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灰燼與未竟之藍 第一章

小說:記憶的灰燼與未竟之藍 作者:遠大的輝煌 更新時間:2025-08-04 18:44:38 源網站:dq_cn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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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造了台時間機器,想從死神手裡搶回車禍的妻子。

>第一次回去,鄰居家的孩子替她躺在了馬路上。

>第二次嘗試,整輛校車栽進了深穀。

>第三次,妻子拉住我說:彆再救了。

>每次你撥動時間的指針,死神隻是換個人收割。

>我的離開是定數,你的執念,正把更多人拖進深淵。

>說完,她轉身,走向了那輛註定駛來的卡車。

>如今我又在實驗室,手裡捏著一粒能抹去記憶的藥丸。

>這次,是忘了她還是忘了那些替我赴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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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器低沉的嘶吼在寂靜的實驗室裡瀰漫,那聲音不像發動機的轟鳴,倒像是空間本身在痛苦地呻吟,一下下刮擦著我的腦殼,震得牙根發酸。每一次啟動,幽藍的電弧如同不甘被困的野獸爪牙,在冰冷的金屬縫隙裡瘋狂亂竄,空氣裡那股子刺鼻的焦糊味兒,濃得能蓋過常年浸潤這裡的機油和冷卻液氣味,吸一口都覺得粘稠滯重,彷彿吞嚥著看不見的凝膠。

艾倫·索普,就是我,正乾著一件撕裂時間這塊看似結實布料的活兒。這間位於大學物理係地下的實驗室,曾是我探索宇宙奧秘的聖殿,如今卻成了我孤注一擲、對抗命運的祭壇。四壁堆滿了演算圖紙和廢棄零件,中央那台散發著危險氣息的造物——我的時間機器——如同一個蹲伏的金屬巨獸,低吼著它的不滿。它的外殼佈滿了我無數次調試留下的焊痕與刮擦,每一道都記錄著絕望的深度。

最後一次校準完成,冰冷的觸控麵板上,代表時空座標的數字如同跳著最後一場踢踏舞,瘋狂旋轉後,死死釘在那個刻進我骨髓裡的日子——一年前的今天,下午三點十七分。伊莎貝爾生命畫上句號的刻度。我的指尖冰涼,帶著一種近乎獻祭的決絕,重重按下了那顆猩紅的啟動鈕。

嗡——嘎吱!

不是想象中的平穩飛馳,感覺更像是整個世界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後發了瘋似的擰絞!眼前瞬間炸開,視野碎裂成億萬片高速旋轉的彩色玻璃渣,刺得眼球生疼。耳朵裡灌滿了空間結構被強行撕開的、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聲,尖銳得彷彿有無數看不見的怪獸正在瘋狂啃噬現實的筋骨。疼!不是皮肉撕裂的疼,是每一個細胞、每一粒構成我的粒子都在被粗暴地拆解、拉伸,然後一股腦兒丟進一條由純粹混亂和靈魂尖嘯組成的隧道。我感覺自己快被這狂暴的時空漩渦徹底碾磨成虛無的粉末。

意識在絕對的虛無裡無助地飄蕩,也許隻過了一瞬,也許已曆儘千年。

腳猛地砸在堅實的地麵上,震得膝蓋生疼,一股真實的、帶著塵土和陽光味道的空氣湧入肺葉。熟悉的街景碎片一樣強硬地塞滿我的眼睛:午後懶洋洋的金色陽光慷慨地灑下,在行道樹上投下斑駁跳動的光斑,街角那家伊莎貝爾最愛的橡果咖啡店,正飄出誘人的烘焙甜香,絲絲縷縷鑽進鼻腔……還有,就在前方十幾米,那個該死的十字路口,那盞交通訊號燈,正無情地閃爍著,綠意將儘,紅燈即起,如同死神的倒計時。

以及,路邊那輛嶄新得刺眼、白得瘮人的小貨車。司機,一個戴著棒球帽的年輕人,正全神貫注地埋頭刷著手機螢幕,嘴角甚至掛著一絲笑意,渾然不覺自己那怠惰的車輪,即將碾碎一個由血肉與愛構築的世界。

時間:三點十五分。

喉嚨像被一隻冰冷鐵鉗死死扼住,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鼓,每一次搏動都沉重地撞擊著肋骨,幾乎要破膛而出。目標清晰得像刀刻斧鑿——阻止伊莎貝爾踏入那個死亡路口!我像一顆被絕望點燃後射出的子彈,不管不顧地沿著人行道內側衝了過去,皮鞋後跟急促地叩擊著柏油路麵,發出噠噠噠的脆響,像一串倒計時的喪鐘。路人驚詫、探究的目光像細密的針,瞬間紮滿我的後背。

伊莎貝爾!停下——!

嘶吼聲從我撕裂的喉嚨裡迸發,像一塊粗糲的破布,狠狠撕破了午後虛假的寧靜。

她就在那裡。離路口隻有幾步之遙。她正站在街邊,微微仰頭看著櫥窗裡的什麼,手裡拎著一個印著獨立書店LOGO的紙袋,裡麵是新買的幾本畫冊。暖褐色的長髮被初夏的微風溫柔地撩起幾縷,午後的陽光跳躍著,在她溫柔恬靜的側臉上鍍了一層流動的金輝。聽到那聲嘶啞變調的呼喊,她驚訝地轉過頭來,那雙總是含著春日湖水般笑意的淺褐色眼睛瞬間瞪圓了,盛滿了純粹的困惑。

艾倫你怎麼——

熟悉的、帶著一絲軟糯尾音的疑問隻吐出一半,我已經像撲向懸崖邊緣的殉道者,用儘全身的力氣和重量撲到她跟前,手臂死死箍住她的腰身,將她向後猛地一拽!巨大的慣性帶著我們倆像斷了線的木偶,踉蹌著向後倒去,後背重重砸在路邊堅硬的花壇水泥沿上。尖銳的景觀植物枝杈穿透薄薄的襯衫,在後背劃開幾道火辣辣的刺痛。

幾乎就在我們倒地的同一秒,時間彷彿被按下了慢放鍵,又驟然加速——

吱嘎——砰——嘩啦——!

刺耳到令人頭皮炸裂的輪胎摩擦聲與沉重到令人心臟停跳的撞擊悶響,如同兩柄巨錘,狠狠砸進所有人的耳膜!

一輛原本規規矩矩準備左轉的黑色轎車,為了躲避那輛如同白色幽靈般突然啟動、毫無征兆衝出來的小貨車,司機驚恐地猛打方向盤!失控的車頭像一匹脫韁的瘋馬,狠狠撞上了路邊停著的另一輛銀色SUV。巨大的衝擊力讓沉重的SUV像玩具一樣被硬生生頂上了人行道,沉重的車尾如同巨斧般橫掃過去——

啊——!一聲短促、稚嫩、充滿了人類最原始恐懼的尖叫聲,像一根被驟然剪斷的琴絃,戛然而止,餘音卻久久迴盪在凝固的空氣中。

我死死摟著懷中驚魂未定、身體劇烈顫抖、大口喘著粗氣的伊莎貝爾,心臟瘋狂地撞擊著喉嚨,幾乎要從嘴裡跳出來。目光越過她劇烈起伏的肩膀,越過散落一地的畫冊和飛濺的汽車玻璃碎片,死死釘在幾米外人行道的邊緣。

一個小小的身影,蜷縮在那裡。穿著附近橡樹灣小學醒目的藍白條紋校服,一個鮮紅色的書包,像一朵被無情車輪碾碎、踩扁的塑料花,孤零零地甩在更遠處。小小的身體一動不動,以一種極不自然的姿勢扭曲著。周圍的世界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麵,瞬間炸開了鍋——驚恐的尖叫此起彼伏,有人顫抖著撥打手機語無倫次,有人徒勞地試圖靠近做點什麼,更多的人隻是捂著嘴,臉色慘白地呆立當場。

是鄰居家的小托馬斯。每天下午三點十分,他都會像隻快樂的小鹿,蹦蹦跳跳地準時經過這個路口,書包裡裝著當天的作業,口袋裡揣著幾枚硬幣,去街角那家彩虹糖便利店,買一根他最愛的草莓味棒棒糖。他會甜甜地喊我索普叔叔,會好奇地扒著我實驗室的門框往裡張望。

現在,他代替伊莎貝爾躺在了冰冷堅硬的人行道上。代替了我的妻子。用他剛剛開始綻放的、無限可能的未來,填平了我試圖偷取時間的溝壑。

冰冷的現實像一盆摻雜著冰碴的汙水,從頭頂直澆下來,瞬間把我整個人澆得透心涼,連靈魂都在打顫。胃裡翻江倒海,劇烈的痙攣讓我猛地推開懷中的伊莎貝爾,狼狽不堪地彎下腰,對著花壇裡散發著泥土腥氣的植物根部,撕心裂肺地乾嘔起來。喉嚨被胃酸灼燒得如同刀割,卻什麼也吐不出來,隻有無儘的苦澀和一種沉入地獄的絕望在口腔裡瀰漫。

伊莎貝爾冰涼的手像鐵鉗一樣死死抓住我的胳膊,她的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和巨大的茫然:艾倫……天啊……那孩子……是你……是你救了我可那孩子……天啊……

她說不下去了,大顆大顆的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洶湧而出,砸在我的手臂上,滾燙又冰涼。她的目光死死鎖在那小小的身體上,充滿了無法承受的負罪感。

我死死盯著那抹刺眼的藍白條紋,那小小的、靜止的輪廓。周圍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人群的喧嘩和哭泣聲,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眼中扭曲、旋轉,最終坍縮成一個深不見底、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洞。第一次所謂的成功,代價是一條無辜的、鮮活得如同晨露般的小生命。我自以為是的愛,成了殺死他的凶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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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現在的實驗室,比穿越時空本身更像經曆了一場殘酷的淩遲。身體的每一寸都在尖叫著抗議,彷彿被無形的力量拆散成零件,又被一個蹩腳的工匠草草拚裝回去。頭痛欲裂,像有兩根燒紅的鐵釺從太陽穴狠狠貫入,在腦髓裡反覆攪動。小托馬斯最後那聲被命運剪刀驟然剪斷的尖叫,和他躺在人行道上那小小的、了無生氣的姿態,像兩塊燒紅的烙鐵,死死燙在我的視網膜上,每一次眨眼都帶來尖銳的、深入骨髓的灼痛。

然而,另一種感覺同樣鮮活、同樣霸道地占據著我的感官——伊莎貝爾溫熱的呼吸拂過我的脖頸,她驚魂未定卻真實存在的、帶著體溫的觸感,她眼中殘留的劫後餘生的光芒,還有她指尖那淡淡的、混合著咖啡和鬆節油(她畫畫時沾上的)的熟悉氣息……這些感覺如同滾燙的蜜糖與冰冷的毒藥,在我混亂不堪的腦海裡激烈地交戰、撕扯,幾乎要將我的神經寸寸崩斷。

不夠……這還不夠!

我對著眼前冰冷沉默、外殼上還殘留著焦痕的機器嘶吼,聲音嘶啞破裂,如同砂紙摩擦。托馬斯那張總是帶著靦腆笑容的小臉在我眼前晃動,愧疚像劇毒的藤蔓,從心臟深處瘋狂滋生蔓延,緊緊纏繞、勒緊,讓我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的窒息感。但是,伊莎貝爾還活著!這個念頭如同無邊黑暗深淵裡唯一搖曳的光點,微弱卻帶著灼人的溫度,頑固地燃燒著。也許……也許隻是運氣背到了極點像買彩票永遠中不了獎的倒黴蛋也許下一次,我能找到一個更安全、更萬無一失的時間錨點,一個冇有任何人會被無辜波及的、時間的絕對縫隙這個想法如同魔咒,一旦在絕望的土壤裡生根,便以燎原之勢瘋狂蔓延,瞬間吞噬了殘存的理智和那點可憐的猶豫。我必須再試一次!為了彌補這可怕的、沾滿鮮血的錯誤,為了……把完整的伊莎貝爾帶回來。這念頭成了支撐我搖搖欲墜世界的唯一支柱。

修複機器的過程榨乾了我最後一點殘存的精力和實驗室裡所有能找到的資源。我像個被魔鬼附身的工匠,在刺鼻的焊錫煙霧和濃重的機油氣味中,佝僂著背,雙眼佈滿血絲,反覆演算、焊接、調試、推翻重來。手指被鋒利的金屬邊緣劃破,滲出的細小血珠混入冰冷的金屬縫隙裡,留下暗紅的印記。頭痛如跗骨之蛆,像有無數看不見的小錘在顱骨內壁永不停歇地敲打,奏響死亡的鼓點。支撐我麻木動作的,隻剩下那個偏執到病態的念頭:這次,一定要成功,要完完整整、毫髮無傷地把她從死神的鐮刀下拉回來,讓生活回到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之前。

時空座標再次被精確鎖定在那個帶來無儘噩夢的日子。猩紅的啟動鍵,被我帶著孤注一擲、近乎自毀的狠厲,用儘全身力氣,狠狠地、決絕地按了下去。

第二次的時空穿梭,痛苦變本加厲,如同將第一次的折磨放大十倍。身體不再僅僅是穿越的載體,更像是被投入了宇宙級的粉碎機,反覆碾磨、拆解、再粗暴地重組。意識在混沌狂暴的時空亂流中沉浮、撕裂,彷彿隨時會徹底消散。當雙腳再次觸及到堅實的地麵時,強烈的眩暈感和噁心感如同海嘯般襲來,眼前發黑,胃裡翻騰倒海,我不得不扶住旁邊冰冷粗糙的石壁才能勉強站穩,大口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

地點變了。不再是熟悉的城市街道和瀰漫著咖啡香的路口。這裡是……城郊通往河穀公園的盤山公路。視野陡然變得開闊,能看到遠處如同銀色絲帶般蜿蜒的河流,和兩岸鬱鬱蔥蔥、深不見底的翠綠山穀。初夏的山風帶著草木的清新氣息吹拂而過,本該令人心曠神怡,但此刻的空氣裡卻瀰漫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死寂般的不祥預感。時間:下午兩點四十分。距離那場奪走伊莎貝爾的車禍發生,還有整整三十七分鐘。按照她雷打不動的習慣,此刻她應該正開著那輛紅色的小車,平穩地行駛在這條山路上,去藝術中心接她繪畫班那群可愛的孩子們下課。

我成功了!提前了這麼久!巨大的狂喜如同電流瞬間擊穿全身,沖垮了所有的疲憊和不適,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掙脫束縛。機會!一個近乎完美的、絕對安全的機會!視野所及,山路空曠,隻有幾輛私家車零星駛過,像緩慢移動的甲蟲。隻要攔住她幾分鐘,讓她在那個死亡時刻錯過那個死亡路口就好!一切都能挽回!我立刻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指尖因為激動和殘餘的眩暈感而劇烈顫抖,螢幕解鎖了好幾次才成功,準備撥打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

就在我的拇指即將按下撥號鍵的瞬間——

嘎吱——哐當!!!!

一陣刺耳得足以讓人頭皮炸裂、靈魂出竅的金屬劇烈摩擦聲和輪胎絕望的尖嘯聲,如同地獄的號角,驟然撕裂了山間午後慵懶的寧靜!那聲音蘊含著巨大的動能和毀滅性的力量,狠狠撞擊著我的耳膜和心臟。

我猛地抬頭,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冰手狠狠攥緊,驟然停跳!

視線儘頭,山路最險峻的那個近乎髮卡形的陡峭彎道上,一輛明黃色的校車!它龐大的車身如同一個醉酒的巨人,正以一種完全失控的姿態猛烈搖晃著,車頭絕望地扭向一邊,巨大的慣性讓它像一頭脫韁的鋼鐵怪獸,輕而易舉地衝破了路邊那圈象征性的、簡陋得可憐的金屬護欄!時間彷彿被一隻巨手按下了慢放鍵,眼前的畫麵一幀一幀,帶著殘酷的清晰度,深深烙進我的腦海:扭曲變形的銀色護欄碎片如同慢鏡頭般在空中四散飛舞,刺眼的午後陽光在黃色的車身上反射出冰冷、晃眼的光斑,巨大的車身徹底失去平衡,像一具被無情拋下的巨大黃色棺槨,裹挾著崩落的碎石和漫天揚起的嗆人塵土,翻滾著、撞擊著山崖,發出令人牙酸的巨響,無可挽回地墜向下方那片深不見底、被濃密樹冠遮蔽的幽深峽穀!

死寂。

絕對的、令人心臟麻痹、血液凍結的死寂。彷彿連山風都屏住了呼吸,連鳥鳴都徹底消失。整個世界隻剩下峽穀深處傳來的、沉悶得如同大地心臟破裂的迴響。

幾秒鐘後——或者是一個世紀那麼漫長遙遠而沉悶的、如同大地發出痛苦呻吟般的撞擊聲,才從深不可測的穀底隱隱約約、斷斷續續地傳來。接著,是幾聲極其微弱、扭曲變調的、完全不似人聲的尖叫聲,如同垂死蚊蚋的哀鳴,隨即被更深的、吞噬一切的寂靜徹底吞冇。

手機從我僵直得如同石膏般的手中滑落,啪地一聲脆響,砸在堅硬粗糙的路麵上,螢幕瞬間裂開無數道蛛網般的淒慘紋路。全身的血液彷彿在那一刻徹底凝固,四肢冰冷麻木得失去了知覺。耳朵裡隻剩下一種持續不斷的、高頻的、令人瘋狂的嗡鳴聲,像有無數隻毒蜂在顱內築巢,蓋過了世間一切聲響。

那輛校車……那輛本該載著歡聲笑語、載著幾十個家庭希望的黃色校車……此刻正躺在穀底,裡麵是……

我像一尊被瞬間風化的石像,僵硬地、如同提線木偶般,一步步挪到被撞得支離破碎、豁開巨大缺口的護欄邊緣。碎石和扭曲捲曲的金屬碎片散落一地,新鮮的斷口在陽光下閃爍著猙獰刺眼的光芒。峽穀深處,濃密得化不開的墨綠色樹冠遮蔽了大部分視線,隻能看到一股灰黃色的、帶著濃重泥土和草木腥氣的煙塵,如同不散的冤魂,緩慢而執拗地升騰、瀰漫開來,給這片如畫的風景蒙上了一層死亡的紗幔。

我救了她嗎伊莎貝爾……她甚至還冇出現在這條山路上。她安然無恙。可那輛校車……那些孩子……

轟!

身後傳來一陣熟悉的引擎低吼聲。一輛亮眼的紅色兩廂小車,從彎道的另一側平穩地駛來,然後在我身後幾米遠的路邊緩緩停下。車窗降下,露出伊莎貝爾那張此刻寫滿了驚愕、困惑和一絲不安的美麗臉龐。她暖褐色的長髮被山風吹拂著。

艾倫

她的聲音穿透了我耳中那層厚重的、令人窒息的嗡鳴,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和關切,天哪!你……你怎麼會在這兒剛纔那聲音……好可怕!是什麼掉下去了山體滑坡嗎

她的目光快速掃過我慘白如紙、失魂落魄的臉,又焦急地投向那瀰漫著死亡氣息的峽穀豁口。

她的車,那輛熟悉的紅色小車,安然無恙地停靠在安全的路邊。她就在眼前,幾米之遙,完好無損,帶著她身上特有的、混合著顏料和薰衣草柔順劑的溫暖氣息,以及那份對我毫不掩飾的關切。

可我的目光,我的靈魂,卻像被磁石死死吸住,無法從那道吞噬了無數鮮活生命的峽穀邊緣移開分毫。那升騰的、裹挾著絕望的煙塵,如同招魂的幡旗,在風中扭曲變形;穀底隱約傳來的、被山風撕扯得支離破碎的哭喊和呻吟(或許隻是我的幻覺),像一根根淬了毒的冰錐,狠狠刺入我的耳膜,鑿進我的心臟。胃部猛地一陣劇烈痙攣,如同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狠狠揉捏,我再也無法抑製,猛地彎下腰,對著路邊冰冷的碎石和枯黃的雜草,撕心裂肺地嘔吐起來。酸苦的膽汁灼燒著食道和喉嚨,生理性的淚水混合著冰冷的冷汗,不受控製地洶湧而出,模糊了眼前扭曲的世界。

她立刻推開車門衝了下來,冰涼的手帶著關切和恐懼,用力拍著我的背,聲音裡充滿了驚慌:艾倫!艾倫!你到底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你臉色好難看!下麵……下麵到底掉下去了什麼是車嗎有人嗎

她順著我空洞絕望的目光望向那深穀,聲音裡的恐懼越來越濃。

我艱難地抬起頭,視線模糊地看向她那雙盛滿了驚恐和茫然的淺褐色眼睛,又不由自主地轉向那片剛剛吞噬了數十條幼小生命的、如同地獄入口般的幽深峽穀。喉嚨像是被粗糙的砂紙徹底堵死,被巨大的罪惡感和絕望死死扼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隻有那無邊無際的、冰冷徹骨的絕望,像峽穀底部瀰漫上來的、帶著死亡氣息的寒霧,瞬間攫住了我跳動的心臟,將它凍結成冰。

兩次了。每一次自以為是的拯救,都像用一把生鏽的鈍刀子,在一片片淩遲我的心。伊莎貝爾活著,呼吸著,站在我麵前,這曾是我唯一的渴望。可那代價……托馬斯書包那抹刺眼的鮮紅,他躺在人行道上小小的、靜止的身影;峽穀深處那升騰不散的、裹挾著哭嚎的灰黃煙塵……這些畫麵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在我清醒和昏睡的每一刻,在腦子裡日夜不停地尖叫、盤旋,瘋狂啃噬著我僅存的一絲理智和清醒。身體早已被掏空,被透支,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腑深處的疼痛,持續不斷的頭痛成了我生命裡永恒不變的、令人發狂的背景噪音。實驗室冰冷的、慘白的燈光下,鏡子裡映出的那張臉蒼白枯槁,眼窩深陷,顴骨突出,佈滿了疲憊的紋路,活脫脫一具剛從墳墓裡爬出來的、僅靠執念驅動的行屍走肉。

最後一次……

我對著鏡子裡那個陌生而可怖的自己,低啞地呢喃,聲音破碎得如同秋風掃過枯葉,隻看一眼……就一眼……

這個念頭虛弱得像狂風中的殘燭,搖曳欲熄,卻成了我瀕臨崩潰的世界裡,唯一能抓住的、支撐我不徹底垮掉的稻草。不是為了改變那該死的結局,不是為了尋求那可笑的救贖,或許……僅僅隻是為了積蓄一點告彆的勇氣抑或是,這穿越時空的痛楚本身,已經成了一種無法擺脫的、病態的癮連我自己,也早已在這絕望的循環裡迷失,分不清方向了。

啟動程式,在一種近乎麻木的絕望中,再次運行。這一次,那撕裂靈魂般的劇痛似乎被更深的疲憊所覆蓋,隻剩下一種深入骨髓的虛空感和一種萬念俱灰的平靜。身體像一件千瘡百孔、磨損到極致的破舊衣服,被時空的狂暴激流最後一次粗暴地沖刷、撕扯。

雙腳,終於再次落到了地麵。

熟悉的街景,帶著午後特有的慵懶暖意,如同褪色的老照片,再次湧入視野。橡果咖啡店那熟悉的木質招牌依舊懸掛著,散發出若有若無、此刻卻令人作嘔的甜膩烘焙香氣。時間:三點十六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那輛象征著死神的、嶄新得刺眼的白色小貨車,像個蒼白而執著的幽靈,依舊分毫不差地停在記憶中的街邊。司機……依舊低著頭,全神貫注地刷著那塊小小的手機螢幕,對即將發生的慘劇渾然不覺。

一切精確得像一場被精心編排、無限循環的噩夢迴放。命運的齒輪,冰冷、精確、嚴絲合縫地轉動著,嘲笑著我所有徒勞的努力。

心臟像被一隻從冰窖裡伸出的手狠狠攥緊,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無力感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間將我徹底淹冇。我僵硬地杵在人行道邊緣,身體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塊,又像被無形的繩索捆縛。腿如同焊死在地麵,抬不起來;喉嚨像是被水泥封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剩下空洞的眼睛,像一個被徹底抽走了靈魂的看客,麻木地、被動地等待著那場早已註定的、血色的終局上演。

艾倫

一個聲音,平靜得不可思議,甚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在我身後響起。那聲音很輕,卻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清晰地穿透了街市的背景噪音。聲音裡,帶著一絲幾不可聞的、沉重的歎息,像一片輕柔的羽毛拂過一根緊繃到極限、即將斷裂的琴絃。

我渾身劇震,如同被高壓電流擊中,猛地回過頭。

伊莎貝爾就站在離我幾步之外。午後的陽光穿過法國梧桐茂密的枝葉縫隙,在她暖褐色的、微微捲曲的髮梢跳躍,在她溫柔而蒼白的臉上投下細碎、晃動的光斑。她穿著那條我無比熟悉的淡藍色棉質連衣裙——正是出事那天她穿的那條,裙襬隨著微風輕輕擺動。她的目光平靜地落在我身上,眼神裡冇有一年前那一刻應有的驚訝、疑惑,更冇有麵對即將降臨的死亡時應有的恐懼。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如同古井般的悲傷,和一種洞悉一切的、塵埃落定的瞭然。那眼神,彷彿穿透了時間長河的層層厚重紗幔,早已看穿了所有掙紮、所有輪迴、所有徒勞無功的悲喜劇。

她的視線,平靜地越過我因震驚而僵硬的肩膀,精準地落在那輛白色小貨車上,停頓了一秒,又緩緩移向街角那個即將完成最後一次閃爍、由綠轉紅的交通訊號燈。那目光裡,冇有對死亡的恐懼,隻有一種沉重的、如同巨石落地的確認,一種接受宿命的疲憊。

你……又回來了。

她輕聲說,語氣平靜得像深秋無風的湖麵,波瀾不驚,卻帶著一種奇異而強大的穿透力,直接刺入我混亂、絕望、瀕臨崩潰的核心。這不是疑問,是篤定的陳述。她知道了!她怎麼可能知道這個認知帶來的巨大震驚,如同無形的巨手,瞬間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嚨,讓我徹底失語,隻能瞪大佈滿血絲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她朝我走近一步,腳步輕緩得如同怕驚擾了什麼。她抬起手,冇有直接碰觸我,隻是虛虛地、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攔在了我的去路前方。她微微仰起頭,那雙曾經總是盛滿溫暖陽光和笑意的淺褐色眼睛,此刻清晰地映著我那張因驚駭、狼狽、絕望而扭曲得如同困獸的臉龐。

彆折騰了,艾倫,

她的聲音依舊很輕,像情人間的低語,卻每一個字都像裹著冰的重錘,狠狠砸在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坎上,停下吧,彆再……救我了。

那聲救字,她說得異常艱難,帶著無儘的苦澀。

為什麼!

我終於從喉嚨深處擠出嘶啞破碎的質問,聲音如同破舊風箱的抽拉,字字都帶著鐵鏽般的血腥氣,伊莎貝爾!我能阻止!我一定能阻止它!我能再試一次!再給我一次機會!總有彆的辦法……

瀕臨崩潰的腦子裡,瘋狂的念頭再次如同沸水般翻騰。再提前一個小時直接衝過去打暈那個該死的司機用石頭砸爛那輛貨車的引擎總有一條路!總有一線生機!

冇用的,艾倫。

她輕輕地、卻無比堅決地搖了搖頭,眼神裡的悲傷濃稠得如同化不開的墨,幾乎要將人溺斃,每一次你倒轉時間的指針,想要把我從那條既定的軌道上拽回來……

她頓了頓,似乎在尋找最精準、最不殘忍的詞句,目光投向喧囂卻冷漠的街道,又彷彿在凝視著某種超越凡俗、冰冷無情的宇宙法則,死亡,它並冇有消失。它從不消失。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洞察,它隻是……換了一張臉孔。像擲骰子一樣,隨機地,落在了另一個完全無辜的生命頭上。一個你從未想過、也永遠無法預料的……陌生人。

她的話語,像無數根淬了劇毒的冰針,一根根精準無比地紮進我早已麻木的心臟深處。托馬斯驚恐的、戛然而止的尖叫,峽穀深處升騰的、裹挾著哭嚎的灰黃煙塵……那些被我刻意用意外、巧合來麻痹自己良知的畫麵,此刻在伊莎貝爾平靜而殘酷的陳述中,瞬間變得無比清晰、無比猙獰,帶著濃重的血腥味撲麵而來,將我徹底淹冇。原來……從來就冇有什麼意外。每一次我自以為是的拯救,每一次我按下啟動鍵的壯舉,都在世界另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挖開了一個新的、更深的、埋葬著無辜者的墳墓。我的雙手,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沾滿了永遠洗刷不淨的鮮血。

不……不是這樣……

我下意識地踉蹌著後退一步,彷彿要逃離這太過沉重、太過可怕的真相,喉嚨裡發出困獸瀕死般的嗬嗬低吼,徒勞地、虛弱地否認著,我隻是想……想救你……我不能冇有你……

艾倫,看著我。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靈魂、不容置疑的力量。那雙盈滿淚水、如同破碎琥珀般的眼睛,死死地鎖住我,裡麵翻湧著巨大的痛苦、磐石般的決絕,還有一種……奇異的、近乎悲憫的解脫光芒。愛不是這樣的。真正的愛……是懂得在恰當的時候放手。是學會接受生命裡無法避免的離彆。

她的聲音又緩緩低了下去,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聖潔的溫柔,放手吧,艾倫。為了我,也為了……所有那些可能被捲入這無妄之災的人。讓這一切……回到它本來的樣子。讓命運的河流,按照它既定的河道流淌吧。這是唯一的救贖。

彷彿是為了印證她的話語,遠處,那盞無情的交通訊號燈開始了它最後的倒計時。綠燈閃爍了幾下,如同垂死的掙紮,然後,黃燈短暫地亮起,發出刺眼的警告——

紅燈即將登場。

與此同時,那輛白色小貨車的引擎,發出一聲慵懶的、如同死神打哈欠般的啟動低吼,排氣管噴出一股淡淡的青煙。司機終於放下了手機,雙手握住了方向盤。

伊莎貝爾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最後一眼。那眼神複雜到了極致,翻湧著千言萬語——有不捨,有刻骨的眷戀,有對生命最深的留戀,有對我無儘的心疼,但最終,所有激烈的情緒都沉澱下來,化為一種磐石般的平靜和徹底的接受。她嘴角微微向上彎了一下,似乎想努力給我留下最後一個溫暖的笑容,一個屬於過去的、陽光下的伊莎貝爾的笑容,卻隻牽動出一個無比苦澀、破碎的弧度,比哭泣更令人心碎。

然後,她決然地轉過身。

淡藍色的棉布裙襬,在她轉身的瞬間劃出一個輕盈而絕望的弧線,像一隻折翼的蝴蝶最後一次扇動翅膀。她挺直了脊背,像一隻明知飛不過滄海卻依舊撲向烈火的飛蛾,又像一個走向祭壇的聖女,帶著一種獻祭般的、不可動搖的堅定,朝著那個吞噬一切的十字路口,朝著那輛蓄勢待發、如同蒼白死神坐騎的白色小貨車,邁開了平靜而從容的腳步。

一步。兩步。她的背影在午後斜射下來的、刺眼的陽光下,顯得那麼單薄,那麼脆弱,卻又散發出一種令人心碎的、震撼人心的力量。

伊莎貝爾!不要——!回來!

我用儘胸腔裡最後一絲空氣,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嘶吼,聲音劈裂了周遭的空氣,帶著血沫的腥甜氣息。身體的本能像被無形的鋼索拉扯,完全不受控製地踉蹌著向前撲去,試圖抓住那片即將消逝的淡藍。

就在我的腳抬起,身體向前猛撲的瞬間——

嘎吱——轟!!!

熟悉的、令人靈魂都為之顫栗作嘔的空間撕裂感,不再是來自外部,而是源於我身體內部的每一個粒子!眼前的世界瞬間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拉扯、扭曲、撕碎成億萬片瘋狂旋轉的彩色玻璃!那撕裂時空結構的劇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狂暴、更加徹底,彷彿要將艾倫·索普這個存在過的痕跡,從這個時空節點上徹底抹除!我的嘶吼被無形的力量粗暴地掐斷在喉嚨深處。意識被拋入一個由純粹劇痛和終極混沌構成的漩渦,急速地向下沉淪、墜落、分解……

最後烙印在即將熄滅的意識底片上的,是伊莎貝爾那抹淡藍色的、義無反顧走向命運終點的背影。它在扭曲變形、光怪陸離的光線中,如同一個永恒的剪影,定格了所有的不捨與犧牲。然後,無邊的、冰冷的、絕對的黑暗,如同潮水般湧來,徹底吞冇了這最後的畫麵,也吞冇了一切。

---

**嘀…嘀…嘀…**

單調、規律、冰冷得如同機械心跳的電子音,像屋簷下永不停歇的雨滴,固執地、一下下敲打著我混沌的意識邊緣。

眼皮重得像是壓著千斤秤砣,每一次試圖掀開都耗儘了我殘存的所有力氣。眼前先是模糊晃動的白色光暈,然後逐漸聚焦成刺眼的天花板燈管輪廓,那光芒像針一樣紮著眼睛。濃烈到刺鼻的消毒水氣味,霸道地鑽進鼻腔,徹底覆蓋、抹殺了記憶裡最後殘留的那一絲溫暖咖啡香和……冰冷塵土與血腥混合的絕望氣息。

我回來了。

不是那個位於大學物理係地下、充滿機油、臭氧和絕望氣息的冰冷鐵盒子般的實驗室。這裡是醫院。純白的牆壁,純白的床單,純白的被套,一切都白得刺眼,白得毫無生氣。手腕上纏繞著冰涼的束縛感,連接著床邊那台發出嘀嘀聲的儀器。身體的感覺像是被一輛滿載的重型卡車反覆碾壓了無數遍,每一塊骨頭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肌肉痠軟無力得像一攤爛泥。最要命的是頭顱深處那種持續的、沉悶的、如同鈍器反覆敲擊的疼痛,一下,又一下,規律得讓人發瘋。

一個穿著白大褂的身影擋住了刺眼的光線,湊了過來。

索普博士您醒了感覺怎麼樣有冇有哪裡特彆不舒服

醫生的聲音刻意放得很緩很柔,帶著職業性的安撫,卻掩蓋不住眼底那絲謹慎的觀察。

我艱難地張開乾裂的嘴唇,喉嚨乾澀得如同被砂紙反覆打磨過,火辣辣地疼,隻勉強擠出一個嘶啞破碎的音節:……她……

醫生明顯沉默了一下,短暫得像一次心跳的停頓。他似乎在腦中飛快地檢索著最合適、最不刺激的措辭,眼神裡混合著職業性的同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惑:您被髮現暈倒在您大學實驗室的地板上,索普博士。情況……相當危急,生命體征極度紊亂,腦電波活動異常活躍且混亂,呈現出嚴重創傷後的特征。您已經昏迷整整三天了。

他頓了頓,似乎在給我消化這個資訊的時間,也像是在斟酌下一句,我們為您做了最全麵的檢查……從生理指標上看,冇有發現器質性損傷,但神經係統受到了巨大的衝擊……您……顯然經曆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身心折磨。

他的聲音又低了一些,帶著一種沉重的、宣告般的語氣,關於您的妻子,伊莎貝爾女士……唉,索普博士,我真的很抱歉。一年前那場意外車禍……我們都深感痛心。請您……務必節哀順變。眼下,您最最需要的,是絕對的靜養,讓身心都得到充分的休息和恢複,其他的……暫時不要多想……

後麵的話語漸漸模糊、失真,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灌滿了水的毛玻璃。一年前……意外車禍……節哀……醫生顯然認為我仍深陷在喪妻之痛的舊傷裡無法自拔,甚至引發了嚴重的精神和生理反應。他不知道,就在剛纔,就在那意識斷片的黑暗之前,我又一次眼睜睜看著那抹淡藍色的身影走向毀滅。他不知道小托馬斯,不知道峽穀裡墜落的校車和那些消逝的笑臉……不知道那一次次重複、一次比一次更深的絕望輪迴。在他眼中,我隻是一個悲傷過度、出現嚴重幻覺和精神崩潰的可憐鰥夫。

醫生又絮絮叨叨地叮囑了幾句創傷後應激障礙需要專業心理疏導、需要嚴密觀察精神狀態、按時服藥之類的話,和旁邊的護士低聲交流著什麼腦電波異常峰值、需要排除器質性病變之類的專業術語,然後帶著一種混合著同情與擔憂的表情離開了。病房裡瞬間安靜下來,隻剩下心電監護儀那永恒不變的、冰冷規律的嘀嘀聲,和我自己沉重而艱難的呼吸聲,在死寂的空氣中交織。

時間彷彿失去了意義,像一隻垂死的蝸牛在黏稠的樹脂裡緩慢爬行。窗外,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將冰冷的、五彩斑斕的光斑投射在病房的玻璃窗上,變幻著迷離而虛幻的光影。身體依舊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但那種穿越時空帶來的撕心裂肺的劇痛和天旋地轉的強烈眩暈感,正在如同退潮般慢慢消退,隻留下一種深入骨髓的、靈魂被抽空般的疲憊感,以及頭顱深處那頑固不化、如同背景噪音般的悶痛。

我極其費力地、幾乎是挪動著脖子,目光緩慢而艱難地掃過慘白的床頭櫃。

一個透明的、冇有任何標簽、隻有拇指大小的塑料藥瓶,安靜地立在那裡,像一個小小的墓碑。旁邊,放著一張摺疊起來的、邊緣已經被摩挲得有些起毛的普通列印紙。

心臟猛地一沉,像被一塊巨石狠狠砸中。我知道那是什麼。在發起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穿越嘗試之前,在那絕望和偏執攀升到頂峰的瘋狂時刻,我為自己準備的終極後路。一個理論上能夠精準定位並清除特定記憶片段的神經抑製劑配方——是我利用實驗室的設備和知識,在無數個不眠之夜偷偷合成的。失敗了無數次,最終隻得到了這麼孤零零的一粒成品。當時那瘋狂的想法是:如果這次還是失敗……如果這循環往複、一次比一次更深的痛苦和罪孽感真的無法承受……那就吞下它。忘掉所有關於時間機器的癡心妄想,忘掉那一次次按下啟動鍵帶來的、疊加的絕望深淵,忘掉托馬斯,忘掉峽穀裡的煙塵……隻保留最初那個純粹的、僅僅是失去伊莎貝爾的、被世界拋棄的悲傷。像一個格式化後的硬盤,隻保留最初安裝的那個悲傷程式。

也許那樣,反而能獲得一種空洞的、麻木的平靜一種行屍走肉般的解脫

我掙紮著,調動起全身僅存的一絲力氣,抬起那條彷彿灌滿了鉛、不屬於自己的手臂。指尖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著,終於,冰涼的指尖觸碰到了那個同樣冰涼的小藥瓶。它很小,很輕,握在手心幾乎冇有重量。我把它緊緊攥在掌心,堅硬的塑料瓶身硌著皮膚,帶來一種奇異的、冰冷的真實感。

然後,我用另一隻同樣顫抖的手,拿起了那張紙。動作緩慢得像電影裡的慢鏡頭。展開。

紙上冇有畫著複雜的化學分子式,冇有標註劑量和反應方程式——那些東西早已刻在我混亂的腦子裡。隻有一行字。是我在第三次出發前,用近乎癲狂、力透紙背的筆跡寫下的一行字,墨跡濃黑、淩亂、深重,如同垂死掙紮的爪痕:

>

**忘了她

還是忘了那些替我死的人**

黑色的字跡像帶著倒刺的荊棘,狠狠紮進我的瞳孔,刺入我的腦海。

忘了她抹去伊莎貝爾·索普這個名字,連同她存在過的所有痕跡抹去她溫熱的呼吸拂過耳畔的酥癢,她髮梢在陽光下跳躍的金棕色光澤,她眼中永遠盛滿的、能將冰雪融化的溫柔笑意,還有最後那個淡藍色的、決絕走向毀滅、如同烙印般刻在靈魂深處的背影讓我的世界徹底失去所有色彩和溫度,變成一個冇有她的、空蕩蕩的、連回聲都冇有的廢墟隻留下一個頂著悲傷鰥夫名號的空殼,在無意義的時光裡慢慢腐朽風化

還是……忘了托馬斯忘了那個穿著藍白條紋校服、揹著鮮紅色書包、像隻快樂小鹿般蹦跳的身影忘了他躺在冰冷人行道上那小小的、靜止的、扭曲的姿態忘了鄰居太太撕心裂肺的哭嚎和空洞絕望的眼神忘了峽穀深處升騰瀰漫的、帶著泥土和草木焦糊味的灰黃色煙塵忘了被山風撕碎、隱隱傳來的、如同來自地獄深處的孩童哭喊忘了自己那雙看似為了愛情、實則早已沾滿無辜者鮮血的雙手像一個徹頭徹尾的懦夫,隻留下一個被社會同情的意外受害者家屬的空殼,假裝那些因我而起的可怕罪孽從未發生心安理得地繼續扮演一個純粹的受害者

小小的白色藥丸,此刻靜靜地躺在我的掌心。它那麼小,那麼圓潤,像一顆裹著誘人糖衣的劇毒糖果。窗外的霓虹燈光變幻著色彩,流淌進來,在光滑的藥丸表麵塗抹上幽藍、暗紅、慘綠的光痕,如同魔鬼在耳邊低吟著甜蜜的誘惑。

我把它舉到眼前,湊近那慘白的燈光。病房裡死一般的寂靜被無限放大,隻有心電監護儀那永恒不變的、如同喪鐘倒計時的嘀…嘀…嘀…聲,像在耐心地、冷酷地丈量著我走向最終懸崖的最後幾步。冰涼的塑料藥瓶硌著汗濕的手心,那粒小小的白色藥丸,在變幻不定的霓虹光影下,彷彿擁有了獨立的生命,閃爍著幽微的、不祥的、充滿誘惑的光芒。

忘了她讓伊莎貝爾·索普這個名字,連同她所有的溫暖、笑聲、指尖殘留的鬆節油氣味、廚房裡飄出的烤麪包香,徹底從我生命的畫捲上被橡皮擦無情地抹去讓我的世界退回到一片冇有她的、永恒的灰白荒漠隻留下一個名為艾倫·索普的、頂著悲傷鰥夫標簽的空洞軀殼,在漫長而無意義的時光河流裡,如同朽木般慢慢沉冇、腐爛

還是……忘了托馬斯忘了他校服上那鮮紅得刺眼的書包帶,忘了他像隻被車輪碾過的、折斷了翅膀的雛鳥般躺在地上的姿勢忘了鄰居家從此熄滅的燈火和再也聽不到的孩童笑聲忘了峽穀裡瀰漫不散的、帶著死亡氣息的泥土腥味和焦糊味忘了新聞裡滾動播報的失蹤名單和遇難者照片忘了自己每一次懷著拯救的悲壯按下時間機器啟動鍵時,那雙看似被愛情驅使、實則早已淪為死神幫凶的、沾滿他人鮮血的手

藥丸在汗濕的指尖微微轉動,觸感光滑而冰涼。它所承諾的遺忘,是甜蜜的毒藥,是沉入無夢深淵的終極誘惑。隻要指尖輕輕一推,喉結滾動一下,這蝕骨的劇痛,這足以壓垮任何靈魂的沉重罪孽感,這永無止境、循環往複的絕望噩夢……或許就真的可以畫上一個句號了。徹底的黑暗,徹底的虛無,徹底的……平靜。

我閉上眼,試圖隔絕眼前的一切,隔絕那個冇有答案的抉擇。

然而,黑暗中,那些畫麵反而更加清晰,更加鮮活,帶著令人窒息的力量。

伊莎貝爾轉身前,最後看我的那一眼。不是怨恨,不是恐懼,是深不見底的悲傷,是看透宿命後的磐石般的平靜,是……訣彆。那雙淺褐色的、如同破碎琥珀般的眼睛裡,清晰地映著我那張因瘋狂、絕望和不解而扭曲的臉龐,還有一絲……奇異的、近乎神明悲憫凡人的光芒。那光芒,比任何譴責都更讓我無地自容。

放手吧,艾倫……讓這一切……回到它本來的樣子……

她的聲音,平靜得像深秋山穀裡最後一聲歎息,穿透記憶的喧囂與時間的壁壘,再次無比清晰地在我靈魂深處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溫柔力量。

同時響起的,還有另一個聲音——小托馬斯那聲戛然而止的尖叫。短促,稚嫩,充滿了對這個陽光明媚世界最後的不解和純粹的驚恐。那聲音那麼微小,卻又那麼沉重,像一根淬了萬年寒冰的針,瞬間刺穿了我所有想要逃避、想要沉溺於遺忘的軟弱念頭。

緊隨其後的,是峽穀的風聲。嗚嚥著,盤旋著,捲起穀底的塵土和草木灰燼,也捲來了那被風撕扯得更加破碎、更加絕望的哭喊餘音,像無數隻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呼吸。

藥丸冰冷而沉重,如同握著一塊燒紅的烙鐵。

窗外的霓虹,在小小的藥瓶上塗抹下最後一道幽藍詭譎的光痕,然後,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掐滅,悄然隱去。病房沉入了更深的、如同墳墓般的寂靜之中,隻有那嘀…嘀…嘀…的心電聲,像一位冷酷的計時官,耐心地、無休止地等待著我,去完成這道註定冇有正確答案、隻有無儘痛苦的選擇題。我緊緊攥著那粒小小的、白色的、象征著遺忘與解脫(抑或是更深沉淪)的藥丸,它彷彿在我的掌心跳動,帶著魔鬼的低語,也帶著無法承受的生命之重。

空氣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異常艱難,拉扯著受傷的肺葉,更牽扯著那些永遠無法抹去的畫麵——托馬斯書包那抹刺眼的鮮紅,峽穀煙塵瀰漫的灰黃死寂,伊莎貝爾裙襬那抹走向毀滅的淡藍……它們不再是簡單的記憶碎片,而是交織成了一張巨大無形的、由罪孽與悲傷編織的網,將我牢牢地、絕望地困在這張冰冷的病床上,困在這個比時間機器更令人窒息、更看不到出口的永恒囚籠裡。燈光慘白,牆壁無聲,隻有那粒小小的藥丸,在掌心散發著冰冷的、誘惑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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