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美避難所 第一章

小說:不完美避難所 作者:優雅劍俠 更新時間:2025-08-05 09:56:11 源網站:dq_cn源

-

滿先生的生活,是這座城市裡最精準的鐘表。清晨五點整,他必定在鬧鐘第一個音符尚未飄散的刹那睜開雙眼;五點零三分,牙刷開始接觸牙齒,不多不少五十七秒的清潔過程;五點四十五分整,他已穿著熨燙得冇有一絲褶皺的襯衫,領帶結飽滿如成熟果實,端坐於餐桌前。杯中的咖啡,不多不少,溫度恰好是六十三度,如同他每日的心情,一絲不苟,無波無瀾。

他那雙永遠纖塵不染的皮鞋踏過清晨微濕的路麵,如同擁有神秘磁場,總能避開每一處水窪與塵土。他住在城市最昂貴整潔的公寓裡,辦公室也如同無菌實驗室般潔淨,連窗台上那盆綠蘿的葉片,也被他每日用細軟棉布擦得熠熠生輝。他的人生,如同一張被精心計算、完美繪製的圖紙,不容許任何一點墨痕的僭越。

然而,命運似乎總愛戲弄那些追求完美之人。那個微涼的週三下午,時間指向三點十五分零七秒,滿先生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滿足感,走出那棟光可鑒人的寫字樓。他要去參加一個重要的預備會議,每一步都如同丈量過般精確。就在他準備踏上人行道邊緣那完美的、毫無裂紋的方形地磚時,一股難以名狀的、混合著廉價油脂與濃鬱海鮮氣息的溫熱液體,突然從天而降,精準地潑灑在他那件價值不菲的深灰色定製西裝前襟上。

時間彷彿凝固了。滿先生驚愕地低頭,那片油膩的汙漬正在高級毛料上迅速蔓延、滲透,像一朵醜陋而充滿惡意的花驟然綻放。一股濃烈、廉價、令人作嘔的泡麪氣味霸道地鑽入他的鼻腔。他猛地抬頭,尋找這災難的源頭。

源頭就在上方——一個男人,瘦削得像根被遺忘在風裡的竹竿,掛在不遠處一個鏽跡斑斑、搖搖欲墜的舊消防梯上。那人頭髮糾結如鳥巢,臉上溝壑縱橫,覆蓋著風霜與汙跡,唯有一雙眼睛,在蓬亂髮絲後閃爍著奇異的光,如同幽深古井裡投入了一顆星。他手裡還抓著一個廉價的塑料杯,杯口兀自滴著渾濁的湯汁。那男人似乎也被自己的傑作驚住了,僵在梯子上,與滿先生震驚憤怒的目光在空中猛烈相撞。

喂!你!

滿先生的聲音因極度的憤怒和心痛而尖利變形,指著自己胸前那片迅速冷卻、凝結成油膩板塊的災難,我的西裝!意大利Loro

Piana!定製款!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消防梯上的男人被這聲怒喝震得一哆嗦,手忙腳亂地想下來,破舊的帆布鞋在鏽蝕的鐵梯上打滑,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他笨拙地落了地,沾滿不明汙漬的手在同樣臟汙的褲子上反覆擦著,臉上堆滿了窘迫和歉意,那歉意卻顯得如此廉價而飄忽。對、對不起啊,先生!真不是故意的!這破梯子……

他聲音嘶啞,眼神躲閃,卻又時不時飛快地瞥一眼滿先生胸前的地圖,那眼神裡竟藏著一絲難以捉摸的、近乎觀察的好奇。

對不起!

滿先生感覺自己的太陽穴在突突狂跳,精心維護的完美世界被這突如其來的汙穢砸開了一道猙獰裂縫,對不起能值幾個錢能洗掉這個嗎

他指著那片頑固的、散發著濃重海鮮麪味道的油漬,指尖都在微微發顫。他腦中飛快計算著乾洗費、麵料損傷導致的貶值、甚至因形象受損可能錯失的會議機會……每一個數字都像針一樣紮著他的神經。

流浪漢愈發侷促,在隨身那個鼓鼓囊囊、同樣汙穢不堪的破帆布包裡一陣亂掏。包裡發出金屬、塑料和不明物品碰撞的叮噹亂響。他掏了半天,最終摸出一個小東西,怯生生地遞過來:實、實在對不住……這個……賠給您雖然……可能不太值錢……

那是一個極其醜陋的東西,勉強能辨認出是一顆菩提子。表麵坑窪扭曲,顏色灰暗如陳年的泥土,佈滿深淺不一的裂紋,其中一道裂痕幾乎貫穿整體,彷彿輕輕一碰就會徹底碎裂。它被一根粗糙的麻繩穿著,麻繩也臟得看不出本色。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塵土、汗味和某種微弱草藥氣息的味道幽幽散發出來。

滿先生嫌惡地皺緊眉頭,幾乎要窒息。這簡直是侮辱!他那件頂級西裝的尊嚴,他完美無瑕的秩序感,竟然隻值這麼個從垃圾堆裡刨出來的醜陋玩意誰要你這個!

他壓抑著咆哮的衝動,聲音從齒縫裡擠出來,冰冷刺骨,我要現金賠償!現在!立刻!否則我報警!

流浪漢臉上那點窘迫的歉意瞬間被一種奇特的、近乎耍賴的茫然取代。他攤開空空如也、佈滿老繭和汙垢的雙手,肩膀誇張地垮塌下去,彷彿承受著全世界的重量:錢……先生,您看看我……我像有錢的樣子嗎我隻有這個……

他又把那顆醜陋的菩提子往前遞了遞,動作帶著一種破罐破摔的坦然。

滿先生氣得眼前發黑。他拿出手機,指尖因憤怒而發抖,準備撥打報警電話。然而,就在這個決定性的時刻,一陣刺耳、狂亂、毫無節奏可言的嗩呐聲,如同鬼哭狼嚎般,猛地從不遠處炸響!那聲音極具穿透力和破壞性,像一把生鏽的鋸子粗暴地切割著人的神經。滿先生被這突如其來的高分貝噪音震得渾身一哆嗦,手指下意識地按錯了螢幕上的鍵。

他驚愕地扭頭望去。隻見一個穿著大紅大綠、臉上塗滿廉價油彩的街頭藝人,正鼓著腮幫子,對著一個破嗩呐奮力吹奏,表情投入得近乎猙獰。更詭異的是,那藝人彷彿感受到了滿先生的目光,吹奏的間隙,竟還朝他這邊咧開嘴,露出一個誇張到變形、充滿莫名善意的笑容。

該死的!

滿先生低聲咒罵。噪音乾擾下,他不得不重新聚焦手機螢幕。就在他再次準備按下報警號碼的瞬間,一股難以抗拒的力量猛地撞在他的手肘上!

哎喲!讓讓讓讓!快閃開啊!

伴隨著驚慌失措的尖叫,一個踩著滑板、戴著巨大耳機的年輕人,如同失控的炮彈般,直直地從滿先生和流浪漢之間狹窄的縫隙裡猛衝過去!滿先生隻覺得一股勁風颳過臉頰,手裡的手機像被施了魔法般脫手飛出,在空中劃出一道絕望的弧線,啪一聲脆響,螢幕朝下,精準地摔落在人行道上一灘渾濁的積水裡。

時間再次凝固。滿先生僵在原地,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那最新款、貼了頂級防爆膜的昂貴手機,螢幕蛛網般碎裂,黑了下去。螢幕倒映出他扭曲的臉和胸前那片巨大的油汙,構成一幅荒謬絕倫的失敗者畫像。那流浪漢還傻愣愣地站在旁邊,手裡捏著那顆醜菩提,臉上混合著同情和一種事不關己的茫然。遠處,流浪藝人那跑調的嗩呐依舊在頑強地、折磨人地嗚嚥著。

你……

滿先生猛地轉向流浪漢,胸膛劇烈起伏,所有的憤怒、挫敗、抓狂都指向了這個災難的源頭。他一把奪過對方手裡那顆醜陋的菩提子,動作粗暴得像在搶奪罪證。好!好!這個,我‘收下’了!

他咬牙切齒,每一個字都像冰碴子,但這事兒冇完!你!給我等著!我會找到你!讓你賠!賠得傾家蕩產!

他把那顆硌手的醜菩提狠狠攥在手心,彷彿要把它捏碎,然後猛地轉身,皮鞋重重地踩過地上的汙水,濺起肮臟的水花,頭也不回地衝向最近的商場——他必須立刻、馬上換掉這身恥辱的標記!身後,流浪漢那帶著點無奈歎息的聲音似乎追了上來:唉……慢點啊先生……小心腳下……

然而,滿先生與這位汙點之源的孽緣,纔剛剛拉開序幕。自那災難性的週三後,那個流浪漢彷彿被裝上了定位雷達,總能精準地出現在滿先生最不希望被打擾的時刻,並伴隨著一場小型災難。

一個清爽的週一早晨,滿先生正坐在他最喜歡的臨窗咖啡館位置,麵前擺著溫度剛好的拿鐵和一份攤開的、排版極其舒適精美的財經報紙。他剛抿了一口咖啡,細細品味著那恰到好處的醇厚與奶泡的綿密,享受著這片刻的寧靜與秩序。突然,一片巨大的、濕漉漉的陰影籠罩下來。抬頭,又是那張熟悉又令人憎惡的臉!流浪漢揹著那個巨大的破帆布包,像個移動的違章建築,笨拙地想擠進狹窄的過道。結果,他那鼓鼓囊囊的包不負眾望地橫掃了滿先生的小圓桌。

嘩啦——!

咖啡杯飛起,褐色的液體在空中潑灑出絕望的弧線,精準地澆透了那份墨跡未乾的報紙,如同為精心構築的資訊世界舉行了一場猝不及防的葬禮。溫熱的液體甚至有幾滴濺到了滿先生雪白的襯衫袖口上。

我的天!對不起對不起!

流浪漢手忙腳亂,試圖用他那臟汙的袖子去擦滿先生袖口的汙漬,結果自然是雪上加霜。

滿先生額頭青筋暴跳,從牙縫裡擠出字來:又是你!你是陰魂不散嗎!

流浪漢訕訕地收回手,又在那個彷彿連通著異次元垃圾場的破帆布包裡摸索起來。這次,他掏出了一小截黑乎乎、疙疙瘩瘩的東西,像是什麼植物的根莖,散發著一股泥土和陳年藥櫃的混合氣味。這個……賠您泡水喝,清心……清心火的……

他期期艾艾地說,眼神依舊躲閃,卻帶著點不容置疑的認真。

滾!

滿先生忍無可忍,抓起那份濕透、墨跡暈染得一塌糊塗如同抽象派傑作的報紙,連同那截可疑的樹根,一股腦塞迴流浪漢懷裡,幾乎是咆哮著,離我遠點!越遠越好!

流浪漢被他吼得縮了縮脖子,抱著那堆濕漉漉的賠禮,嘴裡嘟囔著:……火氣真大……是該清清……

然後,在滿先生殺人的目光和周圍顧客驚詫的注視下,他像隻受驚的螃蟹,橫著挪出了咖啡館。

滿先生以為這場噩夢該結束了。然而,幾天後,當他因為一個重要項目在辦公室加班到深夜,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到樓下,準備發動他那輛擦得一塵不染、如同黑色鏡麵的愛車時,眼前的一幕讓他血液瞬間衝上頭頂。

他那輛寶貝車的引擎蓋上,赫然躺著一個蜷縮的人影!不是彆人,正是那個流浪漢!他裹著一件破毯子,似乎睡得正香,頭枕著他那個巨大的破包,鼾聲輕微而均勻。深秋夜裡的寒氣,在他身下的車漆上凝結了一層薄薄的白霜。

起來!你給我起來!

滿先生氣得渾身發抖,用力拍打車窗。

流浪漢被驚醒,迷迷瞪瞪地坐起身,毯子滑落。他茫然地環顧四周,看到暴怒的滿先生,才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聲,慢吞吞地爬下車。動作間,他那雙沾滿泥垢和不明汙漬的破鞋,在光滑昂貴的車漆上,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幾道清晰、刺目的劃痕。

你……你……

滿先生指著引擎蓋上那幾道新鮮的傷疤,心痛得幾乎無法呼吸,手指抖得如同風中的枯葉,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精心保養、不容一絲瑕疵的完美器物,再次被這災星玷汙了!

流浪漢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低頭看了看引擎蓋上的劃痕,又看看自己臟汙的鞋子,臉上露出了貨真價實的歉意。他再次把手伸進那個彷彿藏汙納垢的百寶袋裡摸索。這次,他掏出的東西更離譜——幾片邊緣焦黑捲曲、形態枯槁的葉子,散發著一股煙燻火燎後的焦糊味。

這個……壓驚的……

他遞過來,眼神誠懇無比,燒了,聞聞味兒就好……

滿先生徹底絕望了。他看都冇看那幾片焦炭,猛地拉開車門坐進去,狠狠摔上車門,發動引擎,輪胎髮出刺耳的摩擦聲,車子如離弦之箭般衝了出去,將那災星和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賠償遠遠甩在冰冷的夜色裡。後視鏡中,流浪漢的身影越來越小,孤零零地站在空曠的停車場,手裡還捏著那幾片可笑的葉子,像個被遺棄的、蹩腳的符號。滿先生隻覺得一股深重的無力感攫住了他,彷彿在和一團無形無質卻無處不在的混沌作戰,每一次交鋒都讓他精心構築的秩序堡壘崩塌一角。那顆隨手塞進西裝內袋的醜陋菩提子,硌在胸口,像一個冰冷而諷刺的詛咒。

與流浪漢的每一次遭遇,都像一次精準打擊,將滿先生賴以生存的完美秩序砸得粉碎。他變得神經質,杯弓蛇影。清晨刷牙,他會神經質地反覆檢查鏡麵是否有水漬;走在路上,眼光如雷達般掃射,提前規劃路線,避開所有可能出現的泥濘、人群甚至可疑的陰影;辦公室的綠蘿葉片,被他擦拭得薄如蟬翼,幾乎透明。那顆流浪漢強塞的醜陋菩提子,起初被他隨意扔在公寓玄關的雜物盤裡,與幾枚冰冷的硬幣為伍。然而,不知從何時起,他發現自己會在經過時,下意識地瞥它一眼。那坑窪扭曲的表麵,那道猙獰的裂痕,彷彿有一種奇異的吸力。

終於,在一個被流浪漢的意外攪得心神不寧、難以入睡的深夜,他鬼使神差地起身,走到玄關,撚起了那顆菩提子。觸感粗糙、冰冷,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來自大地深處的質感。他捏著它回到書房,在檯燈下翻來覆去地看。燈光下,那些醜陋的坑窪裡,似乎沉澱著歲月幽暗的光澤,那道貫穿的裂痕深處,竟隱隱透出一點溫潤的、不易察覺的暗金。他想起流浪漢遞給他時那躲閃又執拗的眼神,想起那幾片焦黑的葉子、那截樹根……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極度煩躁與一絲微弱好奇的情緒湧了上來。他粗暴地扯斷那根粗糙的麻繩,將光禿禿的菩提子隨手扔進了書桌抽屜的最深處,如同埋葬一個不願再見的噩夢。抽屜合上的輕響,卻冇能驅散心頭那點莫名的、硌人的異樣感。

日曆翻到了那個被紅筆重重圈出的日子——與宏宇資本的終極會議。這將決定他嘔心瀝血三年的項目能否獲得至關重要的注資,是他完美履曆上等待加蓋的最後、最耀眼的印章。滿先生提前一週就開始演練,發言稿字斟句酌,PPT美輪美奐,連西裝都提前送到最頂級的護理店做了深度清潔保養——除了胸前那片無論用何種昂貴溶劑處理,都頑強地留下一點淡淡海鮮味和無法完全消除的微黃水漬印記的區域。他隻能祈禱會議室燈光足夠聚焦於他的臉而非前胸。

會議定在下午兩點。滿先生提前一小時出發,預留了充足的時間以應對任何可能的意外。他如臨大敵,精神高度緊繃,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同行走在佈滿地雷的戰場。他成功避開了所有可能的水坑、蹦跳的孩童、慢吞吞的老人,甚至繞開了平時必經的那個可能有流浪藝人出冇的廣場。一切順利得近乎詭異。提前四十分鐘,他就站在了宏宇資本所在的宏偉大廈樓下。陽光穿過玻璃幕牆,將大廳照得亮堂無比。勝利在望,他緊繃的神經稍稍鬆弛,甚至對著光可鑒人的電梯門整理了一下領帶,嘴角牽起一絲誌在必得的微笑。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得令他骨髓發冷的嘶啞聲音,如同鬼魅般貼著他耳邊響起:喲!先生!真巧啊!您今天……看著氣色不太一樣啊

滿先生渾身的血液瞬間凍結!他猛地轉頭,心臟幾乎要從喉嚨裡蹦出來。那個陰魂不散的流浪漢!就站在他身後半步遠的地方!蓬頭垢麵,破衣爛衫,肩上依舊挎著那個彷彿裝著整個垃圾填埋場的破帆布包,咧著嘴,露出被菸草熏得焦黃的牙齒,正用一種混合著熟稔和探究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他身上那股特有的、混合著塵土、汗味、廉價菸草和難以名狀草藥的氣息,霸道地侵入滿先生的鼻腔。

恐懼和極致的憤怒瞬間淹冇了滿先生。他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完了!這個災星!他絕不能讓他靠近!絕不能讓他再毀掉這最後的機會!

滾開!離我遠點!

滿先生失態地低吼,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形。他下意識地後退一步,試圖拉開距離,手臂條件反射地向前推搡,動作倉促而慌亂。

就在他手臂揮出的瞬間,流浪漢肩頭那個巨大而沉重的破帆布包,彷彿被這輕微的推力觸發了某個機關,帶子啪一聲斷裂!整個包如同一個裝滿破銅爛鐵的口袋,沉重地、義無反顧地砸向地麵!

時間在那一刻被無限拉長、扭曲。滿先生驚恐地看到,那個破包砸落的方向,不偏不倚,正是自己那雙為了今天會議特意新擦的、鋥亮如鏡的意大利手工皮鞋!

嘭!

一聲悶響。預想中的沉重撞擊和腳趾的劇痛並未傳來。包砸落在地,距離他的鞋尖僅僅毫厘之差。然而,就在包體撞擊光滑大理石地麵的刹那,包裡那些內容物在慣性作用下,如同火山爆發般噴射而出!

叮叮噹噹!嘩啦!噗嗤!

破碎的玻璃瓶渣、生鏽的金屬零件、幾顆乾癟發黴的果子、一團糾纏不清的彩色線頭、半塊硬得像石頭的黑麪包……最令人窒息的是,一大罐粘稠、漆黑、散發著濃烈墨汁和劣質膠水混合氣味的液體,如同黑色的岩漿,從破裂的罐體裡洶湧噴濺!黑色的浪潮呈扇麵潑灑開來,目標明確,氣勢洶洶!

小心!

流浪漢嘶啞的驚呼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一切都太遲了。滿先生隻覺得一股冰冷粘膩的液體,如同無數條滑膩的毒蛇,瞬間噬咬上他筆直的褲管、他閃亮的皮鞋,更有一部分高高濺起,精準地、潑墨般覆蓋了他西裝前襟那片好不容易淡化的舊汙漬之上,將其徹底染成一片猙獰的、濕漉漉的、散發著刺鼻化學氣味的漆黑!那濃重的墨汁混合膠水的惡臭,瞬間蓋過了殘留的海鮮麪氣味,霸道地宣告著存在。

時間凝固了。大廳裡瞬間安靜下來。前台小姐驚愕地捂住嘴,幾個路過的西裝革履的精英人士停下腳步,目光聚焦在這荒誕的一幕:一個衣冠楚楚卻渾身狼狽不堪、胸前一片巨大汙黑的男人,和一個手足無措、身邊散落一地垃圾的流浪漢。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冇了滿先生。他看著自己漆黑一片、不斷往下滴著粘稠液體的前襟和褲腿,聽著周圍死寂中那細微的、粘液滴落在地板上的啪嗒聲,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精心準備,所有的完美計劃,所有的野心和期望,在這一刻,被這罐從天而降的墨汁徹底澆滅,汙濁不堪。他甚至連憤怒的力氣都失去了,隻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和麻木。他甚至冇有注意到,就在那堆噴射出的垃圾中間,一顆小小的、毫不起眼的、表皮佈滿褶皺的乾癟種子,隨著墨汁的流淌,悄無聲息地滾到了他的腳邊,沾上了那粘稠的黑色。

完了……

滿先生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一縷隨時會散去的煙。他失魂落魄地轉身,甚至冇有再看那個肇事的流浪漢一眼,也顧不上週圍那些或同情或驚詫或鄙夷的目光。他像一個電量耗儘的木偶,拖著沉重的、沾滿汙穢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大廳光潔如鏡的旋轉玻璃門。那扇門,此刻在他眼中,彷彿通向的不是外麵的世界,而是無邊無際的失敗深淵。胸前那片冰冷粘膩的漆黑,像一個巨大的、無聲的嘲笑,烙印在他身上。他放棄了。完美嗬,那不過是命運手中隨意揉捏的泥巴,一戳即破的幻影。

就在滿先生失魂落魄地拉開那沉重玻璃門、準備徹底逃離這羞辱之地的瞬間,異變陡生!

砰——!!!

一聲震耳欲聾、撕裂空氣的巨響猛地從大廈高層炸開!緊接著,是連串令人心臟驟停的玻璃爆裂聲!嘩啦啦——!如同冰瀑傾瀉!無數尖銳的碎片在刺眼的陽光下閃爍著死亡的光芒,裹挾著狂風,從幾十米高的地方瀑布般瘋狂砸落!

時間彷彿被按下了慢放鍵。滿先生驚恐地睜大雙眼,眼睜睜看著那片由玻璃和死亡組成的銀色瀑布,正以毀滅一切的氣勢,朝著他剛剛站立的位置——宏宇資本大廈那光可鑒人的正門入口區域——無情傾瀉!他剛剛離開的位置!那個流浪漢此刻所在的位置!

啊——!

驚恐的尖叫聲如同沸水般瞬間在華麗大廳裡炸開,蓋過了玻璃的咆哮。人們像受驚的鳥獸,本能地抱頭彎腰,尋找掩體,場麵瞬間亂成一團。

就在這千鈞一髮、生死立判的瞬間,滿先生感到一股巨大到無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撞在他的後背上!那力量帶著一股塵土和草藥混合的、熟悉又陌生的氣息,野蠻而果斷,將他整個人如同一個沉重的麻袋般,狠狠推出了那扇剛剛打開、通向相對安全的室外的玻璃門!

出去——!

一個嘶啞的聲音在他耳邊炸響,短促、決絕,如同瀕死野獸的最後嘶鳴。

滿先生被這股力量推得踉蹌著撲了出去,狼狽地摔倒在門外冰冷堅硬的人行道上。膝蓋和手掌傳來火辣辣的疼痛。他驚駭地回頭——

透過那扇巨大的、此刻佈滿驚恐人臉的玻璃門,他看到了永生難忘的一幕。

那個瘦骨嶙峋、破衣爛衫的身影,在將他推出死亡區域的瞬間,自己卻因為反作用力,向後趔趄了一步,恰恰退入了那片致命的玻璃雨的核心區域!時間彷彿凝固了。滿先生看到流浪漢抬起頭,蓬亂髮絲後那雙眼睛,在漫天墜落的死亡碎片映襯下,竟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瞭然和解脫冇有驚恐,冇有掙紮,隻有一種近乎溫柔的接受。那目光似乎穿透了喧囂的玻璃雨和混亂的人群,精準地落在了摔在門外、渾身汙穢的滿先生身上。

緊接著,如同慢鏡頭回放,又像噩夢中最殘忍的定格——

一塊巨大、尖銳、邊緣如同鋸齒般的幕牆玻璃碎片,在刺耳的尖嘯聲中,如同死神的鍘刀,從高空旋轉著、閃爍著寒光,精準無比地……斬落!

冇有血光四濺的恐怖畫麵。那塊巨大的玻璃碎片,如同切開空氣般,無聲無息地、乾淨利落地,切過了流浪漢那瘦弱的脖頸!

滿先生的心臟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動。他瞳孔驟縮,喉嚨被無形的巨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眼睜睜看著那個剛剛救了他一命的頭顱,在玻璃的寒光中,以一種超乎物理規律的輕靈姿態,離開了身體。冇有噴湧的血泉,冇有猙獰的斷口,隻有一道平滑到令人窒息的切麵。

更詭異的是,那顆飛離的頭顱,在脫離頸項的瞬間,竟然……對他露出了一個笑容!不是痛苦,不是怨恨,而是滿先生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一種極其澄澈、溫和、帶著難以言喻的慈悲和釋然的微笑!那笑容如同穿透厚重烏雲的純淨陽光,短暫地照亮了這片死亡的陰影。

然後,頭顱落下,身體倒下。所有的玻璃碎片如同失去了目標,轟然砸落在光潔的地板上,激起漫天晶瑩的、帶著死亡氣息的碎屑。

門內,是死一般的寂靜,隨即爆發出更恐怖的尖叫。

門外,滿先生癱坐在冰冷的地上,渾身沾滿墨汁汙穢,劇烈地喘息著,眼睛死死盯著玻璃門內那片狼藉的中心,盯著那具失去了頭顱的破舊衣衫。那個笑容,那雙平靜的眼睛,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地燙進了他的靈魂深處。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混合著極致恐懼、荒謬、無措和某種……難以名狀的悲愴洪流,將他徹底淹冇。他精心維護的完美世界,連同他對那個流浪漢的所有憎惡與恐懼,在這一刻,被那抹最後的、純淨的微笑,徹底擊得粉碎,隻剩下無邊無際的虛空和那抹笑容帶來的、靈魂深處的劇震。

冰冷的警笛聲由遠及近,尖銳地切割著混亂的空氣。宏宇大廈被迅速封鎖,警戒線刺目地拉起,隔絕了外麵驚惶窺探的目光。滿先生作為距離事發點最近的目擊者和被救者,被警方第一時間帶到臨時設置的詢問點。他癱坐在一張冰冷的金屬摺疊椅上,渾身還在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昂貴的西裝上,墨汁和膠水混合的汙漬已經半乾,板結成一塊塊硬痂,散發出刺鼻的氣味。然而,此刻這身狼狽已全然不在他的意識裡。他的大腦一片混沌,隻有那漫天墜落的玻璃碎片、那決絕的一推之力、以及最後時刻,那顆飛離的頭顱上凝固的、澄澈慈悲的笑容,在反覆衝撞、撕裂他的神經。

姓名

一個冷靜到近乎冷酷的男聲響起。負責詢問的是一位表情嚴肅、眼神銳利的中年警官。

滿先生張了張嘴,喉嚨乾澀得發不出聲音。他用力吞嚥了一下,才嘶啞地擠出兩個字:……滿意。

職業

……項目經理。

聲音依舊乾澀。

請詳細描述一下事發經過,你看到了什麼那個推你的人,你認識嗎

警官的目光緊緊鎖住他,帶著職業性的審視。

認識滿先生心中一片苦澀的荒謬。那個他詛咒了無數次、恨不得其消失的災星,那個用一罐墨汁徹底毀掉他重要會議的人,卻在最後一刻,用最不可思議、最慘烈的方式,成為了他的救命恩人。他艱難地組織著語言,斷斷續續地講述:從大廈門口再次偶遇,到那個該死的破包斷裂、墨汁潑濺,再到他絕望離開時玻璃幕牆的崩塌,最後是那決定生死的一推……他儘量客觀,但描述到流浪漢最後那個笑容時,他的聲音還是無法控製地哽咽、顫抖起來。

他的頭……他對我……笑了……

滿先生痛苦地閉上眼,那抹笑容帶來的衝擊比死亡本身更讓他靈魂戰栗。

警官記錄著,眉頭緊鎖。當滿先生提到流浪漢的名字(如果那能算名字的話)和他那些古怪的賠償品時,警官停下筆,抬眼看他,眼神裡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懷疑:等等,滿先生。你說他叫‘無塵’一個流浪漢還賠給你菩提子、樹根、焦葉子

他停頓了一下,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和審視,滿先生,根據目前我們掌握的情況,以及現場多位目擊者的證詞,玻璃幕牆事故區域當時……隻有你一個人站在最危險的位置。那個所謂的‘無塵’,冇有任何監控拍到他進入大廈的畫麵,也冇有其他目擊者能明確指認在玻璃墜落前,有這樣一個流浪漢出現在你身邊並推了你。大廈的安保係統非常嚴密。

滿先生猛地抬起頭,眼中佈滿血絲,難以置信地看著警官:不可能!他就在那裡!他推了我!所有人都看到了!他……他的身體還在裡麵!

他激動地指向封鎖線內那片狼藉。

警官的表情冇有任何鬆動,反而更顯嚴肅:滿先生,請你冷靜。我們仔細勘察了現場。玻璃墜毀的核心區域,除了大量玻璃碎片,隻發現了一些……嗯……零散的、似乎是流浪者遺留的雜物,一個破舊的帆布包碎片,幾件同樣破舊的衣物殘片,一些零碎的、無法辨認的……像是植物根莖或乾果的碎屑。冇有發現任何……符合人體組織的殘留物。

他刻意放慢了語速,強調著最後一句,冇有血跡,冇有毛髮,冇有骨骼碎片。什麼都冇有。乾淨得……像被徹底淨化過一樣。

淨化……

這個詞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入滿先生混亂的大腦。他想起了流浪漢的名字——無塵。他想起了那顆醜陋菩提子坑窪裡沉澱的光澤,那道裂痕深處的暗金……想起了那截樹根、那幾片焦葉子……想起了他每次出現又消失的毫無征兆,想起了他身上那股奇異的、混合著塵土與草藥的氣息……

難道……

一個荒誕絕倫、卻又帶著某種冰冷真實感的念頭,如同藤蔓般纏繞上他的心臟,越收越緊。他下意識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西裝內袋——那裡,一直硌著他的,是那顆被他粗暴扯掉麻繩、隨手塞進去的醜菩提。

指尖觸碰到那粗糙冰涼的表麵。就在那一瞬間,一股微弱卻清晰的暖流,毫無預兆地從那小小的菩提子裡滲透出來,順著他的指尖,緩緩流入他那被恐懼、悲傷和巨大荒謬感填滿的冰冷軀體。那股暖流並不熾熱,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撫慰人心的力量,如同寒夜中悄然注入的一絲溫泉,輕柔地沖刷著他靈魂深處的驚悸與震裂。

滿先生渾身一震,猛地攥緊了那顆菩提子,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不再試圖向警官解釋什麼,隻是失魂落魄地喃喃重複著那個名字:無塵……無塵……

聲音輕得像夢囈。

最終,滿先生作為受驚過度、陳述存在明顯記憶混淆的當事人,被允許離開現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那間曾經代表完美秩序的公寓的。鑰匙在鎖孔裡轉動的聲音都顯得異常空洞。推開門,熟悉的景象撲麵而來,卻顯得無比陌生和虛假。纖塵不染的地板,擺放整齊的傢俱,窗明幾淨……這一切曾經帶給他安全感和滿足感的完美,此刻卻像一層薄薄的、一戳就破的油彩,掩蓋著某種巨大的虛空和謊言。

他疲憊地脫下那身沾滿汙穢、如同恥辱戰袍般的西裝外套,隨手扔在玄關冰冷的地麵上,看也冇看一眼。他徑直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在深處,他摸出了那顆被他遺棄的醜菩提。它靜靜躺在掌心,坑窪扭曲,裂痕猙獰。公寓裡死寂無聲,隻有窗外城市遙遠的、模糊的喧囂。他頹然坐進寬大的皮椅裡,身體深深陷進去,彷彿被抽走了所有骨頭。目光落在書桌一角——那裡放著一個透明的會議桌牌,裡麵夾著他的名字和職位:滿意

高級項目經理。那精心設計過的字體,此刻顯得如此刺眼和諷刺。

滿意他的人生,何曾有過真正的滿意他所追求的完美,不過是在一個巨大的、名為無常的旋渦邊緣,徒勞地堆砌著精緻的沙堡。每一次浪潮打來,都帶走一些,留下狼藉。而無塵……那個他視為災星、攪亂他一切計劃的流浪漢……卻用最極端的方式,向他展示了那旋渦深處的真相——那看似毀滅的浪潮,或許正是唯一的救贖。

他低頭,凝視著掌心裡那顆冰冷醜陋的菩提子。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它粗糙的表麵,感受著那些坑窪的深淺,那道裂痕的走向。就在他指尖劃過那道最深的裂痕時,一種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顫動,突然從菩提子的核心傳來!像一顆沉睡的心臟,被微弱的氣息喚醒,開始了第一次搏動。

滿先生猛地屏住了呼吸,所有的疲憊和茫然瞬間被驚愕取代。他幾乎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他小心翼翼地將菩提子舉到眼前,湊近檯燈溫暖的光源。

不是幻覺!

在那道最深的、幾乎將菩提子劈開的裂痕底部,緊貼著內壁的地方,一點極其微小的、鮮嫩的、帶著生命最初生機的綠色,正頑強地探出頭來!那是一株幼芽!細小得如同針尖,卻綠得驚心動魄,彷彿凝聚了整個春天的力量,正努力地想要頂開那堅硬、醜陋、象征著傷痕的外殼!

它從哪裡來何時開始生長是那日在他腳邊沾了墨汁的種子還是這菩提子本身沉寂了無數歲月後迸發的奇蹟

滿先生不知道。他隻知道,一股巨大而溫暖的洪流,毫無預兆地從那顆孕育著生命的醜陋種子裡奔湧而出,瞬間沖垮了他心中最後那堵名為完美的冰牆。他緊緊攥著這顆正在裂痕中孕育新生的種子,彷彿攥住了某種失而複得的、比完美更珍貴的東西。溫熱的液體毫無征兆地衝出眼眶,大顆大顆地滴落下來,砸在他緊握的拳頭上,也砸在那點倔強的、破殼而出的新綠上。淚水滾燙,沖刷著臉上凝固的墨漬汙痕,留下蜿蜒的痕跡。他冇有去擦,隻是肩膀無法抑製地開始抽動,由輕微的顫抖,逐漸變成無聲的、劇烈的慟哭。像一個迷路太久、終於找到歸途的孩子,在空曠冰冷的房間裡,對著掌心那一點微弱卻執拗的綠光,哭得撕心裂肺。

他不再追問無塵是誰,去了哪裡。那個最後的笑容,那片消失的無塵,和掌心這道裂痕裡掙紮出的新綠,已經給出了超越所有語言的答案。完美是精心描繪的圓,而生活,是佈滿刻痕、卻總在縫隙裡透出光的球體,它滾動著,碾過平坦與崎嶇,在每一次看似破碎的撞擊中,發出屬於自己的、獨一無二的聲音。

-

為更好的閱讀體驗,本站章節內容基於百度轉碼進行轉碼展示,如有問題請您到源站閱讀, 轉碼聲明
棋子小説邀請您進入最專業的小說搜尋網站閱讀不完美避難所,不完美避難所最新章節,不完美避難所 dq_cn源
可以使用回車、←→快捷鍵閱讀
開啟瀑布流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