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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末日並非天崩地裂,而是遺忘。

當全人類都忘記你時,你將化為灰燼。

我是陳默,最後一個記得所有逝者的人。

我的大腦是瀕危物種最後的棲息地。

每天清晨,我都要默唸十萬個名字,如同和尚誦經。

直到那天,我發現自己的記憶竟能轉移給他人。

小心被遺忘者組織,匿名資訊警告道,他們獵殺記憶者,隻為永恒抹除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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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燼的味道,永遠瀰漫在空氣裡。

陳默從那張咯吱作響的摺疊行軍床上坐起,動作遲緩得像生鏽的齒輪。每一次呼吸,都捲起無數細小的塵埃顆粒,在透過破損窗欞射進來的慘白晨光中狂亂飛舞。這間廢棄圖書館的閱覽室,是他最後的堡壘。四麵高聳的書牆,曾經是知識的豐碑,如今隻剩下焦黑的斷口和搖搖欲墜的空架子,像一排排被拔掉了牙齒的巨獸頜骨。灰塵覆蓋了一切,厚厚一層,踩上去悄無聲息,像踩在無數被遺忘者的骨灰上。

他赤著腳,踩在冰冷、積滿厚塵的水磨石地麵上,走向房間中央那麵唯一還算完整的牆壁。那堵牆,是他對抗整個遺忘末日的陣地。

牆麵上冇有書,冇有畫,隻有名字。

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用各種能找到的工具刻下、寫下的名字。黑色的記號筆、小刀、燒焦的木炭、甚至是指甲……每一個名字,都是一個曾經活過、呼吸過、存在過,卻已被全世界徹底拋棄的靈魂座標。它們擁擠在一起,像一片無邊無際的、由墓碑組成的森林。有些刻痕很深,依舊清晰;有些則已變得模糊,被後來覆蓋上去的名字擠壓、淹冇;還有一些,隻剩下一點淡淡的汙漬,彷彿從未存在過。

陳默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一寸寸掃過這麵名字之牆。他的指尖微微顫抖著,在冰冷的牆麵上劃過,感受著那些凹凸的刻痕。這是他的晨禱,一場關乎人類最後遺蹟存亡的儀式。

張偉…李建國…王秀蘭…周強…他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乾裂起皮,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音節從他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都帶著一種奇異的重量,彷彿在對抗某種無形的、巨大的引力。每念出一個名字,他的意識深處就浮現出對應的麵孔——一個模糊的、帶著笑容的鄰居;一個在街角賣早點,總愛多給半勺鹹菜的阿姨;一個隻見過一麵,卻穿著紅裙子在陽光下奔跑的小女孩……這些麵孔如同水中的倒影,稍縱即逝,卻又被他強行拉扯回來。

唸誦聲在空曠死寂的閱覽室裡迴盪,單調而執著。時間在這裡失去了刻度,隻有牆上的名字在無聲地流逝。他的大腦像一台超負荷運轉的古老機器,每一個名字的檢索和複述都帶來細微而尖銳的刺痛,彷彿有無數細小的冰針在神經末梢跳躍。

就在他唸到第三排某個角落時,指尖下的觸感忽然變得平滑。

陳默的動作猛地僵住,如同被無形的冰錐刺穿。

那裡原本應該刻著三個字——吳建國。一個沉默寡言、總是坐在小區門口曬太陽的老頭,據說年輕時是個木匠。陳默記得他粗糙的手掌,記得他看人時溫和又略帶疏離的眼神,記得他偶爾會遞給放學路過的自己一小塊用邊角料削成的小動物木雕。

現在,那個位置空了。

刻痕消失了。乾乾淨淨,彷彿從未有過。隻有旁邊張麗芬的名字邊緣,留下一個突兀的、平滑的缺口,像被什麼無形的東西一口咬掉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凍僵了他的血液。

吳建國…陳默下意識地又唸了一遍,聲音抖得厲害。他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死死盯著那片空白。

牆,依舊是牆。空白,刺眼地存在著。

他猛地轉身,動作快得帶起一股風,捲起地上的塵埃。他撲向牆角那張用破課桌拚成的書桌。桌上最顯眼的位置,放著一本厚重的硬皮筆記本,封麵是磨損嚴重的深藍色人造革,邊緣已經捲起。這是他的記憶宮殿,比牆上更詳細的靈魂檔案。

他顫抖著手翻開本子,牛皮紙內頁發出沙沙的呻吟。他憑著記憶飛快地翻找,手指急切地劃過一頁頁密密麻麻的名字和與之相關的、瑣碎到近乎神經質的記錄:

張偉:住三號樓502。啤酒肚。養金毛旺財。愛吃韭菜餃子。2015年夏天搬來。車牌尾號JX37。

李建國:原棉紡廠退休電工。左手小指缺半截(工傷)。老伴叫王秀蘭(已消)。女兒在國外(失聯)。喜歡聽評劇《秦香蓮》。

紙張翻動,發出急促的嘩啦聲。終於,他找到了記錄吳建國的那一頁。

頁麵上方,吳建國三個字還在,是他用最粗的記號筆寫的。然而,名字下方,那片本該寫滿了關於這個老人一切細節的空白區域,此刻卻如同被施了魔法。

字跡正在消失。

不是被擦掉,不是被塗抹。是消失。

那些記錄了老人特征的墨跡,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淡、分解,分解成比灰塵更細微的粒子,悄無聲息地消散在空氣中。先是木匠兩個字模糊了,接著是小區門口曬太陽、沉默寡言、粗糙的手掌、小動物木雕……這些承載著吳建國存在過的證據,如同暴露在強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

陳默的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他猛地伸出雙手,死死按在那頁紙上,彷彿想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堵住一個無形的破洞。他張開嘴,對著那正在消失的字跡,用儘全身力氣嘶吼,每一個字都帶著絕望的鹹腥:

吳建國!六十五歲!住平安裡小區七棟三單元101!老伴叫周桂花!三年前肺癌走了!兒子吳誌強!在南方打工!電話……電話是……

他的聲音陡然卡住,如同被一隻冰冷的手扼住了喉嚨。那個爛熟於心的電話號碼,那個他曾在無數個深夜默背以防萬一的號碼,此刻卻像退潮的海水,從他的記憶沙灘上飛速溜走。

1……3……8……

他艱難地吐出幾個數字,臉憋得通紅,額角青筋暴起。但後麵的數字,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徹底散落,消失得無影無蹤。無論他如何用力回想,大腦裡隻有一片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空白。

不!不——!

陳默的嘶吼在空曠的閱覽室裡炸開,撞上冰冷的牆壁,又無力地反彈回來,更添絕望。他雙手死死抓住那頁紙,指甲幾乎要摳破堅韌的牛皮紙。他瘋了一樣對著那已經幾乎完全空白的頁麵咆哮:他存在過!他叫吳建國!他修過我家的板凳!他給我刻過一隻木頭小鳥!他……

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就在他眼前,那頁紙上僅存的吳建國三個字,也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墨滴,邊緣迅速擴散、變淡,然後……徹底消失了。

頁麵乾乾淨淨。隻剩下一片空白,和前麵記錄李建國的那一頁緊緊相連,彷彿從未有過任何間隔。

一股無法形容的虛弱感瞬間攫住了陳默。像是支撐著他身體的最後一根骨頭被抽走了。他雙腿一軟,踉蹌著向後跌去,重重地撞在冰冷的書架上。幾本搖搖欲墜的殘破書籍被震落下來,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激起更大一片塵埃。

他順著書架滑坐到冰冷的地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鐵架。雙手無力地垂落,沾滿了灰塵。他大口喘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汗水浸透了他單薄的舊T恤,冰涼地貼在皮膚上。

又一個人。

一個在他記憶中如此清晰,如此鮮活的人,就這麼……被抹去了。從物理存在的痕跡,到物質世界的記錄,再到他陳默這個最後記憶載體的腦海深處,徹徹底底地,從這個世界上被擦除了。像黑板上的粉筆字,被一隻無形的手,輕輕一抹,便再無痕跡。

灰燼的味道似乎更濃了。他蜷縮在冰冷的塵埃裡,巨大的孤獨和恐懼像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淹冇了他。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大腦深處某個角落,關於吳建國的一切資訊,連同那種特定的、屬於那個老人的感覺,都在飛快地冷卻、凝固,然後變成一片絕對的虛無。那個記憶的座標點,熄滅了。

他抱緊膝蓋,將臉深深埋進臂彎,肩膀無法控製地顫抖起來。不是哭泣,而是源自靈魂深處的、對那無形抹殺力量的極致恐懼。每一次遺忘,每一次消逝,都在蠶食他存在的根基。他是最後的墓碑,而這塊墓碑本身,也在被風化和侵蝕。

時間在死寂和塵埃中緩慢流淌。直到窗外的光線從慘白變得稍稍帶上一點暖色,陳默纔像是耗儘了所有力氣的溺水者,掙紮著從冰冷的地麵上爬了起來。

身體沉重得像灌了鉛。他拖著腳步,回到那堵名字之牆前。目光再次掃過那片剛剛誕生的空白,心臟的位置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他拿起放在牆邊小凳子上的一截燒焦的木炭——這是他能找到的、最容易留下痕跡的東西。

他抬起手,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木炭粗糙的尖端觸碰到冰冷堅硬的牆麵,發出沙沙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他深吸一口氣,屏住,然後手腕用力,開始一筆一劃,艱難地重新刻寫。

吳——建——國——

木炭的黑色粉末簌簌落下。刻痕歪歪扭扭,深淺不一,遠不如之前用刀刻的清晰牢固。每一次運筆,都像是在對抗那無形的抹除之力。每一道筆畫,都耗費著他巨大的精力。當最後一筆落下,陳默額頭上已經佈滿了細密的冷汗,後背也濕了一片。

他看著牆麵上那個醜陋、脆弱的新名字,胸口劇烈起伏。這能堅持多久一天半天下一次遺忘的潮水襲來時,它會不會比上次消失得更快

他不敢深想。轉身,步履蹣跚地走向閱覽室角落那個用磚塊壘砌的簡陋爐灶。爐灶旁堆著一些從朽爛書架和廢棄桌椅劈下來的木柴,還有半桶渾濁的雨水。他機械地生火,將一個小小的搪瓷缸子架在火上。水很快發出細微的嘶鳴。

他從一個鏽跡斑斑的鐵皮餅乾盒裡,小心翼翼地捏出一小撮暗綠色的粉末。這是他在城市廢墟邊緣找到的、一種頑強苔蘚曬乾磨成的粉,帶著濃重的土腥和苦澀,是維持生命最低限度的食物。粉末落入沸水,迅速化開,變成一碗渾濁、散發著怪異氣味的糊糊。

陳默端起缸子,滾燙的溫度透過薄薄的搪瓷灼燒著他的掌心。他麵無表情,如同進行某種宗教儀式,一小口一小口,緩慢而堅定地將那令人作嘔的糊糊吞了下去。胃部傳來熟悉的、輕微的灼燒和痙攣感。營養談不上。這隻是維持這具身體機器運轉的最低劣燃料,為了繼續承載那個名為記憶的沉重負擔。

吃完這頓飯,他走到房間另一頭,那裡立著一個高大的、佈滿灰塵的鐵皮檔案櫃。他拉開最頂層的抽屜,裡麵整齊地碼放著一疊疊泛黃的稿紙。每一張稿紙上,都密密麻麻寫滿了名字和與之相關的資訊碎片,字跡大小不一,有些工整,有些潦草,記錄著他不同時期的狀態。這是記憶宮殿的備份,是他對抗徹底遺忘的第二道防線。

他取出最上麵幾張,坐到那張吱呀作響的舊書桌前。桌上唯一值錢的東西,是一盞用廢舊汽車電池和LED燈珠改裝的簡易檯燈。昏黃的光線勉強照亮桌麵。他拿起一支快要用完的鉛筆,筆尖在粗糙的稿紙表麵摩擦,發出單調的沙沙聲。

他開始了今天真正的功課——強化記憶。不是簡單的複述,而是深度的回溯和細節重構。

他閉上眼,眉頭緊鎖,額頭上沁出細汗。意識沉入記憶的深海,艱難地打撈。

李梅…李梅…

他低聲念著,鉛筆在紙上無意識地劃動。女…三十歲左右不…不對…應該是二十八歲…生日…三月還是四月……

記憶像蒙著厚厚水霧的玻璃,模糊不清。他用力回想,太陽穴突突直跳。她開過一家小花店…店名…‘芳菲’對,‘芳菲’!在…在中山路和解放路交叉口往東…大概一百米…旁邊…旁邊是個修自行車的攤子,攤主是個跛腳的老頭,姓趙……

鉛筆在紙上飛快地記錄著這些碎片。每確定一個細節,就像在洶湧的遺忘之海中打下了一根微弱的木樁。

她喜歡穿碎花裙子…尤其是…藍色的…帶小雛菊圖案的…頭髮很長,紮馬尾…笑起來…右邊臉上有個小酒窩…聲音…聲音很清脆,像鈴鐺…

陳默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他努力捕捉著那個早已模糊的音色和形象。她養了一隻貓…橘貓…很胖…叫什麼名字…‘…球球’對,‘球球’!有一次‘球球’跑到我窗台上,她來找…很著急的樣子…

記憶的畫麵逐漸清晰了一些,那個穿碎花裙的身影彷彿在昏黃的燈光下晃動了一下。陳默不敢鬆懈,鉛筆的沙沙聲更加密集,將每一個閃回的細節都儘可能固化在脆弱的紙張上。

就這樣,一個名字接一個名字,一個碎片接一個碎片。時間在筆尖下流逝,窗外的光線漸漸暗淡。當陳默終於放下鉛筆,揉著痠痛到幾乎失去知覺的手指和腫脹發燙的太陽穴時,窗外的世界已陷入沉沉的暮色。廢棄的城市剪影如同蟄伏的巨獸,死寂無聲。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佈滿灰塵的落地窗前。玻璃早已碎裂,隻剩下扭曲的金屬窗框。冰冷的夜風毫無阻礙地灌進來,帶著廢墟特有的、混合著腐朽和塵埃的氣息。他凝視著窗外那片巨大的、吞噬了文明的黑暗。

死寂。絕對的死寂。

冇有燈光,冇有車流,冇有人聲,冇有犬吠,甚至……冇有蟲鳴。隻有風穿過斷壁殘垣的嗚咽,如同世界臨終的歎息。這寂靜比任何喧囂都更令人窒息,它宣告著生命和文明的徹底退場,隻留下無邊無際的、被遺忘的廢墟。

陳默站在那裡,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他的大腦,這個人類文明最後的檔案館,此刻如同被無數資訊洪流沖刷過的孤島,疲憊不堪,卻又在寂靜中發出無聲的呐喊。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些名字、那些麵孔、那些聲音,在記憶的深處不安地躁動、閃爍,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徹底熄滅。每一次回憶,每一次強化,都像是在透支他靈魂的燈油。

他站了很久,直到雙腿麻木,直到夜風的寒意穿透單薄的衣物,侵入骨髓。他才慢慢轉過身,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那張冰冷的行軍床邊。和衣躺下,薄毯根本無法抵禦從水泥地麵滲上來的寒氣。他蜷縮起來,睜著眼睛,望著閱覽室天花板上巨大的、如同黑色傷疤般的裂縫。

黑暗中,無數張麵孔無聲地浮現,又無聲地消散。有些清晰,有些模糊,有些隻是一個名字和一個空洞的概念。吳建國消失時那片空白的牆,像一道冰冷的烙印,刻在他的視網膜上。

他強迫自己閉上眼睛,試圖入睡。但大腦深處,那十萬個名字,如同十萬隻不安的螢火蟲,在無邊的黑暗裡瘋狂閃爍、明滅。每一次明滅,都牽扯著他脆弱的神經。他必須守住它們。守住它們,就是守住人類存在過的最後證明,也是守住他自己不被那抹除一切的遺忘徹底吞噬的唯一屏障。

他是最後的墓碑。而守墓的代價,是永無止境的、靈魂的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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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再次如同冰冷的探針,刺破厚重的灰塵,戳進閱覽室的死寂。陳默從一種並非睡眠、更像是短暫意識斷片的僵直狀態中掙脫出來。身體每一塊骨頭都在呻吟,大腦像是塞滿了粗糙的砂礫,每一次轉動都帶來鈍痛。他掙紮著坐起,目光習慣性地投向那麵名字之牆。

目光掃過,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

王秀蘭——李建國老伴的名字,刻痕的邊緣正在變得模糊、虛化!像劣質墨水在潮濕的紙上暈開,又像信號不良的螢幕圖像,邊緣不斷閃爍、分解成細微的粒子,消散在空氣中!

不!

陳默喉嚨裡發出一聲低吼,連滾帶爬地撲到牆邊。他伸出雙手,不是去觸摸那正在消失的名字,而是死死捂住自己的太陽穴,指甲幾乎要嵌進皮肉裡。他調動起全部意誌力,如同在驚濤駭浪中拚命抓住一根浮木,瘋狂地、一遍又一遍地在腦海中描繪那個慈祥老太太的形象:

花白的頭髮挽成整齊的髮髻,佈滿皺紋卻永遠帶著溫和笑意的臉,微微佝僂的背,身上總帶著一股淡淡的、好聞的皂角清香……她在老式居民樓的樓道裡慢悠悠掃地的樣子;她端著一碗熱騰騰的手擀麪,笑著招呼小默,來嚐嚐的樣子;李建國去世後,她一個人坐在黃昏的陽台上,默默垂淚,手裡緊緊攥著老伴那塊用了半輩子的舊懷錶的樣子……

王秀蘭…王秀蘭…王秀蘭…

他緊閉雙眼,嘴唇無聲而急促地開合,每一個音節都像從靈魂深處擠壓出來,帶著血的溫度。他的身體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額頭上青筋暴起,汗水瞬間浸濕了鬢角。

時間在對抗中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當他感覺自己的精神快要被這瘋狂的聚焦撕裂時,他猛地睜開眼,佈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向牆麵。

王秀蘭三個字依舊在那裡!

雖然刻痕似乎比之前淺淡了一點,邊緣也有些毛糙,但它頑強地存在著,冇有像吳建國那樣徹底消失!

一股混雜著慶幸和極度疲憊的虛脫感席捲了陳默。他雙腿一軟,背靠著冰冷的牆壁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冷汗浸透了他的後背,帶來一陣陣寒意。剛纔那幾分鐘的對抗,比他連續默唸十萬個名字還要耗費心神。這無形的遺忘之力,正在變得越來越狡猾,越來越具侵蝕性。

他癱坐在冰冷的塵埃裡,像一條離水的魚,過了許久才積攢起一絲力氣。他知道,今天的晨課必須開始了,而且必須更加嚴苛。遺忘的潮水不會給他喘息的機會。

他掙紮著站起,走到牆邊,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再次開始那十萬個名字的漫長吟誦。嘴唇無聲開合,目光在密集的刻痕間艱難移動。每一個名字的檢索和複述,都伴隨著大腦深處細微的刺痛和拉扯感,如同在佈滿荊棘的黑暗中跋涉。

趙鐵柱…錢小芳…孫大海…李紅霞…周建國…

聲音沙啞,乾澀,單調地在空曠中迴響。

就在他唸到某個名字時,一股突如其來的、尖銳的刺痛毫無征兆地刺穿了他的太陽穴!

呃!

陳默悶哼一聲,身體猛地一晃,眼前瞬間發黑,無數金色的光點在視野裡炸開。劇痛如同高壓電流,瞬間貫穿了他的頭顱。他下意識地抬手捂住劇痛的部位,指尖下的血管突突狂跳。

這痛楚來得快,去得也快,幾秒鐘後如同退潮般消失,隻留下隱隱的餘波和一陣強烈的眩暈噁心感。他靠在牆上,臉色煞白,大口喘息,心臟在胸腔裡狂跳不止。

怎麼回事是過度消耗還是……遺忘的力量找到了新的攻擊方式

他甩了甩昏沉的腦袋,試圖驅散那陣眩暈,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剛纔唸到的名字區域——周建國一個普通的、他記得並不特彆深刻的中年男人形象在腦海一閃而過,似乎並無異常。

陳默強壓下心中的不安,繼續他的工作。但一種不祥的預感,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纏繞上他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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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儲備再次告罄。餅乾盒裡隻剩下最後一點苔蘚粉末,像一層薄薄的、令人絕望的綠色黴菌。

陳默沉默地繫緊腳上那雙用破布和橡膠皮草草捆紮成的鞋,將一把磨得鋒利、用布條纏住刀柄的鋼尺塞進後腰。他最後看了一眼那麵名字之牆,目光掃過王秀蘭那變得淺淡的名字,眼神沉了沉,然後轉身,推開閱覽室那扇沉重、吱呀作響的木門。

門外,是廢墟的世界。

巨大的城市骨架以扭曲的姿態伸向鉛灰色的天空。曾經的高樓大廈隻剩下斷裂的鋼筋水泥,猙獰地指向天空,如同巨獸的殘骸。街道被坍塌的建築碎塊、鏽蝕的汽車殘骸和各種難以名狀的廢棄物徹底堵塞、掩埋。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混合著金屬鏽蝕、有機物腐爛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塵埃的味道,沉重得讓人每一次呼吸都感到肺部滯澀。

陽光艱難地穿透厚重的、似乎永遠散不去的塵埃雲,投下稀薄而冰冷的光線,無法帶來絲毫暖意,反而將廢墟的輪廓勾勒得更加陰森可怖。風在斷壁殘垣間穿梭,發出時高時低、如同鬼哭般的嗚咽。

陳默像一隻謹慎的壁虎,緊貼著相對穩固的殘垣斷壁移動。他的動作無聲而迅捷,每一次落腳都經過仔細判斷,避開鬆動的碎石和暴露的鋼筋。眼睛警惕地掃視著四周,捕捉著任何一絲不尋常的動靜——倒塌的聲響、風捲起塑料布的呼啦聲、遠處不知名金屬構件因應力變化發出的呻吟……在絕對的死寂中,任何聲音都被放大,帶著致命的威脅感。

他的目標是城市邊緣,靠近一條早已乾涸的河床。那裡曾經是綠化帶,在文明崩潰後,反而滋生出一些頑強變異、勉強可食用的植物和菌類。

他熟練地在廢墟迷宮中穿行,繞過一棟半邊坍塌、像被巨斧劈開的寫字樓,爬過一堆由混凝土塊和扭曲金屬組成的小山。就在他準備攀爬一個坡度較緩的瓦礫堆時,一陣極其細微、卻又無比清晰的窸窣聲,突然從側前方一堆巨大的、由斷裂預製板和傢俱殘骸構成的洞穴深處傳來!

陳默瞬間僵住,全身肌肉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他立刻伏低身體,將自己完全隱藏在幾塊斷裂水泥板的陰影裡,屏住呼吸,隻露出一隻眼睛,死死盯住聲音的來源。

那聲音持續著,不是風聲,也不是結構變形聲,更像是……某種東西在裡麵翻找、移動

幾秒鐘後,一個身影從那個洞穴的缺口處,極其緩慢、極其警惕地探了出來。

那是一個男人。

或者說,一個勉強還能看出人形的存在。他裹著一身用各種肮臟破布和塑料薄膜胡亂拚湊成的衣服,勉強蔽體。裸露在外的皮膚佈滿汙垢和可疑的瘡痂,頭髮糾結成塊,油膩地貼在頭皮上,鬍鬚虯結,遮住了大半張臉。唯一能看清的是一雙眼睛——深陷在眼窩裡,渾濁不堪,瞳孔渙散,裡麵冇有任何屬於人類的情感,隻有一種近乎野獸的、饑餓驅動的麻木和本能的警惕。

一個清道夫。廢墟中依靠翻找殘羹剩飯、或者更可怕的東西維生的活屍。

陳默的心沉了下去。他握緊了後腰的鋼尺,冰冷的觸感讓他稍微鎮定。他必須更安靜,更隱蔽。清道夫雖然大多麻木遲鈍,但對活物的氣息異常敏感,尤其是在食物極度匱乏的情況下。

那個清道夫似乎冇有發現他。他佝僂著背,動作僵硬而遲緩,像一具被劣質絲線操控的木偶。他翻動著洞口附近的瓦礫,撿起一塊發黑的、看不清原貌的東西,湊到鼻子下嗅了嗅,又嫌棄地扔掉。他繼續向外移動,方向恰好是陳默藏身之處的側前方。

陳默一動不動,連眼珠都停止了轉動,將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如同他背靠的那塊冰冷的水泥板。

清道夫拖著腳步,慢慢走遠,消失在另一堆更高的廢墟後麵。直到那窸窣的聲音徹底消失,陳默才緩緩吐出一口憋了許久的氣,冰冷的汗水順著額角滑下。他不敢久留,立刻改變方向,選擇了一條更迂迴、但相對遠離清道夫消失路徑的路線,快速向河床方向移動。

乾涸的河床裸露著灰黑色的淤泥和龜裂的河底。兩岸曾經茂盛的綠化帶,如今隻剩下一些頑強的、形態扭曲的低矮灌木和貼著地皮生長的苔蘚。顏色多是病態的灰綠或暗褐色,散發著淡淡的土腥和**氣息。

陳默的目標是河岸邊一些背陰濕潤處生長的變異苔蘚。它們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深紫色,葉片肥厚,表麵覆蓋著細小的絨毛。這種苔蘚毒性不大,曬乾磨粉後勉強可以食用,是廢墟中難得的穩定食物來源。

他像一隻經驗豐富的鼴鼠,迅速而仔細地在亂石和枯枝間搜尋、采集。手指沾滿了濕滑的淤泥和苔蘚黏膩的汁液。他必須抓緊時間,這裡的資源並非無限,而且隨時可能有其他清道夫或者更危險的東西出現。

就在他采集了足夠塞滿隨身布袋的量,準備迅速撤離時,眼角餘光瞥見了河床對麵不遠處,一棟半傾塌的建築物底部露出的一個不起眼的金屬櫃門一角。那似乎是一個嵌在地下的儲藏室入口

一絲微弱的希望火花在陳默心中閃過。這種地方,或許還殘留著一些未被搜刮乾淨的罐頭或其他密封食物雖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值得冒險一試。

他快速而無聲地穿過佈滿亂石的乾涸河床,來到那棟傾斜得彷彿下一秒就要徹底倒下的建築前。入口被坍塌的水泥塊和扭曲的鋼筋半掩著。他小心翼翼地搬開幾塊鬆動的碎石,清理出一條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

裡麵一片漆黑,散發著濃重的黴味和塵埃氣息。陳默點亮了隨身攜帶的一小截用動物油脂和破布條做的簡易火把。昏黃跳躍的火光勉強驅散一小片黑暗,照亮了一個狹小的、佈滿蛛網和厚厚灰塵的空間。裡麵堆放著一些朽爛的木箱和幾個鏽蝕嚴重的金屬桶,空空如也。

希望落空。陳默失望地歎了口氣,準備退出。就在他轉身的刹那,火把的光暈掃過角落一堆坍塌的雜物。

雜物堆下,壓著一隻手臂!

一隻屬於人類的手臂!

陳默的心臟猛地一縮,差點叫出聲。他下意識地後退半步,握緊了鋼尺,全身戒備。火把的光顫抖著,向前探去。

那不是一具完整的屍體。

那是一個被掩埋了大半個身體的人!

一個活人!

那人穿著同樣破爛肮臟的衣服,蜷縮在角落,被掉落的磚石和雜物埋住了下半身和部分軀乾,隻有頭部、右肩和一隻手臂露在外麵。他的臉上佈滿汙垢和乾涸的血跡,雙眼緊閉,嘴脣乾裂起皮,胸口極其微弱地起伏著,幾乎難以察覺。他像一隻被遺棄在垃圾堆裡的破舊玩偶,氣息奄奄。

陳默的神經瞬間繃緊到極致。陷阱還是真的瀕死者在廢墟裡,任何形式的憐憫都可能帶來滅頂之災。無數個慘痛的教訓瞬間湧上心頭。

他屏住呼吸,側耳傾聽。除了那人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呼吸聲,隻有死寂。他又仔細觀察周圍,冇有發現埋伏的痕跡。他慢慢靠近,火把的光照亮了那人灰敗的臉。很陌生,完全不屬於他記憶宮殿中的任何一個名字。

一個徹底的陌生人。一個即將被遺忘吞噬,或者更糟,引來其他東西的麻煩。

陳默的眼神冰冷下來。他冇有任何義務,也冇有任何能力去拯救一個陌生人。他自己的負擔已經重如山嶽。他握緊鋼尺,後退了一步,準備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這個不祥之地。

就在他即將轉身的瞬間,目光不經意地掃過那人露在外麵的左手手腕。

手腕上,戴著一塊表。

一塊老式的、厚重的機械腕錶。錶盤上的玻璃已經碎裂,佈滿蛛網般的裂紋,金屬錶殼也嚴重變形,佈滿劃痕和鏽跡。但最讓陳默瞳孔驟然收縮的是——那根細長的秒針,竟然還在極其微弱、卻異常頑強地,一下,一下,跳動著!

噠…噠…噠…

在絕對死寂的地下空間裡,這微弱的聲音被無限放大,清晰地敲打在陳默的耳膜上,如同生命的最後鼓點。

這塊表……還在走!在這個時間本身都彷彿被遺忘凝固的世界裡,這塊表,這個瀕死的人,還在掙紮著記錄著時間的流逝!

一股難以言喻的、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絲……微弱的共鳴,如同冰冷的電流,瞬間擊穿了陳默堅硬的心防。他看著那隻在汙垢和血跡下頑強跳動的手錶,又看向那張在昏黃火光下毫無生氣的、被遺忘的臉。

他……還在堅持。哪怕下一秒就可能徹底熄滅。

陳默的呼吸停滯了一瞬。握著鋼尺的手指,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白。理智在瘋狂尖叫著離開,但雙腳卻像被那微弱的噠…噠…聲釘在了原地。

他猛地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眼中隻剩下冰冷的決絕和一絲自我厭棄的煩躁。

該死!

他低聲咒罵了一句,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裡激起細微的迴音。他不再猶豫,迅速將火把插在一旁的磚縫裡,開始動手清理壓在陌生人身上的碎石和雜物。動作粗暴而高效,帶著一種發泄式的狠勁。他不想思考,不敢思考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隻是機械地搬開那些沉重的障礙物。

石塊、朽木、扭曲的金屬碎片……一件件被扔開。當最後一塊沉重的水泥板被艱難地挪開後,陌生人的整個身體暴露出來。他的一條腿呈現出不自然的扭曲,顯然已經骨折。身體冰冷,但胸膛那微弱的起伏,證明那微弱的生命之火還在搖曳。

陳默喘著粗氣,汗水順著下巴滴落。他蹲下身,伸手探了探陌生人的頸動脈。脈搏微弱得如同遊絲,但確實存在。他又檢查了一下骨折的腿,情況很糟,但他冇有處理的條件。

他必須儘快把這人弄出去,找個相對安全的地方。留在這裡,無異於等死,或者招來更可怕的東西。

陳默咬緊牙關,用儘全身力氣,小心翼翼地將這個比自己還高大的陌生男人背了起來。男人的身體沉重而冰冷,散發著濃重的汗餿、血腥和泥土混合的惡臭。陳默的膝蓋因為承受突如其來的重量而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穩住身形,一手托住背上的人,另一隻手拔出火把,艱難地側身擠出那個狹窄的入口。

外麵依舊是鉛灰色的天空和死寂的廢墟。陳默辨認了一下方向,放棄了去河床繼續采集的計劃,揹著重負,朝著圖書館的方向,開始了漫長而艱難的跋涉。每一步都異常沉重,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衣服,在冰冷的空氣中冒著白氣。背上陌生人的體溫低得嚇人,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隻有那微弱的心跳,隔著單薄的衣物,一下下撞擊著陳默的後背,提醒著他這份負擔的重量。

汗水模糊了視線,沉重的喘息在死寂的廢墟間顯得格外粗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拖著千斤重擔。背上陌生人的身體冰冷而僵硬,每一次顛簸都讓陳默擔心那最後一絲心跳會不會就此停止。他咬著牙,憑著記憶和對圖書館堡壘的執念,在迷宮般的廢墟中艱難穿行。

終於,那棟熟悉的、有著巨大破損穹頂的圖書館輪廓出現在前方。陳默幾乎是靠著最後一點意誌力,踉蹌著撞開了閱覽室沉重的木門。

哐當!

門撞在牆上發出巨響,在死寂的空間裡激起迴音。陳默再也支撐不住,腿一軟,連同背上的重負一起向前撲倒。

砰!

兩個人重重摔在冰冷積灰的地麵上。陳默被壓在下麵,眼前金星亂冒,胸口一陣窒息般的悶痛,差點背過氣去。他掙紮著推開壓在身上的冰冷軀體,劇烈地咳嗽起來,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灰塵的嗆人味道和喉嚨深處的腥甜。

他喘息了好一會兒,才勉強撐起身體,看向旁邊一動不動的陌生人。那人依舊昏迷,臉色灰敗如死人,隻有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證明還吊著一口氣。

真是……自找麻煩。陳默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灰塵,低聲咒罵,語氣裡充滿了疲憊和自我厭棄。但他還是強撐著爬起來,走到角落的儲水桶邊,用破搪瓷碗舀了半碗渾濁的雨水。又從那珍貴的苔蘚粉袋子裡,猶豫了一下,還是捏了一小撮撒進水裡。

他蹲在陌生人身邊,用一塊相對乾淨的破布蘸著渾濁的水,小心翼翼地去擦拭那人臉上的汙垢和乾涸的血跡。動作並不溫柔,甚至有些笨拙。

隨著汙垢被一點點擦去,一張棱角分明、飽經風霜卻依稀能看出原本堅毅輪廓的中年男人的臉顯露出來。他的顴骨很高,嘴唇緊抿,即使在昏迷中也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彷彿刻在骨子裡的沉重和……麻木對,就是麻木。一種對痛苦和絕望都徹底麻木了的空洞。

陳默的目光落到那人的左手手腕上。那塊嚴重損壞的機械錶依然戴在那裡。碎裂的錶盤下,那根細長的秒針,依舊在頑強地、微弱地跳動著。

噠…噠…噠…

聲音在寂靜的閱覽室裡清晰可聞。

陳默看著那跳動的秒針,又看了看男人麻木的臉,一種莫名的情緒堵在胸口。他移開目光,不再去看那塊表,專注於手上的動作。他費力地撕開男人腿上破爛的褲管,露出扭曲變形的小腿。腫脹發紫,觸目驚心。陳默不是醫生,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找來幾根相對筆直的木棍和破布條,憑著模糊的記憶,試圖進行簡單的固定。

處理完這一切,陳默已經精疲力儘。他癱坐在旁邊的行軍床上,看著地上依舊昏迷不醒的陌生人,還有牆角那麵密密麻麻的名字之牆。一種前所未有的煩躁和不安攫住了他。多了一個人,就多了一份負擔,多了一個不確定因素。食物、水、安全……一切都變得更加岌岌可危。他甚至不知道這個人是誰,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醒來後會怎樣。

疲憊如同潮水般將他淹冇。他倒在冰冷的行軍床上,甚至來不及拉上那條薄毯,就沉入了無夢的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細微的、如同夢囈般的呻吟聲將陳默從深沉的昏睡中驚醒。

他猛地坐起,心臟狂跳,手已經本能地摸向了後腰的鋼尺。昏黃的應急燈光下(他用汽車電池和LED燈珠改裝的),他看到地上那個陌生人動了。

男人蜷縮著身體,發出痛苦的、壓抑的呻吟。他的身體在輕微地抽搐,額頭佈滿冷汗,緊閉的雙眼眼皮在劇烈地顫抖,彷彿陷入了某種極其可怕的夢魘。乾裂的嘴唇無意識地開合,發出模糊不清的音節:

跑……快跑……彆……彆回頭……

聲音嘶啞,破碎,充滿了極致的恐懼。

火……好大的火……燒……燒光了……

孩子……我的孩子……玲玲……玲玲!

當那個名字——玲玲——從他口中嘶啞地擠出時,男人猛地睜開眼!

那雙眼睛裡冇有焦距,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被巨大恐懼和絕望徹底吞噬的黑暗!他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東西,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抽氣聲,身體劇烈地痙攣起來,受傷的腿撞擊地麵,發出沉悶的響聲。

不!玲玲——!他嘶吼著,聲音撕裂般痛苦,身體不顧一切地想要掙紮坐起,卻被疼痛和虛弱狠狠摜回地上。

陳默的心被這突如其來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慘烈哀嚎狠狠揪了一下。他立刻跳下床,衝到男人身邊,試圖按住他因劇痛和噩夢而失控的身體。

冷靜!看著我!冇事了!這裡冇有火!冇有火!陳默低吼著,雙手用力按住男人的肩膀。他能感覺到對方肌肉的僵硬和顫抖,如同繃緊到極限的弓弦。

男人渾濁的眼睛瘋狂地轉動著,視線幾次掃過陳默的臉,卻冇有任何聚焦的跡象,彷彿穿透了他,看到了另一個煉獄般的世界。他的呼吸急促而混亂,喉嚨裡嗬嗬作響,身體還在本能地抗拒、掙紮。

玲玲……玲玲……

他反覆地、痛苦地念著這個名字,聲音漸漸低下去,變成了絕望的嗚咽,眼淚混合著臉上的汙垢流下,留下肮臟的痕跡。

陳默看著這張被巨大痛苦扭曲的臉,聽著那絕望的呼喚,一種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這個男人,揹負著怎樣可怕的過去那場燒光一切的大火那個叫玲玲的孩子這些記憶碎片如此沉重,如此痛苦,卻又如此……清晰。在這遺忘的末世裡,清晰得如同詛咒。

男人掙紮的力氣漸漸耗儘,隻剩下劇烈的喘息和斷斷續續的嗚咽。他再次陷入半昏迷狀態,身體卻還在神經質地抽搐。

陳默鬆開手,退後一步,沉默地看著地上這個被痛苦記憶折磨的陌生人。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記憶,有時比遺忘更加殘酷。它是一把雙刃劍,既能錨定存在,也能帶來永恒的酷刑。

他默默地從儲水桶裡又舀了一點水,用破布蘸濕,輕輕擦拭男人臉上的淚痕和冷汗。動作比之前輕柔了一些。他冇有再說話,隻是安靜地做著這一切。閱覽室裡隻剩下男人痛苦的喘息和那塊手錶微弱的噠…噠…聲。

處理完這些,陳默感到一陣發自靈魂深處的疲憊。他需要休息,更需要……強化自己的記憶壁壘。陌生人的痛苦像一麵鏡子,映照出他自身處境的脆弱。他不能再承受任何一次吳建國式的消逝了。

他走到書桌前坐下,擰亮那盞昏黃的簡易檯燈。翻開那本厚重的藍色硬皮筆記本,翻到最新的空白頁。他拿起鉛筆,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沉靜下來。

他需要找一個錨點。一個記憶深刻、細節豐富、足夠穩固的逝者形象,來作為這次深度回溯的核心。一個能幫他穩固整個搖搖欲墜的記憶宮殿的承重柱。

一個身影自然而然地浮現在腦海——老校長,林國棟。

花白的頭髮永遠一絲不苟地向後梳著,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鏡片後的眼神溫和而睿智。他總是穿著洗得發白、但熨燙得筆挺的中山裝,口袋裡習慣彆著一支老式的英雄牌鋼筆。他說話不疾不徐,帶著一種能讓人心安的磁性嗓音。他喜歡在校園那棵巨大的梧桐樹下散步,喜歡給圍在身邊的學生講那些過去的故事,講曆史,講哲學,講他年輕時在偏遠鄉村支教的經曆……

陳默開始動筆。鉛筆尖在粗糙的稿紙上沙沙作響。

林國棟:原市一中校長。生日:1938年4月12日。身高約178cm。金絲眼鏡(左鏡片邊緣有道細微劃痕)。喜穿灰色/藏青色中山裝(左胸口袋彆英雄100型鋼筆,筆帽有磕痕)。聲音低沉溫和,帶點南方口音。走路背挺直,步伐穩健。辦公室在舊教學樓三樓東頭第一間,紅木辦公桌,桌上有地球儀(中國位置磨損明顯)、一盆長勢極好的綠蘿(他稱之小綠)、一摞學生作業本(批改極認真,紅筆字跡工整有力)……

記憶碎片1:1998年夏,暴雨致操場積水成塘。他捲起褲腿,和後勤老師一起疏通排水溝,渾身濕透,眼鏡片模糊,卻笑著對我們說天漏了,人不能漏了精神。

記憶碎片2:2005年我高三,模擬考失利,晚自習後獨自在操場哭。他不知何時走來,默默遞過手帕(深藍色格子,棉布),隻說了一句:孩子,人生是長跑,跌倒了,記得看看天空,它永遠在那裡。

記憶碎片3:他愛講年輕時在雲南支教的經曆。提到過一個叫阿吉的彝族學生,眼睛特彆亮,學數學極快,後來考上了北京的大學……(阿吉全名努什麼……吉……記憶模糊,需強化!)

記憶碎片4:退休歡送會。他朗誦了葉芝的《當你老了》,聲音哽咽。最後一句垂下頭來,在紅光閃耀的爐子旁,淒然地輕輕訴說那愛情的消逝時,他摘下眼鏡擦了擦眼角。那天他穿的是一件嶄新的深藍色中山裝。

陳默的筆尖飛快地移動著。他不僅僅記錄事實,更在努力捕捉那種感覺——老校長身上那種曆經滄桑卻依然溫潤如玉的氣質,那種寬厚包容的力量感,那種對知識和未來的堅定信念。每一個細節的挖掘,每一次情感的共鳴,都像是在為他自己的記憶壁壘添磚加瓦。

他沉浸在回憶的河流中,感受著林校長帶來的那份難得的平靜和力量。大腦深處的刺痛似乎也因為這專注的回溯而有所緩解。

時間在筆尖下悄然流逝。

就在他寫到關於阿吉那個學生,努力回想那個彝族名字的具體發音時(努爾…吉努爾阿吉),一陣劇烈的咳嗽聲猛地打斷了他的思緒!

陳默霍然抬頭。

地上那個昏迷的陌生男人,此刻正側著身,蜷縮著,劇烈地咳嗽著,彷彿要把肺都咳出來。每一次咳嗽都牽動著他受傷的腿,讓他痛苦地蜷縮得更緊。他咳得撕心裂肺,臉上剛剛被擦乾淨的地方又泛起病態的潮紅。

陳默皺緊眉頭,放下筆,快步走過去。男人咳得渾身顫抖,呼吸急促而困難。陳默扶住他的肩膀,幫他調整了一下姿勢,讓他能稍微順暢地呼吸。他又去舀了點水,小心地湊到男人嘴邊。

男人咳得幾乎窒息,本能地就著碗邊喝了幾小口,但大部分水都順著嘴角流了出來,弄濕了他胸前的破衣。咳嗽稍微平息了一些,他虛弱地靠在陳默的手臂上,胸膛劇烈起伏,眼神渙散,似乎還冇完全清醒。

你……陳默剛想開口詢問。

男人渙散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陳默的臉,然後,極其緩慢地,落在了陳默身後——落在那麵佈滿名字的牆上。

他的目光如同渾濁的泥水,遲緩地流淌過那些密密麻麻的刻痕。幾秒鐘的茫然之後,他那雙空洞的眼睛裡,似乎有什麼東西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

他的嘴唇,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一個模糊的音節,幾乎輕不可聞,卻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中了陳默的耳膜:

……林……

陳默的身體瞬間僵硬!

血液彷彿在刹那間凝固了!

他猛地轉頭,順著男人視線的方向看去——那目光的儘頭,赫然是牆上剛剛被陳默強化過、刻痕清晰的林國棟三個字!

這個男人……認識林校長!他認出了這個名字!這怎麼可能!

巨大的震驚如同冰水澆頭,讓陳默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猛地轉回頭,死死盯住陌生男人那張依舊迷茫、痛苦的臉。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你……你剛纔說什麼陳默的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他抓住男人肩膀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你認識他林國棟你認識林校長!

男人似乎被陳默突然的激動和抓握的力道弄得更難受了。他痛苦地皺緊眉頭,喉嚨裡發出含糊的呻吟,眼神更加渙散,似乎剛纔那一個模糊的音節隻是瀕死時的囈語,是意識混亂下的偶然巧合。

他疲憊地閉上眼睛,頭歪向一邊,呼吸再次變得微弱而紊亂,彷彿剛纔那一點微弱的意識火花已經徹底熄滅。

陳默僵在原地,如同被石化。他抓著男人肩膀的手忘了鬆開,隻是難以置信地看著對方再次陷入昏沉。閱覽室裡隻剩下男人粗重艱難的呼吸聲、手錶微弱的噠噠聲,以及陳默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聲。

一個念頭,帶著令人戰栗的可能性,如同破土的毒藤,瘋狂地在他腦海中滋生蔓延:

難道……記憶……並非隻屬於個體難道……它真的可以……被看到被感知甚至……被……轉移!

這個陌生男人,這個瀕死的陌生人,在意識模糊的邊緣,竟然捕捉到了他陳默腦海中關於林校長那份強烈、穩固的記憶資訊!

這顛覆性的認知帶來的衝擊,甚至暫時壓倒了王秀蘭名字變淡帶來的恐懼。他緩緩鬆開手,後退一步,看著地上昏迷的男人,眼神複雜到了極點——震驚、困惑、一絲微弱的希望,以及更深的、難以言喻的寒意。

如果記憶可以轉移……那意味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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