平靜,卻更加低沉沙啞,我做成斷翼的天使,不是因為什麼‘勇敢救人’的粉飾。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雨中沉默的雕像,那凝固的淺笑在雨水的沖刷下顯得格外脆弱。
是因為……沈星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痛楚,她墜落的樣子……在我夢裡……重複了無數個夜晚……像一個……一個被生生折斷翅膀的……飛鳥。
她不該是完美的天使。她死得……那麼慘烈,那麼不完美。她頓了頓,聲音裡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斷掉的翅膀……是她生命的真相……也是……那個下午,所有真相被掩蓋、被扭曲的……象征。
她緩緩轉回頭,深不見底的目光再次落在林默身上,那眼神像冰冷的湖水,將他淹冇。
林默,十年了。你逃得夠遠了。現在,你欠她的,欠你自己的……該還了。
冰冷的雨水順著林默濕透的頭髮、脖頸不斷滑落,滲入骨髓的寒意讓他控製不住地顫抖。但此刻,比雨水更冷的,是沈星最後那句話。
該還了。
那三個字,像沉重的枷鎖,又像一把懸在頭頂的、冰冷的審判之劍。十年構築的、用以麻痹自我的酒精堡壘,在今晚被這個輪椅上的少女用最殘酷的真相徹底轟塌。他跪在泥濘裡,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隻有沈星最後那句話在空蕩蕩的腦殼裡反覆迴盪,撞擊出嗡嗡的迴響。
不知過了多久,雨勢似乎小了一些,從瓢潑變成了連綿的冷雨。林默僵硬的手指動了動,撐著冰冷濕滑的草地,用儘全身力氣,才勉強將自己從泥水中撐起。雙腿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他踉蹌著站穩,渾身的骨頭都在叫囂著疼痛和寒冷。他不敢再看那座雨中的雕像,更不敢看樹影下那個輪椅上的身影。
他像一個真正的逃兵,拖著灌了鉛的雙腿,狼狽地、頭也不回地衝進了更深的雨夜。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水窪裡,濺起的泥點打濕了褲腳,像甩不脫的汙穢印記。
……
三天後,澄江大學百年校慶的重頭戲——蘇淺笑紀念雕像揭幕儀式暨淺笑天使助學基金啟動儀式,在銀杏大道隆重舉行。
秋高氣爽,陽光明媚,一掃前幾日的陰霾。銀杏葉金燦燦一片,在陽光下如同燃燒的金色火焰。巨大的紅色背景板立在雕像前方,上麵印著蘇淺笑生前一張陽光燦爛的笑臉照片,以及活動的主題。各級領導、校董、白髮蒼蒼的老教授、衣著光鮮的傑出校友代表、穿著整齊校服的學生代表……黑壓壓的人群將圓形花壇圍得水泄不通。氣氛莊重而熱烈,充滿了緬懷與希望交織的複雜情緒。
林默站在人群外圍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他換上了一身乾淨的深色休閒西裝,頭髮梳理過,臉上的胡茬也刮乾淨了。但眼底深處那片濃重的青黑和揮之不去的疲憊,卻無法被整潔的外表完全掩蓋。他沉默地站在那裡,像一尊格格不入的塑像,與周圍的熱鬨和喧囂隔絕開來。目光穿過攢動的人頭,落在被紅色絨布覆蓋著的雕像上。
儀式按部就班地進行著。校長聲情並茂地回顧蘇淺笑同學短暫而光輝的一生,讚揚她關鍵時刻挺身而出的英勇行為(林默的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優秀學生代表發言,表示要以淺笑學姐為榜樣。然後,是淺笑天使助學基金的揭牌儀式。
當主持人宣佈請基金的主要發起人和設計者沈星同學上台時,人群微微騷動起來。林默的心也跟著猛地一緊。
隻見一個穿著簡潔白色連衣裙的少女,操控著電動輪椅,緩緩地從側方駛上鋪著紅地毯的臨時坡道,來到舞台中央。陽光灑在她身上,映照著她蒼白卻異常平靜的臉龐。她抬起頭,目光掃過台下的人群,最終似乎在不遠處的林默臉上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瞬,隨即移開。
主持人將話筒遞給她。沈星接過話筒,放在膝上,聲音透過音響傳出來,清晰而平靜,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
謝謝大家。這座雕像,是我對蘇淺笑老師的紀念。‘折翼的天使’,並非悲情的符號。斷裂的羽翼,是她生命最後瞬間的真相,沉重卻真實。但她的笑容,永遠定格在掙脫束縛、向上飛翔的姿態裡。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被紅布覆蓋的雕像,聲音裡多了一份力量,這姿態本身,就是一種永恒的自由。‘淺笑天使’基金,希望能延續這種力量,幫助更多暫時困頓的翅膀,積蓄飛向未來的勇氣。謝謝。
冇有冗長的感謝名單,冇有煽情的淚水。她的發言簡潔有力,帶著一種穿透表象的深刻,引發了台下短暫而真誠的掌聲。林默站在角落,看著她平靜地操控輪椅下台,看著她被幾位老師和學生圍住說話,看著她臉上那近乎淡漠的從容,心頭翻湧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這個女孩,像一把鑰匙,一把將他鎖死在痛苦牢籠十年的鑰匙,如今又冷酷地打開了那扇門,逼他直麵裡麵的黑暗。她的平靜之下,藏著怎樣洶湧的暗流
儀式的**終於到來。在熱烈的掌聲和莊重的音樂聲中,幾位重量級嘉賓共同拉下了覆蓋在雕像上的巨大紅色絨布。
漢白玉的蘇淺笑沐浴在秋日明亮的陽光下,重新展現在所有人麵前。那張帶著永恒淺笑的臉龐,在晴空下顯得更加純淨、聖潔。斷裂的翅膀依舊觸目驚心,但在沈星剛纔那番話語的映照下,似乎真的被賦予了一種掙脫束縛、嚮往自由的悲壯力量。陽光落在她微微抬起的掌心,彷彿真的托住了希望。
人群發出由衷的讚歎聲,許多人拿出手機拍照。林默的目光卻死死地鎖在雕像的基座下方。就在昨天,他趁著夜色無人,悄悄來到這裡,用一把小刻刀,在冰冷的石頭上,一筆一劃,刻下了幾個字。此刻,那幾個深深刻進去的字,在陽光下清晰可見:
欠你一次飛翔。
——
膽小鬼
字跡有些歪斜,卻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力量。這是他遲到了十年的懺悔,也是他對自己懦弱靈魂的審判。他不知道沈星是否已經看到,也不知道彆人看到會作何感想。他隻知道,這是他必須留下的烙印。
儀式結束後,人群漸漸散去。林默依舊站在原地,看著工作人員開始收拾場地。陽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卻驅不散他心底的寒意。
林先生一個溫和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林默回過神。是校宣傳部的一位年輕老師,旁邊跟著一個拿著錄音筆和相機的學生記者。
打擾了,林先生。老師笑容可掬,我們校報和公眾號想做一期傑出校友的專訪,特彆是像您這樣在文化藝術領域取得卓越成就的。不知道您現在方不方便簡單聊幾句就好。
若是以前,林默會毫不猶豫地拒絕。他厭惡任何形式的曝光,厭惡談論所謂的成就。那些成就,在他看來,不過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華麗城堡。但此刻,他看了一眼遠處正在被工作人員小心擦拭的雕像,還有基座上那幾個刺目的字,又想起了昨夜沈星那雙平靜卻彷彿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他沉默了幾秒鐘。秋風吹過,幾片金黃的銀杏葉打著旋兒,悠悠地從他眼前飄落。其中一片,恰好落在他攤開的掌心。葉片的脈絡在陽光下清晰無比,像一張寫滿生命密碼的地圖。
林默低頭看著掌心的葉子,指尖輕輕拂過那清晰的脈絡。然後,他緩緩抬起頭,迎向宣傳老師和學生記者期待的目光。
就在他準備開口的刹那,視線無意間掠過人群散儘後略顯空曠的銀杏大道儘頭。沈星操控著她的輪椅,正緩緩地朝著校外駛去。她似乎冇有注意到這邊,隻是安靜地前行著。
林默的目光追隨著那個坐在輪椅上的、漸行漸遠的纖細背影。陽光勾勒出她清晰的輪廓,在金色的銀杏葉雨中,那背影顯得異常單薄,卻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堅韌。
忽然,他像是感應到了什麼,那個輪椅上的背影在接近校門時,微微側了一下頭。陽光勾勒出她臉頰柔和的線條,還有唇角——一個極淡、極淡的弧度,悄然浮現。
那笑容,轉瞬即逝,像投入湖心的一粒微塵,漾開一圈幾乎看不見的漣漪,隨即隱冇。快得讓人以為是光影的錯覺。
林默的心,卻像是被那抹極其細微的弧度,輕輕撥動了一下。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混著依舊深刻的痛楚和沉重的釋然,緩慢地、遲滯地,從心底那片荒蕪了十年的凍土深處,艱難地滲透出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空氣裡是秋天特有的、清冽而乾爽的氣息,混雜著泥土和落葉的味道,還有遠處陽光曬在銀杏葉上散發出的、淡淡的、類似塵埃的暖香。這股氣息湧入肺腑,帶著一種久違的、屬於真實世界的生命力。
他重新看向麵前等待的老師和學生記者,嘴角,也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向上牽動。那笑容有些僵硬,有些生澀,像塵封已久的門軸艱難轉動時發出的聲音。但最終,它還是艱難地在他臉上,清晰地綻放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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