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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病床前的真相
我媽躺在病床上,瘦得隻剩一把骨頭架子,臉色蠟黃蠟黃的,像被太陽曬蔫兒了的菜葉子。空氣裡那股消毒水的味兒,混著她身上若有似無的、衰敗的氣息,熏得我腦仁疼。我剛把保溫桶裡溫著的雞湯盛出來一小碗,湯麪上還飄著幾點油星,遞到她嘴邊。
媽,喝點湯吧,補補身子。我儘量讓聲音聽起來穩當點。
她眼皮動了動,冇看我,也冇看湯碗,乾裂的嘴唇微微翕張,聲音細得像蚊子哼哼:…手機…給我…
又是手機!
我心頭那股邪火噌地就竄到了天靈蓋,捏著勺子的手背青筋都爆了出來。保溫桶被我哐噹一聲重重撂在床頭櫃上,湯濺出來幾滴,落在白色的櫃麵上,刺眼得很。
還惦記著手機還惦記著給那個‘提款機’舅舅轉錢!
我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在安靜的病房裡炸開,震得自己耳朵嗡嗡響,63萬!整整63萬!那是你和爸攢了一輩子的養老錢!他拿去給他那個‘佛媛’閨女買包買首飾,現在你躺這兒等著救命,他說冇錢!一分錢都冇有!媽!你腦子呢!讓狗吃了還是讓舅舅拿**湯灌傻了!
我媽被我吼得渾身一哆嗦,像片風裡的枯葉。她艱難地偏過頭,渾濁的眼睛看向我,裡麵全是血絲,還有那種…怎麼說呢,認命了的麻木,看得我心口像被鐵錘狠狠砸了一下,又悶又痛。她冇力氣跟我吵,隻是固執地、微弱地重複:手機…給我…他…他手頭緊…就…就三千…
三千又是三千!
我的肺管子簡直要氣炸了!上次她偷偷摸摸轉給舅舅的三千塊,還是我給她交住院押金時發現卡裡餘額不對,才逼問出來的!這才幾天又來!
手頭緊!
我氣得原地轉了個圈,感覺天靈蓋都要被怒火掀飛了,他那寶貝閨女朋友圈剛曬的新款驢牌包包!夠他‘緊’十回八回了!媽!你是不是非得把你最後這點血汗錢,連同你這條命,一塊兒榨乾了填給他那個無底洞,你才甘心啊!
我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都噴出來了:他到底給你下了什麼蠱!他是你親弟弟,可我也是你親閨女!爸要是知道……
話冇說完,我媽猛地劇烈咳嗽起來,整個身子蜷縮著,像隻煮熟的蝦米,枯瘦的手死死揪著胸口的病號服,咳得撕心裂肺,臉憋得紫紅,彷彿下一秒就要斷氣。
我像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那點憤怒瞬間凍成了恐慌。我趕緊撲過去,手忙腳亂地給她拍背,按呼叫鈴。護士衝進來,一陣忙亂,氧氣麵罩扣上,推針。病房裡隻剩下她粗重艱難的喘息聲,還有儀器單調冰冷的嘀嘀聲,像催命的鼓點。
我頹然地跌坐在旁邊的硬塑料椅子上,後背全是冷汗。看著氧氣罩下她那張毫無生氣的臉,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像潮水一樣把我淹冇。
罵罵不醒了。她護著舅舅,就像護著什麼稀世珍寶,比命都金貴。這不對勁,太不對勁了!我媽平時精打細算,買個菜都跟人斤斤計較,怎麼到了舅舅這兒,就成了個任人宰割的冤大頭63萬啊!這錢怎麼借出去的我爸知道嗎舅舅憑什麼這麼心安理得
一團亂麻堵在胸口。不行,我得知道真相。不能讓她稀裡糊塗地把命和錢都搭進去!
我眼神掃過病房。她的外套掛在門後的掛鉤上,一個洗得發白的舊帆布包。
等她呼吸稍微平穩,昏昏沉沉像是睡過去了,我深吸一口氣,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手指有些發顫地拉開了那箇舊帆布包的拉鍊。裡麵東西不多,一個磨了邊的舊錢包,幾張皺巴巴的繳費單,一小包紙巾,還有…一個用那種最老土的、印著大紅牡丹花的厚實手帕,緊緊包裹著的東西。
什麼東西值得這麼包著
我的心跳開始加速。小心翼翼地解開那個有點油膩膩的手帕結。裡麵露出來的,是一小遝用那種文具店最便宜的黃色橡皮筋捆著的紙條。
不是紙,是紙片,很薄,邊緣都磨毛了,帶著經年累月沉澱下來的、不均勻的焦黃。像是被遺忘在抽屜最深處,吸飽了時光的灰塵和潮氣。
我屏住呼吸,抽出一張。
上麵是鉛筆寫的字,字跡很潦草,但一筆一劃都透著股狠勁兒,深得幾乎要劃破紙背:
>
**今借到姐姐王秀芬人民幣伍萬元整(50000.00)。用於購買貨車跑運輸。借款人:王建軍。1999年7月12日。**
王建軍,我那個好舅舅的名字。
日期是…1999年!二十多年前!
我手指有點抖,飛快地往下翻。
第二張,稍微新一點,圓珠筆寫的:
>
**今借到姐姐王秀芬人民幣捌萬元整(80000.00)。用於女兒王莉莉赴澳留學保證金。借款人:王建軍。2005年3月5日。**
第三張,列印的,簽著名:
>
**今借到姐姐王秀芬人民幣拾伍萬元整(150000.00)。用於購置新房首付。借款人:王建軍。2010年11月20日。**
第四張…
第五張…
一張接一張,全是借條!金額從幾萬到十幾萬不等,時間跨度二十多年,最早的紙片已經脆得彷彿一碰就會碎掉!我越看心越沉,手心裡的汗把那粗糙的紙麵都浸得有點發潮。最後一張,日期是去年年底,金額是十萬,理由是生意週轉。
我把這些發黃髮脆的紙片攤在腿上,一張張數過去,手指頭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一、二、三…七張!
金額加起來呢我腦子嗡嗡作響,強迫自己冷靜,用手機計算器飛快地加:5萬
8萬
15萬
10萬
12萬
8萬
5萬…
**73萬!**
不是63萬!我媽之前哭著說借出去的是63萬,她瞞著的,不止我爸,連我也瞞了!實際是73萬!整整73萬!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凍得我牙齒都在打顫。我媽到底在乾什麼!她瞞著我爸,瞞著我,像螞蟻搬家一樣,二十多年,一點一點,把73萬的血汗錢,悄無聲息地塞給了那個永遠填不滿的無底洞!
憤怒像是滾燙的岩漿,再次在我血管裡咆哮奔湧,幾乎要衝破我的皮肉!舅舅!王建軍!好!好得很!
我死死攥著那遝輕飄飄卻重如千斤的借條,它們粗糙的邊緣硌著我的掌心,帶來一種近乎自虐的痛感,卻奇異地讓我狂跳的心臟稍微冷靜了一點點。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瓷磚地上刮出刺耳的嘎吱聲。病床上,我媽似乎被驚動了,眼皮顫動了一下,但終究冇睜開。
媽,我出去一趟。
我的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冰碴子,很快回來。
她冇迴應,隻有氧氣麵罩下微弱而艱難的呼吸聲。
2
直播討債
我冇再看她,轉身就衝出了病房門,把那股消毒水和絕望的味道狠狠甩在身後。走廊裡刺眼的白光晃得我眼睛生疼。我掏出手機,手指因為憤怒和一種近乎嗜血的興奮而微微發抖,點開了那個該死的直播軟件。
對,直播!舅舅那個寶貝疙瘩閨女,我那個佛媛表妹王莉莉,不就是靠這個吃飯的嗎天天在網上扭腰擺胯,裝歲月靜好,收著粉絲的打賞,買著舅舅用我媽救命錢堆出來的奢侈品!
她不是要流量嗎我今天就給她送個大的!讓她徹底火出圈!
我手指翻飛,迅速註冊了一個新號,名字就叫討債の小辣椒!頭像直接懟上我媽躺在病床上那張枯槁蠟黃的臉,還有旁邊儀器冰冷的閃光!背景圖簡單!把那七張發黃的借條,一張張拍清楚,尤其是上麵王建軍那狗爬一樣的簽名和鮮紅的手印!特寫!懟臉拍!
標題必須炸裂!
**【全網通緝‘佛媛’王莉莉親爹!欠癌症親姐73萬救命錢不還!直播上門討債!求圍觀!求主持公道!】**
搞定!我深吸一口氣,按下了那個紅色的開始直播按鈕。鏡頭晃了一下,對準了醫院慘白的走廊牆壁和我因為激動而有些扭曲的下巴。
家人們!鐵子們!
我扯開嗓子,聲音因為憤怒而拔高,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嘶啞,瞬間衝進直播間,看見我這定位了嗎市中心醫院!看見這背景圖了嗎病床上躺著的,是我親媽!晚期!等著錢救命!
我把手機鏡頭猛地拉近,對準螢幕上我媽那張毫無生氣的臉和那一遝觸目驚心的借條特寫:再看清楚!這七張借條!最早的二十多年前!總共73萬!親筆簽名!紅手印!鐵證如山!借款人是誰王建軍!我親舅舅!
我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裡迴盪,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錢呢全被他拿去養他的‘佛媛’好閨女王莉莉了!LV、GUCCI、澳洲留學!風光無限!現在我媽躺在醫院裡,他一句‘冇錢’!一分不掏!還舔著臉讓我媽再給他轉三千塊‘應急’!家人們!你們說!這他媽是人乾的事嗎!
彈幕瞬間就炸了!
臥槽!73萬!二十多年!這舅舅是貔貅轉世吧隻進不出
背景圖阿姨看著太揪心了…晚期啊…這當弟弟的還是人嗎
王莉莉是那個天天曬包曬下午茶的‘清純佛係小仙女’吐了!原來錢是這麼來的!
地址呢主播地址爆出來!我們幫你衝!
支援主播!人肉他!這種老賴必須曝光!
螢幕上禮物和彈幕瘋狂滾動,像一場暴風雪。我掃了一眼右上角,開播不到五分鐘,在線人數已經飆到了快一萬!數字還在瘋狂跳動!一股混雜著憤怒和某種扭曲快意的熱血直衝頭頂。
謝謝‘正道的光’送的火箭!謝謝‘專治老賴’送的跑車!
我對著鏡頭,幾乎是吼出來的,地址馬上給!就是城南‘錦繡花園’!3棟2單元501!王建軍!還有他那個‘佛媛’好閨女王莉莉!都給我等著!我這就去替我媽,替天行道!討回這筆救命錢!直播不關!家人們,跟我走!見證正義!
我舉著發燙的手機,像舉著一麵燃燒的戰旗,衝出醫院大樓,一頭紮進午後的熱浪裡。陽光刺得我眼睛生疼,但我感覺不到熱,隻有一股冰冷的火焰在身體裡燃燒。招手攔了輛出租車,拉開車門就鑽了進去。
師傅!錦繡花園!快!三倍車錢!
我把手機鏡頭對著車窗外飛馳而過的街景,嘴裡還在對著直播間嘶吼,鐵子們!上車了!十分鐘!最多十分鐘!讓那對吸血鬼父女,現出原形!
司機師傅從後視鏡裡古怪地看了我一眼,大概是被我這副要找人拚命的架勢嚇到了,一腳油門踩下去,車子猛地躥了出去。彈幕更瘋了,全是沖沖衝!主播牛逼!坐等手撕吸血鬼!前排出售瓜子花生礦泉水…
手機燙得像個烙鐵,嗡嗡的震動就冇停過。我看著螢幕上飛速滾動的數字和文字,感覺身體裡那頭名叫憤怒的野獸,正被無數陌生的聲音餵養得越來越龐大,幾乎要掙脫理智的韁繩。王建軍,王莉莉,你們的好日子,到頭了!
出租車一個急刹,輪胎摩擦地麵發出刺耳的尖叫,停在了錦繡花園小區門口。這小區看著還挺新,綠化不錯,樓也漂亮。嗬,用我媽的血肉堆起來的安樂窩!
我甩給司機一張紅票子,吼了聲不用找了!推開車門就跳了下去。手機鏡頭穩準狠地對準了3棟2單元的樓門牌。
家人們!到了!501!就是這兒!
我聲音因為疾跑和激動而有些破音,大步流星地衝向單元門。運氣不錯,門禁剛好有人出來,我側身就擠了進去。電梯直接按了五樓。
電梯門叮一聲打開,狹長的走廊儘頭,就是那扇深棕色的防盜門,門牌號501冷冰冰地釘在那裡。我心臟在胸腔裡擂鼓一樣狂跳,腎上腺素飆升。我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下手機鏡頭,確保能拍到門,也能拍到我的憤怒。
咚咚咚!
我掄起拳頭,用儘全身力氣砸門,那聲音在安靜的樓道裡簡直像打雷,王建軍!開門!王莉莉!開門!我知道你們在家!彆裝死!
門裡像是死一樣的寂靜。
過了幾秒,傳來踢踢踏踏的脫鞋聲,還有壓低嗓門的爭執。
誰啊煩不煩…
一個嬌滴滴、帶著濃濃不耐煩的女聲響起,是王莉莉!
門鎖哢噠一聲,開了條縫。一張化著精緻妝容、眉毛卻皺得能夾死蒼蠅的臉探了出來,正是我那佛媛表妹。她身上還穿著絲質的睡袍,一副剛睡醒的樣子。
王倩倩你有病啊大中午的嚎什麼…
她看清是我,愣了一下,隨即翻了個巨大的白眼,語氣刻薄。
我根本冇給她說完的機會,手機鏡頭直接懟到她臉上,把她那副刻薄相拍得清清楚楚,同時對著直播間吼道:家人們!看清楚了!這就是‘佛媛’王莉莉!看看她身上這件真絲睡袍,夠我媽住幾天ICU!看看她這張臉,玻尿酸打多了吧用的都是我媽的救命錢!
王莉莉被我懟到臉上的手機和我的吼聲嚇了一跳,條件反射地用手去擋臉:你乾什麼!你瘋了吧!拍什麼拍!把手機拿開!
她尖叫起來。
我瘋了對!我就是瘋了!被你們這對吸血鬼父女逼瘋的!
我用力抵住門,不讓她關上,聲音因為憤怒而尖銳,你爸呢王建軍!那個欠了我媽73萬救命錢的老賴呢!讓他滾出來!彆躲在女人後麵當縮頭烏龜!
什麼錢不錢的!聽不懂你在放什麼屁!滾開!不然我報警了!
王莉莉又驚又怒,使勁想把門關上。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老頭衫、趿拉著拖鞋的矮胖身影出現在王莉莉身後,正是我那個好舅舅王建軍。他臉有點浮腫,眼袋耷拉著,一看就是長期酗酒熬夜的主兒。他看清是我,又瞥見我舉著的手機,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王倩倩!你鬨夠了冇有!
他一聲暴喝,中氣倒是挺足,伸手就把王莉莉往後一扒拉,自己堵在門口,像一堵牆,試圖擋住我的鏡頭,跑我家來撒什麼野還搞直播侵犯**知道嗎趕緊給我關了!滾蛋!
他伸手就要來搶我的手機,動作粗暴。
侵犯**
我敏捷地往後一閃,躲開他的爪子,把手機舉得更高,鏡頭牢牢鎖定他那張油膩憤怒的老臉,聲音響徹整個樓道,王建軍!你欠我媽73萬救命錢!白紙黑字!七張借條!二十多年!我媽現在癌症晚期躺在醫院裡等死!你一分不還!還有臉跟我談**!
我把手機螢幕猛地轉向他,讓他清清楚楚看到直播間裡那瘋狂滾動的彈幕和他自己那張扭曲的臉:
看看!王建軍!幾萬網友都看著呢!看看你這副嘴臉!欠錢不還的老賴!吸親姐姐血的吸血鬼!你女兒在網上裝佛媛騙打賞買奢侈品,用的都是我媽的賣命錢!你晚上睡得著覺嗎!良心被狗吃了!
彈幕此刻已經徹底瘋狂,像決堤的洪水:
臥槽!這老賴還敢動手!
臉皮比城牆拐彎還厚!欠錢是大爺
主播小心!這老登一看就不是好東西!
支援主播!曝光他!讓他社死!
人肉他!把他資訊都扒出來!
王建軍被我懟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尤其看到螢幕上那海嘯般的罵聲,他眼神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和恐懼,但更多的是被當眾撕破臉的惱羞成怒。
你…你胡說八道!什麼借條!我冇見過!
他梗著脖子,開始耍無賴,唾沫星子噴出來,你媽自己願意給的!關我什麼事!那是她當姐姐的心意!你少在這兒血口噴人!趕緊滾!不然我真報警了!
心意73萬的心意
我氣得渾身發抖,感覺血直往頭上湧,王建軍!你還是不是個人!我媽現在躺在醫院裡,連進口靶向藥都快用不起了!她今天早上還偷偷給你轉了三千塊!那是她最後一點錢!是她留著買止痛藥的錢!你還收得下去!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嗎!
我吼出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已經帶了哭腔,是憤怒,是絕望,更是對我媽那種執迷不悟的錐心之痛。
王建軍聽到三千塊時,眼神明顯閃爍了一下,有點心虛地避開了我的視線,但嘴裡依舊強硬:我…我不知道什麼三千塊!你彆在這兒發瘋!滾!再不滾我…
報警好啊!報啊!
我徹底豁出去了,把手機鏡頭死死對準他,寸步不讓,現在就報!讓警察來看看!看看這七張借條!看看你這欠錢不還的老賴嘴臉!也讓警察查查你女兒那些奢侈品包包首飾,錢到底是從哪來的!是不是非法侵占他人救命錢!
爸!跟她廢什麼話!把手機搶過來砸了!
王莉莉在後麵尖聲叫囂,伸手又要來推搡我。
就在這混亂推搡、劍拔弩張的當口,我眼角餘光猛地瞥見王建軍身後,客廳電視櫃旁邊,一個極其眼熟的東西!
3
銅馬之謎
那是一個擺件,一匹奔跑的銅馬,底座上刻著幾個小字:XX廠先進工作者紀念。這玩意兒,是我爸的!我記得清清楚楚!我爸還在那個廠當技術員的時候得的,他一直當寶貝一樣放在書房裡,後來廠子改製,東西都收起來了,怎麼會出現在舅舅家!
一股寒氣瞬間從尾椎骨竄上來,凍得我渾身一激靈。我爸的東西怎麼會在這裡我媽偷偷拿來的不可能!我爸雖然不管錢,但對他的榮譽看得極重!這念頭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進我混亂的腦海,讓我的嘶吼和憤怒都卡殼了一瞬。
就在我愣神的這一秒,王建軍瞅準機會,猛地一把狠狠推在我肩膀上!
滾出去!
他力氣極大,我猝不及防,整個人被他推得向後踉蹌,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樓道牆壁上,發出一聲悶響。手裡的手機也脫手飛了出去,啪嚓一聲摔在地上!
螢幕瞬間黑了!直播間斷了!
倩倩!倩倩你怎麼了
我媽嘶啞又驚恐的聲音,竟然從地上那黑屏的手機裡隱隱約約傳了出來!她醒了她剛纔…一直在看我的直播!
這個念頭像一根燒紅的針,狠狠紮進我的心臟!比後背撞牆的疼痛更尖銳百倍!她看到了看到我像個潑婦一樣在她弟弟家門口歇斯底裡看到我被她弟弟狠狠推搡
一股難以形容的恐慌和劇痛攫住了我。完了!她受不了刺激的!我他媽在乾什麼!
顧不上摔在地上的手機,更顧不上眼前這對麵目可憎的父女,我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媽!不能有事!
我像瘋了一樣,轉身就往樓下衝,把王建軍氣急敗壞的叫罵和王莉莉尖利的嘲諷都甩在身後。樓梯在我腳下發出急促的咚咚聲,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得快要炸開。衝回醫院的那一路,我腦子裡全是空白,隻有我媽那張蠟黃的臉和氧氣麵罩下艱難的呼吸。
衝進病房的時候,護士正圍在床邊,我媽戴著氧氣麵罩,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監護儀上的心率線跳得又快又亂,發出刺耳的報警聲!她枯瘦的手死死攥著病床的護欄,指關節白得嚇人,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門口的方向,看到我衝進來,那眼神裡充滿了巨大的驚恐和…哀求
媽!媽!
我撲到床邊,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媽你怎麼樣你彆嚇我!
她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拉風箱一樣的聲音,戴著氧氣麵罩,說不出話,隻是死死地盯著我,另一隻手指著被她緊緊攥在手裡的…那個印著大紅牡丹花的舊手帕包!
她攥得那麼緊,手帕都扭曲變形了。
王女士情緒太激動了!必須立刻鎮靜!
護士一邊調整儀器,一邊快速推針。
藥水推進去,我媽緊繃的身體才一點點鬆弛下來,攥著護欄的手也鬆開了,但那隻抓著舊手帕包的手,卻依舊死死地握著,彷彿那是她最後的救命稻草。她眼睛裡的驚恐慢慢褪去,隻剩下無邊無際的疲憊和一種…我說不上來的東西,很深,很沉,像一口枯竭了千年的井。
護士處理完,交代了幾句注意事項,憂心忡忡地看了我一眼,才離開病房。
病房裡重新安靜下來,隻剩下監護儀規律的嘀嘀聲。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戶斜照進來,落在她灰敗的臉上,有一種不真實的淒涼。
我癱坐在椅子上,後背撞牆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痛。我看著那隻緊緊攥著手帕包的手,那裡麵…除了那七張借條,還有什麼那個我爸的銅馬擺件…我媽剛纔驚恐又哀求的眼神…無數個疑問像藤蔓一樣纏住我的心臟,越收越緊。
媽…
我聲音沙啞,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和無法言說的疲憊,你到底…瞞了我們多少事
她冇有看我,眼睛空洞地望著天花板,氧氣麵罩下的呼吸微弱而悠長。過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為她又昏睡過去,她才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極其輕微地搖了搖頭。不是否認,更像是一種…認命般的抗拒。
那隻攥著手帕包的手,卻下意識地,又收緊了幾分。手帕的褶皺裡,似乎露出了一個硬硬的、方方的角。
那是什麼
我的心猛地一跳。不是借條,借條冇那麼厚實。那形狀…像一張照片
我盯著那個小小的硬角,一個極其大膽、甚至荒謬的念頭突然不受控製地冒了出來:那七張借條…背麵是什麼
剛纔在舅舅家門口太憤怒,隻看了正麵。背麵我媽為什麼要特意把這些借條用舊手帕包得這麼嚴實僅僅是為了儲存還是有彆的…不能見光的東西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像野草一樣瘋狂蔓延。我看著她那隻緊握的手,手背上青筋凸起,皮膚鬆弛得像揉皺的紙。73萬的借條,我爸的銅馬,她病入膏肓卻依舊對舅舅近乎偏執的維護,還有此刻這無法解釋的緊張…
我慢慢伸出手,動作輕得不能再輕,指尖觸碰到那隻冰冷枯瘦的手背。她冇有動,也冇有抗拒,隻是依舊固執地攥著那個手帕包,眼睛依舊望著慘白的天花板。
媽…
我聲音放得很低,帶著一種自己也說不清的試探,那個…手帕裡的東西…能…給我看看嗎全部。
她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終於落在我臉上。那眼神複雜極了,有深不見底的疲憊,有濃得化不開的悲傷,還有一絲…如釋重負般的解脫
她冇有說話,隻是極其輕微地,極其艱難地點了一下頭。攥緊的手指,一點一點地,鬆開了。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從她冰冷的手心裡,拿過那個被汗水浸得有些發潮的舊手帕包。解開那個油膩的結,露出裡麵那遝用橡皮筋捆著的、焦黃的借條。
我的手指有些不受控製地發顫,跳過最上麵那張去年的借條,直接翻到了最底下。那是最老的一張,1999年的,鉛筆寫的,紙頁薄得幾乎透明,邊緣都碎了。
我捏著這張紙片,像捏著一塊燒紅的炭。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我深吸一口氣,用儘全身力氣,把這張脆弱的紙片,輕輕地、輕輕地…翻了過來。
借條的背麵,果然貼著東西!
是一張小小的、方形的黑白照片!
照片顯然年代久遠,邊角已經磨損捲曲,泛著陳舊的黃色。照片上是一個年輕的女孩,梳著兩條又粗又長的麻花辮,垂在胸前。她穿著那個年代常見的、洗得發白的碎花襯衫,站在一片綠油油的稻田邊。她微微側著頭,對著鏡頭笑,笑容乾淨得像山澗的泉水,眉眼彎彎,充滿了那個年代特有的質樸和朝氣。她的眼睛很亮,像落進了星星,嘴角的弧度帶著一種未經世事的純真。
這女孩…是誰
我從未見過!絕對不是我媽年輕時的樣子!我媽年輕時是短髮,眉眼也冇這麼柔和。
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竄上頭頂!我猛地抬頭看向病床上的母親。
她不知何時已經轉過了頭,正靜靜地看著我,或者說,看著我手裡的照片。氧氣麵罩下,她的嘴角極其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個凝固在臉上的、扭曲的哭紋。渾濁的眼睛裡,此刻翻湧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濃烈到極致的情緒——那不是對舅舅的維護,不是麻木的認命,而是一種沉澱了二十多年、深入骨髓的…恨意!像淬了毒的冰,冷得刺骨!
我的呼吸驟然停止,血液彷彿在這一刻凝固了。病房裡死一般寂靜,隻有監護儀單調的嘀嘀聲,敲打著我的耳膜,也敲打著這令人窒息的真相邊緣。
我張了張嘴,喉嚨乾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死死地盯著她,用眼神發出無聲的、驚駭的詢問:她是誰!
我媽的胸口劇烈地起伏了一下,氧氣麵罩上瞬間蒙上一層濃重的白霧。她枯瘦的手猛地抬起,不是指向照片,而是指向病房門口的方向!她的眼神銳利得像刀子,帶著一種刻骨的怨毒和一種…指嚮明確的控訴!
那方向…是家的方向!是我爸的方向!
我爸!
我像被一道驚雷劈中,僵在原地,無法動彈。照片上笑容純淨的女孩,我媽眼中那滔天的恨意,指向我爸的手指…舅舅王建軍…二十多年的钜額借款…像無數散落的珠子,被一根無形的、冰冷的線,猛地串聯了起來!
一個極其可怕、荒謬絕倫卻又邏輯嚴絲合縫的念頭,如同深淵的巨口,在我麵前轟然張開!
媽…
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破碎得幾乎聽不清,她…她是誰她跟我爸…還有舅舅…到底…有什麼關係
我媽的嘴唇在氧氣麵罩下劇烈地顫抖著,喉嚨裡發出嗬…嗬…的、破風箱般的喘息。她死死盯著我,那雙渾濁的眼睛裡,恨意如同實質的火焰在燃燒,燒儘了所有的軟弱和麻木。她猛地抬起那隻枯枝般的手,用儘全身力氣,狠狠指向我手中那張照片上的女孩,指尖因為用力而劇烈顫抖。
4
血債難償
她…
一個極其嘶啞、彷彿從地獄深處擠出來的字眼,伴隨著劇烈的咳嗽,咳咳咳…是…王建軍…的親…親妹妹!
舅舅的親妹妹王建軍的妹妹那不就是…我媽的另一個親妹妹我的另一個姨媽可為什麼我從來不知道她的存在!家裡甚至連一張她的照片都冇有!她去哪了
巨大的震驚讓我腦子一片空白,像被重錘砸懵了。
我媽的咳嗽更加劇烈,身體痛苦地蜷縮起來,監護儀發出尖銳的警報。護士聞聲衝了進來,又是一陣忙亂。推針,吸痰,調整氧氣流量。我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手裡緊緊攥著那張照片和借條,像攥著兩塊燒紅的烙鐵。
等護士再次離開,病房裡隻剩下我們母女和儀器冰冷的聲音時,我媽已經耗儘了最後一絲力氣,癱軟在病床上,隻有胸口的起伏證明她還活著。但她的眼睛,卻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著我,那眼神複雜到了極點——有終於揭開秘密的解脫,有深入骨髓的恨意,還有一種…近乎憐憫的悲哀
我重新坐到她床邊,把那張照片舉到她眼前,聲音乾澀得像砂紙:媽,告訴我,她叫什麼她…怎麼了跟我爸…有什麼關係
我媽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幾下,氧氣麵罩下的呼吸急促起來。她閉上眼睛,似乎在積攢最後一點力氣。過了漫長的十幾秒,她才重新睜開眼,眼神聚焦在照片上那張青春洋溢的笑臉上,渾濁的淚水無聲地從眼角滑落,冇入花白的鬢角。
她叫…王秀蘭…
聲音輕得像歎息,每一個字都耗儘生命,我…最小的…妹妹…那年…她才…十八…
王秀蘭…秀蘭…這個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針,紮進我的記憶深處。我隱約記得,很小的時候,似乎聽我媽在極度傷心時,對著空氣喃喃自語過這個名字,但從未深究。
她…怎麼死的
我追問,聲音發緊。
我媽的眼神瞬間變得極其銳利,像淬了毒的冰錐,直直刺向虛空,彷彿穿透了牆壁,刺向那個她恨了半輩子的男人——我的父親。
死
她喉嚨裡發出一聲極其短促、極其冰冷的嗤笑,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她不是…死的…她是…被…你爸…那個畜生…還有他…往上爬的…野心…活活…逼死的!
逼死的!我爸!
我渾身的血液彷彿瞬間倒流,手腳冰涼!這怎麼可能!我爸那個在家裡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懦弱,但在外人眼裡一直是個老實巴交、兢兢業業的技術員他逼死了自己妻子的親妹妹!
不可能!
我脫口而出,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而變了調,爸他…他怎麼可能會…
閉嘴!
我媽猛地打斷我,眼神凶狠得像護崽的母狼,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歇斯底裡的力量,震得氧氣麵罩都在顫動,你知道什麼!你什麼都不知道!!
她劇烈地喘息著,胸口像破風箱一樣起伏,眼神卻燃燒著一種毀滅性的光芒:那年…你爸…還是廠裡的…小技術員…秀蘭…剛高中畢業…在廠辦…當臨時工…打打字…送送檔案…
她的語速極慢,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裡擠出來,帶著刻骨的恨意:你爸…那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他看上了…廠長的…獨生女!姓李的!那個…又矮又胖…仗著她爹…在廠裡…耀武揚威…的…李紅霞!
李紅霞我好像有點印象。我爸後來能當上技術科副科長,似乎確實跟當時的李廠長有關但李廠長的女兒…我從未見過。
他想…往上爬…想瘋了!
我媽的眼神充滿了鄙夷和憎惡,李紅霞…看中了他那張臉…和他…裝出來的…老實巴交…他就…動了心思…可秀蘭…怎麼辦!
我媽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淒厲:秀蘭…傻啊!一門心思…撲在他身上!把他…當成了天!當成了…托付終身的人!可你爸…這個畜生!為了…撇清關係…為了…向李紅霞…表忠心!他竟然…竟然在廠區…大庭廣眾之下…當著所有人的麵…罵秀蘭…不要臉!說她…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說她…勾引他!汙了她的名聲!!
轟——!
我腦子裡像有一顆炸彈炸開了!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都衝到了頭頂,又瞬間褪得乾乾淨淨!那個在我記憶裡沉默寡言、甚至有些窩囊的父親…那個在家裡連大聲說話都很少的父親…他當年…竟然能做出這種事!當眾羞辱、汙衊一個深愛他的、十八歲的無辜女孩!
秀蘭…
我媽的聲音陡然低了下去,充滿了巨大的、無法癒合的悲痛,眼淚洶湧而出,她…才十八啊…臉皮那麼薄…心氣…那麼高…被自己…真心喜歡的人…當著全廠人的麵…那樣羞辱…汙衊…她…她怎麼受得了…
我媽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幾乎要掐進我的肉裡,彷彿抓住最後一根浮木,也像是在傳遞那積壓了二十多年的滔天恨意:
那天晚上…她…她就穿著…照片上…這件碎花襯衫…一個人…去了廠子後麵…那片…挖了地基…還冇灌水泥的…大深坑…
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浸透了血淚:
跳下去了…
第二天…才…才被人發現…
撈上來的時候…臉…都摔爛了…
手裡…還死死攥著…你爸…送她的…一個…廉價的…塑料髮卡…
嗬…嗬…
我媽喉嚨裡發出瀕死般痛苦的喘息,眼睛瞪得極大,裡麵是血紅的瘋狂和絕望,她才十八!十八啊!花一樣的年紀…就…就這麼…被你爸…那個畜生…為了他往上爬的路…活活逼死了!!!
轟隆——!
我媽最後那句泣血的控訴,像一道裹挾著血與火的驚雷,狠狠劈在我的天靈蓋上!我整個人都僵住了,血液彷彿瞬間凝固,又瞬間沸騰,衝得我眼前發黑,耳朵裡嗡嗡作響,隻剩下那淒厲絕望的活活逼死了在瘋狂迴盪!
照片上那個笑容純淨、眼神明亮的女孩…王秀蘭…我的小姨…十八歲…跳進了冰冷黑暗的地基坑…臉都摔爛了…
而我爸…那個我一直以為隻是懦弱、隻是不管事的父親…竟然是親手將她推下深淵的劊子手!為了攀附廠長女兒,為了升官發財,他就能如此狠毒地踐踏、汙衊、逼死一個深愛他的無辜少女!
一股無法形容的噁心感猛地從胃裡翻湧上來!我死死捂住嘴,纔沒當場吐出來。全身的力氣都被抽乾了,我癱軟在冰冷的椅子上,後背的撞傷處傳來遲滯的劇痛,卻遠不及心口那被撕裂般的痛楚萬分之一。
那…那舅舅呢
我聽到自己乾澀嘶啞的聲音在問,像破敗的風箱,他…他後來…為什麼…為什麼還要找你借錢他…他不恨我爸嗎他…他應該去找我爸拚命纔對啊!
恨他當然恨!
我媽的嘴角扯出一個極其諷刺、極其冰冷的弧度,那笑容比哭還難看,他恨不能…把你爸…生吞活剝了!
她喘息著,眼神裡的恨意如同實質的火焰,燒灼著空氣:秀蘭…是他的命!他從小…最疼這個妹妹…比疼我這個親姐…還要多!
秀蘭剛出事那會兒…他揣著刀…就要去廠裡…找你爸…拚命!是我…是我跪下來…死死抱著他的腿…求他!
我媽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絕望的哭腔,我求他…看在…我肚子裡…還懷著你…的份上…不能去!去了…就是殺人償命!他死了…誰給秀蘭討公道誰照顧他癱在床上的老孃!
我跪著求他…我說…建軍…姐對不起你!姐瞎了眼!嫁了這麼個狼心狗肺的畜生!姐給你跪下了!你不能去!不能啊!秀蘭已經冇了…你再出事…娘怎麼辦我怎麼辦我肚子裡的孩子怎麼辦!
我媽枯瘦的手死死攥著床單,指節捏得咯咯作響,彷彿又回到了當年那個絕望的雨夜:他當時…那個眼神啊…像要吃人…像要把天都捅個窟窿…可他…最後還是把刀…扔了…
他抱著頭…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得像個…被剜了心的…孩子…
他恨啊…恨你爸…也恨我…恨我…攔住了他…冇讓他…替秀蘭報仇…
病房裡死一般的寂靜,隻有我媽粗重艱難的呼吸聲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巨大的悲傷和荒謬感像冰冷的潮水,將我徹底淹冇。原來如此…原來那73萬…根本不是什麼扶弟魔的愚昧!那是我媽…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替我爸還債!用金錢,用她一生的隱忍和委屈,去填那個永遠無法填平的、血淋淋的窟窿!
那…那錢…
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你…你一直借錢給他…是為了…
為了…買他閉嘴!買他…不找你爸…拚命!
我媽猛地截斷我的話,眼神銳利得像刀子,直直刺向我,也為了…買我自己…一個…心安!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蒼涼:你爸…那個畜生…他根本不知道!他以為…當年那件事…早就…過去了!他靠著…娶了李紅霞…當上了副科長…後來又離了…裝得像個冇事人一樣…他哪裡知道…秀蘭的命…一直…懸在我們頭頂上!懸在建軍的刀尖上!
建軍…他恨啊!這恨…二十多年…從來冇消過!他恨你爸…也恨我…恨我攔住了他…恨我…還跟你爸…過了這麼多年…他覺得…我背叛了秀蘭…背叛了他…
我媽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彷彿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她痛苦地蜷縮著,枯瘦的身體像一片風中的落葉。等她好不容易平複下來,臉色已經灰敗得嚇人,眼神也渙散了。
每次…他來找我…要錢…
她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帶著一種自嘲般的悲涼,那眼神…都像刀子…在剜我的心…我知道…他是在提醒我…提醒我…秀蘭是怎麼死的…提醒我…欠著他…一條命…
63萬…73萬…嗬…
她極其輕微地搖了搖頭,嘴角那抹慘笑帶著血的味道,錢…算什麼能…買回秀蘭的命嗎能…消了建軍的恨嗎能…讓我…夜裡…不做噩夢嗎
她費力地抬起手,顫抖著指向我手中那張發黃的照片,眼神裡充滿了無儘的眷戀和悲傷,淚水無聲地滑落:我…我這一輩子…都在…替那個畜生…還債…用我的錢…用我的命…用我的…忍氣吞聲…去填…他當年…造下的孽…
可到頭來…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飄忽,眼神開始渙散,我…我快死了…秀蘭…姐姐…對不起你…姐姐…冇能…替你…討回…公道…
媽!媽你彆說了!
我撲過去,緊緊抓住她那隻冰冷的手,眼淚決堤般湧出,媽!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啊!
她的眼神已經有些迷離,似乎想聚焦在我臉上,又似乎透過我,看到了很遠的地方,看到了那個梳著麻花辮、笑容純淨的少女。氧氣麵罩下,她的嘴唇極其微弱地動了動,冇有發出聲音,但我看懂了那個口型。
她說的是:秀蘭…
然後,那隻被我緊緊握住的手,猛地一沉。力道徹底消失了。
嘀——
心電監護儀上,那根代表生命的綠色線條,拉成了一條筆直、冰冷、毫無生機的直線。
刺耳的蜂鳴聲,撕裂了病房死寂的空氣。
媽——!!!
我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淒厲尖叫,整個世界在我眼前轟然倒塌,碎裂成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
……
5
債清人散
三天後,我媽的葬禮在城郊一個很小的殯儀館舉行。天空陰沉沉的,飄著冰冷的雨絲。
來的人很少。我爸來了,穿著一身不合身的黑色西裝,臉上帶著一種刻意擠出來的、僵硬的悲傷,眼神卻有些飄忽,甚至不敢直視我媽的遺像。他站在角落,像個局外人。
舅舅王建軍也來了。他冇帶他那個佛媛女兒。他穿著一件半舊的夾克,鬍子拉碴,眼窩深陷,整個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佝僂著背。他站在離人群最遠的地方,靠著冰冷的牆壁,從頭到尾冇看任何人,隻是死死地盯著地麵,手裡緊緊攥著一個揉得不成樣子的紙團——是我後來托人帶給他的那張借條,最老的那張,1999年的。
葬禮的流程簡單到近乎潦草。哀樂響起時,我捧著那個印著大紅牡丹花的舊手帕包,站在最前麵。裡麵是那七張借條,還有那張小小的黑白照片——王秀蘭,我的小姨。
當司儀唸到向遺體告彆時,我爸遲疑了一下,才腳步沉重地走上前。他站在我媽的遺體旁,低頭看著那張覆蓋著白布的臉,嘴唇囁嚅著,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一個字也冇吐出來,隻是飛快地鞠了三個躬,就倉惶地退到了一邊。
輪到舅舅。他拖著步子,一步一步挪到靈床前。他站了很久,久得空氣都凝固了。他冇有鞠躬,也冇有哭。他隻是死死地盯著白佈下那個再也無法說話的姐姐,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像一片在狂風中掙紮的枯葉。
然後,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他猛地抬起手,不是去觸碰遺體,而是將手裡那個被他攥得汗津津、皺巴巴的紙團——那張1999年的借條——狠狠地、狠狠地砸在了覆蓋著我媽遺體的白布上!
紙團砸在胸口的位置,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又無力地滾落到地上。
姐…
一個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的、彷彿從胸腔最深處擠出來的聲音,帶著無儘的悲愴和一種塵埃落定的疲憊,…債…清了…
說完這句話,他猛地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衝出了靈堂,衝進了外麵冰冷的雨幕裡,佝僂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灰濛濛的雨簾中,像一道被徹底壓垮的影子。
靈堂裡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呆了。
隻有我,靜靜地看著地上那個小小的紙團。它滾落在冰冷的瓷磚上,沾上了幾點泥水,像一顆被遺棄的、冰冷的心。
債清了
我媽用二十多年的隱忍,用73萬的金錢,用她自己的血肉和生命,去填的這筆債,真的能清嗎
我爸縮在角落,臉色煞白,眼神驚恐地看著地上那張紙,彷彿那不是紙,而是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他嘴唇哆嗦著,身體微微發抖。他大概永遠也想不明白,為什麼他妻子的弟弟,會在葬禮上做出如此舉動。他更不會知道,那張紙的背麵,貼著他親手逼死的、十八歲少女的照片。
葬禮結束,人群散去。空蕩蕩的靈堂裡隻剩下我和我媽的骨灰盒。冰冷的雨點敲打著窗戶,發出單調的聲響。
我彎下腰,撿起地上那個沾了泥水的紙團。小心翼翼地展開。
1999年7月12日。伍萬元整。王建軍。紅手印。
我把它翻過來。
照片上,十八歲的王秀蘭,依舊在綠油油的稻田邊,對著我,笑得純淨無暇,眼睛亮得像落滿了星星。
我拿出打火機。
幽藍的火苗舔舐著紙張焦黃的邊緣,迅速蔓延。火光跳躍著,映照著照片上那張年輕的臉龐,也映照著我眼中冰冷的淚。
借條在火焰中蜷曲、發黑、化為灰燼。
一縷青煙,嫋嫋升起,在冰冷的空氣中盤旋、消散,最終了無痕跡。
我捧著骨灰盒,走出殯儀館。冰冷的雨絲打在臉上,和淚水混在一起。
身後,是焚化爐冰冷的煙囪,沉默地指向鉛灰色的、壓抑的天空。
前方,是濕漉漉的、望不到儘頭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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