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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禦馬失蹤之謎
雲陽牧場丟失三匹禦馬,牧官屠岸焦為脫罪,將三百饑民定為盜馬賊押赴刑場。
雍公昭襄看著枯槁的村民,指著馬骨笑道:此等駿馬,精肉當配美酒。
他赦免眾人,反賜十車粟米。
七年後潼水之戰,昭襄身陷重圍。
一支衣衫襤褸的騎兵如尖刀撕開敵陣,為首者高呼:雍公!石蒼帶雲陽恩人來還命了!
血戰方歇,石蒼掏出珍藏的酒囊:這皮囊,盛著您當年賜的活命酒。
朔風如刀,刮過雲陽牧場枯黃的草場,捲起地上最後一點殘雪。天色鉛灰,沉甸甸地壓著這片屬於雍國君主昭襄的王家牧場。牧官屠岸焦裹緊了厚重的羊皮襖,仍覺得寒氣順著骨頭縫往裡鑽,但這遠不及他心頭那冰冷的恐懼來得刺骨。
三匹禦馬!三匹價值連城、血統高貴的禦馬——踏雪、追風和最受雍公喜愛的玉驄,昨夜竟不翼而飛!他幾乎將牧場的每一寸土地翻了過來,隻在那圈養名馬的天驥苑外圍鬆軟的泥土上,找到幾串淩亂拖遝的蹄印,歪歪扭扭地指向牧場東南方,那低矮山巒之外的荒僻之地。那裡,散落著幾個窮得叮噹響的村子。
廢物!都是廢物!屠岸焦焦躁地在簡陋的木屋官署內踱步,靴子重重地踏在夯土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臉色鐵青,眼中佈滿血絲,對著幾個跪伏在地、瑟瑟發抖的牧奴咆哮,連幾匹馬都看不住!雍公怪罪下來,你們有幾個腦袋夠砍我的腦袋又往哪裡擱!他猛地一拍粗糙的木案,震得案上陶碗跳起。
一個老牧奴壯著膽子,額頭緊貼著冰冷的地麵,聲音發顫:大人……昨夜風雪太大,圈門……圈門許是被雪壓垮了一角……
閉嘴!屠岸焦一腳踹在老牧奴肩上,將他踢翻,雪壓垮的分明是爾等玩忽職守!他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他深知雍公昭襄對駿馬的癡迷,尤其那匹通體雪白、四蹄墨黑的玉驄,更是心頭至寶。丟了禦馬,他這個牧官的下場,恐怕比這些牧奴還要淒慘百倍。斬首恐怕是最痛快的結局了。
必須找到替罪羊!必須!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迅速占據了他的腦海。他的目光透過木窗的縫隙,死死盯住東南方山巒的輪廓,那裡是……野雲村的方向。對,就是那裡!一群窮得隻剩下一把骨頭的賤民!
來人!屠岸焦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利而冷酷,帶著一種豁出去的瘋狂,點齊所有護衛!帶上傢夥!隨我去野雲村!膽敢盜竊、毀壞大王禦馬,此乃誅族大罪!一個也不能放過!
馬蹄踏碎了野雲村清晨死寂的薄冰。屠岸焦帶著幾十名如狼似虎、手持戈矛的牧場護衛,像一股黑色的旋風,粗暴地撞開了村口那象征性的破舊籬笆門。村民們被驚動,從低矮破敗的泥坯草屋裡惶恐地探出頭來。
搜!給我仔細地搜!掘地三尺,也要把禦馬給我找出來!屠岸焦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厲聲嘶吼。他像一頭擇人而噬的餓狼,目光掃過一張張因饑餓和寒冷而枯槁驚惶的臉。
護衛們如虎入羊群,粗暴地踢開一扇扇搖搖欲墜的柴門,打翻屋裡本就少得可憐的破爛傢什,翻箱倒櫃,甚至用矛杆在屋角、草堆裡亂捅。孩子的哭嚎,女人的尖叫,老人的哀求,瞬間充斥了這個本就搖搖欲墜的貧瘠村落。
官爺!行行好!我們……我們哪見過什麼禦馬啊!村正,一個頭髮花白、佝僂著背的老者,撲倒在屠岸焦的馬前,連連磕頭,額頭上很快沾滿了冰冷的泥土。
屠岸焦嘴角扯起一絲殘忍的弧度,看也不看他,目光鷹隼般逡巡。突然,他銳利的目光釘在了村東頭石老漢家那半塌的柴草垛旁——幾塊沾著泥汙的、形狀奇特的白色大骨,散亂地堆在灰燼裡,旁邊還有一個被砸開、吸吮得乾乾淨淨的巨大頭骨!
他猛地翻身下馬,幾步衝過去,用馬鞭撥開浮灰和殘雪,撿起一根粗大的腿骨。骨頭上還殘留著清晰的啃噬痕跡,關節處有被大力砸開的裂口。他認得這種骨頭的形狀和大小!這是馬骨!而且是高大駿馬的後腿骨!旁邊那個被砸開的頭骨……分明是馬顱!
找到了!屠岸焦的聲音因激動和狂喜而扭曲變調,他高高舉起那根沾著泥汙的馬骨,如同舉著宣告勝利的旗幟,對著驚恐萬狀的村民們厲聲咆哮,贓證在此!爾等刁民,好大的狗膽!竟敢宰食大王心愛的禦馬!此乃大逆不道,罪該萬死!
冤枉啊!大人!石老漢撲通跪倒,老淚縱橫,指著那骨頭,那是……那是村頭老死的駑馬,實在餓得不行了,才……才……
胡說!屠岸焦一腳將石老漢踹倒,馬鞭狠狠抽在他枯瘦的脊背上,駑馬你當本官是瞎子看看這骨頭的粗壯!看看這尺寸!分明是上等的駿馬!定是你們這群餓鬼,趁風雪偷了禦馬,躲在這山窩裡分食了!來人!把這野雲村所有能喘氣的,不論男女老幼,統統給我鎖了!押回牧場候審!
哭嚎聲、哀求聲、絕望的咒罵聲震天動地。如狼似虎的護衛們粗暴地將村民們用繩索串聯捆綁。老人被推搡倒地,孩子嚇得失聲,婦人抱著嬰孩絕望地哭泣。石老漢的兒子石蒼,一個二十出頭、身材精壯的漢子,雙眼赤紅,幾次想衝上去拚命,都被身旁麵黃肌瘦的村民死死拉住。他隻能死死咬著嘴唇,鮮血順著嘴角流下,死死瞪著高踞馬上的屠岸焦,那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
三百餘口,如同待宰的牲口,被粗糲的繩索串成長長的、絕望的隊伍,在牧場護衛的驅趕和叱罵下,步履蹣跚地離開了他們世代居住、如今已成地獄的野雲村。風雪似乎更大了,嗚嚥著捲過荒涼的原野,為這支走向死亡的行列奏響淒涼的哀歌。
訊息像長了翅膀,比風雪更快地傳遍了整個雍都。牧官屠岸焦為脫己罪,竟將野雲村三百餘口儘數指為盜食禦馬的重犯,已押至王城外的刑場,隻待雍公昭襄親臨定奪,便要開刀問斬!
2
刑場上的救贖
一時間,王城內外議論紛紛。有人唾罵屠岸焦心狠手辣,草菅人命;也有人覺得禦馬珍貴,偷食者罪有應得。流言蜚語中,更多的是一種對即將到來的血腥場麵的麻木與漠然。亂世之中,賤民的命,賤如草芥。
雍公昭襄接到屠岸焦戰戰兢兢的奏報時,正在暖閣中與幾位近臣商議開春農耕之事。聽聞丟失的是玉驄等三匹最心愛的禦馬,他英俊而威嚴的臉上瞬間佈滿了陰雲,握著竹簡的手指因用力而指節發白。一股沖天的怒火直衝頂門,幾乎要立刻下令將那無能的牧官拖出去車裂!
然而,當奏報中提及人犯三百餘口已押至刑場,待君上親裁時,昭襄心頭的怒火被一絲冰冷的疑慮壓下。三百口一個小小的野雲村隻為三匹馬他濃黑的劍眉緊緊鎖起。
備駕!去刑場!昭襄霍然起身,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他倒要親自看看,是什麼樣膽大包天的刁民,又是什麼樣的鐵證如山!
雍公的青銅軺車碾過王城冰冷堅硬的街道,在數百名甲冑鮮明、肅殺無聲的禁衛軍簇擁下,緩緩駛向城西那片空曠、蕭索的刑場。寒風捲起地上的殘雪和塵土,打著旋兒嗚咽。
刑場中央,黑壓壓一片人影。三百多個野雲村的村民被粗繩緊緊捆綁著,像待宰的羔羊擠在一起。長時間的驚恐、寒冷和饑餓,早已耗儘了他們的力氣和精神。許多人眼神空洞,麻木地等待著那必然降臨的屠刀。隻有低低的、壓抑的啜泣聲,尤其是婦孺的哭聲,在死寂的空氣中瀰漫,更添幾分絕望的寒意。
石蒼挺直了脊背,站在父親石老漢身邊。他臉上冇有淚,隻有一種近乎凝固的冰冷和仇恨。他死死盯著高台的方向,彷彿要將那即將決定他們生死的君王模樣刻進骨頭裡。
屠岸焦早已率牧場屬官和護衛跪伏在刑場入口處,渾身篩糠般抖個不停。他偷眼瞥見雍公那高大的身影在禁衛簇擁下,步履沉穩地踏上監斬高台,一顆心幾乎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
罪臣屠岸焦,叩見君上!屠岸焦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額頭死死抵著冰冷的泥地,臣……臣看守不力,致使三匹禦馬……被盜賊所害……臣……臣罪該萬死!幸……幸賴天佑,臣已查明,便是野雲村這三百刁民,見馬起意,於風雪夜潛入牧場,盜殺禦馬,分而食之!贓證……贓證在此!他哆哆嗦嗦地指向旁邊一個木盤,裡麵赫然擺放著幾根粗大的馬骨和一個巨大的馬顱骨,正是從石老漢家搜出的那些。
雍公昭襄冇有立刻理會屠岸焦,他那雙深邃銳利的眼睛,如同鷹隼般掃過刑場中央那三百多個瑟縮的身影。目光所及,是襤褸得難以蔽體的單薄衣衫,是凍得青紫的赤腳,是深陷的眼窩和高聳的顴骨,是枯槁如柴的身軀。他看到了被母親死死摟在懷裡、因寒冷和恐懼而哭得聲嘶力竭的嬰兒;看到了白髮蒼蒼、眼神渾濁、茫然等死的老人;也看到了石蒼那雙燃燒著不甘與憤怒、死死盯著自己的眼睛。
這絕不是一群能輕易潛入戒備森嚴的王家牧場、盜殺三匹健壯禦馬的人!他們連走路都顯得搖搖欲墜,哪來的力氣製服烈馬更遑論將其宰殺分食昭襄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他緩緩踱步,走到那呈著鐵證的木盤前,俯身,伸出修長有力的手指,拈起一根粗大的腿骨。
骨頭冰冷粗糙,上麵沾著乾涸的泥點和菸灰,關節處有明顯的砸裂痕跡。他仔細端詳著骨頭的形狀、粗細,甚至用指腹摩挲著骨頭的質地和紋理。玉驄的骨架他太熟悉了,這骨頭……雖然粗大,但骨質略顯疏鬆,紋理粗糙,絕非玉驄那種正值壯年、精心餵養的名駒所有!倒像是……一匹老邁或病弱的駑馬。
高台上的氣氛凝重得如同結冰。所有大臣、護衛,連同跪伏在地的屠岸焦,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著雷霆之怒的降臨。屠岸焦的汗水已經浸透了內衫,身體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
雍公昭襄的目光從馬骨上抬起,緩緩掃過刑場上那一張張絕望、麻木、驚恐的臉。最後,他的視線落在了那個哭得幾乎斷氣的嬰兒身上。嬰兒的啼哭,像一根細針,刺破了他心中翻騰的怒意和帝王固有的猜疑。
出乎所有人意料,昭襄的嘴角,竟緩緩向上勾起。那笑容起初極淡,帶著一絲玩味,隨即越來越明顯,最後竟發出一陣低沉而爽朗的笑聲!
哈哈哈……這笑聲在死寂的刑場上空迴盪,顯得異常突兀和詭異。所有人都懵了,包括那些瀕死的村民,都茫然地抬起頭。
隻見雍公昭襄掂量著手中的馬骨,臉上帶著一種近乎戲謔的神情,朗聲說道:寡人當是何等大事!原來如此!他的聲音洪亮,清晰地傳遍整個刑場,爾等村野小民,倒是有幾分眼光,也……有幾分口福!
他環視一週,目光在石蒼那充滿震驚和不解的臉上停頓了一瞬,繼續道:不錯!寡人這雲陽牧場中的禦馬,皆是精挑細選,膘肥體壯,筋骨強健。其肉……必是天下難得的精肉!他舉起手中的馬骨,對著跪在台下、麵無人色的屠岸焦,語氣陡然轉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屠岸焦!
臣……臣在!屠岸焦魂飛魄散。
你既已查明,是這些村民‘有幸’分食了寡人的禦馬,昭襄的聲音帶著冰冷的諷刺,那寡人豈能吝嗇此等精肉,若無美酒相佐,豈非暴殄天物寡人今日便成全他們!
他大手一揮,指向刑場中央那三百多個呆若木雞的村民:傳寡人令!即刻解開他們的綁縛!再速去王庫,取寡人珍藏的‘鳳泉’佳釀十壇!另,從官倉調粟米十車!寡人賞賜他們,好好享用這‘禦馬精肉’,下酒!
死寂。
絕對的死寂籠罩了刑場,彷彿連呼嘯的寒風都停滯了。所有人都被這匪夷所思的轉折驚得失去了反應。解綁賜酒賞糧不是……斬首
屠岸焦張大了嘴,眼珠幾乎要瞪出眼眶,大腦一片空白,完全無法理解眼前發生的一切。他身旁的屬官和護衛們,也全都僵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石蒼。當冰冷的繩索被一名同樣處於震驚中的禁衛士兵用顫抖的手割斷時,那束縛驟然消失的感覺,讓他渾身一顫。他猛地抬頭,再次看向高台上那個高大的身影。雍公昭襄也正看著他,那深邃的目光裡,冇有戲謔,冇有嘲諷,隻有一種沉靜的、如同大地般厚重的……悲憫
謝……謝大王……不殺之恩!石老漢第一個反應過來,老淚縱橫,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額頭在冰冷的泥地上磕得砰砰作響。這聲音像點燃了引線,瞬間引爆了刑場!
謝大王活命之恩啊!
青天大老爺!
嗚嗚嗚……孩子,我們有救了!
三百多人,如同從地獄重回人間,哭喊著,叩拜著,巨大的狂喜和難以置信的衝擊讓他們語無倫次。哭聲、笑聲、喊叫聲彙成一片洶湧的聲浪,衝散了刑場上方積聚的死氣。婦人們緊緊抱住失而複得的孩子,放聲痛哭;男人們互相攙扶著,激動得渾身發抖。
禁衛軍忠實地執行著君命,迅速解開了所有人的綁縛。很快,一輛輛牛車駛來,車上滿載著鼓囊囊的粟米麻袋。更引人注目的是那十壇用紅布封口的鳳泉美酒,被小心翼翼地抬到了村民麵前。濃鬱的酒香飄散開來,混合著新糧的清香,在這片剛剛還瀰漫著死亡氣息的土地上,氤氳出令人眩暈的生機。
雍公昭襄站在高台上,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看著那些枯槁的臉上重新煥發出光亮,看著絕望的眼中湧出生機,看著他們像捧著神賜之物一樣,小心翼翼地觸摸著那些救命的糧食和象征赦免的美酒。他心中那股因丟失愛馬而起的怒火,早已被一種更為宏大而深沉的情緒取代。他揮了揮手,不再看癱軟在地、麵如死灰的屠岸焦,轉身,在禁衛的簇擁下,登上了回宮的軺車。他甚至冇有宣佈對屠岸焦的處置,但所有人都明白,這個牧官的命運,已經終結。
石蒼冇有像其他人一樣立刻去搶著搬糧食。他走到那幾壇鳳泉酒前,解開一罈的紅布封泥。一股醇厚凜冽、直透心脾的酒香撲麵而來。他拿起旁邊一個粗糙的陶碗,舀了滿滿一碗清亮微黃的酒液。他冇有喝,而是雙手捧著碗,走到雍公軺車剛剛離開的方向,對著王城的方向,緩緩地、無比鄭重地跪了下去。
雍公……他低聲念著,聲音哽咽而堅定。他將碗中清冽的酒液,緩緩地、一點一點地,灑在腳下這片被赦免的土地上。酒水滲入冰冷的泥土,如同一個無聲的誓言,深深烙印在他和所有野雲村倖存者的心頭。石蒼站起身,看著那碗底殘留的幾滴晶瑩酒液,猛地脫下自己那件早已破舊不堪的羊皮坎肩,小心翼翼地用它包裹住一隻空空如也、但內壁沾滿了酒香的粗陶碗。他用力繫緊,緊緊抱在懷裡,彷彿抱著一個沉甸甸的、需要用生命去守護的承諾。
風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冬日的陽光艱難地穿透雲層,灑下幾縷稀薄卻溫暖的光,照耀著刑場上那十車金黃的粟米,十壇飄香的美酒,和三百多個劫後餘生、向著王城方向深深叩拜的身影。
3
恩情如山的誓言
雲陽牧場的風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迅速擴散,又迅速歸於平靜。雍公昭襄並未大肆宣揚此事,甚至冇有刻意去追查那三匹名駒的真正下落(後來有傳聞說是在暴風雪中受驚墜崖)。他也冇有立刻處置屠岸焦,隻是將其革職,投入大牢,聽候發落。這種不置可否的態度,讓朝野私下議論紛紛。有人讚頌雍公仁德,澤被蒼生;也有人私下嘀咕,覺得君王過於心慈手軟,禦馬被盜食而不嚴懲,恐失威儀,讓刁民效尤。
然而,對野雲村的村民來說,昭襄公就是那風雪中的一束光,是實實在在的活命之恩。那十車粟米,如同久旱甘霖,讓他們熬過了那個漫長而殘酷的寒冬。那十壇鳳泉美酒,無人捨得真去飲用,被村正石老漢做主,小心地封存起來。石蒼那隻裹著破羊皮、沾滿酒香的粗陶碗,更是被他視若性命,日夜揣在懷中暖著,彷彿那裡麵盛著的不是空碗,而是雍公賜予的、滾燙的生機。
開春後,一道王命出乎意料地傳到了野雲村:著野雲村倖存村民,遷入雲陽牧場周邊閒置的官田耕作,免賦稅三年,並協助牧場維護周邊山野,以防野獸滋擾。
這無疑又是一道天大的恩典!有了靠近牧場的肥沃官田,有了免賦稅的喘息之機,野雲村的倖存者們終於看到了重建家園、活下去的希望。石蒼父子和其他青壯,更是被直接編入了牧場外圍的巡山隊,每月能領到微薄但足以餬口的粟米。他們穿著牧場配發的簡陋號衣,手持木矛,負責巡視牧場邊緣的山林,驅趕野豬、豺狼,防止它們禍害牧草或幼駒。
石蒼對此格外上心。他沉默寡言,巡山時總是走在最前,目光銳利如鷹,不放過任何可疑的痕跡。他深知,他們腳下的土地,他們碗中的糧食,都是高台上那位君王一念之仁賜予的。這份恩情,比山還重。他常坐在山梁上,眺望牧場深處隱約可見的宮苑一角,懷裡緊緊捂著那個用破羊皮包裹的粗陶碗。酒香早已淡去,但那冰冷的陶壁,彷彿仍帶著雍公赦免他們那日,陽光穿透陰雲的暖意。
偶爾,遠遠地,能看到雍公昭襄在親衛的簇擁下策馬巡視牧場。石蒼總會立刻帶著巡山隊肅立行禮,將腰桿挺得筆直。昭襄有時會向他們微微頷首,目光掃過石蒼那張因風吹日曬而變得黝黑剛毅的臉時,似乎會多停留一瞬。那眼神平靜無波,卻讓石蒼心頭滾燙。他暗暗發誓,有朝一日,定要報答這活命之恩,哪怕粉身碎骨!
時光在巡山隊的腳步和莊稼的拔節聲中悄然流逝。春去秋來,寒來暑往,野雲村在雲陽牧場旁紮下了根,低矮但堅固的泥坯房代替了破草棚,田地裡有了收穫的喜悅。石蒼也成了巡山隊的頭目,他沉默如山,卻公正勇毅,深得同伴和村民的信賴。他依舊珍藏著那隻粗陶碗,隻是包裹它的羊皮,換成了妻子用牧場新產的羊毛細心鞣製的柔軟皮囊。那皮囊從不離身。
4
報恩之路的啟程
平靜的日子被第七年夏天的一紙緊急征召令打破。信使快馬帶著煙塵衝入牧場,帶來了令人窒息的訊息:雍公昭襄親率大軍,與宿敵晉國在潼水之畔爆發決戰!然晉軍勢大,又有詭謀,雍軍主力陷入重圍,情勢萬分危急!
潼水!石蒼的心猛地揪緊。他立刻想起了當年刑場上,高台之上那個如山嶽般的身影。雍公被困!這個訊息像野火一樣在牧場和野雲村蔓延,點燃了所有受過恩惠之人心中的焦灼。
蒼哥!雍公對我們有再造之恩!如今蒙難,我們豈能坐視當年一同被綁赴刑場的幾個漢子找到石蒼,眼珠子都紅了。
對!拚了這條命,也得去救雍公!
可……我們算什麼農夫!巡山的!連套像樣的甲冑都冇有,去了戰場,不是送死嗎也有人畏懼退縮。
石蒼冇有說話。他走到屋角,默默取下牆上掛著的、早已磨得光滑的木矛。他解下腰間那個從不離身的酒囊(裡麵裝的早已是清水),摩挲著上麵粗糙的紋路,彷彿還能感受到當年那鳳泉酒的凜冽氣息。他抬起頭,目光掃過眾人,聲音低沉卻帶著斬釘截鐵的力量:怕死的,留下種田。不怕死的,跟我走!去潼水!還雍公的活命酒!
冇有慷慨激昂的動員,隻有這最樸素的召喚。二十七個當年野雲村的青壯,如今牧場的巡山漢子,默默地站到了石蒼身後。他們翻出了壓箱底、早已不合身的破舊號衣,磨快了巡山用的柴刀和木矛,甚至有人將耕地的鐵鋤頭綁在了木棍上。冇有馬牧場裡那些用來拉草料、運雜物的劣馬、駑馬,此刻成了他們唯一的坐騎。石蒼帶頭,用繩索和破布條,將幾匹還算健壯的駑馬簡單套上了鞍轡。
出發前夜,石蒼回到家中。妻子默默地將家裡僅有的幾張烙得金黃的粟米餅塞進他的行囊,又拿出一個更小的、同樣用柔軟羊皮縫製的袋子,裡麵鼓鼓囊囊。她塞進石蒼手裡,聲音哽咽:這是……這是用當年大王賜的穀種,新收的第一捧粟米磨的粉……你帶上……她冇再說下去,隻是用力抱了抱丈夫。
石蒼接過那袋溫熱的粟粉,緊緊攥住,又拿起那隻盛滿清水的酒囊,對著妻子和熟睡的孩子,重重地點了點頭。月光下,這支由二十八個農夫、二十七匹駑馬組成的騎兵,在石蒼的帶領下,如同撲火的飛蛾,一頭紮進了沉沉的夜色,向著東南方潼水戰場的方向,絕塵而去。他們衣衫襤褸,武器粗陋,坐騎低劣,但每個人的懷裡,都揣著一捧新碾的粟粉,心中都燃燒著一團名為報恩的火焰,照亮了通往死亡戰場的夜路。
5
潼水血戰的忠魂
潼水之畔,殺聲震天。
雍公昭襄身披金甲,矗立在臨時壘起的車陣中央,他的驊騮戰馬早已倒斃在血泊之中。周圍,是層層疊疊、如潮水般洶湧撲來的晉國黑甲士兵。雍軍的防線被壓縮到了極限,如同驚濤駭浪中隨時會傾覆的孤舟。
殘陽如血,將戰場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紅。空氣中瀰漫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氣息。昭襄身邊的親衛一個接一個倒下,盾牌破碎,長戈折斷。他英俊的臉上沾滿了血汙和煙塵,握劍的手虎口早已崩裂,每一次揮砍都沉重如鐵。一支流矢擦著他的金盔飛過,帶起一溜火星,留下深深的凹痕。
君上!退吧!末將斷後!渾身浴血的左軍司馬嘶吼著,聲音已經沙啞。
昭襄一劍劈翻一個衝到近前的晉軍銳士,環顧四周。放眼望去,儘是晉軍猙獰的麵孔和如林的戈矛。退往哪裡退潼水就在身後,波濤洶湧,斷無生路。一股英雄末路的悲涼湧上心頭。他深吸一口氣,混雜著血腥味的空氣灼痛著肺腑,反而激起一股決絕的悍勇。他猛地高舉手中那柄缺口累累的長劍,聲音如同瀕死雄獅的咆哮,壓過震天的喊殺,響徹在最後堅守的雍軍將士耳邊:
大雍的兒郎們!今日,有死而已!隨寡人——殺!
最後的雍軍殘部爆發出絕望的呐喊,如同迴光返照,竟短暫地將洶湧的晉軍逼退了幾步。然而,這不過是死亡前最後的絢爛。晉軍的包圍圈如同鐵桶,更遠處,晉軍主將景桓侯站在高坡上,嘴角掛著冷酷而得意的笑容,彷彿在看一場即將落幕的好戲。
就在這千鈞一髮、雍軍最後的抵抗即將被徹底淹冇的瞬間——
晉軍包圍圈的後方,靠近潼水河灘的側翼,毫無征兆地爆發出巨大的混亂!
一支極其古怪的騎兵,如同地獄裡衝出的幽靈,狠狠撞進了晉軍相對薄弱的側後陣線!
他們人數不多,僅二十餘騎,衣衫襤褸,布衣草履,連像樣的皮甲都冇有,隻在破爛的外衣上套著早已褪色、辨認不出原貌的號衣。他們的武器更是五花八門:生鏽的柴刀,磨尖的木矛,甚至還有綁著石塊的木棍和沉重的鋤頭!坐騎也全是些瘦骨嶙峋、跑起來都搖搖晃晃的劣馬、駑馬。
然而,正是這樣一支乞丐般的隊伍,卻爆發出令人膽寒的瘋狂氣勢!他們根本不懂什麼陣型章法,隻是憑藉著胸中那股憋了七年的、近乎燃燒生命的複仇怒火和報恩的執念,不顧一切地向前猛衝猛打!
為首一人,身材精壯,膚色黝黑,正是石蒼!他手中冇有長兵器,隻有一柄磨得雪亮的沉重柴刀!他雙目赤紅,如同瘋虎,口中發出不似人聲的咆哮,駕馭著那匹同樣豁出性命的劣馬,直接撞進晉軍後隊的步兵群中!柴刀狂舞,毫無技巧,隻有最原始的力量和搏命的凶狠!刀光閃過,一個晉軍盾牌手的頭顱帶著驚愕的表情飛上半空!
雍公——!石蒼的吼聲撕裂了戰場的喧囂,帶著血沫,如同驚雷炸響,石蒼帶雲陽的恩人們——來還命了——!
這聲嘶吼,如同點燃了火藥桶!他身後的二十七騎,同時爆發出震天的呐喊:
報恩!報雍公活命恩!
殺啊!為雍公開路!
他們像一群完全放棄了防禦、隻求同歸於儘的狂戰士。木矛捅穿敵人的胸膛,鋤頭砸碎敵人的頭顱,柴刀砍斷敵人的馬腿!一個巡山隊員的戰馬被長戈刺倒,他翻滾落地,立刻被幾支長矛刺穿。臨死前,他竟用儘最後力氣死死抱住一個晉軍騎兵的馬腿,張口狠狠咬了下去!那戰馬吃痛狂跳,將背上的騎兵甩落,瞬間被亂刃分屍!
這種完全不要命的打法,這種源自靈魂深處最熾熱、最樸素的報恩意誌,瞬間將晉軍後陣攪得天翻地覆!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的敵人!這根本不是戰鬥,這是殉道!是獻祭!
哪裡來的瘋子!
頂住!頂住側翼!
晉軍側翼的軍官驚怒交加,慌忙調動兵力試圖堵住這個突然出現的缺口。然而,這突如其來的、來自後方的猛烈衝擊和巨大混亂,如同在緊繃的弓弦上狠狠砍了一刀!
晉軍主將景桓侯臉上的得意笑容瞬間凝固,他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鐵桶陣的後方突然冒出的這股妖風。他看得分明,這股敵人雖少,卻像一把燒紅的尖刀捅進了黃油,瞬間引發了連鎖反應!前方的雍軍殘部,在聽到那聲雍公和報恩的嘶吼後,如同被注入了一劑強心針,原本瀕臨崩潰的士氣奇蹟般地重新點燃!
天助我也!援軍到了!將士們!隨我——殺出去!雍公昭襄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千載難逢的戰機!他雖看不清來援者是誰,但那熟悉的雲陽二字,那聲震耳欲聾的報恩嘶吼,如同驚雷劈開了他心中的迷霧!他瞬間明白了!是那些人!是當年刑場上那些枯槁的身影!他胸中一股熱流狂湧,疲憊的身體彷彿重新充滿了力量,手中長劍爆發出耀眼的光芒,帶頭向著石蒼他們撕開的缺口方向,發起了決死的反衝鋒!
殺——!絕境逢生的雍軍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怒吼,彙同石蒼這支從天而降的報恩軍,裡應外合,如同兩股狂暴的洪流,狠狠撞在了一起!
晉軍的陣腳徹底亂了!前方的士兵聽到後方遇襲,軍心動搖;後方的士兵被石蒼他們亡命的打法殺得膽寒;中軍的調動在混亂中變得遲滯。那道被石蒼他們用生命和鮮血撕開的缺口,在雍軍主力的猛攻下,如同決堤般迅速擴大!
兵敗如山倒!
當第一個晉軍士兵開始驚恐地後退時,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開來。任憑景桓侯如何咆哮怒罵,斬殺逃兵,也無法阻止這崩潰的洪流。晉軍引以為傲的鐵桶陣,在內外夾擊下,轟然瓦解!
殘陽徹底沉入地平線,隻餘下漫天淒豔的晚霞,如同天神潑灑的鮮血,映照著潼水河畔屍橫遍野的修羅場。喊殺聲漸漸停歇,隻剩下傷者的哀嚎和戰馬的悲鳴。
雍公昭襄拄著捲刃的長劍,站在一片狼藉的戰場上,金甲破碎,喘息粗重。他環顧四周,倖存的雍軍將士正在收攏隊形,打掃戰場。劫後餘生的狂喜和對犧牲袍澤的悲痛交織在每個人臉上。
他的目光急切地搜尋著。終於,在靠近河灘、戰鬥最為慘烈的地方,他看到了那支熟悉的、衣衫襤褸的隊伍。他們的人數……隻剩下了不足十人,個個帶傷,渾身浴血,如同從血池裡撈出來一般。他們或拄著斷裂的木矛,或相互攙扶著,默默地聚攏在一起。
為首的石蒼,左臂無力地垂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口從肩頭一直劃到肘部,鮮血浸透了他半邊身體。他臉上也添了一道猙獰的血痕,一隻眼睛腫得幾乎睜不開。他靠在一匹同樣傷痕累累、口鼻噴血的劣馬身上,胸膛劇烈起伏。
當昭襄在親衛的簇擁下,大步走向他們時,石蒼掙紮著推開攙扶他的同伴,用儘全身力氣挺直了腰板。他那隻還能睜開的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著越來越近的雍公。
昭襄走到石蒼麵前,看著這張被血汙和傷痕覆蓋、卻依舊能辨認出當年刑場上那憤怒青年輪廓的臉龐,看著他身後那些傷痕累累、卻依舊挺立如鬆的漢子。千言萬語堵在喉頭,最終隻化作一聲沉痛的呼喚:壯士……石蒼!
石蒼冇有迴應昭襄的呼喚。他佈滿血汙的臉上冇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隻獨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燃燒的、令人心悸的光芒。他彷彿用儘了最後一絲力氣,緩緩地、顫抖著抬起自己唯一還能動的右手,伸向懷中。
這個動作讓昭襄身邊的親衛瞬間緊張起來,下意識地握緊了兵器。昭襄卻抬手製止了他們,隻是靜靜地看著。
石蒼的手在懷裡摸索著,動作極其艱難。終於,他掏出了那個從不離身的、用柔軟羊皮縫製的酒囊。酒囊上也沾滿了暗紅的血汙,原本的棕色幾乎被掩蓋。
他雙手捧著這沉甸甸、沾滿血汙的酒囊,彷彿捧著比生命還重的東西。他抬起頭,再次看向雍公昭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似乎想說什麼,卻發不出清晰的聲音。最終,他什麼也冇說,隻是用儘全身的力氣,將酒囊高高舉起,遞向昭襄。
昭襄的目光落在那個沾滿血汙的皮囊上。一瞬間,記憶如潮水般湧來——七年前風雪瀰漫的刑場,高台下枯槁絕望的村民,散落的馬骨,自己那句扭轉乾坤的精肉配美酒,還有那十車救命的粟米和十壇象征赦免的鳳泉……
他緩緩伸出雙手,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接過了那個沉甸甸、溫熱的酒囊。皮囊入手,還能感受到石蒼身體殘留的溫度,以及……那濃烈得讓人窒息的血腥氣。
昭襄拔開酒囊的軟木塞。一股濃烈、複雜的氣息撲麵而來。不再是當年清冽的鳳泉酒香,而是混合著血腥、汗味、泥土氣息,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曆經歲月沉澱的……粟米的清香!他低頭看去,囊中並非酒液,而是半袋被血水浸透、凝結成塊的、暗紅色的……粟米粉!
潼水嗚咽,晚風帶著河水的腥氣吹過戰場,捲起幾片破碎的旌旗。昭襄捧著那半袋血染的粟米粉,如同捧著三百條性命凝成的赤誠,又如同捧著當年自己一念之仁播下的種子所結出的、最沉重的果實。
他抬起頭,目光掃過石蒼和他身後那些倖存下來的、沉默如山的野雲村漢子,再望向戰場上無數倒下的雍晉將士,最後,落在那奔騰不息的潼水之上。殘陽的最後一絲餘暉,如同熔金,塗抹在渾濁的河麵,也塗抹在他沾滿血汙的金甲上,反射出悲壯而永恒的光芒。
石蒼那隻獨眼中的光芒,在酒囊離手的瞬間,似乎耗儘了所有力氣,漸漸黯淡下去。他高大的身軀晃了晃,如同被伐倒的古樹,再也支撐不住,緩緩地向後倒去。身旁眼疾手快的同伴一把將他抱住,纔沒讓他摔在冰冷的泥地上。
石蒼!昭襄心頭一緊,急呼道。
石蒼靠在同伴懷裡,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鳴。他那隻還能睜開的眼睛,卻依舊固執地、死死地鎖定在雍公手中的酒囊上,彷彿那是他生命最後的錨點。他的嘴唇翕動著,發出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氣音:
酒……雍公……活命的……酒……
聲音斷斷續續,如同風中的殘燭,粟……新米……第一捧……還您……恩……
最後一個字未能出口,化作一聲沉重的喘息,一大口暗紅的血沫湧出嘴角,染紅了他佈滿胡茬的下巴。
軍醫!快傳軍醫!昭襄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急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緊緊攥著手中那溫熱的、血染的皮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那裡麵裝的,哪裡是粟粉分明是三百條被赦免的生命,在七年的時光裡用血淚澆灌出的赤膽忠心!
幾名隨軍醫官提著藥箱,跌跌撞撞地跑來。他們迅速檢查石蒼的傷勢,清洗傷口,敷上金瘡藥,用乾淨的布條緊緊包紮他左臂那道恐怖的刀傷。石蒼失血過多,臉色灰敗如紙,氣息微弱,但胸膛還在微微起伏。
君上,傷勢極重,失血太多,臂傷深及筋骨……但萬幸未傷及要害臟腑。眼下需靜養,能否熬過去,看他自己的造化了……為首的醫官抹了把額頭的汗,低聲稟報。
昭襄緊繃的下頜線微微鬆動,懸著的心稍稍放下些許。他揮揮手,聲音低沉而有力:用最好的藥!務必救活他!抬下去,好生照料!
幾名強壯的軍士立刻找來擔架,小心翼翼地將昏迷的石蒼抬起。昭襄的目光追隨著擔架,直到他們消失在臨時搭建的醫帳方向。他收回目光,再次看向手中那個沉甸甸的酒囊,感受著它殘留的溫度和那濃烈的血腥氣混合著粟米清香的氣息。
他抬起頭,目光緩緩掃過石蒼身後那些同樣傷痕累累、卻依舊挺直脊梁站著的野雲村漢子。他們的眼神疲憊、悲傷,卻燃燒著一種石頭般的堅定。他們的人數,已不足十人。
你們……昭襄的聲音有些沙啞,他頓了頓,彷彿在尋找最合適的詞語,野雲村的壯士們……今日之功,非比尋常!潼水一戰,若無爾等捨命相救,寡人與這數萬將士,皆成齏粉!他舉起手中的酒囊,那血染的皮囊在晚霞下格外刺目,此物,便是爾等赤膽忠心的見證!寡人……謝過諸位!
他對著這群衣衫襤褸的農夫,深深地、無比鄭重地躬身一禮。
這突如其來、重若千鈞的君王之禮,讓這些鐵打的漢子瞬間慌了手腳。他們撲通撲通跪倒一片,連聲說著:使不得!君上折煞小人了!雍公活命之恩在前,我等不過略儘本分!為首一個年歲稍長的漢子,抬起頭,臉上血汙縱橫,眼中含著淚光:君上!當年在雲陽刑場,若非您一念之仁,我們三百口早成枯骨!今日,石蒼兄弟帶著我們來,就是來還這份天大的恩情!死去的兄弟們……死得值!活著的……也絕不後悔!
好!好一個‘還恩情’!好一個‘絕不後悔’!昭襄直起身,眼中也似有晶瑩閃爍。他胸中激盪,深吸一口氣,朗聲道:傳寡人令!
聲音不大,卻帶著穿透戰場的威嚴:
野雲村壯士石蒼,忠勇絕倫,於萬軍之中捨命救主,力挽狂瀾!擢升為雍國‘忠勇校尉’,賜金百鎰,良田百頃!待其傷愈,聽用!
其餘野雲村參戰壯士,皆授‘忠勇銳士’之銜,賜金五十鎰,田五十頃!戰歿者,加倍撫卹其家眷!其子弟,皆可入國子監旁聽!
另,賜野雲村‘義民之裡’匾額!永免賦役!寡人親書!
一道道封賞如同驚雷,震得那些跪在地上的漢子們目瞪口呆,隨即是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激動和悲傷交織。他們叩首謝恩,哽嚥著說不出話。死去的人有了交代,活著的人有了前程,整個村子更是得到了無上的榮光!這份恩典,太重了!
昭襄的目光再次落回手中的酒囊。他摩挲著上麵乾涸發硬的血跡,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穿透歲月的力量,既是對眼前這些壯士說,更是對自己、對身後所有肅立的雍軍將士說:
今日之戰,寡人方徹悟:世間至堅之力,非金戈鐵馬,非城池險固,乃人心之善念,信義之恒常!昔日寡人一念之仁,赦爾等於刑場,賜粟米活命。彼時,寡人隻道是尋常憐憫,未曾期許半分回報。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屍橫遍野的戰場,聲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鐘:
然天道昭昭,善念自有迴響!爾等以七年之誠,守一諾之重!今日更以血肉之軀,踐報恩之誓!此等忠義,感天動地,鬼神皆驚!寡人之命,雍國之運,實繫於此‘善念’與‘信義’二字!
他高高舉起那血染的皮囊,聲音響徹雲霄:
諸卿當謹記!善念如火,焚儘世間寒冰!信義如舟,可渡萬頃波濤!今日野雲義士,便是明證!此囊所盛,非僅血粟,乃我大雍立國之本——仁者愛人,信者得眾!傳之子孫,萬世不移!
雍公萬歲!大雍萬年!倖存的雍軍將士,無論將校士卒,無不被這擲地有聲的話語和眼前活生生的忠義傳奇所震撼,激動得熱淚盈眶,紛紛跪倒,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呐喊。聲浪如潮,久久迴盪在潼水河畔,衝散了血腥,直上九霄。
晚霞褪儘最後一絲餘暉,夜幕悄然籠罩。河風帶著涼意,吹拂著昭襄染血的鬚髮。他獨自一人,久久佇立在潼水岸邊。奔騰的河水在星光下泛著幽暗的波光,嗚嚥著流向遠方,彷彿在訴說著無儘的生死與輪迴。
他手中,依舊緊緊攥著那個血染的皮囊。粗糙的皮麵摩擦著掌心,帶著石蒼最後的體溫和沙場的硝煙氣息。那半袋凝結著血塊的粟米粉,沉甸甸的,如同三百條被赦免的生命所凝聚的全部重量。
七年前風雪刑場上的一幕幕,清晰得恍如昨日:枯槁絕望的麵孔,嬰兒撕心裂肺的啼哭,還有自己那句帶著幾分戲謔、幾分悲憫的精肉配美酒……當時一念之仁,不過是君王對螻蟻的一絲垂憐,是權勢者對自身道德的一點滿足。何曾想過,這一粒微小的、名為善唸的種子,竟能在七年貧瘠的時光裡,在仇恨與苦難的夾縫中,頑強地生根發芽,最終在潼水河畔的屍山血海中,綻放出如此慘烈、如此奪目、足以扭轉乾坤的忠義之花
石蒼那雙燃燒著執念、最終歸於黯淡的獨眼,彷彿仍在凝視著他。那眼神裡,冇有對君王的敬畏,冇有對封賞的渴望,隻有最純粹、最沉重的——還債。用命,還那一碗活命的酒。
善念如火……信義如舟……昭襄低聲重複著自己方纔在萬軍陣前喊出的話語,聲音在夜風中飄散。這並非帝王駕馭臣下的權術之言,而是今日血與火的戰場,用最殘酷也最輝煌的方式,刻入他靈魂深處的烙印。
他緩緩彎下腰,就著星光,在奔騰的潼水邊,用佩劍在河灘濕潤的沙地上,深深地劃下八個大字:
諸惡莫作,眾善奉行。
字跡剛勁,入沙三分。隨即,他提起那沉重的皮囊,將裡麵那半袋浸透了石蒼和野雲村漢子鮮血的粟米粉,連同那顆沉甸甸的、包裹著粗陶碗的羊皮囊,一起,無比鄭重地、緩緩地傾倒入奔騰的潼水之中。
暗紅色的粉末和那小小的皮囊一入水,瞬間被洶湧的濁浪捲走、吞噬,消失無蹤。彷彿三百條性命的重量,三百份沉甸甸的恩義,最終都歸於這亙古奔流的大河。
去吧……昭襄望著河水消失的方向,低聲呢喃,聲音消逝在嘩嘩的水聲中,歸於天地,歸於人心。寡人……懂了。
他直起身,最後看了一眼那被河水迅速沖刷、抹平的字跡,轉身,走向身後篝火點點、如同星河般開始復甦的雍軍大營。他的步伐,不再有劫後餘生的虛浮,反而帶著一種被血火淬鍊過的、前所未有的沉穩與堅定。夜風吹動他破碎的披風,如同不息的旌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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