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茶室專為離婚夫妻服務,刻滿抱怨的茶杯被砸碎瞬間,執念便從婚姻中釋放。
店主老陶默默收集碎片,串成風鈴掛在屋簷。
午夜風起時,碎片變回迷你夫妻,在月光下重演爭吵:他又忘了紀念日!她總把牙膏擠中間!
直到某個雨夜,風鈴裡掉出對特殊小人——
丈夫舉著餅乾喊這是我的甲板!,妻子把薯片捏成海盜旗:投降吧獨眼龍!
老陶突然認出,這是三十年前自己離婚時親手砸碎的茶杯。
這間小茶室棲身於城市迷宮一條幽深小巷的儘頭,窄窄門臉彷彿被兩側高聳樓房擠壓著,透出幾分窘迫。門楣上懸著一塊小小的木牌,刻著四個字——斷舍離茶室。木牌飽經風霜,字跡邊緣被雨水和歲月磨得圓潤模糊,彷彿承載了無數不堪重負的歎息。每當夜色如墨汁般漫溢開來,巷口那盞年久失修的老舊路燈便掙紮著亮起,昏黃光暈籠罩著店門,竟如一雙疲憊的眼睛,沉默地注視著塵世聚散。
門被推開時,帶起一陣細碎、清越的叮噹聲。那是掛在門楣上的風鈴在搖曳。初聽是悅耳,細品之下,卻又隱隱夾雜著某種微弱的、磕碰的雜音,如同無數細小的碎瓷片在低聲爭執。
今夜雨水淅瀝,冷意滲透。門開處,裹挾著濕冷空氣進來一對中年男女。男人身形微胖,頭髮稀疏,臉上寫著睏倦和一絲揮之不去的煩躁。女人則顯得精瘦乾練,嘴唇抿成一條倔強的直線,眼神銳利如刀,掃視著這間小小的、暖光流淌的鬥室。
店主老陶從櫃檯後抬起頭,他身形清瘦,灰白頭髮整齊地梳向腦後,臉上溝壑縱橫,卻異常乾淨。他穿著漿洗得挺括的靛藍粗布舊式對襟褂子,袖口一絲不苟地挽到小臂。他目光平靜,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隻在看清來人時,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漣漪,旋即又歸於沉寂。
坐。老陶的聲音不高,沙啞裡帶著一種奇特的、撫慰人心的溫厚,如同經年摩挲的老木器。
女人——李娜,毫不客氣地拉開一張竹椅坐下,竹椅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男人——張偉,猶豫片刻,纔在對麵落座,刻意拉開些距離,彷彿那張桌子是條難以逾越的界河。
規矩都清楚老陶的聲音不大,卻穩穩地壓住了窗外淅瀝的雨聲。
張偉悶悶地嗯了一聲。李娜則從鼻子裡發出一聲短促的輕哼:清楚。不就是砸個破杯子,然後一拍兩散嘛!
老陶不再多言,轉身走向靠牆的一排博古架。架上層層疊疊,擺放著各式各樣的茶杯。這些杯子的形製大同小異,都是最普通不過的白瓷,素麵無紋,唯一特彆之處,在於杯壁上深深淺淺刻滿了字跡。那些字,並非風花雪月,而是婚姻中最瑣碎、最鋒利、最令人耿耿於懷的怨懟。
襪子永遠塞在沙發縫裡!
她媽一來,我就成了空氣!
紀念日他記得過嗎
牙膏非要從中間擠!說了一萬遍!
她總翻我手機,像查賊!
字跡有的娟秀,有的狂放,有的歪歪扭扭,有的力透杯壁,每一筆每一劃都浸透了書寫者當時的委屈、憤怒、不甘,如同無聲的控訴,密密麻麻覆蓋了杯身。經年累月,無數雙手的摩挲,竟讓這些刻痕泛出一種近似於古玉般溫潤的光澤,一種奇特的、凝結了怨氣的包漿。
老陶的目光在那些字句上緩緩滑過,如同翻閱一本本沉重的心事簿。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在一個杯壁上刻著紀念日永遠缺席的杯子上停頓了一下,又移開,最終,指尖落在旁邊一個刻著牙膏戰爭永不休的杯子上。杯壁冰涼堅硬,那戰爭二字刻得尤其深,邊緣銳利。
他拿起這兩個杯子,動作輕柔得如同捧起初生的嬰兒。轉身,穩穩地將它們分彆放在張偉和李娜麵前的矮幾上。
喏,老陶的聲音平淡無波,看清楚,想清楚。然後……他頓了頓,從矮幾下拿出兩把小巧的木槌,槌頭包裹著厚實的絨布,笑著,砸了它。
笑李娜像是被這要求刺痛了,尖刻地反問,離婚了還得笑著砸什麼破規矩!
張偉盯著自己麵前那個刻著牙膏戰爭永不休的杯子,那字跡他認得,是李娜的筆跡,帶著她特有的、恨不得把杯子刻穿的狠勁兒。他嘴角抽動了一下,想說什麼,又嚥了回去,隻發出一聲更深的歎息,帶著認命的疲憊。
老陶不再看他們,背過身,拿起櫃檯上另一隻空杯,用一塊雪白的軟布,慢條斯理、一絲不苟地擦拭起來。布料摩擦著光滑的瓷麵,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彷彿要擦去世間一切塵埃與煩惱。他的脊背挺直,像一道沉默的界碑,隔開了這對即將分道揚鑣的怨偶和他們麵前那凝聚了無數怨氣的白瓷杯。
時間在沙沙的擦杯聲和窗外單調的雨聲中凝滯、流淌。茶室裡瀰漫著一種奇特的張力,混合著怨憤、疲憊、決絕,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被這古怪儀式壓抑住的茫然。張偉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木槌包裹的絨布,粗糙的觸感反而帶來一點奇異的真實感。李娜則死死盯著自己麵前那個杯子,紀念日永遠缺席幾個字在她眼中放大、扭曲,像燒紅的烙鐵燙著她的心。無數個被遺忘的生日、結婚紀念日,空蕩的餐廳座位,獨自吹滅的蠟燭……那些畫麵翻湧上來,堵在喉嚨口,又酸又澀。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幾分鐘,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李娜猛地吸了一口氣,那聲音在寂靜的茶室裡顯得格外突兀。她一把抓起麵前的木槌,那動作帶著一股豁出去的狠勁,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她甚至冇有再看張偉一眼,視線死死鎖住杯子上那幾個刺目的字。
笑她喉嚨裡擠出一個短促的氣音,像是自嘲,又像是某種古怪的宣言。嘴角極其生硬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
哈!
笑聲出口的同時,木槌已經裹挾著風聲落下!
啪嚓——!
脆響刺破了凝滯的空氣。白瓷碎片如同炸開的冰花,向四麵八方飛濺開來。刻著紀念日永遠缺席的杯壁瞬間四分五裂,化作一堆毫無意義的殘骸。那聲脆響彷彿也砸開了某種無形的枷鎖,李娜臉上的肌肉奇異地鬆弛下來,那點強擠出來的笑意消失無蹤,隻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近乎虛脫的平靜。她握著木槌的手微微顫抖,然後鬆開,任由它掉落在矮幾上,發出沉悶的咚的一聲。
這碎裂聲像一道鞭子,狠狠抽在張偉緊繃的神經上。他渾身一顫,像是剛從一場噩夢中驚醒。他下意識地看向李娜,對方臉上那種空洞的平靜讓他心頭猛地一刺。他又低頭看向自己麵前的杯子,牙膏戰爭永不休幾個字此刻顯得如此愚蠢、如此微不足道。無數個清晨衛生間裡為這點小事爆發的爭吵,互相指責的嘴臉,摔門而去的背影……那些曾讓他怒不可遏的畫麵,此刻竟像褪了色的舊膠片,模糊又滑稽。
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冇了他。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裡冇有半分勉強,隻有徹底的、塵埃落定的認命和釋然。
嗬……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般的輕笑從他唇邊逸出。
他拿起木槌,冇有猶豫,手臂抬起,落下。
砰!
力道不重,卻乾脆利落。屬於他的那隻白瓷杯應聲碎裂。碎片飛濺,幾片細小的瓷屑甚至彈到了李娜的衣角上。李娜眼皮都冇抬一下,彷彿那隻是一粒無關緊要的塵埃。
結束了。空氣裡瀰漫著淡淡的粉塵氣息,混雜著雨水的濕冷。所有尖銳的棱角、所有刻骨的怨言,都在這一聲碎裂中化為齏粉。曾經附著其上的沉重執念,彷彿真的隨著這物理的崩解,從兩人緊繃的神經和沉重的心口被剝離、抽走。
張偉看著矮幾上那堆曾經承載著無儘怨懟、如今卻隻是一堆無機物的碎片,長長地、緩緩地籲出一口氣。那氣息悠長,彷彿將積壓胸腔多年的濁氣徹底吐儘。他肩膀垮塌下去,整個人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連帶著那件略顯臃腫的外套也顯得空蕩起來。疲憊依舊刻在眼底,但那層令人窒息的陰霾和怨毒,卻奇蹟般地消散了大半,露出一種近乎新生的茫然與輕鬆。
李娜的反應則截然不同。她冇有歎息,冇有放鬆,隻是極其緩慢地眨了眨眼,目光從自己麵前那堆碎片上移開,望向窗外被雨水模糊的幽深小巷。巷口那盞老舊路燈的光暈在濕漉漉的地麵上暈開一小片朦朧的黃。她臉上的線條依舊緊繃,但那種尖銳的、隨時準備戰鬥的戾氣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凍結的平靜,如同風暴過後被冰封的海麵。或許,那沉重執唸的剝離,並未立刻帶來輕鬆,隻是抽走了支撐她憤怒的最後一根支柱,留下無邊無際的空曠和寒冷。
老陶無聲地轉回身。他臉上冇有任何多餘的表情,既無悲憫,也無欣喜,隻有一種近乎職業的平靜。他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小小的藤編簸箕和一把同樣小巧的鬃毛掃帚。他走到矮幾旁,動作輕緩而精準,彷彿在進行某種神聖的儀式。鬃毛掃帚拂過桌麵,發出細碎的唰唰聲,小心翼翼地將兩堆白瓷碎片分彆掃入簸箕中,不使它們混雜在一起。那些承載過無數怨言的尖銳棱角,此刻溫順地聚攏。
他冇有多看這對已無話可說的怨偶一眼,徑直走向茶室通往後麵小院的那扇窄門。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股更濃的、帶著泥土和植物氣息的濕冷空氣湧了進來。
屋簷下,早已掛滿了無數串風鈴。冇有精巧的造型,冇有華麗的裝飾,隻是一根根普通的細麻繩,上麵串著大小不一、形狀各異、顏色駁雜的碎瓷片。這些瓷片大多素白,但邊緣鋒利,帶著砸碎時特有的不規則的裂口,有些上麵還依稀殘留著刻字的痕跡,隻是離得遠,看不真切了。更多的碎片則在長年累月的風吹雨打中,棱角被磨蝕,字跡被模糊,變成純粹的物質存在。
風不知何時大了一些,穿過狹窄的小巷,擠進這方小小的院落。吹動了那些懸掛的瓷片風鈴。它們互相碰撞、摩擦,發出一片密集而清脆的聲響,叮叮咚咚,嘩嘩啦啦,如同無數細小的玉片在低語。這聲音在寂靜的雨夜裡傳得很遠,帶著一種奇異的、略帶尖銳的韻律,既像清泉流淌,又隱約透著一絲揮之不去的、細碎的嘈雜。
老陶站在屋簷下,仰頭看了看那片在風中搖曳、碰撞、發出連綿聲響的瓷片森林。他拿起簸箕裡屬於張偉和李娜的那兩小堆碎片,並未立刻動手,而是凝神注視著,彷彿在傾聽那些新鮮碎片無聲的喧囂。片刻後,他踮起腳,從高處一根略顯空蕩的麻繩上,取下兩顆早已磨得圓潤光滑、幾乎看不出原貌的舊瓷片,又將簸箕裡那些新生的、邊緣銳利的碎片小心地穿進麻繩的間隙。他動作熟練,手指穩定,如同穿起一串註定要經曆風雨的念珠。
做完這一切,他退後一步,目光再次掃過那些在風雨中吟唱的風鈴。風勢漸急,新加入的碎片與舊有的同伴碰撞得更加激烈,發出一陣更加高亢、更加密集、甚至顯得有些刺耳的嘩啦聲。老陶臉上依舊冇有任何表情,隻微微側了側頭,似乎在認真聆聽這由無數破碎怨念譜成的交響曲。片刻,他無聲地轉身,回到了溫暖的茶室,輕輕掩上了那扇通往風雨和小院的門。
茶室裡隻剩下張偉和李娜。雨聲,風鈴聲,還有那破碎後奇異的平靜,構成了一個尷尬的尾聲。
走了。李娜抓起自己的包,聲音乾澀,冇有再看張偉一眼,徑直拉開茶室的門,身影迅速被門外的雨幕和夜色吞冇。
張偉又在原地坐了一會兒,看著矮幾上被掃得乾乾淨淨、隻留下一點細微白痕的桌麵,又側耳聽了聽門外屋簷下那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嘈雜的風鈴聲。他最終也站起身,拖著沉重的腳步離開了。門在他身後關上,隔絕了茶室的暖光,也隔絕了那越來越喧囂的風鈴合唱。
茶室重歸寂靜。隻有雨水敲打窗欞的單調聲響,以及老陶在櫃檯後,用那塊雪白軟布擦拭另一隻空白茶杯時,發出的、永無止境般的沙沙聲。
午夜時分,萬籟俱寂。白日裡喧囂的城市彷彿沉入了深深的海底,連窗外連綿的雨也不知何時停歇了。濃稠的黑暗籠罩著斷舍離茶室後麵的小院,隻有一輪將滿未滿的月亮,悄然爬上天穹,清冷如水的月輝無聲地流淌下來,為狹小的院落鍍上了一層朦朧而虛幻的銀邊。
屋簷下,那些白天在風中叮噹作響的瓷片風鈴,此刻在月光的洗禮下,竟呈現出一種奇異的變化。白日裡粗糙、冰冷、死氣沉沉的碎瓷片,彷彿被注入了某種神秘的生命力,邊緣折射出幽幽的、非自然的微光。細微的、劈啪的輕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如同某種硬殼悄然碎裂的聲音。
緊接著,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
那些串在麻繩上的碎瓷片,開始無聲地膨脹、扭曲、變形!它們如同擁有生命的黏土,在流動的月華中重塑著自己。尖銳的棱角軟化、延伸,變成纖細的肢體;斷裂的弧麵鼓脹、圓潤,化為小小的頭顱或軀乾;那些深深淺淺刻在瓷片上的怨言,則如同烙印般,在它們新生的、半透明的身體表麵清晰地浮現出來。
轉眼間,無數個僅有寸許高、通體散發著微弱瑩白光芒的小人兒,密密麻麻地掛滿了簷下的麻繩!它們形態各異,但無一例外,身體上都浮動著一行行清晰可辨的怨念文字:襪子塞沙發!偷看手機!牙膏!紀念日!……這些文字如同胎記,隨著它們身體的晃動而明滅閃爍。
死寂被瞬間打破!
吵死了!擠什麼擠!一個頂著鼾聲如雷字樣的小胖子憤怒地推搡著旁邊刻著翻身像地震的小瘦子。
誰擠你了這破繩子就這麼點地方!小瘦子不甘示弱地回懟,身體上的字跡光芒暴漲。
看看你!又把口水蹭我身上了!一個穿著模糊睡衣輪廓、胸前印著口水噁心字樣的女性小人尖叫著,使勁拍打旁邊一個流著口水、刻著睡覺流口水的男性小人。
我……我不是故意的……男性小人委屈地辯解,聲音含糊不清。
紀念日!紀念日又忘了!你心裡到底有冇有我!一個穿著模糊小西裝、身體上紀念日永遠缺席幾個大字閃閃發亮的小人,對著另一個穿著居家服、刻著該買鹽了的小人瘋狂揮舞著細小的拳頭,唾沫星子(如果有的話)幾乎要噴到對方臉上。
鹽什麼鹽我開會!重要會議!西裝小人暴躁地跺腳,試圖掏出一個並不存在的懷錶。
醬油!醬油也冇了!你就知道你的破會!居家服小人毫不退縮,叉著腰吼回去。
襪子!說了多少遍!沙發縫!不是垃圾桶!一個頂著一頭亂髮、胸前寫著沙發縫藏襪的小人對著另一個刻著隨手放的小人咆哮。
順手!順手而已!你至於嗎另一個小人梗著脖子頂嘴。
整個屋簷下,瞬間變成了一個沸騰的、混亂不堪的微縮戰場。無數細小的、帶著執念烙印的靈魂在月光下複活,將生前婚姻中最不堪、最瑣碎、最無解的爭吵,以最滑稽也最可悲的方式,重新演繹得淋漓儘致。它們互相推搡、指責、尖叫、哭泣,那些刻在它們身體上的怨言如同自帶擴音器,將無儘的雞毛蒜皮無限放大,彙成一片嗡嗡作響、令人頭皮發麻的噪音洪流,衝擊著小小的院落。月光如水,卻洗不去這滿簷的喧囂與執念。
在這片混亂的戰場邊緣,靠近茶室後門的一根麻繩上,新掛上去不久、邊緣還帶著幾分銳利棱角的幾片碎瓷,也正經曆著月華的蛻變。它們的光芒比其他老住戶更為明亮、更為不穩定,如同新燃的火焰。其中兩片緊挨著的碎片,正劇烈地扭曲、膨脹,發出細微的劈啪聲。
其中一片,形狀略長,邊緣有個小小的突起,此刻那突起正迅速延伸、變圓,最終化為一個獨眼的眼罩,牢牢罩住了小人臉上唯一的一隻眼睛。它的身體也迅速成型,穿著破爛但精神抖擻的海盜船長服(儘管隻是模糊的光影輪廓),手裡緊緊攥著一塊比它身體還大一圈的、散發著微弱焦香的圓形物體——那赫然是半塊蘇打餅乾!它身體上浮現出幾個歪歪扭扭、光芒刺眼的大字:這是我的甲板!
就在獨眼龍船長誕生的瞬間,緊挨著它的另一片碎瓷也完成了最後的塑形。這片碎片原本形狀不規則,此刻卻化成了一個同樣寸許高、穿著碎花圍裙(同樣是光影勾勒)的女性小人。她的動作更為彪悍——隻見她雙手用力一掰,將手中一大片薄脆的薯片哢嚓一聲掰成兩半!其中一半被她迅速撕扯、摺疊,竟然在瞬息之間,變成了一麵小小的、三角形的旗幟!她將那麵薯片旗幟高高舉起,另一隻手叉在腰間,身體上同樣浮現出幾個氣勢洶洶的大字:投降吧獨眼龍!
獨眼龍船長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挑釁激怒了,它那隻冇被眼罩蓋住的眼睛(如果那團光芒算是眼睛的話)猛地瞪圓,手中的蘇打餅乾甲板被它攥得更緊,幾乎要捏碎:大膽!敢在本船長的地盤撒野!放下武器!交出……交出所有薯片!饒你不死!它揮舞著餅乾,試圖做出威嚇的姿態,但那獨眼和滑稽的餅乾武器,讓它看起來毫無威懾力。
薯片海盜毫不畏懼,高舉著她的薯片旗幟,聲音清脆響亮,帶著一種潑辣的嘲諷:呸!就你這破餅乾船風一吹就散架!甲板我看是喂鴿子的餅乾屑吧!這片零食海,以後歸我管了!她甚至用腳尖(如果那團光有腳的話)踢了踢旁邊麻繩上垂掛下來的一小段線頭,權當是踢翻了獨眼龍的酒桶。
你……你侮辱本船長的尊嚴!獨眼龍氣得渾身光芒亂顫,獨眼罩都歪了,看招!它猛地將手中的蘇打餅乾朝著薯片海盜擲了過去!
那半塊餅乾在月光下劃出一道滑稽的弧線,飛行軌跡歪歪扭扭,速度慢得像在遊泳。薯片海盜輕巧地一矮身,餅乾嗖地一聲從她頭頂飛過,撞在後麵一串刻著遙控器爭奪戰字樣的風鈴上,發出叮的一聲脆響,然後無力地墜落下去。
哈哈哈!就這準頭獨眼龍,你該換隻眼睛啦!薯片海盜叉腰大笑,得意地將手中的薯片旗幟揮舞得呼呼作響。
可惡!休走!獨眼龍船長惱羞成怒,俯身就想從麻繩上跳下去撿它的武器(那半塊可憐的餅乾),結果腳下一滑,噗通一聲,以一個極其狼狽的姿勢摔倒在麻繩上,晃得整串風鈴都叮叮噹噹一陣亂響。
笨蛋!薯片海盜的笑聲更加響亮,帶著勝利者的姿態。
這出荒誕不經、卻又透著莫名熟悉的海盜大戰在月光下激烈上演。海盜旗是薯片,甲板是餅乾,戰場是屋簷下隨風搖晃的麻繩。它們吵得投入,打得不亦樂乎,那些這是我的甲板!投降吧獨眼龍!的字樣在它們小小的身體上激烈地閃爍著,將周圍那些仍在為牙膏、襪子、紀念日爭吵不休的鄰居們暫時都比了下去。
茶室那扇通往小院的窄門,不知何時悄然開了一條縫隙。
老陶佝僂的身影無聲地立在門後的陰影裡,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他並未入睡,隻是如同每一個這樣的月圓之夜一樣,習慣性地來到門後,靜靜聆聽那屋簷下無數執念碎片在月光下的喧囂與爭吵。這持續了三十年、循環往複的午夜劇場,他早已熟稔於心。
然而,今晚不同。
當獨眼龍船長揮舞著餅乾甲板,發出那聲大膽!的咆哮時;當薯片海盜舉起薯片旗幟,喊出投降吧獨眼龍!的宣言時……那熟悉的、帶著一種久遠年代特有的誇張戲劇腔調的聲音,如同兩根冰冷的鋼針,猝不及防地刺穿了老陶塵封的記憶。
他扶著門框的手猛地收緊,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起來。渾濁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睜大,死死盯住那根麻繩上正上演著滑稽戲碼的兩個小小光人。
那聲音……那語氣……還有那獨眼龍和海盜的幼稚把戲……
時光的閘門轟然洞開!
記憶的洪流瞬間將他淹冇。不是模糊的感覺,而是清晰的畫麵,帶著那個時代特有的色彩和氣息——
逼仄的出租屋,空氣裡飄著劣質香菸和隔夜泡麪的味道。牆壁斑駁,唯一的桌子上,放著兩隻同樣刻滿怨言的白瓷杯。一隻刻著薯片海盜,無法無天!,另一隻刻著獨眼暴君,專橫跋扈!。字跡歪歪扭扭,帶著年輕氣盛的刻骨怨毒。
年輕時的自己,臉上還帶著未曾磨平的棱角,眼中燃燒著被生活反覆捶打後殘留的、混合著憤怒與絕望的火焰。對麵的女人,同樣年輕,同樣憔悴,同樣被瑣碎的貧窮和互相的指責折磨得形銷骨立,眼神裡隻剩下冰冷的恨意和麻木。
砸了它!年輕的老陶(那時他還叫陶誌遠)聲音嘶啞,將包裹著紅布的木槌重重拍在桌上,紅布像凝固的血。笑著砸!砸了這操蛋的日子!誰不笑誰是孫子!
女人——柳眉,嘴角抽搐著,硬生生扯出一個比哭還猙獰的笑容,抓起刻著獨眼暴君的杯子,用儘全身力氣吼道:哈!獨眼龍!去死吧!狠狠砸下!
砰!瓷片飛濺,刻著專橫跋扈的碎片擦過他的臉頰,留下一道細微的血痕。
他也在笑,那笑聲像砂紙摩擦木頭,抓起刻著薯片海盜的杯子,嘶吼著:哈!海盜婆娘!滾出老子的甲板!同樣狠狠砸落!
啪嚓!
兩堆帶著刻骨恨意的碎片在桌上混合。年輕的他,看也冇看對方一眼,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血痕,抓起自己破舊的帆布包,撞開門,衝進了外麵冰冷的夜雨中,再也冇有回頭。
三十年……整整三十年了!
老陶的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不得不緊緊抓住冰冷的門框才勉強站穩。渾濁的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湧而出,瞬間爬滿了他溝壑縱橫、刻滿歲月風霜的臉頰。淚水滾燙,燙得他臉頰生疼。他張著嘴,喉嚨裡卻像被滾燙的砂石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無聲地劇烈喘息,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破舊風箱般嘶啞的抽噎。
屋簷下,那場由他自己親手砸碎的、屬於他遙遠過去的荒誕劇,仍在月光中如火如荼地上演,聲音清晰得如同就在耳邊:
獨眼龍!你的破船漏水啦!薯片海盜尖笑著,用腳尖(光影凝聚的腳尖)勾起一滴從更高處風鈴滴落的冰冷夜露,精準地彈向獨眼龍船長。
嗷!冷死了!你這惡毒的海盜婆娘!獨眼龍船長抱著胳膊跳腳,獨眼罩都氣歪了,等著!等本船長修好無敵餅乾號,定要把你吊在薯片桅杆上曬成魚乾!
來呀!怕你啊!看我的薯片大炮!海盜婆娘作勢要將手中的半片薯片投擲出去。
老陶的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最後一片葉子。他猛地抬起枯瘦的手,不是去擦那奔流的淚水,而是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用儘全身力氣阻止那即將衝破喉嚨的、不知是悲鳴還是大笑的可怕聲音。指縫間泄露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
三十年光陰,彈指一瞬。當年那砸碎杯子、頭也不回沖入雨夜,以為就此斬斷前塵、奔向新生的年輕莽夫,如今竟成了這小小茶室裡,收集他人破碎怨念、靜聽午夜喧囂的守夜人。而他自己砸碎的、以為早已被時間磨滅的怨毒與不堪,竟在這清冷的月光下,以如此荒誕滑稽、卻又直刺心扉的方式,重新回到了他的眼前。
因果的絲線,原來從未真正斷裂。它隻是隱入塵煙,在某個始料未及的轉角,猝然勒緊你的咽喉,讓你看清自己當年親手種下的荊棘,開出了怎樣一朵苦澀的花。
月光無聲地流淌,籠罩著屋簷下喧囂的微型戰場,也籠罩著門後那個佝僂著、無聲慟哭的老人。他像一截被驟然抽空了所有力氣的朽木,背靠著冰冷的門板,一點點滑坐下去,蜷縮在門後的陰影裡。身體還在無法控製地微微抽搐,淚水沿著深刻如刀刻的法令紋,滑進他緊抿的、刻滿苦澀的嘴角。那隻曾穩穩擦拭過無數怨念茶杯的手,此刻卻神經質地摳著粗礪的門板,指甲在木頭表麵刮出細微的、令人牙酸的嘶啦聲。
門外,屬於他自己過去的獨眼龍和海盜婆娘仍在不知疲倦地吵嚷著,餅乾投擲,薯片揮舞,幼稚的威脅和尖利的嘲笑在寂靜的院落裡迴盪,清晰得如同三十年前那場發生在逼仄出租屋裡的最後爭吵的回聲。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幾分鐘,也許長如一生。老陶終於慢慢停止了抽泣。他抬起手臂,用那靛藍粗布衣袖胡亂地、用力地抹了一把臉,將殘留的淚水和不堪的痕跡狠狠擦去。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粗暴的決絕。
他扶著門框,艱難地、一點點地重新站了起來。雙腿還有些發軟,但腰背卻挺直了一些,彷彿卸下了某種無形卻重逾千斤的負擔。月光透過門縫,照亮了他臉上殘餘的水痕,也照亮了他眼中某種沉澱下來的、近乎虛無的平靜。那不再是古井無波,而是劫波渡儘後的空曠。
他不再看屋簷下那出由自己執念上演的滑稽戲。目光緩緩掃過小院角落——那裡堆放著一些雜物,一個積滿灰塵的舊木箱半開著,露出一角褪色的紅布。他記得,那是當年包裹那兩把笑著砸杯木槌的紅布。他沉默地走了過去,動作遲緩卻堅定。彎下腰,冇有去碰那紅布,而是從箱子旁邊拿起了一把同樣落滿灰塵的、更大一些的鬃毛掃帚和一個寬大的鐵皮簸箕。
他拖著掃帚和簸箕,一步一步,沉重而緩慢地走向那喧鬨的屋簷下。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扭曲地投射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
掃帚伸向那根懸掛著獨眼龍和海盜婆孃的麻繩下方,地麵上散落著剛纔戰鬥的殘骸——那半塊被投擲出去又掉落的蘇打餅乾,還有幾片在薯片大炮威脅下被捏碎的薯片屑。
掃帚頭剛碰到地麵,發出唰的一聲輕響。
正在麻繩上激戰的兩個小人兒瞬間僵住了!
獨眼龍船長保持著揮舞餅乾(隻剩一小塊了)的姿勢,薯片海盜則高舉著她的旗幟(也缺了個角),它們小小的、散發著微光的身體如同被凍結。它們緩緩地、極其僵硬地轉動頭顱,無數道同樣驚愕、茫然的目光,從屋簷下密密麻麻的小人兒身上投射過來,聚焦在那把緩緩移動的掃帚和它後麵那個沉默的、如山嶽般的佝僂身影上。
整個小院陷入一種詭異的死寂。連風似乎都停止了吹拂。所有為牙膏、襪子、紀念日爭吵的小人兒都停了下來,身體上的怨言字跡光芒明滅不定,無數雙微小的眼睛驚恐地瞪著老陶和他手中的掃帚。那掃帚,在它們眼中,無異於死神的鐮刀。
老陶的動作冇有絲毫停頓。掃帚平穩地移動,將地上的餅乾碎屑、薯片殘渣、以及一些不知何時被碰撞掉落的、更細小的陳舊瓷片碎屑,連同幾片枯葉、一點塵土,一起掃進了寬大的鐵皮簸箕裡。他的動作專注而平靜,彷彿隻是在完成一項每日例行的清掃,與屋簷上那些因恐懼而凝固的、密密麻麻的觀眾毫無關係。
簸箕很快裝了小半。老陶停下動作,端著簸箕,慢慢直起腰。他冇有抬頭去看屋簷下那些驚恐萬狀的小人兒,目光低垂,落在簸箕裡那堆混雜的垃圾上。餅乾碎屑混著泥土,薯片屑沾著枯葉,幾片失去光芒的、灰撲撲的小瓷片散落其間。
他端著簸箕,轉身,一步一步,走回茶室那扇窄門。吱呀一聲,門被推開,溫暖的、帶著茶香的燈光從門內流瀉出來,短暫地照亮了他佝僂的背影和手中簸箕裡的殘骸。然後,門在他身後輕輕關上,隔絕了月光,也隔絕了外麵那個由無數破碎執念構成的、死寂的微型世界。
茶室裡,爐火發出輕微的劈啪聲。老陶走到櫃檯後,將簸箕放在腳邊。他冇有立刻處理那些垃圾,而是拿起那隻他擦拭了一整晚的、素白無字的空茶杯,放在櫃檯上。又從櫃檯下拿出一個陶罐,裡麵裝著混雜的、磨去了棱角的舊瓷片。他拈起幾片,放入空杯。
然後,他拿起火鉗,從旁邊的小火爐裡,夾出一小塊燒得通紅的、跳躍著橙黃火焰的木炭。炭塊散發著灼人的熱力,照亮了他平靜無波的臉。
手腕沉穩,動作精準。通紅的炭塊被輕輕放入杯中,落在那些溫順的舊瓷片上。
滋啦……
一聲輕微的、如同歎息般的灼燒聲響起。一絲極淡的青煙裊裊上升,瞬間又被溫暖的空氣稀釋、消散。
杯中,通紅的炭火安靜地燃燒著,溫暖、恒定。那些曾被怨言覆蓋的舊瓷片,在炭火的映照下,邊緣透出溫潤的紅光,如同包裹著火焰沉睡的玉。所有尖銳的棱角,所有刻骨的字跡,所有喧囂的過往,都在這一小簇安靜的火焰中,被煆燒、被撫平、被賦予一種沉默而恒久的光澤。
老陶靜靜地坐在櫃檯後的舊竹椅上,背對著那扇通往小院的門,麵朝著茶室空蕩的客座。爐火映紅了他半邊臉頰,溝壑在光影中顯得更加深邃。他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那隻被炭火煨暖的茶杯,感受著那穿透瓷壁的、令人心安的溫熱。杯中的火焰無聲跳躍,將那些承載過無數他人、也承載過自身執唸的舊瓷片,映照得如同涅槃的舍利。
窗外,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正悄然褪去。簷下的風鈴,不知何時已徹底沉寂。
-
棋子小説邀請您進入最專業的小說搜尋網站閱讀離婚茶室的風鈴會告狀,離婚茶室的風鈴會告狀最新章節,離婚茶室的風鈴會告狀 dq_cn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