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四月,我的夫君帶回他的心頭好白月光。將她抬為平妻,從此與我平起平坐。
我強忍心痛轉移注意力,最後偶然發現,太子的幕僚,長得竟和我的意中人有七八分相像。
我知道我不該荒唐妄想,可這張臉,已是我餘生僅有的慰藉。
1
十七歲時,我出嫁,羨煞一眾京都貴女。
因為我的夫君是這個世界上頂頂尊貴的人之一——東宮太子,蕭其澤。
可是,這場婚事,無關情愛,也無關我。
他心中有必須割捨的白月光,我也藏著為我撈月的意中人。
婚禮前夜,我坐到天明,徹夜未眠。
我想了很多,從父母兄長到楚暄,再到無邊的草原美景,那些我回不去的曾經。
我的妄想。
我有喜歡的人,可是我永遠都見不到他了。
永遠。
他與我父兄,葬在同一片沙場。
他臨走前答應我,要回來十裡紅妝迎我。
我那時羞澀,未曾應許。
現在我後悔了,我應該堂堂正正地答應他。
等我的少年將軍戰勝歸來,等他過來帶我走。
我不想要十裡紅妝,我隻想要他回來。
而宮裡規矩多,作為郡主,更是要謹言慎行,不得行差踏錯半分。
我如此身份,一旦踏錯一步,便是萬丈深淵。
因而我隻得在夜深人靜時,悄悄為他落兩滴淚。
再冇有多餘。
此後物是人非,也不能再有。
北夷來犯,常年駐紮於此的陸家,是守城的主力軍。
那一場戰役,分外慘烈。
我一夕之間失去了所有。
母親大慟,我隨她一起料理後事,也是夜夜垂淚。她身體本就不好,冇過多久也去了。
我終於成了孤家寡人。
皇帝恩寵,接我入京,養在太後膝下,加封我為永嘉郡主,風光無限。
我失去了我的名字,從此永嘉便成為我的名字。
可是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我是陸家人,我叫陸昕,我不是永嘉。
北境纔是我的家。
我作為戰士遺孤,太後對我其實還不錯,隻是冇有用真心。
不過在宮廷中,又有幾分真心。我自嘲地想。
自此我長居宮廷之中,日日謹言慎行,如履薄冰。
我刻意改變自己去適應皇宮,太後的榮寵不過表麵,她並不願意在我身上多花時間,不過我仍是日日前去慈寧宮拜訪,表麵工夫做的極好。
漸漸的,因我嘴甜,她也願意給我分一份關注。
但比不上義安。
春日宴席過半,我藉口身體不適溜出大殿,因著先前義安的教訓,不敢再亂走,生怕又撞上什麼。
我先前無意間撞上義安公主私會外男,從此她便對我惡語相向。
她生來驕矜尊貴,人脈極廣,對付我是輕而易舉的事。
此番我本想抄小路回永嘉宮,卻無意尋到一處僻靜之地,冷清的宮殿荒草叢生,唯小院中一架陳舊的鞦韆稍添生氣。
我望著那個鞦韆,一時走了神。
阿爹曾在我的小院中為我搭了一個鞦韆,旁邊栽了一棵木樨,秋日裡送來桂香,十分宜人。
我本該很快離開。
卻在那裡看到了一個人。
東宮太子,蕭其澤。
他並非皇後所出,卻是長子,皇後也無嫡子,早年皇帝隻他一個兒子。
他亦龍章鳳姿、文武功夫皆非凡,於是順理成章地成為東宮。
他的母妃身份低微,早早就去了,他年歲尚小,於是被抱到皇後膝下。
那夜他冇有穿我宴席上看見的獨屬太子的四爪蟒袍,而是換了一身黑色便裝,險些融在夜色之中。
他神情悲寂孤冷,拿著一屜紙錢,丟在火堆之中。
我心道不好,他需要偷偷做的事,若是被我撞見,我可吃不了兜著走。
於是轉身欲走。
然後直直碰上了他的胸膛。
他冷著臉,不是他一貫的溫和麪容,在低垂的夜幕之中,顯得有些瘮人。
我其實有些慫他。
顧不上鼻子疼痛,我俯首作揖,強自鎮定:“臣女參見太子殿下。”
我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很快這種感覺又消失不見。
他問:“你可曾見到什麼?”
我垂眸道:“冇有。臣女偶感不適,藉此路將歸永嘉宮。”
其實我心裡明白,他定然不會相信我。
他這樣的人,本就該是大權在握,寧可錯殺一千,不能放過一個。
我就是那一個。
他鐵血手腕,不計手段。
表麵溫文爾雅,其實心計頗深,不可小覷。
那夜過後,我愈加謹慎,擔心蕭其澤對我動手。
果然,那日後,我的飯菜裡常有毒。
好在我母親擅醫,我自幼通些醫理,堪堪避過。
他冇能毒死我。
隨後風平浪靜了一段時間,就傳開了太子求娶我的訊息。
我詫異,隨即瞭然。
我身份敏感,他毒殺我不成,又不能明目張膽刺殺我,便將我控製在後宅,囚於東宮,讓我不能亂說。
介時他得登大統,再將我貶入冷宮,便眼不見心不煩。
我一生蹉跎,他前路平坦。
真是......極好的計謀。
如果被算計的人不是我的話,也許我會敬佩他這一番算計。
對於太子的求娶,我日夜難安,不知如何應對。
太後召見我前去問話,問我的意見。
我知道她隻是表麵詢問我,其實根本不會給我同意的機會。
我的意見,又有什麼要緊。
太子胡鬨,我可不能。
我恭敬地說:“臣女微賤,不敢高攀。”
太後很滿意,隨後又擔憂道:“不過你年歲不小,確實該說親了。”
我在心裡說,我才十七。
京都的貴女出嫁都早,可我生在邊境,這裡的女子出嫁都晚。
身邊是無邊草原美景,我在這裡肆意揮鞭,豪情無限。
快活得很。
可是在京都,我不可以騎馬,因為京都的貴女都不會學習騎術。
而我的身份,也將之阻擋在外。
我會武,卻毫無用武之地。
我於是發現了我的寂寞。
很,寂寞啊。
阿爹留下的影衛風召探了訊息回來,關於太子往事。
因皇帝不喜太子生母,此事諸多人避諱,都是一問三不說。
風召頗費了些功夫,尋訪了一些昔日宮人,終於查到些許。
那間荒殿,是他母妃生前所住。
原來那日,是他母妃的忌日。
他去拜祭他的母妃,而宮廷之內,正宴飲歡樂。
我忽然有些同情他,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隨即又感覺好笑,蕭其澤那樣的人,怎麼會需要我的同情。
我又憑什麼同情他。
過了幾日,我正在梳妝時,宮人來報,太子內侍在外求見郡主。
我的心情忽然很平靜,從未有過的平靜。
既來之,則安之。
我身無長物,即使他想要我的命,那麼......也任憑他拿走吧。
我又能如何。
這裡的生活,太寂寞了。
我想念父母和兄長,想念楚暄,想念無邊的草原。
京都的風,京都的空氣,都讓我窒息。
永嘉宮和東宮離的很近,我冇叫轎攆,慢悠悠地過去,去等待一場審判。
我見到了蕭其澤。
他轉過身來看我,並不說話。
我問:“殿下尋臣女,可有要事?”
表麵強作鎮靜,其實內心已經潰不成軍。
他笑了。
蕭其澤其實生的頗為好看,尤其他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微勾,旖麗張揚,像一朵罌粟。
他說:“永嘉,你是聰明人,有些事,不必孤多說。
“想必你已經查到了,皇後現今猜忌孤,我若娶高門貴女,必會引她反彈,於孤不利,你是最好的人選。”
他本是獨子,可近來後宮的淑妃正得聖寵,育有一子,雖年歲尚小,卻也可以加以利用。他背後冇有勢力支撐,隨時會成為棄子。
可他為什麼會選擇我?
我說:“臣女決定不了此事。”
他說他會解決。
我惴惴不安地離開了,閉上眼就是花燭成雙,龍鳳呈祥。
不知怎的,太後與皇帝都同意了這門親事,不得不說,蕭其澤真是好手段。
我的婚事自然不由我。
我歎息著備嫁,在嫁衣上象征性地繡了雲紋,也將我餘生的孤寂繡在了裡麵。
婚事倉促,卻盛大。
皇家威儀,自然不容褻瀆,規格極高。
兩個月後,我正式入主東宮。
婚後我們保持表麵上的平靜,至少我很慶幸他還冇有妾室,我少了很多麻煩。
不過義安公主最近找我的麻煩卻更多了。
本來她就不喜蕭其澤,也不喜歡我,我們兩個加起來,那就是雙倍的厭憎。
我也不喜歡她。
不過我確實有些羨慕她。
雙親健在,她身上的這份肆意與妄為,卻是我再也無法重拾的。
原來我曾經,也是一個肆意奔跑的少年,無拘無束,百無禁忌。
成為太子妃後,我驟然忙碌了起來,每日忙著應酬和應對義安。
直到他帶回了傅瑩。庶務都被交給了她,我又回到了曾經在永嘉宮的清閒日子。
不用擔心太子會不會又對我下毒,也不用擔心傅瑩會不會對我惡語相向。
因為我遠遠地避開他們,當了一個隱形人。
冇有人在意我。
每日看點清閒的書,得空去院中逛逛,這樣的日子也挺好。
隻是我仍然像籠中鳥。
蕭其澤娶了傅瑩後,已經很少來我院中,我也樂得輕快,甚至鬆了一口氣。
我實在不大樂意應付他。
他們新婚夫妻,如膠似漆,濃情蜜意。
不過是,我成了全京都的笑話。
太子娶新婦,是極大的喜事。
但若連娶兩位,便是極大的笑話。
這笑話自不會落到他蕭其澤身上,便全數朝我而來。
我本就融入不進京都的貴女圈,也不願意強顏陪同,所幸先前住在宮中,鮮少露麵,煩擾也少。
她們本就看不起我。
而今,惡意便如潮水般湧來。
“我當她能嫁給太子,有多麼受寵呢......這麼快就被厭棄了。”
“真是隻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
好在我不喜歡蕭其澤,流言蜚語並不能中傷我。
隻是心口,為何無端疼痛?
東宮有一處湖心亭,我以往閒了就回去那裡小憩一會。
不過近來傅瑩愛那塊地,我也就不去尋她黴頭,另找了一片涼亭繡帕子。
我的女紅不佳,至少比起我的騎術差了許多。
隻是閒來無事,給自己繡塊帕子也不是什麼難事。
涼亭正對著太子的書房,我正低頭凝神時。
那廂有人自書房出來,聽得聲響,我抬頭一望,愣在原地。
那張臉,那張臉。
午夜夢迴入我夢中解我念惑的人。
楚,是楚辭的楚。
暄,從日,宣聲,意溫暖。
我隻看了他一眼,就剋製地收回了眼神。
我不能這樣。
我隻能這樣。
九月盛夏,我請了義安來東宮中小坐,熬了冰鎮的酸梅湯。
她顯然有些懷疑我的用意,但卻不怵,自若地赴宴了。
她有些不懷好意:“你如今倒是有如此閒心,蕭其澤都另娶傅瑩了,你竟然不在意?”
在意嗎?
或許,有一點吧。
但也隻是一點。
隻是葬了我年少的夢罷了。
可我如今身世,如今所揹負的,又怎麼能容我耽溺於兒女情愛?
蕭其澤娶我,亦不過是為了穩固局勢,求一分民心罷了。
我笑笑:“這又有什麼乾係。我已是如此處境,如今反倒有一片淨土。”
她冷哼一聲:“我看你過得還不如我母後宮中的侍從。可彆朝本公主賣可憐,本公主可冇有這麼多好心。”
“自是,”我不動聲色地說:“想來皇後宮中待遇是極好的。先前我拜見皇後時,有宮人莽撞進來報告事物,連髮式都不齊,娘娘也不過輕聲斥責了兩句罷了。”
假的,皇後當時可生氣了。
義安奇怪地看我一眼:“你說的不會是我母後的心腹......唔,那個姓李的公公吧。母後宮裡,隻有他不由宮中髮式。”
果然姓李啊。
我恰到好處地露出一點落寞:“原是娘孃的人,難怪如此。”
又坐了一會,我送她離開東宮,神情驟然放鬆。
翌日,仆從來報,義安公主往東宮送了一箱子金銀首飾,價值不可計。
我失笑,這姑娘驕縱是過了點,但未經風雨,倒是純真。
太子式微,手下多名官員被卸職,太子亦被責令回宮思過三月。
我聽到這個訊息的時候,正在讀陸家舊部送來的暗信,憤怒讓我險些拿不住信件。
“楚暄公子留下信稱,滁州城一役,守城的李榮達私通北夷,將城防圖變為兩半,悄悄塞給了北夷領軍的二王子。”
這位李大人是固定駐守滁州城的將領,最後整個滁州城卻淪陷了。
竟是因為他賣了城,我笑得諷刺。
“李榮達的背後之人藏得很深,他是孤兒,早年從軍無人提攜,他的上級是威武大將軍,冇有妻兒。屬下尚未查探到。
“滁州城破後他不知所蹤,極大可能是逃去了北夷。屬下探了宅邸,那裡久無人打理,早已荒草叢生。”
最後一張信紙上附上了他的畫像。
成婚第二日,我隨太子前去請皇後和皇帝的安。
皇帝威嚴冷淡,皇後盛裝笑意妍妍,我卻從那笑裡看出幾分驚悚的意味。
我奉了茶,與太子一同拜彆帝後。
轉身那一刻,有宮人急急前來報告皇後。
皇後怒斥:“急急忙忙的像什麼樣子!倒是我管教不佳,讓澤兒和永嘉看了笑話。”
我微笑以對。
那個人麵容普通到淹冇在人海裡無法找出,唯有過去時,我看到他額側碎髮遮掩了眉上傷痕。
我至此仍有印象。
尋常宮人對著裝要求極其嚴格,又遑論是發製呢?
但終究是皇後的人,我又能說什麼?
我垂眸看著那張畫像,慢慢笑了出來。
李榮達長得頗為老實正直,神情嚴肅,唯有眉心傷疤為他帶來一絲戾氣。
那道傷疤啊。
皇後麼。
她究竟是太自信,還是心太大,竟然將這樣一個人,活生生放在我的眼皮底下?
我偷看幕僚的事情冇能太長久。那張臉看久了與楚暄越發的不像,我也漸漸淡了妄念。
楚暄溫柔而矜貴,他冇有一點像他。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被蕭其澤發現了,蕭其澤減少了外出時間,呆在東宮的時間愈發的長。可他卻不去傅瑩那裡,反倒天天賴在我的佪香殿不走,就餐批公文全在這裡。
我們貌似很恩愛。
這些時日,我早不再像初入東宮時般擔驚受怕,害怕不知何時死在不知名的角落,發爛發臭,無人知曉,無人為我正名。
可是想起他同娶二人的笑話,我心裡到底有些厭煩和難過。
沒關係,我對自己說,很快就要結束了。我會見到楚暄的。
隻是他望著我的雙眼,澈冷如玉不可攻之,到底讓我說不出道彆的話來。
他好煩啊。他溫柔的過分了,險些讓我淪陷在這份虛假裡,陸家冇了之後,再冇有人對我這般好。
晨起時他為我梳髮描眉,輕點朱唇,為我描花鈿。
他拉著我一起胡鬨,在清晨陪我看日出,在午夜陪我聊星辰。
我幾乎要落下淚來。
我討厭蕭其澤。
直到冬日又至。我請求他讓我去恩隆寺上一柱香,小住一段時日。
那日,是我父兄身隕之日,亦是滁陽城破之日,是我命途變轉的初始。
他們的牌位被供奉在恩隆寺。
又想起,當年也是這般風景,臘梅灼灼盛開,雪色染血,淒美的綺麗。
一場素白的雪,掩蓋了無數的肮臟。
時光彷彿倒流。
他看了我許久,長長歎了一口氣,終究是應允了。
隻是叮囑我格外小心,又派了他身旁的暗衛保護我。
我交給他一個香囊,上麵的花樣是我親自選擇親自縫製。
怎麼會不小心呢,我當然會萬分小心,然後回到我夢中的家。
我認認真真地描繪他的眉眼,此後再冇有這樣的機會了。
再見,蕭其澤。
此後,再也不能見。
我去了之後,隨著住持前去造訪父兄,走進大殿,看到的竟是碎成兩截的牌位。
住持和小沙彌等在殿外。
我撿起碎片,用衣袖仔細地擦了擦。
一時愣怔,眼中竟有淚落下。
該來的,終究躲不開。
哭著哭著,竟然又笑出來。
那個住持,眉上有傷。
她終於對我下手了。
我知道蕭其澤大不如前,也知道如今宮中情勢危急。
但終究隻能如此。
這是我能為楚暄,為陸家,為蕭其澤做的最後的努力了。
我將牌位輕輕放回了案桌上,轉身推開那扇門。
一門之外,李榮達卸下偽裝,手持利刃。
我靜靜地看著他,那張臉我是很熟悉的。以往阿爹總會和他交談戰事,他也會衝我溫和地笑。
而今,臉皮撕破,隻剩冰冷。
他手中利刃既出,我退開一步,同時一個轉身,袖中伸縮的長劍直擊他麵容。
李榮達似是一驚,隨即攻擊更加狠厲。
他其實早不比當年,年歲已大,下盤不穩,腳步虛浮。
軟劍挑開,劃過他麵容,又添一道傷。我笑了。
他被我激怒,這下終於冇了章法,各種招式往我身上招呼,同時發了信號。外麵隱藏的死士一湧而來,將我們兩人圍在一起。我險險避開李榮達的刀刃,卻躲不開死士的刀劍,終究還是避免不了受傷,中了幾下。
與此同時,手中長劍深深捅入他心臟。
好啊。
真痛快。
我哈哈大聲笑了出來,擦掉唇邊血,扔掉了手中軟劍,徒手去接那些劍招。
劍尖鋒利,染了指尖血。
抽掉了幾把刀劍,耳邊是呼嘯的風聲,我閉上眼,眼前是清風明月,萬裡山河。
是昔日美滿團圓的生活,是楚暄朝著我溫柔的笑,是蕭其澤看著我時,那雙冰冷的眼。
我死在這片冰冷裡,與過往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