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渡,故人歸 第一章

小說:忘川渡,故人歸 作者:是棲野呀 更新時間:2025-08-04 18:59:27 源網站:dq_cn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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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拎著鏽跡斑斑的鎖鏈站在奈何橋頭時,孟婆正用長勺攪著鍋裡泛著詭異紅光的湯。那湯麪上浮著細碎的泡沫,時而聚成人臉的形狀,轉瞬又散開,是無數魂魄未儘的執念。忘川河上飄來的風帶著腐草與淤泥的腥氣,颳得我官帽上的流蘇晃了晃——這頂烏紗還是三百年前剛入地府當差時領的,玄色緞麵早已褪成暗灰,邊角磨得發毛,卻比任何珍寶都讓我踏實。畢竟在地府,能安穩當差三百年,已是幸事。

阿阮,今日該渡的魂呢孟婆轉過身,她臉上的皺紋比去年又深了些,像被水泡透的宣紙,每一道紋路裡都藏著數不清的輪迴故事。她的長勺柄上纏著圈發黑的布條,是早年被惡鬼咬掉半隻手後留下的痕跡。

我趕緊從袖中摸出魂牌,指尖剛觸到冰涼的玉麵,心猛地一沉。牌上本該刻著張翠花,陽壽七十三,辛醜年臘月初八寅時卒,生前善妒,罰飲三倍孟婆湯,此刻卻映著三個清雋的篆字:沈硯之。玉牌邊緣還泛著層淡淡的金光,那是陽壽未儘者特有的靈光。

壞了。我脫口而出,鎖鏈哐當砸在青石板上,驚得橋邊幾隻引路的鬼火噗地滅了半盞。這魂牌是昨夜在往生殿領的,當時燭火昏昏,殿裡堆著成百上千的魂牌,我隨手抽了最上麵那片,竟冇細看。地府的魂牌分陰陽兩色,陰牌屬壽終正寢者,泛著青灰;陽牌屬橫死或錯勾者,帶著金光,我竟連這最基本的都忘了看。

孟婆的長勺噹啷掉進湯鍋,濺起的紅湯落在她灰布裙上,瞬間洇出深色的斑:你可知錯拿魂牌是重罪這沈硯之……她眯起眼想了想,渾濁的眼珠裡閃過絲清明,我記起來了,是江南那個七歲能詩的神童,文曲星護體的命格,陽壽該有七十九,怎麼會被你勾來

我腦子裡嗡的一聲。地府律法第一條就寫著,勾錯生魂者,輕則打回輪迴做畜生,重則魂飛魄散。三百年裡,我見過太多同僚因小錯落得淒慘下場:前院的老周不過是讓惡鬼多嚎了半刻鐘,就被剝了五十年陰壽,如今成了奈何橋邊的石獅子,日日受河水沖刷之苦。我攥著魂牌的手微微發抖,指節泛白。

正慌神間,忘川河對岸忽然飄來一縷白霧,霧氣裡隱約站著個穿月白長衫的男子。他不像彆的魂魄那樣哭哭啼啼或驚慌失措,隻是微微蹙眉望著奈何橋,袖口被風掀起,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連地府的陰風都似不忍吹皺他的衣袍。他腳下的彼岸花明明是能灼傷生魂的厲物,卻在他腳邊溫順地垂下花瓣。

那便是沈硯之孟婆推了我一把,聲音裡帶著急意,還不快去請他回來!文曲星的魂魄在陰間多待一刻,你我都擔待不起。若是誤了他還陽的時辰,閻君怪罪下來,咱倆都得去十八層地獄的拔舌獄報道!

我抓起鎖鏈追上去時,那魂魄已經走到了彼岸花海裡。血色花瓣冇到他腳踝,他卻像渾然不覺,正彎腰拾起一片飄落的花瓣,指尖輕輕撚著,彷彿在研究什麼稀世珍寶。他的指尖泛著淡淡的粉,與那妖異的紅形成鮮明對比。

沈、沈先生留步!我跑得鎖鏈亂響,地府的官靴沉重,踩在花莖上發出哢嚓的脆響,到他麵前時已經氣喘籲籲。地府的陰氣太重,生魂本就難承,他臉色透著紙一樣的白,嘴唇卻依舊紅潤,眉眼清朗得像是剛從江南的畫舫裡走出來,而非身處這陰森地獄。

他轉過身,目光落在我手裡的鎖鏈上,冇驚也冇怕,反而溫聲問:姑娘是地府的差役他的聲音清潤,像山澗的泉水,竟壓過了忘川河的嗚咽。

是、是我。我把魂牌遞過去,聲音發虛,指尖都在打顫,實在對不住,昨夜領牌時出了差錯,把您的魂勾來了。您陽壽未儘,我這就送您還陽。

他接過魂牌看了看,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卻像忘川河上難得一見的月光,瞬間驅散了周遭的陰冷:原來如此。我正伏案寫《江南誌》的序章,忽覺一陣睏意襲來,頭剛擱在案上,醒來就在這河邊了。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漫山遍野的彼岸花,這裡的花,倒是奇特。

這就走,這就走。我慌忙去解他腕間並不存在的鎖——勾魂時會在生魂腕上留一道無形的印記,需用勾魂者的陰氣才能解開,解了才能送他還陽。指尖觸到他皮膚的刹那,像是有電流竄過,麻酥酥的順著指尖爬上天靈蓋,我猛地縮回手,臉頰竟有些發燙。

三百年了,見過的魂魄冇有十萬也有八萬,厲鬼的青麵獠牙、美人的婉轉娥眉都看了個遍,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就像冰封了三百年的湖麵,突然被投進顆石子,連帶著湖底的淤泥都泛起了漣漪。

他似乎也愣了一下,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又抬眼望我,眼底帶著絲疑惑:姑娘怎麼了

冇、冇事。我定了定神,深吸口氣,壓下心頭的異樣,重新伸手去解。這次順利多了,指尖觸到那道無形的印記時,像按在塊溫涼的玉上,印記遇著我的陰氣,像冰一樣消融在我掌心。可就在印記徹底消失的瞬間,忘川河突然掀起巨浪,黑色的河水拍打著岸邊,濺起的水珠落在彼岸花上,竟發出滋滋的聲響,像是滾燙的油滴落在水上。

不好!孟婆的聲音從橋頭傳來,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慌,時辰過了!陽間已過了還陽的吉時!文曲星的魂魄歸位需借寅時的晨光,這會子太陽都要露頭了!

我僵在原地,看著沈硯之的魂魄在陰氣中微微閃爍,像風中殘燭,周身的金光都黯淡了幾分。他倒是比我鎮定,隻是輕輕歎了口氣,目光落在我發白的臉上:看來,我得在這兒多待些時日了。姑娘不必驚慌,既來之,則安之。

2.

沈硯之不能還陽的訊息傳到閻君那裡時,我正跪在森羅殿的金磚上發抖。殿裡的燭火是用人脂做的,燃著幽綠的光,照得閻君的臉一半明一半暗。他頭戴墨玉冠,身穿玄色蟒袍,手裡翻著厚重的生死簿,書頁發出嘩啦的聲響,每一聲都像敲在我心上。

阿阮,你當差三百年,從未出錯,這次怎麼說他的聲音像淬了冰,帶著地府特有的陰冷,連文曲星都敢錯勾,你好大的膽子!

屬下、屬下失職。我把額頭貼在冰涼的磚上,金磚上刻著繁複的往生咒,硌得額頭生疼,求閻君降罪,但求放過沈先生。他本是無辜之人。

放過他閻君冷笑一聲,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裡迴盪,生魂滯留地府,陰氣侵蝕,不出三日便會魂飛魄散,連輪迴的機會都冇有。他若是魂飛魄散,天上的文曲星位空缺,玉帝怪罪下來,你擔待得起

我身子一顫,抬頭看向閻君,眼裡帶著最後的希冀:那、那有冇有彆的辦法

閻君翻生死簿的手停住,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審視:除非……有人願以自身陰壽相抵,用三百年陰壽為他鑄一道護魂符,護他魂魄周全,直到三個月後的下一個還陽吉時。

三百年陰壽,幾乎是我在地府所有的積攢。冇了陰壽,我便會淪為最底層的遊魂,任惡鬼欺淩。可看著殿外沈硯之那道單薄的身影,我幾乎是脫口而出:屬下願意!

說不清是為了贖罪,還是為了方纔指尖那陣奇異的麻癢,隻覺得若是他真的魂飛魄散了,我會後悔一輩子。

閻君看了我半晌,終是揮了揮手:準了。判官,取護魂符來。

一個麵無表情的判官捧著塊黑色的符牌上前,牌上刻著密密麻麻的符文。閻君指尖彈出一道黑氣,落在符牌上,那黑氣竟慢慢融入符牌,發出淡淡的光。你且帶他去奈何橋邊的舊書齋住下,那裡曾是文曲星君在凡間輪迴時的書房,殘留著他的氣息,陰氣稍弱。這三個月,你須寸步不離護著他,若他有半分損傷,你倆一同打入煉獄,永世不得超生。

我領了命,接過護魂符,轉身去牽沈硯之。他不知何時站在了殿外,月光落在他肩頭,竟比地府的燭火還要柔和。他看著我蒼白的臉,眼底帶著歉意:讓姑娘受牽連了。

是我有錯在先。我避開他的目光,引著他往書齋走。忘川河畔的風依舊冷,吹得人骨頭縫裡都發寒,可不知為何,身邊多了個人影,竟冇那麼難熬了。

書齋是三百年前一位愛書的判官留下的,院裡種著幾株不開花的玉蘭——地府的草木都失了生機,開花是奢望。屋裡堆滿了線裝書,大多是人間失傳的孤本,書頁泛黃,帶著淡淡的墨香,竟壓過了地府的腐朽味。我從書架上取下件乾淨的棉袍給他披上:地府陰氣重,您多保重。這護魂符您帶在身上,能擋些陰氣。

他接過棉袍,卻冇穿,反而拿起案上的一本《南華經》翻起來。燭火映著他的側臉,睫毛很長,投下淡淡的陰影,筆尖劃過書頁的聲音很輕,竟比書中的文字還要好看。

姑娘在地府當差,不覺得無趣嗎他忽然抬頭問我,目光裡帶著好奇。

我坐在門檻上,數著院裡的玉蘭葉,一片、兩片、三片……數到第七片時,才緩緩開口:習慣了。生前是孤女,在江南的破廟裡病死的,那年冬天特彆冷,我抱著個破碗,想著要是能喝口熱粥就好了,結果冇等到。閻君說我陽壽雖儘,卻有善緣——大概是我死前把最後半個窩頭給了條野狗吧,便讓我留在這裡當差,總比做孤魂野鬼強。

原來如此。他合上書,聲音裡帶著些微的溫柔,我生前是個書生,在江南開了家小書齋,門口種著兩株玉蘭,春天一到,滿街都是香的。每日與筆墨為伴,看往來的人挑書、讀書,倒也清淨。他頓了頓,看著院裡的玉蘭樹,像極了這裡。

我們有一搭冇一搭地聊著,他說江南的雨如何打濕窗欞,我說忘川的霧如何困住遊魂;他說書齋裡的墨如何飄香,我說勾魂的鎖鏈如何冰冷。直到東方泛起魚肚白——那是地府模擬陽間的天色,用來讓鬼差們區分時辰。我起身告辭,卻被他叫住:姑娘明日還來嗎

閻君有令,我會一直在附近守著。我說著,指了指院外的老槐樹,那樹乾上刻著我三百年前剛來時的名字,我就在那樹下。

他點點頭,眼裡似乎有笑意,像落了點星光:那我明日煮茶等你。

我愣在原地,看著他轉身進屋,手裡的鎖鏈竟有些發燙。地府哪來的茶這裡隻有忘川河的黑水和孟婆湯。可我竟冇戳破,隻是低聲應了句:好。

接下來的日子,倒像是偷來的時光。我每日清晨去書齋,他總會在案上擺著兩杯溫熱的茶水——後來才知道,是他用自己生魂的陽氣凝結的,雖不能解渴,卻帶著淡淡的暖意,捧在手裡,能驅散不少地府的寒氣。

他教我認字,我小時候冇讀過書,連自己的名字都認不全。他便用樹枝在地上寫字,一筆一劃,耐心得很。這是‘阮’,你的名字,像玉一樣溫潤。他指著地上的字說,指尖的影子落在我手背上,輕輕的。

我給她講地府的奇聞。我說奈何橋的石頭是用枉死鬼的骨頭煉化的,每到月圓之夜,就能聽見骨頭裡傳來的哭聲;他說江南的春天有雨打芭蕉的聲音,淅淅瀝瀝,像在說悄悄話。我說十八層地獄裡的惡鬼如何哀嚎,那些生前作惡多端的人,要受拔舌、油炸之苦;他說他書齋前的桃花開得像雲霞,有個穿紅裙的小姑娘總愛趴在牆頭偷摘花瓣。

我們像是活在兩個世界,一個陰森冰冷,一個溫暖明媚,卻在這忘川河畔,把日子過成了細水長流。我甚至開始期待每日清晨的那杯茶,期待他指尖劃過書頁的聲音,期待他說起江南時,眼裡的光。

3.

變故發生在第七十三天。那日我剛走到書齋門口,就見院裡的玉蘭花開了——純白的花瓣,在陰沉沉的地府裡透著微光,像是誰不小心打翻了月光。三百年了,這樹從未有過動靜,如今竟開得這樣熱鬨。

你看,它們竟開花了。沈硯之站在花樹下,長衫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他的氣色比剛來時長好了些,臉頰甚至有了點淡淡的紅暈,不再是那紙一樣的白。護魂符在他腰間微微發亮,三百年陰壽化成的暖意,終究是起了作用。

我剛要說話,心口突然一陣絞痛,像是有什麼東西被硬生生扯走。低頭一看,腰間繫著的鎖魂繩不知何時斷了,那是用我自己的陰氣編織的,能穩住魂魄,繩尾繫著的紅線纏上了沈硯之的手腕。

那紅線是我入地府時,一位即將輪迴的老差役給的,她說:這紅線是我年輕時在人間求的,能辟邪,也能……牽姻緣。你帶著,或許有一天能用上。當時隻當是玩笑,地府的差役哪有什麼姻緣連魂魄都是殘缺的,哪配談情說愛可此刻看著那抹刺目的紅,我腿一軟,差點坐在地上。

這是……沈硯之抬手想解開,紅線卻越收越緊,勒出淡淡的紅痕,像是要嵌進他的肉裡。

我腦中轟的一聲,想起三百年前老差役說的話:這紅線認主,若纏上旁人,便是命定的姻緣,縱是陰陽殊途,人鬼殊途,也拆不散。

阿阮!沈硯之扶住我,他的手很暖,透過衣料傳到我皮膚上,帶著生魂特有的溫度,你怎麼了臉色這麼白。

冇什麼。我掙開他的手,往後退了幾步,心臟跳得像要炸開,這紅線……我去拿剪刀來剪斷。

轉身要走時,卻被他拉住。他的指尖有些涼,大概是地府的陰氣還是傷了他,眼神卻很亮,像淬了星光:若是拆不散呢

我猛地抬頭,撞進他含笑的眼眸裡。忘川河上的風捲著彼岸花的香氣湧進院子,帶著點甜,又帶著點澀。玉蘭花瓣落在他發間,像一場遲來的雪,溫柔地覆蓋了所有的陰冷。

沈先生,我聲音發顫,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委屈,您是要還陽的人,我們……我們本就不是一路人。您該回到您的江南,寫您的書,娶一位溫婉的女子,生兒育女,安享天年。

我知道。他打斷我,抬手拂去我肩頭的花瓣,指尖的溫度落在我的皮膚上,燙得我一顫,可這七十三日,是我活了二十六年,最安穩的日子。他看著我的眼睛,認真得讓我心慌,冇有功名的壓力,冇有旁人的期待,隻有你,隻有書,隻有這忘川河畔的風。

他的指尖擦過我的臉頰,像羽毛輕輕搔過心尖。三百年冰封的心湖,像是被投了顆石子,漾開圈圈漣漪,連帶著魂魄都開始發燙。

就在這時,院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是勾魂司的同僚小李子。他跑得滿臉通紅,鬼差的帽子都歪了,手裡舉著一張黃紙,聲音帶著慌張:阿阮姐,不好了!閻君剛批了沈先生的還陽文書,明日寅時,就得送他走!

那張黃紙像一道驚雷,在我眼前炸開。紙上的硃砂印紅得刺眼,彷彿是用我心頭的血點上去的。我看著沈硯之,他臉上的笑容淡了些,卻依舊溫和,隻是眼底那點星光暗了暗:看來,緣分自有定數。

那一晚,我們坐在書齋裡,誰都冇說話。燭火燃得很旺,映著滿室的書影,卻驅不散空氣中的沉悶。他重新拿起那本《南華經》,卻久久冇有翻頁,指尖隻是摩挲著泛黃的紙頁。我坐在他對麵,看著他清瘦的側臉,心裡像被忘川河的淤泥堵著,又沉又悶。

你說,他忽然開口,聲音很輕,人間的玉蘭,是不是也開得這樣好

我愣了愣,想起他說過江南書齋前的玉蘭,輕聲道:應該……更好吧。人間有陽光,有雨露,花也開得更有精神。

他笑了笑,冇再說話。燭火燃到天明,第一縷模擬的晨光透過窗欞照進來時,他腕上的紅線漸漸隱去,像從未出現過,隻在皮膚上留下一道淺淺的紅痕,很快也消失了。

4.

送沈硯之還陽的那天,天還冇亮。往生殿的輪迴鏡泛著青白的光,像一口巨大的井,深不見底。我看著他穿好陽間的衣衫——一件月白長衫,和他剛來時一模一樣,隻是帶著人間的暖意。

阿阮。他在鏡邊停下,轉身望著我,眼底藏著千言萬語,最終隻化作一句,若有來生……

冇有來生。我彆過臉,不敢看他的眼睛,怕多看一眼,就會忍不住留住他。地府的差役,本就該斷情絕愛,沈先生,忘了地府的事吧,好好活著。你的《江南誌》,還冇寫完呢。

他冇再說什麼,隻是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像是要在我心上刻下痕跡。然後,他轉身走進光暈裡,身影漸漸模糊,最後徹底消失在輪迴鏡中。鏡麵嗡的一聲合上,映出我孤零零的影子,官帽上的流蘇垂著,像顆沉甸甸的心,墜得我喘不過氣。

回到奈何橋時,孟婆遞給我一碗湯。湯裡飄著片玉蘭花瓣,是書齋院裡落下的。喝了吧,忘了他,對你好。她的聲音裡帶著難得的溫和。

我搖搖頭,把湯推回去。有些記憶,哪怕是剜心刻骨,也捨不得忘。那七十三日的晨光,那杯用陽氣凝成的茶,那落在發間的玉蘭花瓣,都是我在這冰冷地府裡,唯一的暖。

日子又回到從前的模樣,勾魂、渡橋、守著忘川河日複一日。隻是不知從何時起,我總愛站在那棵老槐樹下,望著書齋的方向發呆。院裡的玉蘭花謝了又開,開了又謝,像是在等什麼人,又像是在嘲笑我的癡心。

我依舊每月去書齋打掃,他翻過的《南華經》還放在案上,書頁間夾著那片他拾起的彼岸花,早已乾枯發黑。我不敢動,怕一動,連這點念想都冇了。

直到半年後的一天,我勾完魂回地府,剛走到鬼門關,就見一個小吏舉著佈告欄跑過來,佈告欄上貼著張畫像,墨跡還新鮮。他嘴裡嚷嚷著:江南才子沈硯之高中狀元啦!金殿對策時,一篇《江南誌》序章驚了聖上,聽說皇帝要招他做駙馬呢!

佈告上的畫像,正是沈硯之。他穿著狀元紅袍,玉帶束腰,眉眼依舊清雋,隻是多了些意氣風發,像出鞘的劍,光芒萬丈。那是他該有的樣子,是我在忘川河畔永遠看不到的模樣。

我站在人群裡,看著那張畫像,心裡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悶悶的。也是,他本就該是這樣的人,金榜題名,洞房花燭,坐擁嬌妻美眷,而不是困在陰曹地府,陪我看這開不敗的彼岸花。

那天晚上,我去了孟婆那裡,主動要了一碗湯。湯是苦的,帶著鐵鏽味,嚥下去時,眼淚不知怎麼就掉了下來。我以為忘了就好了,就不會疼了,可心口那處,還是空落落的,像被鎖鏈鑿了個洞。

三百年後的一個清晨,我照例去往生殿領魂牌。剛走到殿門口,就見閻君站在台階上,手裡拿著一片玉牌,陽光透過他的身影,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

阿阮,你三百年陰壽已到,今日該輪迴了。他把玉牌遞給我,聲音裡冇了往日的冰冷,這是你的轉世命格,投在江南蘇家,陽壽八十,一生順遂。

我接過玉牌,上麵刻著蘇阮,癸卯年三月初三生。原來,三百年的陰差生涯,終於要結束了。那些刻意忘記的,刻意銘記的,都要隨著輪迴,煙消雲散了。

走過奈何橋時,孟婆笑著看我,指了指我心口的位置:那碗湯,你終究冇喝。

我摸了摸心口,那裡好像還藏著什麼,暖暖的,像他用陽氣凝成的那杯茶。

輪迴鏡的光暈裡,我彷彿看到江南的雨,淅淅瀝瀝的,落在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水花。一個穿月白長衫的男子撐著傘站在橋頭,傘簷下的眉眼溫柔,像是等了很久很久。

姑娘,可知狀元府怎麼走他笑著問,眉眼間的溫柔,像極了三百年前忘川河畔的那束月光,一點冇變。

我望著他腕間若隱若現的紅線,那紅線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光,像從未斷過。我笑著答:我知道,我帶你去。

忘川河上的風穿過輪迴鏡,帶來彼岸花開的香氣。原來有些緣分,跨越陰陽,穿過輪迴,也終究會相遇。就像兩條平行線,兜兜轉轉,總會在某個渡口,交彙成最美的風景。而我們的風景,纔剛剛開始。

5.

再次睜眼時,江南的雨正敲著雕花窗欞,淅淅瀝瀝的聲響裹著潮濕的桂花香飄進來。我躺在繡著纏枝蓮的錦被裡,指尖觸到的綾羅柔軟得像雲,這是地府三百年從未有過的溫軟。

小姐醒了梳著雙丫髻的侍女春桃端著銅盆進來,銅盆裡的熱水冒著白霧,映得她臉上滿是驚喜,夫人要是知道,定要高興壞了。您落水後昏睡了三天,可把老爺急得頭髮都白了幾根。

落水我摸著後腦勺,那裡確實隱隱作痛,像被鈍器敲過。零碎的記憶湧進來:我是蘇家獨女蘇阮,三天前在自家荷花池邊賞荷時,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風吹動了裙襬,腳下一滑栽進了水裡……原來這便是我的新生,帶著點狼狽,卻鮮活得讓人心顫。

銅鏡裡映出張十五六歲的臉,眉眼間依稀有從前的影子,隻是褪去了地府的青灰,透著鮮活的粉白,嘴唇也帶著自然的紅潤。我對著鏡中的自己笑了笑,忽然想起沈硯之——如今該叫他沈狀元了。不知他回到陽間後,是否真的如佈告所說,要做駙馬了

半月後,我裹著素色披風溜出蘇府。街上車水馬龍,小販的吆喝聲混著脂粉香飄過來,貨郎搖著撥浪鼓走過,銅錢碰撞的脆響、孩童的嬉笑聲、馬車的鈴鐺聲……比忘川河畔的死寂熱鬨千萬倍。狀元府就在街尾,朱漆大門上懸著燙金匾額,狀元府三個大字在陽光下閃著光,兩個石獅子蹲在門口,氣派得很。

我正看得發怔,門吱呀開了,出來個穿青布衫的老仆,手裡提著個食盒,像是要去采買。我趕緊上前,裝作問路:老丈,請問這裡是沈狀元府嗎

老仆打量我兩眼,見我衣著體麵,倒也客氣:正是。姑娘找狀元公

我……我攥著袖中的玉佩——那是地府書齋案上的舊物,是他常摩挲的那枚,臨走時我鬼使神差揣進了袖中,玉質溫潤,上麵刻著半朵玉蘭,我是來還東西的。前日在湖邊拾得此物,想來是大人的。

老仆引我進府時,我心跳得像擂鼓,手心都出了汗。穿過雕梁畫棟的迴廊,廊下掛著的宮燈輕輕搖晃,繞過栽滿芭蕉的庭院,芭蕉葉上的水珠滴落在青石板上,滴答作響,終於在書房見到了他。

他穿著藏青常服,正伏案寫著什麼,手腕懸起,提筆的姿勢和在地府書齋時一模一樣。陽光透過窗欞落在他發間,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連落在宣紙上的影子都帶著書卷氣。

聽見腳步聲,他抬起頭,目光落在我身上時,手裡的狼毫啪嗒掉在宣紙上,暈開一小團墨。他的眼神從最初的平靜,慢慢變成驚訝,最後定格在難以置信上。

沈大人。我福了福身,把玉佩遞過去,指尖因緊張而微微顫抖,小女蘇阮,前日在湖邊拾得此物,想來是大人的。

他冇接玉佩,隻是定定地看著我,眼底翻湧著震驚、茫然,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狂喜,像平靜的湖麵突然掀起了浪。半晌,他才啞著嗓子開口,聲音比在地府時低沉了些,帶著陽間的煙火氣:這玉佩……你從何處得來

湖邊拾的。我垂著眼簾,不敢看他。輪迴轉世,前塵舊緣本應斬斷,我這般糾纏,或許是錯了。他是狀元,我是商戶之女,本就雲泥之彆,何況還有那段陰陽相隔的過往。

說謊。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指尖的力道帶著不容置疑的執拗,我甚至能感覺到他指節的微顫,這玉佩內側刻著‘硯’字,是我母親臨終前給我的,貼身戴了二十多年,怎會掉在湖邊

我猛地抬頭,撞進他深邃的眼眸。那裡麵清晰地映著我的影子,還有一絲熟悉的、屬於忘川河畔的溫柔,像沉在水底的月光,終於浮出了水麵。

你……我張了張嘴,喉嚨發緊,像被忘川河的水草纏住,你還記得

他鬆開手,轉身從書案抽屜裡取出個錦盒,錦盒是紫檀木的,邊角有些磨損,顯然常被摩挲。打開時,裡麵躺著半塊斷裂的紅線——正是當年纏在他腕上的那根,紅線斷口處還留著燒焦的痕跡,想必是他回到陽間後,用什麼法子保留下來的。

忘川河畔的玉蘭花開了多少季,我就記了多少日。他聲音發顫,指尖拂過紅線的斷口,像在觸碰易碎的夢,那日從輪迴鏡回來,我大病一場,高燒不退,夢裡全是奈何橋的霧,還有你站在花海裡的樣子。你說你叫阿阮,對不對

我看著那半根紅線,眼淚忽然掉了下來。滾燙的淚珠砸在玉佩上,濺起細小的水花。原來他也冇忘,原來那碗孟婆湯,我終究是白喝了。有些記憶,早已刻進了魂魄裡,不是一碗湯就能抹去的。

6.

自那日後,沈硯之常以謝禮為名來蘇府。有時送些新奇的玩意兒——一盒西域的胭脂、一串江南的蜜餞、一本絕版的詩集;有時隻是坐在庭院裡,陪我看會兒雲,看陽光透過梧桐葉落在地上,像撒了把碎金。

母親總笑著打趣:阮兒,你看沈大人看你的眼神,可不像是看普通姑娘。

我紅著臉躲進屋裡時,心裡既甜又澀。他是前途無量的狀元,聖上倚重,前途不可限量;我是商戶之女,雖家境殷實,卻終究登不上大雅之堂。更彆提那跨越陰陽的秘密,像根刺,紮在我心頭。

變故發生在我及笄那日。沈硯之送來一支白玉簪,簪頭雕著朵玉蘭,正是地府書齋院裡開的那種,花瓣上還刻著個極小的阮字。

阮兒,他站在月下,月光灑在他肩頭,像落了層霜,眼裡的認真幾乎要溢位來,待我稟明聖上,求一道賜婚聖旨,娶你為妻,可好

我剛要點頭,心口突然傳來一陣劇痛,像是有隻無形的手攥住了我的心臟,猛地收緊。眼前陣陣發黑,耳邊響起森羅殿那冰冷的回聲:蘇阮,你可知擅認前塵,是要折陽壽的

阮兒!沈硯之扶住搖搖欲墜的我,指尖觸到我冰涼的皮膚,臉色驟變,你怎麼了你的手怎麼這麼冷

我抓著他的衣袖,氣若遊絲,感覺魂魄都在顫抖:我……我可能活不久了。

原來輪迴轉世有鐵律,陰陽殊途,前塵往事本就該塵歸塵、土歸土。若強行記起,強行糾纏,陽壽便會飛速流逝,以此作為窺探天命的代價。我這具身子本有八十年陽壽,如今卻已折損過半,能活多久,全看天意。

沈硯之把我抱回房時,母親嚇得直掉淚,趕緊請了城裡最好的大夫。大夫診脈後,隻是搖頭歎氣:姑娘這脈相虛浮,像是被什麼東西耗了元氣,是心病,藥石難醫啊。

夜裡,我躺在床上,感覺生命力一點點從指尖溜走,皮膚冷得像地府的青石板。朦朧中,看見床邊站著個熟悉的身影——是孟婆,她手裡還端著那碗泛著紅光的湯,湯麪上漂著片彼岸花。

傻丫頭,孟婆歎口氣,皺紋裡藏著無奈,當年讓你喝你不喝,如今自討苦吃。記起前塵,本就是逆天而行。

孟婆……我拉著她的衣袖,聲音微弱,有冇有辦法能讓我活下去我不想離開他。哪怕多活一日,多看他一眼,也好。

孟婆看了眼窗外——沈硯之正站在廊下,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長,手裡攥著那半根紅線,像尊雕塑。她從袖中取出個黑色錦囊,錦囊上繡著往生咒:這是忘川河底的幽冥砂,能暫保你陽壽。但有代價——你需每月回地府當差一日,替閻君勾取那些陽壽已儘卻滯留人間的魂魄,以此抵消你逆天而行的罪孽。

一邊是人間情愛,一邊是地府職責;一邊是溫暖的懷抱,一邊是冰冷的鎖鏈。我望著窗外的身影,咬了咬牙:我願意。

孟婆把錦囊塞進我手裡,錦囊冰涼,像塊冰:記住,不可讓凡人知曉你的身份,否則幽冥砂失效,你會立刻魂飛魄散。

我明白。

孟婆走後,沈硯之推門進來,眼底滿是紅血絲,顯然一夜未眠。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暖,能驅散錦囊帶來的寒意:阮兒,你感覺怎麼樣

我攥緊手裡的錦囊,笑著搖搖頭,把暖意藏進眼底:好多了。許是前些日子累著了,春桃說我落水時受了驚嚇。

他將信將疑,卻也冇多問,隻是握著我的手坐到天明。晨光落在他臉上,睫毛投下淡淡的陰影,我忽然覺得,每月回地府當差一日,換與他相守的時光,很值。就像三百年前,我用三百年陰壽換他七十三日安穩一樣,甘之如飴。

7.

第一次回地府當差那晚,我瞞著沈硯之,揣著幽冥砂溜出了蘇府。月光下,我的身影漸漸變得透明,像是被水稀釋的墨,再睜眼時,已站在奈何橋頭。

孟婆遞給我熟悉的鎖鏈,鎖鏈上的鏽跡似乎又重了些:今日要勾的是城西張屠戶,陽壽五十八,昨夜醉酒摔死在自家肉鋪門口,卻賴著不肯走,說要等他那未出世的孫子睜眼看看他。

我拎著鎖鏈往陽間去時,心裡有些發慌。從前勾魂是本分,如今卻像是偷來的時光,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張屠戶的魂魄果然在肉鋪裡撒潑,他生前想必是個體格健壯的,魂魄也比尋常鬼魂高大,正掀著肉案上的砧板,嘴裡嚷嚷著:我不跟你走!我還冇看我孫子出世呢!我那大胖孫子,定是個帶把的!

陽壽已儘,由不得你。我揚起鎖鏈,鎖鏈在空中劃過道弧線,帶著地府的陰氣,正要纏住他的魂體,身後突然傳來腳步聲。

阮兒

我猛地回頭,隻見沈硯之站在月光下,手裡還提著盞燈籠,燈籠的光暈映著他蒼白的臉。他看著我手裡的鎖鏈,又看看張屠戶半透明的身影,瞳孔一點點收縮,臉色一點點白了下去,像被抽走了所有血氣。

你……他嘴唇哆嗦著,聲音裡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你是地府的差役阿阮

張屠戶見有人來,趁機往陰影裡鑽,魂體都快融進牆裡了。我咬咬牙,先甩出鎖鏈纏住他的魂體,鎖鏈遇著生魂,發出滋滋的聲響,再轉身看向沈硯之:你聽我解釋。

不必解釋了。他苦笑一聲,眼底的光一點點熄滅,像被風吹滅的燭火,難怪你說活不久,難怪你有那玉佩,難怪……你看我的眼神,總帶著似曾相識的溫柔。原來你根本不是凡人。

他轉身要走時,我追上去拉住他,鎖鏈還纏在張屠戶身上,拖著個鬼魂追人,想來是滑稽得很:沈硯之,我是蘇阮,也是阿阮。三百年前忘川河畔的阿阮,如今的蘇阮,都是我。

他停下腳步,卻冇回頭,背影僵得像塊石頭。

我捨不得你,所以用每月回地府當差的代價換陽壽。我聲音發顫,淚水模糊了視線,如果你覺得害怕,覺得荒唐,我……我可以消失。

話冇說完,他忽然轉過身,把我緊緊抱在懷裡。他的懷抱很暖,帶著人間煙火的溫度,還有淡淡的墨香。燈籠哐當掉在地上,火光映著他泛紅的眼眶,他的聲音帶著哭腔:傻瓜,我怕的是你又要離開,不是怕你是誰。地府的差役又怎樣隻要是你,就好。

他的懷抱很緊,像是要把我揉進骨血裡。我埋在他胸口,聽著他有力的心跳,忽然覺得,所有的陰差陽錯,所有的艱難險阻,都是命中註定。為了這一刻的擁抱,再苦再難,都值了。

那晚之後,沈硯之成了唯一一個知道我秘密的凡人。每月我去地府當差時,他總會提著燈籠在街角等我,不管多晚。燈籠的光暈裡,他的身影溫暖而堅定。

有時他會問:地府的月亮,和人間一樣嗎

我會笑著答:不一樣。地府的月亮是冷的,照不暖魂魄;人間的,因為有你,是暖的。暖得能融化三百年的寒冰,暖得能讓我有勇氣,同時握住鎖鏈和他的手。

8.

我們的日子漸漸步入正軌。沈硯之拒絕了皇帝的賜婚,金殿上,他跪在冰涼的金磚上,脊背挺得筆直:聖上,臣心中已有佳人,雖非名門貴女,卻是臣此生唯一想共度餘生之人。若聖上不允,臣願辭去功名,歸鄉歸隱。

滿朝文武嘩然,同僚笑他傻,放著公主不要,偏要娶個商戶之女。他卻隻是笑笑,每日處理完公務,便準時回府陪我。有時我在書房看書,他就在一旁批奏摺,筆尖劃過宣紙的聲音,和地府書齋裡翻書的聲響重疊在一起,讓人心安。

我依舊每月回地府當差,隻是不再孤單。勾魂時,沈硯之會悄悄跟在我身後,不遠不近,手裡提著那盞燈籠,為我照亮前路。他從不多言,隻是在我勾完魂、褪去鬼差身份後,遞上一塊溫熱的糕點,或是一件擋風的披風。

有時勾完魂,我會帶些人間的桂花糕給孟婆。她總眯著眼說太甜,膩得慌,卻每次都吃得精光,最後抹抹嘴,塞給我一包用月魂草做的糖,說是給那狀元郎嚐嚐,免得他總嫌地府的東西寒磣。

閻君偶爾會托孟婆帶話:好好守著你的人間,地府的事,不必掛懷。我知道,這是他對我三百年兢兢業業的恩準,也是對這段跨越陰陽的情分的默許。

成婚那天,江南下著小雨,和我初遇他的那天很像。雨絲細密,打濕了紅轎的轎簾,也打濕了沈硯之的喜服。他親自來蘇府接我,馬鞍上掛著紅綢,在雨中微微發亮。

拜堂時,他在我耳邊輕聲說:不管你是地府的阿阮,還是人間的蘇阮,我要的,從來隻是你。他的氣息溫熱,混著雨的潮氣,落在我耳尖,燙得我心頭髮顫。

洞房花燭夜,他從袖中取出個精緻的木盒,木盒上雕著纏枝蓮,是他親手刻的。裡麵是兩本書。一本封麵寫著忘川記,字跡清雋,裡麵記著他在書齋的七十三日:第一日,見忘川彼岸花,如血。遇阿阮,著青衫,執鎖鏈,眸若寒星……第七十三日,玉蘭花開,紅線纏腕,知緣分深淺,卻難捨……

另一本寫著人間錄,剛翻開第一頁,是今日的日期。他執起我的手,用硃砂筆在人間錄上落下兩個並排的名字:沈硯之,蘇阮。

往後的日子,我們一起寫。他的指尖握著我的,筆尖在紙上暈開兩個紅痕,像兩顆相依的心。

窗外的雨還在下,敲打著芭蕉葉,像一首溫柔的詩。我望著他含笑的眼眸,忽然明白,所謂陰差陽錯,或許是命運最溫柔的安排。它讓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在忘川河畔拐了個彎,讓地府的冷風吹拂過人間的煙火,讓三百年的等待,終換來了一生的相守。

後來,我活過了八十歲,甚至比閻君批的命格多了十年。沈硯之走在我前麵,他臨終前,躺在雕花大床上,手裡還攥著那半根紅線。他握著我的手笑,臉上的皺紋裡都藏著暖意:等我到了忘川,就站在橋頭等你,像當年在江南街角那樣。彆讓我等太久。

我點點頭,冇告訴他,我早已托孟婆備好了兩碗不苦的湯——這一次,我們要一起喝,一起忘,一起再尋下一世的緣分。忘川河畔的風,人間的雨,都該一起經曆。

再次睜開眼時,我躺在奈何橋頭的草地上,手裡還攥著那本人間錄,書頁被風吹得嘩嘩響。不遠處,一個穿月白長衫的男子正彎腰拾彼岸花,側臉清雋,像極了初見時的模樣。

這位姑娘,他轉過身,笑著朝我走來,眼底的光比忘川的水光還要亮,可知輪迴鏡怎麼走我好像……在等一個人。

我站起身,拍拍裙襬上的花瓣,笑著答:我知道,我帶你去。

忘川河上的風依舊冷,可身邊有了他,竟也吹出了幾分暖意。原來真愛從不怕陰陽相隔,不怕輪迴輾轉,隻要是你,晚點遇見,錯點遇見,都沒關係。

因為緣分這東西,本就是無數個陰差陽錯,織成的一生承諾。而我們的人間錄,還有很長很長的篇幅,要一起寫下去。

9.

跟著沈硯之走向輪迴鏡時,忘川河的水似乎比從前清澈了些。河麵上偶爾有白色的水鳥掠過,叼起一尾銀色的魚——從前這裡隻有食魂的惡魚,想來是閻君格外開恩,讓這奈何橋頭多了幾分生氣。彼岸花依舊開得如火如荼,卻不再像初見時那般刺目,反倒像是鋪了條通往新生的紅毯,熱烈而溫柔。

這次要投去何處他側過頭問我,袖口被風掀起,露出腕上那道若隱若現的紅線——原來輪迴數世,這線竟從未真正斷過,隻是在不同的時空裡,以不同的模樣存在著。

我摸了摸懷裡的人間錄,封麵邊角已被摩挲得發毛,裡麵夾著他當年送我的那片彼岸花,早已乾成了暗紅色。閻君說,這次我們會投在同一戶人家,做對尋常夫妻。冇有狀元府的喧囂,冇有地府的陰差,就隻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普通人。

他笑起來,眼裡的光比輪迴鏡的光暈還要亮,像盛了一整個銀河:那便再好不過。省得我再費力氣尋你。上一世在狀元府門口等你時,我心裡慌得很,怕你認不出我,又怕你……不想認我。

我心裡一暖,想起當年在狀元府遞給他玉佩時,他眼底的震驚與狂喜。原來那時,他的緊張不亞於我。

孟婆不知何時站在了鏡旁,手裡捧著兩碗湯。這次的湯是淺金色的,飄著淡淡的桂花香,竟聞不出半分苦澀。她的皺紋舒展開來,像是年輕了好幾歲:傻孩子們,這碗不用全喝。

這是我接過湯碗,指尖觸到溫熱的瓷壁,暖意順著指尖蔓延開來。

用忘川河底的月魂草熬的,加了點人間的桂花蜜。孟婆笑得眉眼彎彎,隻消半碗,便能留住最重要的記憶。那些苦的、痛的,就忘了吧,隻記得甜的就好。

我和沈硯之對視一眼,同時端起碗。湯入口溫潤,帶著桂花的甜香,順著喉嚨滑下去,心口像是被暖爐烘著,那些零散的記憶碎片——忘川河畔的書齋、江南的雨、狀元府的玉蘭簪、街角的燈籠、洞房裡的人間錄……全都清晰得如同昨日,而那些被陰氣侵蝕的痛、陽壽折損的苦,卻像被清水洗過一般,淡得幾乎看不見了。

去吧。孟婆揮了揮手,輪迴鏡的光暈變得柔和,像母親的懷抱,這一世,好好過日子。彆再讓我這老婆子操心了。

穿過光暈時,沈硯之緊緊攥著我的手,他的掌心全是汗,卻握得無比堅定。耳邊的風聲漸漸變成嬰兒的啼哭,尖銳卻充滿生機,鼻尖縈繞著**和艾草的味道,是人間新生的氣息。

再次睜眼,我躺在繈褓裡,渾身裹著柔軟的棉布。身邊挨著個皺巴巴的小傢夥,皮膚紅紅的,像個小猴子。他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看我,小手還抓著我的衣袖,抓得緊緊的,嘴角淌著口水,卻笑得一臉憨氣,露出冇長牙的牙床。

瞧這對龍鳳胎,多有靈氣。接生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爽朗的笑意,沈老爺,沈夫人,真是好福氣!一胎生了兩個,湊成個‘好’字!

我看著身邊的小傢夥,忽然想起忘川河畔的約定。原來閻君說的同一戶人家,竟是這般貼心的安排。我們成了兄妹,從出生起,就陪在彼此身邊。

那小傢夥似乎看懂了我的心思,又往我身邊蹭了蹭,小拳頭輕輕捶了捶我的臉頰,力道輕飄飄的,像是在說:這次可彆再弄丟我了。

我眨了眨眼,用冇長牙的嘴,輕輕啊了一聲,算是應了。這一世,再也不會弄丟了。

10.

我們在沈家長大。他叫沈硯之,我叫沈阮,是街坊鄰裡都羨慕的一對兄妹。家裡不算大富大貴,卻也衣食無憂。父親是個木匠,母親是個繡娘,日子過得平淡卻溫馨。

他依舊愛讀書,常常抱著書卷坐在院子裡的老槐樹下,陽光透過葉隙落在他臉上,像極了地府書齋裡的模樣。我總愛湊過去搗亂,搶他的書,拔他的頭髮——雖然他少年時頭髮軟軟的,根本拔不動,卻會故意板著臉說:阿阮,再鬨我就告訴娘,說你又偷藏了灶上的糖。

我便會吐吐舌頭,從兜裡掏出半塊偷來的麥芽糖,塞到他手裡。他無奈地搖搖頭,卻還是會分我一半,糖的甜味在舌尖化開時,連陽光都變得甜甜的。

十三歲那年,他中了秀才,騎著高頭大馬遊街時,在人群裡一眼就看到了我。隔著喧鬨的人聲、敲鑼的聲響、小販的吆喝,他朝我眨了眨眼,手裡的韁繩輕輕一揚,馬蹄踏過青石板,濺起的水花落在我布鞋上,涼絲絲的,卻甜到了心裡。那天他回來時,手裡拿著一支糖葫蘆,遞到我麵前,山楂裹著晶瑩的糖衣,像他眼裡的光。

十八歲,他要去京城趕考。臨行前夜,我們坐在老槐樹下,月光透過樹葉,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影。他從袖中摸出支木簪,簪頭雕著朵小小的玉蘭,是他用課餘時間,跟著父親學了半個月才雕成的,邊緣還有些粗糙。

等我回來。他把簪子插進我發間,指尖擦過我的耳垂,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微顫,這次,換我來求娶。

我點點頭,從懷裡掏出個錦囊,裡麵裝著半塊幽冥砂——這是我偷偷從地府帶回來的,孟婆說,帶著它,能保平安。路上小心,我等你。

他走後,我每日坐在窗前繡嫁衣。針腳歪歪扭扭,卻繡滿了玉蘭和紅線,像是把幾世的牽掛都縫了進去。母親見了,隻是笑著搖頭:這丫頭,心思都寫在繡品上了。

半年後,京城傳來訊息,沈硯之高中狀元。又過了月餘,他騎著馬回來了,紅衣玉帶,比當年遊街時更添了幾分英氣,卻在看到我時,眼裡的鋒芒瞬間化成了溫柔。

他在沈家祠堂前跪了三天,求爹孃允我們結為夫妻。族裡的長老們都說兄妹通婚,不成體統,他卻梗著脖子,聲音清亮:我和阿阮,不是尋常兄妹。我們是從忘川河畔就註定要在一起的人,輪迴幾世,就是為了能成為夫妻。

爹孃終究是疼我們的,歎著氣應允了。母親拉著我的手,眼眶紅紅的:罷了,你們的緣分,本就不是凡人能懂的。

成婚那天,冇有江南的雨,隻有大朵大朵的白雲飄在天上,陽光金燦燦的,灑在紅轎上,像鍍了層金。他掀開我的蓋頭時,眼裡的溫柔和三百年前忘川河畔的月光一模一樣,也和狀元府洞房裡的眼神一模一樣。

阿阮,他執起我的手,輕輕吻了吻我腕上的紅線——這一世,它化作了我戴的紅繩手鍊,這一世,再也冇有什麼能把我們分開了。

後來的日子,平淡得像一碗溫吞的粥。他在朝為官,清廉正直,從不貪慕虛名;我在家理事,偶爾會去城郊的土地廟坐坐——那裡的土地公是當年地府的老同僚,見了我總笑眯眯地說:阿阮,這一世的日子,可比在奈何橋舒坦多了吧

我會笑著給他帶些桂花糕,聽他講地府的新鮮事。原來孟婆收了個徒弟,是個小丫頭,熬的湯還是那麼難喝,常常被孟婆敲腦袋;原來忘川河畔的書齋還在,隻是裡麵的書,換成了我們寫的人間錄,供過路的魂魄翻看,看一對陰差和書生,如何跨越陰陽,相守幾世。

我們有了三個孩子,老大像他,沉穩內斂,最愛抱著人間錄看;老二像我,調皮搗蛋,總愛纏著土地公,問地府的趣事;小女兒最黏人,總愛坐在沈硯之膝頭聽故事,聽他講忘川河的水,講彼岸花的香,講一個地府的差役和一個書生的陰差陽錯。

孩子們總問:爹爹,那些都是真的嗎忘川河真的有彼岸花嗎孟婆的湯真的很苦嗎

他會看向我,眼裡的笑意溫柔得能滴出水,伸手揉了揉我的頭髮,像從前無數次那樣:當然是真的。因為遇見了你孃親,便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陰差陽錯。

夕陽落在窗欞上,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他握著我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肌膚傳過來,安穩而踏實。孩子們在院子裡嬉鬨,笑聲清脆,像風鈴在響。

我忽然想起三百年前那個錯拿魂牌的清晨,忘川河畔的風很冷,鎖鏈很沉,可正是那一場荒唐的陰差陽錯,讓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終於在時光裡交彙,織成了這滿室的煙火,和歲歲年年的溫暖。

原來所謂真愛,從不是命中註定的圓滿,而是無數個陰差陽錯裡,依然願意牽著你的手,走過忘川,走過人間,走過生生世世的勇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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