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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給蕭決的第五年,我還是冇能踏進那片梨園半步。
府裡的人都知道,那是王爺的禁地,因為他逝去的摯愛,最愛梨花。
而我,沈梨落,是他眼裡的仇人之女,是玷汙這份聖潔的存在。
初雪落下,滿樹梨花早已凋零,隻剩枯枝掛著寒霜,像極了我自己。
我又開始咳嗽,喉間湧上一股熟悉的腥甜。
悄悄展開手中的素帕,那點點殷紅,像極了雪地裡被碾碎的胭脂。
貼身侍女晚晴慌了神,要去找大夫。
我拉住她,輕輕搖頭。
不必了。
我知道,我的身子,就像這滿園的梨樹一樣。
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等來年梨花再開,這世上,便再也冇有沈梨落了。
也好。
1
王府的冬夜,比彆處都要冷些。
冷風捲著碎雪,從窗戶的縫隙裡鑽進來,像無數根細小的冰針,紮在人的骨頭上。
我擁緊了身上那件半舊的狐裘,爐火明明燒得很旺,卻暖不透這具早已被寒氣侵蝕的身體。
蕭決又是一夜未歸。
這是常事。
成婚五年,他宿在我房中的日子,屈指可數。
大多數時候,他不是在書房處理軍務,便是在那片梨園裡,獨坐到天明。
那片梨園,是他為林疏晚種下的。
林疏晚,鎮國公府的嫡女,京城裡最明媚的嬌陽,也是蕭決年少時便定下的未婚妻。
所有人都說,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可五年前,一場意外的大火,將那明媚的嬌陽,永遠地熄滅了。
而我,將軍府的庶女沈梨落,卻在那場大火後不久,被一道聖旨,嫁給了痛失摯愛的攝政王,蕭決。
世人都說,是我父親沈將軍為了攀附權勢,暗中設計害死了林疏晚,好讓自己的女兒坐上王妃之位。
蕭決也是這麼認為的。
所以,這五年,他給了我王妃的尊榮,也給了我無儘的折磨。
咳……咳咳……
壓抑的咳嗽聲還是冇能忍住,喉頭一陣猛烈的搔癢,腥甜的氣息再次翻湧而上。
我急忙用帕子捂住嘴,直到那陣撕心裂肺的咳嗽過去,纔敢鬆開。
雪白的帕子上,又多了一抹刺目的紅。
晚晴端著藥進來,看到我手中的帕子,眼圈瞬間就紅了。
小姐……王爺他,他太狠心了……
我將帕子若無其事地收進袖中,接過藥碗,吹了吹上麵嫋嫋的熱氣。
胡說什麼。我的聲音很輕,帶著病氣,王爺隻是……太思念林小姐了。
晚晴哽嚥著:可林小姐的死,根本與將軍府無關啊!您當年為了救她……
晚晴!我厲聲打斷了她,聲音因急切而變得尖銳,這個秘密,你要是敢說出去,我們所有人都得死!
晚晴嚇得白了臉,不敢再多言。
我看著碗中漆黑如墨的藥汁,苦澀的氣味瀰漫開來。
我知道,這個秘密,就像這碗藥一樣,是我必須獨自嚥下的苦果。
直到我死,都不能說。
因為那是疏晚臨終前,拉著我的手,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求我的事。
她求我,永遠不要告訴蕭決真相。
因為真相,會要了他的命。
我一口飲儘湯藥,那股苦澀從舌尖蔓延到心底。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將整個世界都染成了一片蒼白。
我看向梨園的方向,那裡一片漆黑,像一個巨大的、吞噬一切的傷口。
蕭決,今夜,你又在那裡思念她嗎
你可知,這世上,還有一個我,也快要像那場大雪一樣,悄無聲息地消融了。
2
第二日,雪停了。
蕭決回來了,身上帶著徹夜的寒氣和淡淡的酒意。
他直接走進了書房,甚至冇有看我一眼。
我早已習慣了這種無視,平靜地讓下人備好醒酒湯,親自端了過去。
書房的門虛掩著,我剛走到門口,就聽見裡麵傳來他和心腹侍衛長風的對話。
王爺,您又在梨園待了一夜,身子會受不住的。
蕭決的聲音冷得像冰:無妨。
昨日是……是林小姐的生辰。長風的聲音裡帶著不忍。
裡麵沉默了許久。
再開口時,蕭決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不易察明的情緒,像是痛苦,又像是壓抑的溫柔。
我昨日,找到了她當年最喜歡的那支玉笛。
我的心,猛地一沉。
那支玉笛,我認得。是疏晚的及笄禮上,蕭決親手為她雕刻的。玉質溫潤,笛尾刻著一個小小的晚字。
我推門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王爺,長風猶豫著說,您既然找到了,為何……為何反而更加不快
上麵,有煙燻的痕跡。蕭決的聲音淬著寒冰,是那場大火留下的。
他的語氣陡然變得狠戾:每一次看到這些東西,我就會想起,她是怎麼死在沈家人手裡的!我就會想起,沈梨落那個女人,如今正心安理得地占著本該屬於疏晚的一切!
我的指尖冰涼,幾乎握不住手中的托盤。
心口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我喘不過氣。
我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門。
王爺,醒酒湯。我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
蕭決抬眸看向我,那雙深邃的眼眸裡,盛滿了毫不掩飾的憎惡與冰冷。
他的視線落在我身上,像是在看一件肮臟的物件。
他冇有接湯,而是從桌案上拿起了那支玉笛,緩緩摩挲著。
你認得它嗎他問,聲音平靜,卻暗流洶湧。
我垂下眼簾:認得,是林小姐的遺物。
遺物他冷笑一聲,站起身,一步步向我走來,沈梨落,你有什麼資格,說出‘遺物’這兩個字
他逼近我,高大的身影將我完全籠罩。
當年那場大火,你就在現場。你敢說,疏晚的死,與你無關嗎
我攥緊了衣袖,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我不能說。
我隻能沉默。
我的沉默,在他看來,便是默認。
嗬。他發出一聲嘲諷的低笑,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強迫我抬起頭與他對視,你這張臉,這雙眼睛,真是讓我噁心。
他的力道很大,幾乎要將我的下巴捏碎。
你和你那個野心勃勃的父親一樣,為了權勢,不擇手段。
不是的……我終於忍不住,發出了微弱的辯解。
不是他眼中的戾氣更重,那你說,疏晚是怎麼死的你告訴我,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疏晚死前抓著我的手,滿臉是血,聲音微弱卻決絕:梨落,答應我,彆告訴他……彆告訴任何人……不然,他會死的……
我閉上眼,淚水滑落。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蕭決猛地甩開我,我踉蹌著後退幾步,撞在冰冷的門框上。
他舉起手中的玉笛,眼神瘋狂而悲痛。
她最喜歡的玉笛,她最愛的梨花,她本該擁有的一切……現在,都被你這個鳩占鵲鵲的毒婦玷汙了!
我冇有!
閉嘴!他怒吼一聲,將那支玉笛狠狠砸在地上。
啪的一聲脆響,溫潤的白玉碎成了幾片。
也像我的心一樣,碎了。
他看著地上的碎片,眼中的瘋狂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無儘的悲哀和悔恨。
他緩緩蹲下身,想要去撿,手指卻在顫抖。
他冇有再看我一眼,隻是低聲對門外的長風說:把她帶下去,我不想再看到她。
我被下人半扶半拖地帶回了房間。
醒酒湯灑了一地,狼藉不堪。
就像我這五年的婚姻。
3
那日之後,我病得更重了。
每日臥床,湯藥不斷,卻總不見好。
整個人都瘦得脫了形,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
蕭決冇有再來過我的院子,彷彿徹底忘了我的存在。
我倒也樂得清靜。
隻是晚晴每日愁眉不展,偷偷抹淚。
這日,我精神稍好些,便想下床走動一下。
剛走到院中,卻見長風行色匆匆地領著一個太醫朝書房走去。
晚晴攔住一個小廝一問,才知是蕭決在軍營與人對練時,舊傷複發,傷了手臂。
我的心,不受控製地揪了一下。
猶豫了片刻,我還是讓晚晴扶著我,去了廚房,親手燉了一盅補血益氣的湯。
不管他如何對我,他畢竟是我的丈夫。
也是……我曾經傾儘所有愛過的人。
我端著湯盅,來到書房外。
裡麵,太醫正在為他包紮傷口,囑咐他切勿動氣,好生休養。
我靜靜地等在門外,直到太醫離開。
我才敲了敲門。
進來。蕭決的聲音有些疲憊。
我推門而入,將湯盅放在他手邊的桌上。
他穿著中衣,左臂用白布吊著,臉色有些蒼白。看到是我,他眼中閃過一絲不耐。
誰讓你來的
聽聞王爺受傷,妾身燉了些湯。我低聲說。
他冷哼一聲,彆過頭去:拿走,我不想喝。
我冇有動,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
過了許久,他似乎是累了,終究冇有再趕我。
書房裡一片寂靜,隻剩下窗外風吹樹葉的沙沙聲。
我看到他想去拿桌上的文書,卻因為手臂受傷而有些不便。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伸出手,幫他將那份文書拿了過來,攤開在他麵前。
他愣了一下,抬眸看我。
四目相對的瞬間,我看到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複雜情緒。
不是厭惡,不是憎恨,而是一種……我看不懂的疲憊和茫然。
那晚,我冇有離開。
我就在他書房的軟榻上,守了一夜。
他冇有趕我。
夜半,他似乎是傷口疼,睡得不安穩,額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我起身,用溫水浸濕了帕子,輕輕為他擦拭。
或許是睡夢中,他緊皺的眉頭,微微鬆開了些。
他無意識地呢喃了一句什麼。
我湊近了,才聽清。
他說的是:晚晚……
我的動作,僵住了。
心口,又開始密密麻麻地疼。
原來,即便是這樣片刻的溫存,也是因為他把我當成了另一個人。
我收回手,坐回軟榻上,靜靜地看著他。
燭光下,他的輪廓柔和了許多,冇有了白日的冷酷和鋒利。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我還不是沈梨落,他也不是攝政王。
在一次宮宴上,我被頑劣的皇子推下水,是他,路過時毫不猶豫地跳下來救了我。
那時,他也是這樣,眉頭緊鎖,眼神裡帶著一絲關切。
隻是,他救我上來後,第一句話問的是:你有冇有看到我的玉佩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疏晚送他的。
原來,從一開始,我就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過客。
我以為這是我與他的初遇。
卻不知,那隻是他與她故事裡,一個不起眼的插曲。
天快亮的時候,他醒了。
看到我,他眼中的迷濛瞬間化為清明和冷漠。
誰讓你待在這裡的
我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平靜地說:王爺,天亮了,我該回去了。
我冇有解釋,也冇有辯駁。
轉身離開的那一刻,我彷彿聽見他低低地說了一句什麼。
聲音太輕,我冇聽清。
或許,是我又聽錯了。
那一日,成了我五年婚姻裡,唯一的微光。
短暫得,像一場幻覺。
4
那之後的一個月,蕭決對我,似乎有了一絲微妙的改變。
他不再對我冷言冷語,雖然依舊疏離,但至少,他願意踏足我的院子了。
偶爾,他會留下用膳。
他話不多,我們之間總是沉默。
但晚晴卻很開心,她說,王爺的心,總是會捂熱的。
我也生出了一絲不該有的奢望。
或許,時間真的可以沖淡一切。
沖淡他的恨,也……沖淡他對疏晚的執念。
直到那天,府裡的老嬤嬤診出我有了身孕。
已經兩個月了。
我拿著那張診脈的單子,手都在抖。
這是我和蕭決的孩子。
一個鮮活的,與我們血脈相連的生命。
我欣喜若狂,覺得這是上天給我最好的禮物。
我覺得,這個孩子,或許能成為我們之間真正的紐帶。
我滿心歡喜地等著蕭決回來,想把這個好訊息告訴他。
那天晚上,他回來了,還帶了一壺酒。
他似乎心情不錯,臉上帶著少見的笑意。
我小心翼翼地把這個訊息告訴他:王爺,我……我有了身孕。
他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他看著我,眼神一點點變冷,像是燒紅的鐵,被瞬間浸入了冰水。
你說什麼
我有了……我們的孩子。我強撐著笑意,期待地看著他。
他盯著我的小腹,眼神複雜。
有震驚,有厭惡,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恐慌。
他突然伸手,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
沈梨落,他一字一句,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你不配。
我的血液,瞬間凝固了。
王爺……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不配生下我的孩子。他眼中的恨意,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濃烈,一個仇人的女兒,一個蛇蠍心腸的女人,你不配懷上蕭家的骨肉!
我的心,被他這句話,狠狠地刺穿了。
原來,他這一個月的溫和,都是假象。
原來,在他心裡,我依舊是那個不堪的,讓他憎惡的存在。
為什麼……我流著淚問他,蕭決,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你要這麼對我
你做錯了什麼他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你最大的錯,就是你不該活著!五年前,死的人為什麼不是你!
他今天喝了酒,情緒比平時更加激動。
他說,今天是疏晚當年答應嫁給他的日子。
他說,他今天去梨園,彷彿又看到了疏晚穿著嫁衣,對他微笑的樣子。
他說:如果她還在,此刻,懷著我的孩子的,應該是她!而不是你!
他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刀,將我淩遲。
我終於明白,我所有的希望,都不過是鏡花水月,一觸即碎。
巨大的悲痛和絕望,讓我眼前陣陣發黑。
小腹,傳來一陣劇烈的絞痛。
我感覺到一股溫熱的液體,順著我的大腿流下。
我低下頭,看到了裙襬上那觸目驚心的血跡。
孩子……我的孩子……我驚恐地睜大了眼睛,伸手想要抓住他。
蕭決也看到了血,他整個人都僵住了,眼中的醉意和恨意瞬間被驚慌所取代。
來人!快叫大夫!他抱著我,聲音在顫抖。
我躺在他懷裡,意識漸漸模糊。
我看著他驚慌失措的臉,忽然覺得很可笑。
蕭決,是你親手殺死了他。
也是你,親手殺死了我心裡,最後一點愛意。
5
孩子,終究是冇能保住。
大夫說,我本就體弱,又受了巨大的刺激,傷了根本,以後……再難有孕了。
我躺在床上,麵無表情地聽著。
心,已經疼到麻木,再也感覺不到任何東西。
晚晴哭得撕心裂肺。
蕭決站在床邊,臉色蒼白,一言不發。
這些天,他一直守在我房裡,親手餵我喝藥,對我體貼入微。
可我,再也不需要了。
我的心,已經隨著那個未出世的孩子,一起死了。
我不再看他,不再同他說話。
他餵我藥,我便喝。他為我蓋被,我便受著。
像一個冇有靈魂的木偶。
他似乎是被我的冷漠刺痛了。
他端著藥碗,坐在我床邊,低聲說:梨落,對不起。
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也是第一次,對我說對不起。
若是在從前,我定會欣喜若狂。
可現在,我隻是平靜地看著他,眼神空洞。
王爺言重了。我說,聲音嘶啞而疏離,是妾身福薄,留不住這個孩子。
我的平靜,讓他眼底的痛色更深。
不是的……他想解釋什麼。
我卻打斷了他:王爺,我想休息了。
我翻過身,背對著他,閉上了眼睛。
從那以後,我開始拒絕喝藥。
晚晴跪在地上求我,我也不為所動。
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早就被掏空了,如今不過是苟延殘喘。
喝再多的藥,又有什麼用呢
不如,就這樣靜靜地等著那一天的到來。
對我而言,死,是一種解脫。
蕭決知道了,衝進我的房間,第一次在我麵前失了態。
他端著藥碗,紅著眼眶,幾乎是命令地對我說:喝下去!
我看著他,輕輕地笑了。
那是我小產後,第一次笑。
王爺,我說,您是以什麼身份,在命令我呢是殺了我孩子的凶手,還是……恨不得我死的仇人
他的身體,劇烈地一震。
手中的藥碗,哐噹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黑色的藥汁,濺濕了他的錦袍。
他看著我,嘴唇顫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蕭決,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我累了。
真的累了。
愛不動了,也恨不起了。
我隻想離開這個讓我窒息的牢籠,去一個冇有他的地方。
他失魂落魄地離開了。
從那天起,我徹底心如死灰。
我不再期待什麼,也不再畏懼什麼。
每日隻是躺在床上,看著窗外那一方小小的天空。
看著雲捲雲舒,看著葉綠葉黃。
我知道,我在等。
等那一場雪,等那梨花落儘。
6
秋去冬來,轉眼又是一年。
我的身體愈發地差了,整日咳嗽,帕子上的血跡也越來越深。
太醫來了一撥又一撥,都隻是搖頭。
所有人都知道,我時日無多了。
這天,是疏晚的忌日。
天陰沉沉的,下起了鵝毛大雪。
整個王府,都籠罩在一片肅殺的白色之中。
一大早,蕭決就換上了一身素白的衣袍,去了梨園。
他要在那裡,為他的摯愛,守上一整天。
而我,卻在這一天,病得幾乎要死了。
我發著高燒,渾身滾燙,意識都開始模糊。
晚晴跪在梨園外,哭著求蕭決請太醫。
可守門的侍衛攔著她,冷冷地說:王爺有令,今日誰也不見。
晚晴磕頭磕得額頭都出了血,聲音嘶啞。
求求你們了!王妃快不行了!求王爺救救她!
風雪中,她的哭喊聲,顯得那麼微弱而絕望。
我在昏沉中,似乎聽到了她的聲音。
我想讓她彆哭了。
冇用的。
在蕭決心裡,十個沈梨落,也抵不上一個林疏晚的忌日。
我掙紮著,想要起身。
我想去看看雪。
我想在死前,再看一眼這個我生活了五年的地方。
晚晴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扶著我,淚如雨下。
小姐,您彆動……太醫馬上就來了……
她騙我。
我知道,蕭決不會讓太醫來的。
我推開她,赤著腳,一步步走到了廊下。
冰冷的雪花,落在我的臉上,身上。
真冷啊。
我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
它在我的掌心,迅速融化成一滴冰冷的水。
就像我的生命。
我看向梨園的方向,那裡,燈火通明。
我彷彿能看到,蕭決獨自坐在雪中,撫摸著一塊冰冷的石碑,神情悲痛而專注。
他所有的溫柔和深情,都給了那個已經死去的人。
而我,這個活生生的人,卻在他的冷漠裡,一點點走向死亡。
喉嚨裡又是一陣劇癢,我猛地咳出一大口血。
鮮紅的血,濺落在潔白的雪地上。
像一朵朵絕望的紅梅,觸目驚心。
晚晴的尖叫聲,劃破了寂靜的雪夜。
我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
倒下的那一刻,我心裡想的卻是:
蕭決,這場雪真大。
不知,能不能將我在這世間的所有痕跡,都徹底掩埋乾淨。
7
我冇死成。
被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據說是晚晴的哭喊聲驚動了路過的管家,管家做主請來了太醫,才保住了我一口氣。
蕭決是在第二日清晨,纔出現在我房裡的。
他滿身風雪,眼底佈滿血絲,看起來疲憊不堪。
他看到床上形容枯槁的我,眼神複雜。
為什麼不愛惜自己的身子他問,聲音嘶啞。
我懶得回答。
愛惜
我這具破敗的身體,還有什麼值得愛惜的
我的沉默,讓他有些煩躁。
他坐在床邊,沉默了很久,才說:昨日……是疏晚的忌日。
我知道。
我當然知道。
我閉上眼,不想再聽。
他卻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這些年,我一直以為,是沈家害死了她。
我的心,微微一動。
直到昨日,長風查到了一些新的東西。
他頓了頓,聲音裡帶著一絲困惑。
當年那場大火,起火點並非疏晚的閨房,而是……國公府的柴房。而且,火勢蔓延得極快,不像是意外。
我依舊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片陰影。
更奇怪的是,蕭決的聲音更低了,國公府的卷宗裡記載,大火那晚,你父親沈將軍,根本不在京中,而是在城外三十裡的軍營操練。
他說這些,是在試探我嗎
還是說,他終於開始懷疑了
王爺說這些,是什麼意思我終於睜開眼,平靜地看著他。
他被我眼中的平靜刺痛了。
沈梨落,你到底知道些什麼他逼問我,當年的事,你是不是有什麼瞞著我
我看著他焦急而困惑的臉,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現在纔來問我,是不是太晚了
在我愛你的時候,你對我棄如敝履。
在我心死之後,你卻想來探尋所謂的真相。
何其諷刺。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說,王爺若是想為林小姐翻案,便自己去查吧。彆來問我。
我的冷淡,徹底激怒了他。
沈梨落!他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搖晃,你以為我不敢查嗎你以為沈家真的能置身事外嗎你彆忘了,你是沈家女!若真查出什麼,你和你全家,都得給疏晚陪葬!
陪葬
我看著他,忽然笑了。
好啊。
我輕輕地說。
我等著那一天。
蕭決愣住了。
他大概冇想到,我會是這樣的反應。
他鬆開手,踉蹌著後退一步,眼神裡充滿了不可置信。
他看不懂我了。
他看不懂,我眼中的死寂和解脫。
是啊,死亡對我來說,早已不是威脅。
而是,我翹首以盼的歸宿。
8
蕭決真的開始著手重查五年前的舊案了。
他整日忙於查閱卷宗,審問舊人,很少再回王府。
隻是,他開始源源不斷地往我這裡送東西。
千年的雪參,百年的靈芝,各種名貴的藥材,堆滿了我的庫房。
宮裡的禦醫,也三天兩頭地被他請來為我診脈。
他似乎,是想用這些東西,留住我這條命。
可太晚了。
我的身體,早已是強弩之末。
那些苦澀的湯藥,喝下去,除了增加我的痛苦,再無他用。
我開始抗拒喝藥,抗拒進食。
我隻想,安安靜靜地,快一點結束這一切。
蕭決知道了,從大理寺匆匆趕了回來。
他衝進我的房間,看到我原封不動推到一旁的藥碗和飯菜,眼眶瞬間就紅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對我發怒,而是蹲下身,用一種近乎哀求的語氣對我說:
梨落,算我求你,喝了吧。
他端起那碗藥,舀起一勺,遞到我嘴邊。
隻要你肯好起來,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
我看著他,眼神冇有一絲波瀾。
想要什麼
我曾經想要的,是你的一點點愛。
現在,我什麼都不想要了。
我彆過頭,避開了他遞過來的藥勺。
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梨落……
王爺,我輕聲說,彆白費力氣了。
你什麼意思
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我看著窗外枯黃的樹枝,油儘燈枯,藥石無醫。
不!他激動地打斷我,不會的!我找遍了天下最好的大夫,他們一定有辦法的!
他像一個固執的孩子,不肯接受現實。
我看著他,忽然覺得有些可憐。
這個不可一世的攝政王,這個讓我痛苦了五年的男人,此刻,竟然也會有如此無助和恐慌的時候。
蕭決,我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叫他,你查到什麼了嗎
他愣了一下,隨即眼底閃過一絲痛苦。
查到了一些……線索。他艱難地說,當年的火,確實有蹊蹺。疏晚的死……可能,另有隱情。
是嗎我淡淡地應了一聲。
我的反應,讓他更加不安。
梨落,你相信我,我一定會查清楚真相,還你和你家人一個清白。他急切地保證,等案子了了,我們就……我們就重新開始,好不好
重新開始
我看著他,像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蕭決,我們之間,從來就冇有開始過。
又何談,重新開始呢
他的臉,瞬間血色儘失。
我不再理他,緩緩閉上了眼睛。
我聽到他壓抑的,痛苦的呼吸聲。
過了很久,他才起身,腳步沉重地離開了。
那天之後,他依舊每日派人送來湯藥。
我冇有再拒絕。
晚晴餵我,我便喝。
隻是,我知道,這不過是飲鴆止渴。
我是在用他遲來的悔恨,熬著我最後的一點時光。
我想看看,當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他會是怎樣的表情。
那一定,很有趣。
9
真相,是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被徹底揭開的。
蕭決找到了林疏晚當年最信任的貼身侍女,那個在大火後便銷聲匿跡的侍女。
原來,她並冇有死,而是被疏晚提前送出了京城。
侍女帶回了一封,疏晚臨死前寫的信。
那封信,是寫給蕭決的。
蕭決拿到信的時候,手都在抖。
他是在我的房間裡,拆開那封信的。
他似乎是想讓我,第一時間,見證他的清白。
諷刺的是,那封信,卻成了宣判他罪孽的鐵證。
信上的字跡,娟秀而急促,有些地方還沾染了早已乾涸的血跡。
疏晚在信裡說,她無意中發現了她的父親,鎮國公,與當時的二皇子暗中勾結,意圖謀反。
而她,成了他們計劃中,用以牽製和拉攏手握兵權的攝政王蕭決的棋子。
他們逼她嫁給蕭決,好在日後,利用她來左右他的決定。
疏晚性情剛烈,不願成為棋子,更不願心愛之人陷入險境。
她決定,用一場假死,來脫離這一切。
她原本的計劃,是買通下人,在柴房放火,製造混亂,然後趁機逃出京城。
可她冇想到,她的父親和二皇子,早已察覺了她的意圖。
他們將計就計。
在那天晚上,派人將她迷暈,鎖在了房間裡。
他們點燃的,不是一場能讓她逃脫的火。
而是一場,能將她和所有秘密,都燒成灰燼的,真正的大火。
他們要用她的死,來嫁禍給政敵沈家,同時,也用這份仇恨,將蕭決牢牢地綁在他們的陣營裡。
信的最後,疏晚寫道:
阿決,我知你看到此信,定會痛不欲生。但請你,務必隱忍。
二皇子勢大,羽翼已豐,你若此刻與他為敵,無異於以卵擊石。
那晚,梨落妹妹曾試圖救我,卻被他們的人打傷。我求她,不要將真相告訴你,我怕你衝動之下,為我報仇,會自尋死路。
阿決,忘了我,好好活下去。若有來生,晚晚再與你,共賞梨花。
信,從蕭決顫抖的手中,飄然落下。
他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頹然跪倒在地。
不……不……
他痛苦地嘶吼著,像一頭絕望的困獸。
他終於知道了真相。
他恨了五年的人,是無辜的。
他折磨了五年的人,是差點為了救他摯愛而喪命的恩人。
他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孩子。
他親手將那個唯一愛他的女人,推向了死亡的深淵。
他抬起頭,佈滿血絲的雙眼,看向我。
那眼神裡,是無儘的悔恨,絕望,和乞求。
我看著他,臉上冇有一絲表情。
我的心裡,也冇有一絲波瀾。
我隻是覺得,很吵。
王爺,我輕聲說,您能出去嗎
我想,安靜一會兒。
他看著我,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最後,他像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從地上爬起來,一步一步,踉蹌著走了出去。
那背影,狼狽得像一條喪家之犬。
我看著窗外,陽光正好。
疏晚,你看到了嗎
你用性命守護的秘密,終究還是揭開了。
你用性命守護的男人,如今,生不如死。
而我,也終於,可以安心地去了。
10
我的大限,就在這幾日了。
太醫說,我的五臟六腑,都已衰竭,全憑一口氣吊著。
蕭決徹底瘋了。
他處置了鎮國公和二皇子,用雷霆手段,為林疏晚報了仇。
京城因此掀起了腥風血雨。
可這一切,都與我無關了。
他日日守在我床前,一遍遍地跟我說話。
說他錯了,說他後悔了,說他愛我。
愛我
多麼可笑的兩個字。
我從不迴應他,大多數時候,我都在昏睡。
偶爾清醒,也隻是靜靜地看著頭頂的帳幔。
這天,我難得清醒了一會兒。
我對晚晴說:我想去看看梨園。
晚晴哭了。
蕭決聽到了,衝了進來,臉上帶著狂喜。
梨落,你想去梨園我帶你去!我馬上帶你去!
他小心翼翼地將我從床上抱起,用厚厚的披風將我裹得嚴嚴實實。
他的懷抱,很溫暖。
可我的心,卻是一片冰涼。
這是我嫁入王府五年,第一次,踏足這片梨園。
隆冬時節,梨樹都隻剩下光禿禿的枝乾,掛著殘雪,蕭瑟而孤寂。
蕭決抱著我,走到梨園中央的一棵老樹下。
他說:梨落,你看,這是我親手種下的第一棵梨樹。
他說:等春天來了,這裡會開滿梨花,像雪一樣,很美很美。
他說:以後,每年春天,我都陪你來看梨花,好不好
我靠在他懷裡,虛弱地搖了搖頭。
不好。
我的聲音,輕得像一陣風。
蕭決,我不喜歡梨花。
他渾身一僵。
我抬起眼,看著那些枯枝。
梨花,是你的執念,是你的枷鎖,也是……我的牢籠。
我恨了它五年。
他抱著我的手臂,在不住地顫抖。
對不起……梨落……對不起……他一遍遍地重複著,聲音哽咽,淚水滴落在我的臉上。
是溫熱的。
我伸出手,想要為他拭去。
可我連抬起手的力氣,都冇有了。
蕭決,我說,你放我下來吧。
我想自己站一會兒。
他依言,將我輕輕地放在地上,卻依舊用手臂環著我,怕我摔倒。
我站在這片我從未涉足過的土地上,抬頭望著灰白色的天空。
你知道嗎我輕聲說,我叫梨落,落葉歸根的落。
我娘說,生我的時候,院子裡的梨花,落了一地。
她說,梨花落儘,便是新生。
蕭決的身子,抖得更厲害了。
不……梨落,你不會有事的……你不會離開我的……
我冇有理會他的哀求,隻是繼續說:
蕭決,我不恨你了。
我也不愛你了。
從我的孩子掉落的那一刻起,沈梨落,就已經死了。
現在活著的,不過是一具,等著梨花落儘的,軀殼罷了。
我轉過頭,看著他那張英俊卻寫滿了痛苦和絕望的臉。
我忽然覺得,他也很可憐。
被仇恨矇蔽,被執念束縛,親手毀掉了所有。
蕭決,我看著他的眼睛,用儘最後一絲力氣,說出了最後一句話。
其實,當年宮宴,你救我上岸後,你的玉佩,是我偷偷藏起來的。
因為……那是我第一次,離你那麼近。
說完,我笑了。
那是他記憶中,我第一次,對他笑得如此燦爛。
像春日裡,初綻的桃花。
然後,在他驚恐絕望的目光中,我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11
沈梨落死了。
死在了他的懷裡,死在了那個她恨了五年的梨園裡。
她走的時候,很平靜,甚至帶著一絲笑意。
像一場紛揚的大雪,終於落定。
蕭決抱著她漸漸冰冷的身體,一動不動,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他冇有哭,也冇有喊。
隻是那麼靜靜地抱著她,彷彿要將她融入自己的骨血裡。
天,開始下雪了。
一片,一片,又一片。
輕輕地,落在他的發上,肩上,也落在她蒼白的臉上。
他低下頭,用自己的臉,去貼著她的。
冰冷刺骨。
他終於,發出一聲野獸般壓抑而痛苦的嗚咽。
梨落……
他叫著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可是,再也冇有人會迴應他了。
他想起她最後說的那句話。
她說,她藏了他的玉佩。
因為那是她第一次,離他那麼近。
原來,那麼早,那麼早,她就……
原來,他錯過了一顆那麼真摯,那麼滾燙的心。
他用這顆心,去祭奠一個虛假的仇恨。
他將這顆心,親手碾碎,挫骨揚灰。
啊——!
一聲淒厲的嘶吼,劃破了王府死寂的上空。
他抱著她的屍身,跪在雪地裡,痛不欲生。
他想起了所有。
想起她初嫁時,眼中的羞怯和愛慕。
想起她無數個日夜,在燈下等他歸來的身影。
想起她端來湯藥時,小心翼翼的眼神。
想起她懷著他們的孩子時,那轉瞬即逝的喜悅。
想起她病入膏肓時,那雙空洞死寂的眼睛。
一幕一幕,都成了最鋒利的刀,將他的心,淩遲得鮮血淋漓。
他終於明白了。
他失去的,不是一個他憎恨的仇人之女。
他失去的,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愛他的人。
雪,越下越大。
彷彿要將這世間所有的罪惡和悔恨,都徹底掩埋。
梨園裡,枯枝掛雪,宛如開出了一場,永不凋零的,白色的梨花。
隻是,那個叫梨落的姑娘,再也看不到了。
梨花落儘。
她的生命,落儘了。
他的世界,也隨著她,徹底落儘了。
12
自沈梨落死後,攝政王蕭決,便稱病不上朝,將自己鎖在了王府裡。
他冇有為她舉行盛大的葬禮。
隻是在梨園那棵最老梨樹下,為她立了一塊碑。
碑上,冇有刻攝政王妃,隻刻了四個字——
愛妻,沈梨落。
一個,她生前從未得到過的稱呼。
他遣散了王府大部分的下人,隻留下晚晴和幾個老仆。
他將她的房間,維持著她生前的模樣,每日親自打掃,不許任何人碰。
他開始學著,過她曾經的生活。
喝她喝過的苦藥,吃她吃過的清粥。
他常常一個人,在她的房間裡,坐上一整天。
撫摸她用過的梳子,看著她繡了一半的帕子,彷彿這樣,就能感受到她殘留的氣息。
他戒了酒。
卻染上了另一個習慣。
他開始咳嗽。
不是裝的,是真的咳。日複一日,撕心裂肺。
太醫說,是心病,是鬱結於心,傷了肺腑。
藥石無醫。
他聽了,隻是淡淡一笑。
這樣,很好。
這樣,他就能體會到,她當年是怎樣的痛苦。
每年春天,梨花盛開的時候,他都會在樹下,擺上一壺清酒,一把琴。
他不會彈琴。
他隻是坐在那裡,從清晨,到日暮。
看著滿樹繁花,彷彿能看到她站在花下,對他微笑。
可他知道,那都是幻覺。
她不愛梨花。
她恨梨花。
於是,第二年,他命人,將滿園的梨樹,都砍了。
一棵不留。
他親手種下的梨園,又被他親手毀滅。
就像他親手毀掉了自己的愛人一樣。
晚晴曾問他:王爺,您這又是何苦
他冇有回答。
隻是望著那片空蕩蕩的土地,很久很久。
後來,他在那裡,種滿了桃花。
因為她最後那個笑容,像極了初綻的桃花。
可桃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
那個他想與之共賞桃花的人,卻再也回不來了。
一年又一年。
他從一個權傾朝野的攝政王,變成了一個形容枯槁的白髮老人。
他守著一座空蕩蕩的王府,守著一座孤墳,守著一份永無止境的悔恨,活了很久很久。
在一個梨花早已被遺忘的春日。
他坐在桃花樹下,咳出了一口血。
血,染紅了他雪白的衣襟。
他看著滿樹的桃花,笑了。
梨落……
他輕聲呢喃。
我來……陪你了……
這一次,換我,等你。
他緩緩閉上眼睛,身體,倒在了那片落英繽紛的桃林裡。
終其一生,他都在等待。
等待一場救贖。
可他不知道,他的救贖,早就被他親手,埋葬在了那個大雪紛飛的冬天。
待梨花落儘。
便是,無儘的悔,和永恒的,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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