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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嘀嘀嘀——!
電梯刺耳的蜂鳴聲像一把鈍刀子,一下下颳著李錚的神經。他僵在擁擠的電梯一角,厚重的公文包壓在小腹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一股渾濁的、混雜了汗味和廉價香水的空氣。電梯門固執地拒絕閉合,警示紅光閃爍,冰冷地映在每一張麻木或焦躁的臉上。
誰啊自覺點下去一個行不行都趕時間!一個尖利的女聲劃破沉悶,帶著指甲刮過玻璃的銳氣。
李錚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把公文包抱得更緊了些,試圖把自己嵌入牆壁的縫隙裡。他討厭這種**裸的擠壓,討厭這種被迫共享的、令人窒息的狹小空間。目光習慣性地垂向地麵,那裡鋪著廉價的、磨得發亮的金屬花紋地板,倒映著上方模糊不清的腳和腿的影子,如同渾濁水潭裡掙紮的、扭曲的肢體。這模糊的倒影是他熟悉的安全區,讓他得以迴避那些同樣被生活壓榨得毫無光彩的麵孔。
電梯終於在一陣無奈的抱怨和輕微的推搡中關上了門,帶著超載的沉重喘息開始爬升。李錚鬆了口氣,微微抬起頭,目光卻在下一秒猛地僵住。
他的正前方,原本是冰冷不鏽鋼壁板的地方,此刻竟鑲嵌著一麵巨大的、嶄新的鏡子!光潔如水的鏡麵,像一片突然打開的、毫無遮蔽的窗,將他整個人,連同他臉上未來得及收起的疲憊、焦慮和一絲被冒犯的慍怒,毫無保留地、清晰地投射出來。
鏡中的那個男人讓他感到一陣陌生而強烈的刺痛。頭髮被擠得亂糟糟地貼在汗濕的額角,眉頭緊鎖,眉心刻著兩道深深的溝壑,嘴角不受控製地向下撇著,形成一個極其難看、充滿怨氣的弧度。尤其那雙眼睛——鏡中的眼睛正死死地、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刻薄和敵意,盯著鏡外!李錚心裡咯噔一下,一股滾燙的羞恥感猛地竄上臉頰。他飛快地彆開臉,目光慌亂地投向電梯頂部的樓層指示燈,彷彿那裡有什麼拯救的密碼。這麵該死的鏡子!誰的主意簡直是侵犯**!他心底無聲地咆哮。
電梯在十一層停下,門開。外麵等著的是銷售部的小王,一個平日裡有些毛躁、業績卻總壓李錚一頭的年輕人。小王抱著厚厚一摞檔案夾,臉上帶著習慣性的、略帶誇張的笑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麻煩往裡擠擠!
人群帶著不滿的嘟囔挪動,李錚感覺自己的肩膀被一個硬邦邦的檔案夾角狠狠撞了一下。他本就緊繃的神經啪地一聲斷了。
看著點!冇長眼睛嗎李錚猛地扭頭,聲音不大,卻帶著淬了冰的鋒利,每一個字都像小刀片。他眼角的餘光,幾乎是本能地掃向對麵那麵巨大的鏡子。
鏡子裡,他的臉因瞬間爆發的憤怒而扭曲變形。眉頭擰成了疙瘩,眼睛瞪得滾圓,眼白甚至因為激動而佈滿細微的血絲。嘴唇扭曲地張開著,露出緊咬的牙齒,臉頰肌肉因為用力而微微抽搐。那樣子……凶狠得連他自己都感到心驚!像一頭被逼到角落、齜牙咧嘴的困獸。而鏡中小王的臉,則寫滿了錯愕和一絲清晰的受傷,那份職業化的笑容僵在臉上,顯得無比尷尬和可憐。
李錚後麵的話,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在了喉嚨裡。他看著鏡中那個無比猙獰、無比醜陋的自己,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倏地爬滿全身,比剛纔的憤怒更讓他窒息。電梯裡瞬間安靜得可怕,隻有機械運行的嗡鳴。小王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冇說,默默擠了進來,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隻剩下一片難堪的蒼白。李錚僵硬地低下頭,目光死死釘在自己鋥亮的皮鞋尖上,心臟在胸腔裡狂跳,撞得肋骨生疼。那麵巨大的鏡子,像一個冰冷的審判者,無聲地矗立著,將剛纔那瞬間的醜陋,定格成了永恒。
那麵新裝的鏡子,如同一個沉默的幽靈,在李錚的寫字樓世界裡無處不在,也徹底改變了他熟悉的生存規則。
電梯間裡,那些曾經肆無忌憚的抱怨、尖銳的指責、為一點空間而起的齟齬,彷彿被這麵巨大的、光潔的鏡子吸走了聲波,變得稀少而剋製。即使有人忍不住提高音量,話剛出口一半,目光觸及鏡中那張因激動而變形、顯得格外刻薄醜陋的臉孔時,聲音便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硬生生地矮了下去,最終化為幾聲尷尬的乾咳或含糊不清的嘟囔。空氣裡瀰漫著一種奇異的、被強行壓抑的安靜,像暴風雨來臨前令人窒息的低氣壓。
李錚自己也成了這沉默規則的遵守者。他強迫自己走進電梯時,目光絕不第一時間投向那麵鏡子。他學會了盯著樓層顯示數字,彷彿那跳動的紅色字元是某種神秘的經文;或者專注地研究電梯門縫隙裡微小的灰塵堆積;再不濟,就死死閉上眼睛,假裝短暫地與世界隔絕。然而,鏡子那無所不在的反射力場,總會將周圍人的表情——那些細微的皺眉、不耐煩的撇嘴、翻起的白眼——精準地捕捉,再折射到他的視野邊緣。他不得不看。
於是,他看到了自己。當旁邊有人大聲講電話時,他鏡中的嘴角會下意識地向下撇出一個充滿鄙夷的弧度;當前麵的人慢吞吞挪動時,他鏡中的眉頭會習慣性地擰緊,眼神裡透出毫不掩飾的煩躁;當電梯在某個樓層停留稍久,他鏡中的手指會焦躁地敲擊著公文包光滑的皮革表麵。每一次鏡中影像的浮現,都像一根細小的針,精準地刺破了他試圖維持的表麵平靜,帶來一陣尖銳的羞恥和自省。原來在彆人眼中,自己不經意流露出的不耐煩,竟是如此刺眼和令人厭惡。他逐漸明白,那些曾經在模糊金屬倒影裡被忽略的、投射在他身上的目光,或許正是被他鏡中這副模樣所刺傷。
這天下午,李錚抱著一大堆需要影印的資料,腳步匆匆地走向影印間。快到門口時,裡麵傳來激烈的爭吵聲,像兩股互不相讓的湍流在狹窄的管道裡碰撞。
跟你說了多少遍!重要檔案要單麵影印!單麵!你看看這印的什麼浪費紙!還耽誤事!是行政部那個以刻板嚴厲著稱的陳姐的聲音,高亢尖銳。
陳姐,我……我真冇注意到那行小字備註,係統默認是雙麵……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帶著哭腔,微弱地辯解著。
冇注意一句冇注意就完了公司規定是擺設嗎你這樣的工作態度……陳姐的斥責如同疾風驟雨,毫不留情。
李錚的腳步停在影印間門口。裡麵的爭吵像無形的鉤子,勾起他心中久積的煩躁。他幾乎能想象出陳姐那張因憤怒而漲紅、寫滿得理不饒人的臉。一股熟悉的、想要衝進去大聲指責陳姐小題大做、不近人情的衝動湧上喉頭。這陳姐,平日裡就仗著點資曆頤指氣使,對新人尤其苛刻!
他深吸一口氣,手指攥緊了厚厚的檔案邊緣,指節微微發白。就在他幾乎要推門而入的瞬間,走廊牆壁上一麵用於裝飾的、光潔的不鏽鋼裝飾板,清晰地映出了他此刻的模樣。鏡中的他,眉頭緊鎖,眼神銳利得像要噴出火來,嘴角抿成一條堅硬冰冷的直線,整張臉因為即將爆發的憤怒而繃緊,顯得異常刻薄和……充滿攻擊性。這表情,竟與此刻他心中痛斥的陳姐,有幾分詭異的相似!
李錚像被兜頭潑了一盆冰水,那股衝到喉嚨口的怒火瞬間凍結、熄滅。他看著鏡中那個即將化身正義使者的自己,那副同樣被情緒扭曲、充滿戾氣的麵孔,隻覺得一陣強烈的荒謬和難堪。他有什麼資格去指責陳姐鏡子裡的人,不正是另一個陳姐嗎
他最終冇有推開門。隻是默默地抱著檔案,後退了兩步,靠在了冰冷的牆壁上。裡麵的斥責聲還在繼續,女孩的啜泣聲斷斷續續。李錚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他忽然覺得,自己剛纔那副準備衝進去主持公道的憤怒嘴臉,在鏡子的映照下,或許比裡麵的爭吵本身,更加醜陋。那麵電梯裡的鏡淵,似乎延伸到了他目光所及的所有光潔表麵,讓他無處遁形。
李錚!你給我解釋清楚!這份數據報表到底怎麼回事跟客戶對不上!差了好幾個點!
項目經理老張的咆哮隔著辦公室的磨砂玻璃都清晰可聞,像一隻被激怒的獅子在籠中衝撞。整個開放辦公區瞬間安靜下來,無數道目光如同探照燈,齊刷刷地聚焦在李錚身上,帶著好奇、同情或幸災樂禍。
李錚隻覺得一股熱血嗡地一聲衝上頭頂,臉頰火辣辣地燒起來。他猛地從工位上站起,椅子腿在光滑的地板上劃出刺耳的噪音。憤怒、委屈和被當眾羞辱的難堪交織在一起,在胸腔裡翻江倒海。他捏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才勉強壓製住立刻衝進去拍桌子對吼的衝動。他張了張嘴,想大聲反駁:這數據源頭是銷售部提供的!我覈對的時候明明……
但話到了嘴邊,又被他死死嚥了回去。
他需要冷靜,需要一個能隔絕那些目光、讓他喘息的地方。他幾乎是逃也似的,轉身衝進了幾步之外的衛生間。
砰!
隔間的門被他重重關上、反鎖。狹小的空間裡,隻有他粗重的喘息聲在迴盪。他雙手撐在冰涼的抽水馬桶水箱蓋上,低著頭,大口地喘著氣,試圖平複劇烈的心跳和幾乎要衝破胸腔的怒火。老張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同事們窺探的目光,像幻燈片一樣在他腦海裡反覆播放,每一次都點燃更旺的怒火。憑什麼憑什麼不分青紅皂白就吼他他明明隻是個負責彙總的!
他抬起頭,想用冷水洗把臉。目光卻猝不及防地撞上了洗臉池上方那麵巨大的、光潔的鏡子。
鏡子裡清晰地映出一張因極度憤怒而徹底扭曲變形的臉。額頭上青筋暴起,像幾條蜿蜒的蚯蚓,眼睛瞪得血紅,幾乎要凸出眼眶,鼻翼因粗重的呼吸而劇烈地翕張著,整張臉漲成了駭人的紫紅色,嘴唇扭曲地咧開,露出緊咬的牙關,彷彿下一秒就要擇人而噬。那猙獰的模樣,像極了恐怖片裡的惡鬼,哪裡還有半分平日裡斯文的樣子李錚被鏡中的自己徹底嚇住了。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澆滅了熊熊燃燒的怒火,隻剩下徹骨的恐懼和難堪。這就是他被憤怒吞噬後的樣子嗎如此醜陋,如此……可怕。
就在這時,隔間外傳來兩個同事刻意壓低的交談聲,像細小的針,刺破了衛生間的寂靜。
……老張也太不給麵子了,吼那麼大聲。
唉,李錚也是倒黴,那數據源頭好像是小王那邊出的岔子,結果讓他背鍋……
噓……小聲點……不過李錚剛纔那臉色,嘖嘖,嚇死人,感覺要吃人似的……
是啊,那樣子……真有點嚇人……
門外的聲音漸漸遠去。隔間裡的李錚卻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氣,順著冰冷的隔板緩緩滑坐在地上。鏡子裡那張猙獰的臉消失了,但那醜陋的印象卻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腦海裡。原來在彆人眼中,失控暴怒的他,是如此恐怖的存在。他背靠著冰冷的門板,胸口劇烈起伏著,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一種深不見底的恐懼——對那個被情緒掌控、變得如此醜陋不堪的自己的恐懼。他緩緩抬起手,看著鏡中那隻同樣顫抖的手,指尖冰涼。剛纔他差一點,就變成了自己最厭惡的那種人——被情緒吞噬的怪物。這麵無處不在的鏡淵,終於讓他看清了潛伏在自己心底的深淵巨口。
那場風暴般的當眾訓斥,如同一場高燒,來得猛烈,退去後卻留下更深的虛脫和難以言喻的羞恥。李錚請了病假,把自己關在狹小的出租屋裡。窗簾緊閉,隔絕了外麵世界的喧囂,也隔絕了所有可能映出他狼狽身影的光源。他蜷縮在沙發角落,黑暗中,鏡子裡那張因暴怒而扭曲的、魔鬼般的臉,依舊在他眼前晃動,清晰得令人心悸。
他一遍遍回放那天的場景。老張的咆哮,同事們各異的眼神,還有衛生間鏡中那張陌生而恐怖的臉。憤怒的餘燼早已冷卻,剩下的隻有冰冷的灰燼——一種深刻的、令人窒息的自我厭棄。原來自己失控的樣子,竟是那般醜陋不堪。他想到了電梯裡自己鄙夷的嘴角,影印間門口自己刻薄的眼神,還有無數次在模糊倒影中被他忽略的、彆人眼中可能存在的厭惡……他一直以為自己是被冒犯、被擠壓的那一方,卻從未真正看清過自己無意間投射出去的尖刺。鏡子如同一麵照妖鏡,照見的不是彆人,正是自己心中盤踞的毒蛇。這念頭讓他不寒而栗。
手機螢幕在黑暗中突兀地亮起,是部門群裡關於一個緊急項目協調會的通知。李錚的手指懸在螢幕上方,猶豫著,抗拒著。他實在冇有勇氣再次踏進那個辦公室,麵對老張,麵對那些看過他醜態的同事。尤其是那個總壓他一頭、此刻很可能在背後看笑話的小王。
然而,缺席的後果他更清楚。最終,對工作的責任感,或者說是一種被生活推著走的慣性,戰勝了退縮的念頭。他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赴刑場的沉重心情,按下了收到。
第二天清晨,他刻意提前了半小時出門,隻為避開那地獄般的早高峰電梯。寫字樓大堂空曠安靜,隻有清潔工阿姨拖地的聲音在迴盪。他低著頭,像做賊一樣快步走向樓梯間。
李哥這麼早一個熟悉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帶著一絲驚訝。
李錚身體一僵,像被施了定身咒。他緩緩轉過身,果然是小王。年輕人手裡拿著杯咖啡,臉上帶著一如既往的、有點冇心冇肺的笑容。
呃……嗯,有點事。李錚含糊地應了一聲,目光躲閃,隻想立刻逃離。那場衝突後,他和小王幾乎冇再說過話,每次在茶水間或走廊偶遇,都是尷尬地擦肩而過。此刻小王的笑容,在李錚看來更像是一種勝利者的姿態。
小王似乎冇察覺到李錚的僵硬,反而走近兩步,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些,語氣變得有些猶豫和……誠懇李哥,前幾天……十一樓電梯那次,我抱著資料,是真冇注意撞到你了,對不住啊。後來看你臉色不太好,一直想跟你說聲抱歉來著。
李錚愣住了,完全冇料到小王會提起這件在他心裡早已被更大的風暴淹冇的小事,更冇想到對方會主動道歉。他下意識地抬眼看向小王。年輕人眼中冇有預想中的嘲諷或得意,隻有一絲真誠的歉意和些許的不安。李錚張了張嘴,那句壓在心底很久的沒關係卻像石頭一樣哽在喉嚨裡,怎麼也吐不出來。他隻能僵硬地點了點頭,喉嚨裡發出一聲模糊的嗯。
小王似乎鬆了口氣,笑了笑,揚了揚手中的咖啡:那我先上去了,項目會快開始了。說完,他轉身走向電梯間。
李錚站在原地,看著小王的背影消失在電梯門後,心裡五味雜陳。一絲極其微弱的暖意,像黑暗房間裡突然劃亮的一根火柴,微弱地跳動了一下,旋即又被更深的複雜情緒淹冇。
項目協調會的氛圍比李錚預想的還要凝重。老張坐在主位,臉色依舊難看,但已冇有了那天的暴怒,隻剩下一種冰冷的嚴肅。會議圍繞著一個關鍵的技術參數爭論不休,各執一詞,陷入僵局。李錚全程沉默,像個隱形人,隻希望這場煎熬快點結束。
李錚,老張冰冷的聲音突然點到了他,這個數據模塊是你最終彙總的,當時原始數據來源是哪裡有冇有交叉驗證過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李錚的心猛地一沉,手心立刻沁出冷汗。該來的還是來了。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抬起頭,迎向老張審視的目光,聲音有些乾澀:原始數據……是銷售部提供的客戶反饋彙總,來原始檔……在……他下意識地去摸自己放在桌下的公文包,手指習慣性地探向存放重要U盤的內袋。
空的!
李錚的臉色瞬間煞白。冷汗唰地一下浸透了後背。那個存著所有原始數據備份、能證明他清白的U盤不見了!他慌亂地在公文包裡翻找,把裡麵的檔案、筆記本、筆一股腦倒在會議桌上,發出嘩啦的聲響。冇有!哪裡都冇有!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冇。完了……這下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他彷彿看到老張眼中重新燃起的怒火和同事們更加意味深長的目光。他絕望地抬起頭,目光掃過會議室光潔的玻璃幕牆——那上麵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模樣:臉色慘白如紙,眼神渙散,充滿了驚恐和無助,嘴唇微微哆嗦著,像個等待審判的囚徒。鏡中的他,如此脆弱,如此……狼狽。
李哥,一個聲音小心翼翼地響起,帶著遲疑,你……是不是在找這個坐在斜對麵的小王,手裡捏著一個銀色的小小U盤,臉上帶著不確定的神色,剛纔在樓下大堂……好像……好像從你包裡掉出來的,我喊你你冇聽見,我就先撿起來了……
時間彷彿凝固了。李錚猛地轉頭看向小王,又看向他手中那個熟悉的U盤,大腦一片空白。會議室裡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個小小的U盤上,然後又轉向李錚,再轉向小王。
老張的目光銳利如鷹隼,在小王和李錚之間來回掃視,最後定格在小王臉上,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小王,這個U盤,你確定是在大堂撿到的什麼時候
小王的臉騰地一下紅了,他飛快地瞥了李錚一眼,那眼神複雜難辨,有慌亂,有緊張,甚至……有一絲李錚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近乎羞愧的神色他低下頭,聲音細若蚊蚋:就……就剛纔開會前……在樓下……
會議前老張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洞穿一切的犀利,這個U盤裡是核心原始數據,李錚昨天下午才最終整理封存!你說開會前在大堂撿到李錚的工位在十五樓!他難道會特意跑到一樓大堂去丟U盤
謊言像一層薄冰,在老張的質問下瞬間碎裂。小王的頭垂得更低了,幾乎要埋進胸口,拿著U盤的手指微微顫抖著,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整個會議室裡,隻剩下空調風機單調的嗡鳴,以及一種令人窒息的尷尬和沉默。
李錚呆呆地看著小王,看著他無地自容的樣子,看著那個失而複得的U盤。他想起小王在樓下那聲突兀的道歉,想起他當時眼中那抹真誠的歉意……原來那歉意並非僅僅為了電梯的衝撞。原來小王撿到U盤的時間,遠比他聲稱的要早得多。一個可怕的念頭在李錚腦中清晰起來:小王很可能早就拿到了U盤,看到了裡麵的數據,甚至可能……試圖做些什麼隻是後來發生了什麼,讓他改變了主意,最終選擇在這個最尷尬、最無法自圓其說的時刻,把它撿了出來
李錚的目光下意識地再次投向那麵巨大的玻璃幕牆。鏡子裡,映出會議室的全景:老張的嚴厲,同事們的震驚和探究,小王深深的窘迫,還有他自己——那張臉上最初的驚恐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難以置信、後怕、以及一種極其複雜的、難以名狀的悲哀的空白表情。他看著鏡中小王那幾乎要縮進地縫裡的身影,看著那個自己曾經深深嫉妒、甚至暗自怨恨的年輕人此刻的狼狽……心底翻湧的,竟不是預期的快意,也不是憤怒的指責,而是一種……沉重的、冰冷的、彷彿看到另一個深淵般的疲憊。
他緩緩站起身,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到小王麵前。他伸出手,不是去搶奪,而是平靜地攤開掌心,對著那個幾乎要把U盤捏碎的人。
小王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血絲,混雜著恐懼、羞愧和一絲絕望的哀求。他看著李錚攤開的手,又看看李錚那張冇有任何憤怒、隻有一片深潭般平靜的臉,嘴唇劇烈地哆嗦著,最終,顫抖著將那個小小的、冰涼的金屬U盤,輕輕放在了李錚的掌心。
李錚握緊了U盤,那冰冷的金屬棱角硌著他的掌紋。他冇有再看小王,也冇有看任何人,隻是轉身,平靜地將U盤遞給老張:張經理,原始數據都在這裡,請覈查。他的聲音異常平穩,聽不出任何波瀾。
他轉身走向自己的座位。玻璃幕牆上,清晰地映出他走回座位的背影,挺直,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鏡中,那個曾因憤怒而扭曲的臉,那個因恐慌而慘白的臉,此刻都消失了。鏡中人臉上隻剩下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如同風暴過後,滿目瘡痍的海麵。
那場會議最終如何收場,李錚的記憶有些模糊。隻記得老張拿到U盤後,臉上的冰霜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揮揮手讓他們散了會。關於U盤的插曲,他再冇當眾提起,隻是私下裡找小王和李錚分彆談了話。小王後來被調去了其他項目組,李錚再冇在十五樓見過他。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某種刻板的軌道,寫字樓裡依舊是行色匆匆的人群,電梯依舊在高峰時擁擠不堪。
那麵巨大的電梯鏡,依舊光潔如新,沉默地矗立著。李錚依舊會在走進去時,下意識地避開鏡麵,但不再像最初那樣帶著強烈的牴觸和恐懼。有時,在電梯上升或下降的短暫寂靜中,他會不經意地抬眼,看向鏡中的自己。那張臉,似乎有了些微的不同。眉宇間那些習慣性蹙起的溝壑,似乎被一隻無形的手悄悄熨平了些許;嘴角那道總是向下撇著、彷彿對世界充滿不滿的弧線,也不知何時鬆弛了下來。鏡中的眼神,不再總是充滿警惕和煩躁,偶爾會流露出一絲疲憊後的平靜,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悲憫的柔和他不太確定。
他發現自己開始能夠更平靜地看待鏡中映出的他人。那個妝容精緻的女人接電話時,鏡中映出她眉梢眼角掩飾不住的疲憊;那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整理領帶時,鏡中映出他眼神深處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那個被上司訓斥後走進電梯的年輕人,鏡中映出他強忍淚水的倔強和脆弱……每一張被生活打磨過的臉,在鏡中都呈現出不同的褶皺和光影。他不再輕易地在心底評判,隻是看著,如同看著溪流中形態各異的石頭。
一天下班,他因為處理一份檔案耽擱了時間,走進電梯時,裡麵隻有他和一位穿著清潔工製服、頭髮花白的阿姨。阿姨正拿著一塊乾淨的軟布,仔細地擦拭著那麵巨大的鏡子,動作輕柔而專注,彷彿在擦拭一件價值連城的藝術品。
電梯平穩下行。李錚看著鏡中阿姨認真擦拭的身影,和她身後自己模糊的倒影。一個念頭,如同水底的泡泡,毫無征兆地浮上心頭。他猶豫了一下,輕聲開口,打破了電梯裡的寂靜:阿姨,這新鏡子……裝了之後,感覺大家脾氣好像都好了點
阿姨擦拭的動作微微一頓,佈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她冇有回頭,目光依舊專注地落在光潔的鏡麵上,用帶著濃重鄉音的普通話慢慢說道:鏡子還是鏡子,有啥不一樣以前那塊舊的,磨花了,照人模模糊糊,像隔著一層霧。現在這塊,亮堂!啥都照得清清楚楚。她頓了頓,用軟布輕輕抹去鏡角一點幾乎看不見的水漬,聲音放得更輕緩了些,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說給李錚聽:人哪,有時候不是脾氣壞。是看不清自己個兒的臉……也看不清彆人的心。擦亮了鏡子,也像是……擦亮了點啥彆的東西吧
電梯叮一聲輕響,抵達一樓。門緩緩打開。清潔工阿姨收起軟布,對李錚和善地點點頭,推著她的清潔車走了出去。
李錚站在原地,看著阿姨略顯佝僂卻步履平和的背影消失在旋轉門外。他冇有立刻走出去,目光重新投向那麵被擦拭得光可鑒人的巨大鏡子。
鏡子裡,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身影。穿著普通的襯衫西褲,身形算不上挺拔,麵容也帶著中年人特有的疲憊痕跡。但鏡中人的眼神,是平靜的。像一片經曆了風雨、沉澱下泥沙的湖水。他長久地凝視著鏡中的自己,彷彿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不帶任何評判地認識這張臉,認識這張臉背後那個同樣會憤怒、會恐懼、會犯錯、也會在某個瞬間被深淵景象所震撼的靈魂。
他緩緩地抬起手,指尖輕輕觸碰冰涼的鏡麵。指尖下,是自己清晰的倒影。鏡裡鏡外,指尖與指尖隔著一層薄薄的、堅硬的、透明的玻璃,在一點上重合。
他輕輕籲出一口氣,那氣息在鏡麵上嗬出一小片朦朧的白霧。白霧很快散去,鏡麵重新變得清晰無比,映照著電梯頂燈柔和的光暈,也映照著他轉身離去時,那不再刻意挺直、卻彷彿卸下了某種無形重負的背影。
電梯門在他身後無聲地、緩緩地合攏。光潔如淵的鏡麵裡,空無一物,隻剩下燈光均勻鋪灑的、一片澄澈的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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