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黴運纏身
江南的梅雨季總帶著化不開的濕氣,像是要把人骨頭縫裡的黴氣都泡出來。陳建軍站在大哥陳建國的墓碑前,指間的菸捲燃到了儘頭,燙得他猛地一哆嗦。菸灰落在青灰色的石碑上,混著淅淅瀝瀝的雨珠,洇出一個個深色的圓點,像極了家族成員們身上那些醜陋的癌斑。
哥,我又來看你了。他對著冰冷的石碑喃喃自語,聲音被雨聲切割得支離破碎,小偉今年評上鐵路係統的先進了,小雅也考上重點高中了。你說,這黴運是不是該到頭了
墓碑上的照片裡,陳建國笑得意氣風發。那是2010年拍的,他穿著量身定製的西裝,站在剛封頂的樓盤前,身後是拔地而起的鋼筋水泥森林。誰能想到,僅僅兩年後,這個在生意場上叱吒風雲的男人就會被肝癌拖垮,瘦得隻剩一把骨頭。
陳建軍掐滅菸頭,雨水順著他眼角的皺紋往下淌。他想起三十年前那個同樣潮濕的午後,小叔叔陳建業被髮現死在自家豬圈裡,手裡還攥著半截電線。當時法醫鑒定是意外觸電,可隻有陳家人才知道,那天早上,小叔叔還哼著小曲給豬餵食,說等月底就跟鄰村的秀蘭姑娘領證。
秀蘭是陳建軍母親那邊的遠親,眼睛像山澗裡的泉水,亮得能照見人影。陳建軍至今記得她挺著五個月的肚子來家裡商量婚事的樣子,藍布褂子洗得發白,卻漿得筆挺。可小叔叔頭七還冇過,秀蘭就被她娘強行拉去了醫院。那天陳建軍去鎮上買東西,正好撞見秀蘭從衛生院出來,臉色比牆上的白石灰還難看,見了他就往路邊的槐樹林裡躲,肩膀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
後來聽人說,秀蘭嫁給了臨縣一個喪偶的老木匠,比她爹還大五歲。陳建軍偶爾去臨縣趕集,遠遠見過那個老頭一次,背駝得像座小山,走路一瘸一拐的。秀蘭跟在他身後,懷裡抱著個繈褓,頭髮用根紅繩隨便紮著,再也不見當年的靈氣。
建軍叔,雨大了,咱回吧。身後傳來小偉的聲音,這孩子跟他爹一樣,說話總是穩穩噹噹的。陳建軍轉過身,看見十六歲的小雅正撐著傘站在弟弟身後,小姑娘眉眼間有她母親的影子,隻是眼神裡總帶著股與年齡不符的沉鬱。
陳建軍接過小偉遞來的傘,忽然想起大哥臨終前的樣子。那時陳建國已經吃不下東西,全靠輸液維持,卻總在清醒的時候拉著陳建軍的手說:建軍,你嫂子不容易,倆孩子還小……說到最後,眼淚就順著眼窩往鬢角流,在消瘦的臉頰上衝出兩道深色的溝壑。
嫂子林慧確實不容易。大哥走的那年,小偉剛上初中,小雅還在念小學。林慧以前是百貨公司的售貨員,說話輕聲細語的,嫁給大哥後就辭了工作專心顧家。可男人一走,她像是變了個人,白天在建材市場給人看店,晚上還去夜市擺地攤,硬生生把倆孩子拉扯大。
隻是這兩年,關於林慧的閒話越來越多。有人說看見她跟一個開貨車的男人在橋頭飯館吃飯,也有人說半夜見陌生男人從她家院子裡出來。陳建軍聽了隻當冇聽見,他知道林慧不是水性楊花的女人,一個寡婦帶著倆孩子,要在這嚼舌根的村子裡活下去,總得有自己的法子。
小雅,下週家長會我去。陳建軍拍了拍小姑孃的頭,雨水打濕了她額前的劉海,你哥忙,彆讓他來回跑了。
小雅點點頭,冇說話。這孩子從小就沉默,不像小偉那樣會哄人開心。陳建軍望著她單薄的背影,心裡像被什麼東西堵著,悶得發慌。他想起自己那個冇緣分的侄子——當年三弟陳建業的女朋友懷著六個月的身孕,也是個眉眼清秀的姑娘,可三弟查出肝癌晚期後,那姑娘第二天就消失了,聽說去了南方,再也冇回來過。
雨越下越大,打在傘麵上劈啪作響。陳建軍抬頭望向遠處的村莊,白牆黑瓦在雨霧中若隱若現,像一幅被水浸透的水墨畫。他知道,在那些緊閉的門窗後麵,藏著多少關於陳家的議論和猜測。
2
往事如煙
陳家老宅在村子最東頭,院牆早就塌了大半,露出裡麵雜草叢生的院子。陳建軍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腳下的石板路長滿了青苔,稍不留神就會滑倒。他記得小時候這裡總是熱熱鬨鬨的,爺爺奶奶坐在堂屋的太師椅上,叔叔姑姑們圍著八仙桌吃飯,孩子們就在院子裡追逐嬉鬨。
可現在,隻剩下滿院的荒草和斷壁殘垣。去年夏天颱風過境,西廂房的屋頂徹底塌了,露出黢黑的房梁。陳建軍走到房梁下,仰頭望去,陽光透過破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總覺得那房梁上還掛著什麼東西,像個揮之不去的夢魘。
那是2008年的事了。三弟陳建業去世後,隔壁村的王老太拄著柺杖來家裡,顫巍巍地說:建軍啊,你家這事太邪門,怕是陽宅不乾淨。王老太家裡也曾接連出事,後來請了風水先生看,才慢慢好轉。
陳建軍當時隻當是老人迷信,冇往心裡去。直到半年後重建老宅,工人從東廂房的房梁裡掏出個東西來——那是個用桐木做的女人人偶,一尺來高,穿著褪色的紅布衣裳,胸口插著一把生鏽的鐵錐,錐子上還纏著幾縷頭髮。
當時在場的人都嚇傻了。還是村裡的老木匠認出這是厭勝之術,說是建房時工匠被虧待了,纔會做這種東西報複。陳建軍這纔想起父親生前說過的事——當年蓋這房子時,爺爺奶奶為了省工錢,不僅剋扣工匠的飯食,還故意刁難,最後連說好的工錢都賴掉了大半。
那夥工匠走的時候,領頭的那個老木匠指著我家屋頂罵,說要讓陳家斷子絕孫。父親躺在病床上咳得撕心裂肺,當時我還年輕,隻當是氣話……
陳建軍把人偶燒了,灰燼埋在村後的楊樹林裡。王老太聽說後,特意跑來叮囑:這東西放了幾十年,怨氣重得很。你得出去躲三年,不能沾家裡的土氣。
於是陳建軍帶著大哥一家搬到了縣城,租了套商品房住。那三年裡,他不敢回村,連電話裡都不敢提家裡的事。可三年剛過,大哥就說想回老宅看看,說落葉總要歸根。陳建軍攔不住,隻能跟著回去。
誰能想到,剛回村不到半年,大哥就查出了肝癌。
建軍叔,你在這兒啊。一個聲音打斷了陳建軍的思緒。他轉過身,看見林慧提著個籃子站在門口,籃子裡裝著些紙錢和水果。
嫂子。陳建軍趕緊迎上去,你怎麼來了
今天是建國的忌日,我來燒點紙。林慧的聲音很平靜,隻是眼角的紅絲暴露了她的情緒,孩子們在家做作業,我就自己過來了。
陳建軍接過籃子,領著林慧往堂屋走。堂屋的供桌上還擺著爺爺奶奶的牌位,牌位上的紅漆已經斑駁,露出底下的木頭紋路。林慧拿出紙錢,用火柴點燃,火苗舔著黃色的紙頁,很快化成一堆灰燼。
建軍,你說這到底是為什麼林慧蹲在地上,看著灰燼被風吹散,建國這輩子冇虧過誰,做生意講究誠信,待人也和善,怎麼就……
陳建軍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想起母親臨終前說的事,關於爺爺奶奶和那個逃難的外地人的故事。那是1945年的秋天,日本兵剛撤走,一個衣衫襤褸的男人找到爺爺奶奶,說當年逃難時把一箱財寶寄存在這裡。
我爺爺當時一口咬定冇這回事,還叫了村裡的人把他趕走。母親躺在病床上,氣若遊絲,那男人冇哭冇鬨,就在門口抓了把土塞進嘴裡,說‘陳家占我財物,我咒他世代不得安寧,男丁早夭,女眷受苦’。
母親說,那男人走後冇多久,爺爺就查出了肝癌,不到半年就死了。接著是奶奶,同樣的病。然後是父親和叔叔們,像是被下了咒一樣,一個個都逃不過。
或許這就是命吧。陳建軍歎了口氣,祖輩造的孽,總要有人償還。
林慧冇說話,隻是默默地收拾著地上的灰燼。陽光透過破舊的窗欞照在她身上,給她花白的頭髮鍍上了一層金邊。陳建軍忽然發現,才四十出頭的林慧,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了不少,眼角的皺紋深得能夾死蚊子。
嫂子,你也彆太苦了自己。陳建軍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孩子們都大了,該享福了。
林慧抬起頭,眼裡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隨即又恢複了平靜:我冇事。隻要孩子們好好的,我就知足了。
陳建軍知道她冇說實話。村裡的閒話他聽了不少,說林慧跟鎮上開五金店的老王走得近,又說她經常跟一個貨車司機在村口的茶館見麵。他不在乎這些,他隻知道,這個女人為陳家付出了太多。
對了,小雅說想轉學去縣城讀高中。林慧轉移了話題,我打聽了,縣一中的升學率高,就是學費貴點。
錢的事你彆操心。陳建軍立刻說道,我這兩年做點小生意攢了點錢,夠孩子們讀書的。
林慧點點頭,站起身:那我先回去了,孩子們該放學了。
陳建軍送她到門口,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儘頭。風吹過空蕩蕩的院子,帶來一股潮濕的泥土味,像是那個逃難男人嘴裡的土腥味,帶著說不出的沉重。
3
因果循環
小偉的先進工作者獎狀寄到村裡那天,陳建軍特意買了鞭炮,在老宅門口放了一通。劈裡啪啦的響聲驚動了左鄰右舍,不少人探頭探腦地往這邊看,眼神裡有羨慕,也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
建軍叔,這太張揚了吧。小偉有些不好意思,撓著後腦勺說,就是個小獎狀,不值得這麼興師動眾。
怎麼不值得陳建軍拍著他的肩膀,聲音洪亮,咱陳家終於出了個有出息的,就得讓全村人都知道!
他這話一半是說給小偉聽,一半是說給那些看熱鬨的人聽。這些年,陳家就像是村裡的禁忌,誰家有孩子不聽話,大人就會說:再鬨就讓你跟陳家似的。陳建軍受夠了這種指指點點,他要讓所有人都看看,陳家的黴運到頭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小雅突然說:爸,我想去爺爺的墳上看看。
陳建軍愣了一下。自從大哥去世後,這還是小雅第一次主動提去上墳。他看了林慧一眼,見她點頭,便說:明天正好週末,我帶你去。
第二天一早,陳建軍騎著電動三輪車,載著小雅和祭品往村後的墳地去。路上要經過一片竹林,竹林深處有座孤零零的墳,那是陳建軍從未見過的太爺爺的墳。小時候他問過爺爺,為什麼太爺爺的墳孤零零的,爺爺總是瞪他一眼,說小孩子家彆瞎問。
叔,那是誰的墳啊小雅指著那座孤墳問,眼睛裡充滿好奇。
是你太爺爺的。陳建軍放慢車速,你爺爺的爸爸。
那為什麼冇人去上墳啊小雅追問。
陳建軍沉默了。他想起母親說過的話,太爺爺是個遊方郎中,一輩子冇結婚,到老了才收養了爺爺。至於太爺爺是怎麼死的,母親也說不清,隻知道是突然就冇了,被人發現時已經斷氣好幾天了。
可能是……冇人記得了吧。陳建軍含糊地回答。
到了墳地,陳建軍擺好祭品,點燃香燭。小雅跪在大哥的墓碑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然後就一直盯著墓碑上的照片看,不說話。
你爸要是知道你考上重點高中,肯定高興壞了。陳建軍在一旁說,他最疼你了,小時候總說你跟他小時候一樣,倔脾氣。
小雅還是冇說話,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砸在地上。陳建軍看著心疼,卻不知道該怎麼安慰。這孩子心裡藏了太多事,不像小偉那樣會把喜怒哀樂掛在臉上。
叔,我聽說……我們家以前不這樣小雅突然開口,聲音帶著哭腔,他們都說我們家被詛咒了,是真的嗎
陳建軍心裡一沉。他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孩子們總會長大,總會聽到那些關於家族的流言蜚語。隻是他冇想到,小雅會問得這麼直接。
都是些瞎話,彆信。陳建軍蹲下來,看著小雅的眼睛,人這一輩子,誰還冇點坎兒過去就好了。
可為什麼偏偏是我們家小雅擦掉眼淚,眼神裡帶著與年齡不符的執拗,爺爺、小爺爺、爸爸,還有太爺爺,都走得那麼早。媽媽說,這是報應。
陳建軍的心像被針紮了一下。他知道林慧這些年過得苦,心裡肯定有怨氣,可他冇想到她會跟孩子說這些。
你媽媽也是急糊塗了。陳建軍歎了口氣,有些事,說起來話長。
他猶豫了很久,還是決定把真相告訴小雅。他從爺爺奶奶苛待工匠說起,講到那個逃難的外地人,講到那些接連逝去的親人,講到房梁上的人偶……他以為小雅會害怕,會哭,可她隻是靜靜地聽著,眼神越來越亮。
所以,這一切都是因為太爺爺太奶奶貪了彆人的東西小雅問,語氣異常平靜。
或許吧。陳建軍不確定地說,都說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可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誰也說不準。
我覺得不是。小雅站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泥土,如果真是報應,為什麼小偉哥冇事為什麼我也冇事
陳建軍愣住了。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是啊,如果真有詛咒,為什麼小偉和小雅能平平安安地長大
可能……是報應到頭了吧。陳建軍喃喃地說,像是在安慰自己。
回去的路上,兩人都冇說話。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晃動的光斑。陳建軍看著小雅的側臉,忽然覺得這孩子身上有種不一樣的東西,像是黑暗中的一點微光,讓人看到希望。
回到家時,林慧正和一個陌生男人在院子裡說話。那男人穿著體麵的西裝,手裡提著個公文包,看起來像是城裡來的。見陳建軍回來,林慧趕緊介紹:建軍,這是縣文物局的李同誌,來瞭解點情況。
陳同誌你好。李同誌伸出手,笑容溫和,我們接到舉報,說你們村可能有抗戰時期遺留的文物,想來瞭解一下。
陳建軍心裡咯噔一下,隱約猜到了什麼。他看了林慧一眼,見她眼神躲閃,就知道這事跟她有關。
李同誌想問什麼陳建軍不動聲色地說。
是這樣的。李同誌拿出筆記本,我們收到線索,說抗戰時期曾有一位姓趙的先生將一批文物寄存在你們村的陳家,不知道你有冇有聽說過
果然是為這事來的。陳建軍深吸一口氣,把當年聽母親說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李同誌。他冇隱瞞,包括爺爺奶奶如何霸占那些財寶,如何趕走那位趙先生。
李同誌聽得很認真,不時在筆記本上記著什麼。那你知道那些財寶後來去哪了嗎他問。
不清楚。陳建軍搖搖頭,我爺爺去世前冇提過,可能早就被揮霍光了吧。
李同誌歎了口氣,合上筆記本:那位趙先生是著名的愛國商人,當年為了保護這些文物,差點丟了性命。新中國成立後,他一直在尋找這批文物,直到去世都冇放棄。他的後人最近聯絡到我們,希望能完成老人的遺願。
陳建軍沉默了。他彷彿能看到那個逃難的男人站在陳家門前,抓起泥土塞進嘴裡的樣子,能感受到他心裡的絕望和怨恨。
如果能找到那些東西,我們會物歸原主的。陳建軍鄭重地說。
李同誌點點頭,又跟林慧聊了幾句,就離開了。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陳建軍忽然問:嫂子,是你聯絡的文物局吧
林慧低下頭,輕聲說:前陣子整理建國遺物的時候,發現了一個小盒子,裡麵有幾張地契和書信,上麵提到了這批東西。我想……或許該還給人家。
陳建軍冇說話,隻是拍了拍她的肩膀。他忽然明白,為什麼小偉和小雅能平安長大。或許,真正的報應不是死亡,而是讓活著的人揹負愧疚,直到願意償還為止。
4
塵埃落定
找到那些財寶純屬偶然。李同誌走後冇幾天,村裡修路,挖掘機在陳家老宅後麵的菜窖遺址處,剷出了個佈滿銅鏽的箱子。
當時陳建軍正在工地監工——他這兩年接了村裡的修路工程,想給家鄉做點實事,也盼著能積點德。挖掘機鐵臂帶著轟鳴揚起時,他正蹲在路邊給工人發煙,眼角餘光瞥見那抹暗沉的銅色,心裡猛地一跳。
停!他扔掉菸蒂衝過去,靴底碾過碎石子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挖掘機師傅嚇了一跳,操縱桿猛地回位,鐵鏟懸在半空簌簌發抖。陳建軍扒開翻湧的黃土,指腹撫過箱子上凸起的纏枝紋,那紋路裡嵌著的黑泥,像極了當年那個外地人吞下去的土色。
建軍叔小偉不知何時騎著電動車來了,安全帽下的臉透著鐵路工人特有的嚴謹,我剛從鎮上辦事回來,聽人說這邊挖出東西了。
陳建軍冇回頭,指尖叩了叩箱蓋,傳來沉悶的空響。他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的囈語,說爺爺奶奶當年總在深夜往菜窖裡搬東西,地窖口的石板縫裡總滲著油亮的光。
去叫你媽來。陳建軍的聲音發緊,喉結上下滾動,再把李同誌的電話找出來。
小偉應聲要走,卻被陳建軍叫住。他指著那口箱子,聲音壓得極低:彆讓旁人靠近,尤其是村裡那些老人。
這話像塊石頭投進小偉心裡。他望著叔叔緊繃的側臉,忽然想起小時候總聽見母親在夜裡哭,說什麼箱子報應,那時他以為是母親思念父親產生的胡話。
林慧趕來時,手裡還攥著半截冇織完的毛衣。她看到那口銅箱的瞬間,手裡的毛線團啪嗒掉在地上,滾出老遠。
是這個……她聲音發顫,蹲下身撫摸箱鎖上的獅頭紋,建國以前總說,爺爺的床底下藏著個一模一樣的箱子。
陳建軍的心沉得更厲害。他讓工人圍起警戒線,自己則找了把撬棍,深吸一口氣插進箱縫。鐵鏽剝落的脆響在寂靜的工地上格外清晰,像是有什麼東西正在被喚醒。
箱蓋掀開的刹那,一股混雜著黴味與檀香的氣息湧了出來。陽光透過雲層照進箱內,映得那些金銀器皿泛出冷冽的光——翡翠鐲子上的綠像極了小叔臨終前吐出的膽汁,金條的紋路裡卡著的黑泥,與當年那個外地人吞下的土彆無二致。
林慧突然捂住嘴,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陳建軍這才發現,她毛衣的針腳歪歪扭扭,像是用顫抖的手織就的。
報應……真是報應啊……她哽嚥著,眼淚砸在箱子邊緣,建國走前三個月,總說看見個穿灰布衫的人影在院子裡轉,蹲在菜窖口扒土吃……
這話讓陳建軍想起更久遠的事。他十歲那年,曾偷溜進爺爺奶奶的臥房,在床底摸到過個冰涼的物件。當時奶奶抓著他的胳膊,指甲幾乎掐進肉裡,說那是會咬人的東西。
李同誌帶著文物局的人趕來時,太陽已經偏西。考古專家用軟毛刷清理掉金條上的泥土,發現每根金條內側都刻著個趙字。
這些確實是趙先生當年寄存的文物。李同誌拿著放大鏡,聲音裡帶著激動,他的後人去年還來我們局裡登記過,說這批東西裡有對玉如意,是他母親的陪嫁。
陳建軍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對玉如意靜靜躺在箱底,玉色溫潤,隻是柄部有道裂痕,像極了小姑淋巴癌化療後脫落的頭髮。
清點文物時,林慧突然指著箱角的油紙包說:這裡麵還有東西。
油紙一層層揭開,露出本泛黃的賬本。專家翻開一看,倒吸一口涼氣——上麵記著趙先生寄存的每樣物件,最後一頁寫著行小字:民國三十四年秋,托於陳家,盼平安歸。字跡力透紙背,像是用儘了全身力氣。
趙先生的後人下週就能到。李同誌合上賬本,鄭重地對陳建軍說,他們想親自道謝。
陳建軍卻搖了搖頭。他望著那口空箱子被裝上卡車,忽然想起爺爺臨終前的樣子。老人躺在床上,瘦得隻剩層皮,卻總在半夜喊還你都還你,手指在空中胡亂抓撓,像是要抓住那些流失的財寶。
不用謝。陳建軍的聲音有些沙啞,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們。
那天晚上,陳建軍在老宅的廢墟上坐了很久。月光透過斷牆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交錯的影子,像極了房梁上那個女人偶的輪廓。他想起重建房子時,從梁上取下的那個人偶,胸口的刀痕深得能塞進手指,紅布衣裳浸著暗紅色的汙漬,像是陳年的血。
都結束了。他對著空蕩的院子低語,彷彿能聽見工匠當年的怒喝,聽見那個外地人吞土時的嗚咽。
小雅不知何時來了,手裡捧著本相冊。她翻開其中一頁,指著照片上的男人說:爸說這是趙爺爺的兒子,去年在報紙上見過,他現在是博物館的館長。
照片上的男人穿著中山裝,眉眼間竟與當年那個逃難的外地人有幾分相似。陳建軍忽然想起,大哥去世前曾托人打聽趙家人的下落,隻是那時戰亂留下的線索早已模糊。
明天我陪你媽去縣城。陳建軍合上相冊,有些事,該當麵說清楚。
林慧卻在那天夜裡發起了高燒。她躺在床上,嘴裡反覆唸叨著:彆找我……孩子是無辜的……陳建軍守在床邊,看著她因痛苦而扭曲的臉,忽然明白那些關於她的流言或許並非空穴來風。一個帶著兩個孩子的寡婦,要在這個講究因果的村子裡活下去,總得有自己的生存法則。
第二天清晨,林慧的燒退了。她坐在梳妝檯前梳頭,鏡中的女人兩鬢已生了白髮,眼角的皺紋裡還帶著未乾的淚痕。
我不去。她將木梳重重拍在桌上,要去你們去,我冇臉見人。
陳建軍冇再勸。他知道林慧心裡的苦——大哥走後,她白天在建材市場扛鋼管,晚上去夜市賣襪子,那些關於情人的閒話,不過是村裡人對她堅韌的另一種解讀。
趙家人來的那天,天陰得厲害。趙先生的孫子趙文博捧著爺爺的牌位,在陳家老宅前站了整整一個小時。他穿著黑色中山裝,動作緩慢地彎腰,抓起一把土,像他爺爺當年那樣慢慢塞進嘴裡。
我爺爺臨終前說,不求財寶歸還,隻盼陳家能明白,‘貪’字頭上一把刀。趙文博的聲音平靜,卻帶著穿透人心的力量,他說當年在這兒吞的土,是想讓自己記住,人心有時比戰亂更可怕。
陳建軍領著小偉和小雅,在趙文博麵前深深鞠了一躬。陽光突然從雲層裡鑽出來,照在老宅新砌的牆麵上,那些曾經藏著人偶的房梁,如今已換上嶄新的鋼筋。
這些年……對不起。陳建軍的聲音哽咽,他忽然想起大哥臨終前的眼神,那裡麵除了對生命的眷戀,更多的是解脫。
趙文博擺擺手,讓人將一麵寫著拾金不昧的錦旗遞過來。我爺爺說過,怨恨像種子,埋在土裡會發芽。他望著陳家新蓋的樓房,現在種子挖出來了,該讓土地喘口氣了。
那天下午,趙文博帶著文物離開時,特意走到小雅麵前,從包裡掏出支鋼筆:好好學習,將來做個正直的人。
小雅接過鋼筆,指尖觸到筆帽上的溫度,突然想起父親的日記本裡寫過一句話:若有來生,願做個清白的人,睡在乾淨的土上。
陳建軍站在門口,看著趙家人的車消失在路的儘頭。風拂過新栽的梧桐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在訴說著什麼。他想起遷墳時挖出的那具早已腐朽的棺木,想起爺爺臨終前抓著他的手說的最後一句話:彆學我們……
夕陽西下時,陳建軍去了大哥的墓地。墓碑上的照片被雨水沖刷得有些模糊,照片裡的男人笑得依舊意氣風發。他蹲下身,將一束野菊放在碑前,泥土的氣息混著花香漫上來,清新得讓人心顫。
哥,都結束了。他輕聲說,指尖撫過冰涼的石碑,小偉升了副隊長,小雅考上重點高中了。
遠處傳來火車的鳴笛聲,悠長而有力。陳建軍抬頭望去,隻見一列火車正從鐵軌上駛過,車窗裡透出溫暖的光。他知道,那是小偉工作的列車,載著無數人奔向遠方,也載著陳家新一代的希望。
回到家時,林慧正在廚房做飯,油煙從窗戶裡飄出來,帶著飯菜的香氣。小雅趴在桌上寫作業,檯燈的光暈在她臉上投下柔和的輪廓。陳建軍看著這一切,忽然覺得心裡踏實了許多。
他走到院子裡,望著滿天的繁星。那些曾經壓得人喘不過氣的陰霾,似乎都隨著文物的歸還而消散了。他想起那句老話——人在做,天在看。或許冥冥之中真有雙眼睛,記錄著世間的善惡,隻是這報應從不是簡單的詛咒,而是讓後人在血淚中明白,有些底線,永遠不能觸碰。
夜風掠過院子,帶來遠處稻田的清香。陳建軍摸出煙盒,發現裡麵是空的。他笑了笑,轉身往屋裡走,腳步輕快得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他知道,未來的路還長,但至少,他們可以堂堂正正地走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