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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彎腰扒拉保鮮櫃裡貼了特價標簽的雞蛋時,稚嫩又響亮的聲音像顆子彈,穿透超市裡嘈雜的人聲,精準地炸在我耳邊:媽媽!那個叔叔,為什麼一直在哭呀
歲歲的小手指戳著不遠處,歪著頭,小臉上寫滿純然的好奇。
我捏著一盒雞蛋的手指猛地一僵,冰櫃裡滲出的寒氣似乎順著指尖瞬間爬滿了整條胳膊,激得汗毛倒豎。那些慘白的、圓溜溜的雞蛋在我指下,忽然脆弱得像被抽掉蛋殼的膜。順著她指的方向,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抬起頭。
是他。
顧沉。
三年的時光像塊粗糙的磨砂布,把他身上那種曾經足以灼傷人的銳利打磨得深沉、內斂,輪廓似乎更硬了些,連下頜繃緊的線條都透著一股子頑固不化的沉默。他穿著一件質地精良的深灰色襯衫,袖子隨意挽到了手肘,露出的那截小臂看起來瘦了些,青筋的脈絡卻異常清晰,像是刻在骨骼上的痛苦符號。他就站在五步開外的生鮮區通道儘頭,視線牢牢地鎖在我身上,像鐵鑄的鉤子,穿透超市裡明亮的頂燈、穿梭往來的購物車、還有空氣裡浮動的炸雞香氣,直直地釘過來。
那雙眼睛,紅得駭人,眼皮浮腫,盛滿了某種被強行壓抑、卻瀕臨決堤的驚濤駭浪,洶湧地、死死地盯住我——更準確地說,是盯住我身前的歲歲。
三年來用磚石泥土一點一點壘砌起的堤壩,隻消這一個眼神,就潰不成軍。渾身的血瞬間衝上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呼嘯著退潮,留下四肢百骸一片冰寒的空曠和麻痹。時間凝滯,空氣粘稠得像是摻了膠水,每一次呼吸都拉扯著灼痛的氣管。
是歲歲的聲音再次刺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她仰著小臉還在固執地追問:媽媽叔叔為什麼哭
那聲音稚嫩而充滿力量,如同投石入死水。
捏著雞蛋盒的手指猛地收緊。手指深深掐進塑料盒的棱角裡,盒子裡傳來令人牙酸的、細微卻密集的破裂聲。我甚至不敢去想有幾顆雞蛋在我掌下粉身碎骨了,隻感覺到一股冰涼的、粘稠的液體正順著我的指縫蜿蜒爬行,沾濕了我的掌心,那觸感像毒蛇一樣冰冷粘膩。
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骨頭跳出來。我能清晰地聽到血液衝擊耳膜的嘩然聲。
不認識。
必須不認識。
我用儘全身力氣撐住發軟打顫的膝蓋,強迫自己站直,甚至扯出一個近乎詭異的僵硬笑容。低頭,看向女兒那雙澄澈透亮、不染塵埃的眼睛。
什麼叔叔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來,平板,冷淡,帶著一種極力裝出的困惑,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凍僵的喉嚨裡擠出來的,還帶著冰渣,媽媽冇看見什麼叔叔在哭呀。寶寶你看錯啦。
就在啦字那故作輕鬆的尾音還未徹底消散在超市喧囂的空氣裡時,那道沉重的身影,帶著一身凝固的、能凍傷人的低氣壓,已經一步,一步,逼到了近前。高大的陰影驟然籠罩下來,帶著菸草味混著一種雨後清冽泥土的熟悉氣息,蠻橫地占據了我所有的視線和所有呼吸的空間。
我甚至能看清他眼角未乾的濕痕,能感覺到那視線落在歲歲身上時無法抑製的灼燙,最後,那目光終於落到我臉上,冰冷、鋒利、恨意與探究像密密麻麻的針,刺得我幾乎窒息。
他的眼神死死攫住我,像是要在我的皮膚上燒出洞來。那暗啞低沉的聲音如同砂紙在粗礪的石頭上摩擦,每個字都敲碎骨頭:林晚,你可真有本事。車禍失憶嗯
最後一個字音從他喉嚨深處滾出來,帶著濃濃的嘲弄和一絲瀕臨失控的顫抖,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耳膜上。
後頸猝然一痛!一股巨大的力量鉗製住我,帶著不容抗拒的強硬,粗暴地將我整個人狠狠地摜向冰冷的、反射著刺眼燈光的金屬貨架!後背猛地撞上去,冰櫃的邊緣硬邦邦地硌在我的肩胛骨上,疼得我眼前瞬間炸開一片金星,喉嚨裡抑製不住地溢位一聲短促的嗚咽。
超市裡嘈雜的背景音瞬間被無形的手調低了音量。四周投射過來的目光如同聚光燈,每一束都帶著滾燙的審視和探究。
他的臉近在咫尺,呼吸灼熱地噴在我的側臉上,帶著毀滅性的壓迫感。那雙赤紅的眼睛裡捲動著黑暗風暴,死死地盯著我的眼睛,彷彿要看進我靈魂深處那片刻意遺忘的廢墟。
裝不認識他咬著牙,下頜骨線條繃得像要斷裂,聲音從齒縫裡迸出來,每一個字都淬著劇毒,林晚,你他媽騙鬼呢他猛地鬆開鉗製我後頸的手,那灼熱的指尖卻在半空中極其突兀地一轉方向,帶著一絲幾不可查、卻足以讓我渾身血液凍結的顫抖,精準地指向了被嚇得瑟縮了一下、緊緊抱住我大腿的歲歲。
這孩子的眼睛,他媽的是照著你那該死的眼角痣畫的!他額角的青筋猛地迸起,像一條條蜿蜒的毒蛇在蒼白的皮膚下遊弋,聲音陡然拔高,嘶吼著撕裂了超市虛偽的平靜,她哭起來的樣子,連嘴角往下撇的弧度都他媽跟你當年一模一樣!你告訴我,她是誰!她又是怎麼回事!最後幾個字吼出來,帶著一種靈魂被生生撕裂的劇痛。
嘩啦!
我手中那飽受蹂躪的塑料雞蛋盒,終於在這一刻徹底宣告瓦解。粘稠冰冷的蛋液混合著碎裂的蛋殼,順著我的手、我的衣服,淅淅瀝瀝地淌了一地,像一攤無法收場的敗局。
三年前那個夜晚的血腥和冰冷,伴隨著窗外撕裂天穹的閃電和震碎耳膜的雷鳴,隨著他這句嘶吼,山呼海嘯般地撞破了記憶的閘門。
*
那是場蓄謀已久的好戲。就在我得知肚子裡有了小生命、僅僅三個月的微末喜悅還在胸腔裡細聲歌唱時,被他驚喜地拖去那間全城最貴、燈光亮得能刺瞎人眼的婚紗店。他說,要給他最親愛的小妹妹提前選個伴娘禮服的款。
窗外,烏雲低垂,天空沉得像一塊濕透吸飽了雨水的臟抹布,重重地壓在城市頭頂,風急躁地搖著路邊的行道樹。我百無聊賴地坐在那如同王座般柔軟的絲絨沙發上,掌心無意識地貼在尚未顯懷的小腹上,那兒像是揣著一顆剛剛萌芽、還帶著露珠的種子,微小卻有著不可思議的生命熱度。
玻璃隔斷試衣間方向,傳來年輕女孩清甜嬌憨的嗓音,像夏日冰鎮過的蜜瓜,脆生生的:哥!你快看這裙子!後麵露的太多了吧
然後是男人低沉帶笑的迴應,那熟悉的聲線穿過空氣傳來,每一次呼吸都抽打我心臟最深的地方:露個背有什麼打緊你穿什麼都好看。
手指在膝蓋上方不自覺蜷縮,指節用力到失去了血色。胸腔裡那股翻湧的東西是什麼疑忌還是孕期該死的荷爾蒙氾濫
一道慘白的閃電如同巨大的樹根瞬間劈開厚厚的灰暗天幕,緊隨而來的炸雷轟然滾過頭頂,震得整座城市彷彿都在簌簌發抖。試衣間厚厚的絲絨簾子被唰啦一聲猛地拉開,水晶吊燈炫目的光芒毫無遮攔地傾瀉而出。
走出來的人穿著雪白的婚紗,層層疊疊的柔紗如同堆砌的雲朵,腰身收得極細,蓬鬆的下襬像是開在山崖上不染塵埃的花朵。那張臉在我眼前放大,是我見過很多次的——他那個被嬌寵著長大的小妹妹,顧淼淼。她臉上是毫不掩飾的興奮和炫耀的光澤。
時間,在這一刻凝滯、崩碎。刺目的燈光是無數冰冷的針,紮進視網膜。世界的聲音驟然被抽空,隻剩下心臟在胸腔裡以一種恐怖的速度瘋狂鼓譟,血液衝擊耳膜的砰砰巨響像沉悶的鼓點,敲打著靈魂的每一寸絕境。渾身的熱度瞬間被剝離,一股刺骨的寒流沿著脊椎颼颼地往上竄,一直冰封到發麻的頭皮。
顧淼淼揚起線條優美的下巴,看向我,眼睛彎成得意的月牙形,那眼神卻像淬了毒的鉤子。她塗著嫣紅唇彩的嘴唇無聲地一張一合——對著我的方向,清晰地吐出一句無聲的宣判:賤人,他喜歡的人是我。
哥!顧淼淼旋了個輕盈的圈,長長的頭紗和裙襬劃出優美的弧線,如同某種勝利的舞蹈。她撲向站在旁邊、眼神溫柔、嘴角含笑地看著她的顧沉。手臂自然地圈上了顧沉的脖子,把臉頰貼在他胸口昂貴的羊絨西裝上蹭了蹭,聲音甜得像摻了劇毒的蜂蜜:你看,真的露那麼多哦!你就那麼想看我被彆的男人盯著看嗎
顧沉笑得溫和無比,伸出手極其自然地、安撫似的在她光潔裸著的背部那片細膩的肌膚上輕輕拍了拍,指尖掠過薄如蟬翼的柔軟裙撐,話語裡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親昵:傻妹妹,瞎說什麼。誰敢盯著你多看,哥把他眼珠子挖出來。他甚至還微微低下頭,湊近她的耳畔說了句什麼,引得顧淼淼咯咯嬌笑起來,整個身體的重量都更加親昵地依偎在他懷裡。
他微微頷首,下巴擦過顧淼淼精心盤起的髮髻頂端。那個角度,他的眼神漫不經心地掃過沙發上如木偶般僵直的我,那眼神極其短暫,像掠過一片無關緊要的塵埃,平靜無波,冇有任何多餘的情緒。或許有,但我當時被凍僵的眼球已經完全分辨不清了。那一瞬的對視,如同審判的終槌落定。
不是伴娘裙。是他為顧淼淼選的婚紗。而我,懷裡還揣著他不知情的、才三個月的孩子。眼前重疊著的是未婚夫和小姑子此刻旁若無人的親密無間。
窗外,醞釀已久的暴雨終於猛烈地砸落下來,巨大的雨點瘋狂敲打著玻璃櫥窗,發出劈啪的爆響,很快連成一片白茫茫的絕望嗚咽。
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喉嚨深處泛起濃烈的鐵鏽腥甜。我猛地從沙發上彈起,動作僵硬得像個扯斷吊線的木偶。抓起沙發上那個陪伴我很久、此時卻輕飄得毫無重量的舊手袋。冇有一絲猶豫,冇有再看那令人作嘔的新婚燕爾一眼。推開沉甸甸的、鑲嵌著黃銅把手的玻璃門,衝進了外麵那片傾盆而下的、帶著絕望氣息的冰冷雨幕之中。
雨水瞬間將我吞冇,視線裡的一切都模糊扭曲,世界隻剩下嘩啦啦的碎裂聲。我的車就停在馬路對麵,像一座漂浮在混沌裡的孤島。
顧沉似乎追了出來,他的身影在滂沱大雨中晃動,被雨水沖刷得麵目模糊。他好像在大聲喊著我的名字,聲音被震耳欲聾的雨聲撕扯得斷斷續續,冰冷的風灌滿我的耳朵。
林晚!你聽我說!不是你想的那樣……那聲音模模糊糊,像隔著萬丈深淵,每一個音節都扭曲在狂風的嗚咽裡。
雨水凶狠地撲打在臉上身上,冰冷黏膩,帶著鐵鏽般的腥氣鑽進鼻腔。渾身早已濕透,刺骨的寒冷如同無數冰針紮進骨髓。我拉開車門,像鑽進一個鐵皮棺材。點火,引擎發出虛弱的嘶鳴。
副駕駛座上,扔著我列印出來的、尚未寄出的產檢單,那上麵一張微小的、模糊的黑白圖像,像一團深海的謎。雨水在車窗玻璃上放肆流淌,扭曲了外麵霓虹的光。
顧沉的身影在雨幕中踉蹌著朝這邊跑來。雨點劈頭蓋臉砸在他臉上、身上,昂貴的深色外套被徹底浸透,沉重地貼在身上。他伸著手,那張曾在我夢裡出現過千萬次的臉上,此刻寫滿了急迫、甚至某種……痛苦我看不清了。視野被雨和淚割裂成碎片,隻能捕捉到他口型在一遍遍重複,像是在呼喊我的名字,又像是在徒勞地辯解。
辯解有什麼用
心口那個地方像是被生鏽的鈍刀子反覆捅穿、攪動,血肉模糊,連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肉碎末被扯裂的痛楚。
我猛地低下頭,牙齒深深陷進下唇裡,嚐到了濃烈的、自己血液的鹹腥味。就在顧沉的身影帶著一身雨水的水汽,快要撲到車門邊的那一刹那——
握緊方向盤的雙手同時往左猛地一打!幾乎用儘了我身體裡所殘存的所有力氣。
失控的、尖銳的輪胎摩擦聲刺破雨幕!
車子像一個陡然失去牽線的巨大陀螺,猛地朝著與顧沉位置相反的、街道護欄外側那一片猙獰裸露的陡峭山崖斜衝而去!
金屬和堅硬岩石猛烈碰撞、刮擦的恐怖噪音瞬間撕裂了整個雨夜的死寂!尖銳、嘹亮、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炸裂的毀滅感!
林晚——!!!
身後傳來的那聲撕心裂肺、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咆哮,像是一把燒紅的鐵鉤,狠狠鉤穿了我的耳膜,拖著滾燙的劇痛直鑽進我的大腦深處!那裡麵飽含的驚懼和絕望,是足以溺斃任何靈魂的海嘯。但這滔天的巨浪在衝擊而來的瞬間,就被我心裡那個迅速膨脹的、佈滿尖刺的巨大空洞,更加無情地碾碎、吞噬了。
空洞,一片荒蕪的、冰冷的、聽不到任何回聲的空洞。它像一個無底的黑洞,貪婪地吞噬掉了一切。痛嗎大概還有,但那痛已經變得遙遠而麻木,隻剩下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空白。
轟——哐啷啷——!
車頭結結實實地撞在了山崖突出的、堅硬如鐵的岩體上!前擋風玻璃在重壓下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瞬間裂開蛛網般的巨大裂紋,下一秒,轟然迸裂!無數鋒利如匕首的碎玻璃渣被巨大的衝擊力裹挾著,混合著冰冷的、傾盆而下的雨水,劈頭蓋臉地朝我砸了過來!
額角猛地一震!一股銳痛劃過皮膚,緊接著,溫熱的液體黏膩地湧出,順著鬢角流下,滲入被雨水浸透的衣領。視線驟然被一片腥甜的紅霧籠罩。
身體被安全帶狠狠勒緊,巨大的慣性將我狠狠地向前摜去,又被狠狠拉回砸在座椅靠背上。五臟六腑似乎都錯了位。意識如同被狂風吹散的羽毛,開始一點點從身體的破漏處抽離,飄飄悠悠,沉入無邊無際的冰冷黑暗。
在徹底沉冇之前,聽覺模糊地捕捉到車窗外——
林晚!林晚——!!你回答我——!!那是顧沉的聲音,在震天的雨聲和刺耳的警笛聲中撕裂開一條縫隙,帶著一種能讓靈魂片片剝落的淒厲,還在徒勞地掙紮嘶吼,還有孩子……我們的孩子啊——!
最後的幾個字,像滾燙的火山礫,灼燙了我被黑暗吞噬的意識邊緣,發出嗤嗤作響的、痛苦的痙攣,旋即徹底熄滅。
孩子……嗬。
*
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刺鼻,鑽進鼻孔,像兩根冰冷的針,刺醒了混沌的神經。眼皮沉重得像掛了鉛塊,幾經掙紮,才虛弱地掀開一絲縫隙。視野裡先是一片朦朧模糊的白光,然後是天花板單調的、帶著細小裂紋的白色塗料。刺目的光線讓眼睛一陣酸澀腫脹。
喉嚨乾得像被砂紙磨過,火燒火燎地痛。我想轉頭看看周圍,卻牽動了脖頸後麵的一片肌肉,痠痛感立刻清晰地傳遞上來。記憶如同被撞碎的玻璃器皿,散落一地閃著寒光的碎片——暴雨、婚紗店、刺眼的燈光、緊緊擁抱的身影、失控的方向盤、碎裂的玻璃、刺骨的冰冷……還有最後那句被雷鳴和雨聲撕裂的呼喊……
孩子……下意識地,乾裂起皮的嘴唇囁嚅著,聲音沙啞得連自己都聽不清。手指僵硬地、極其緩慢地挪動了一下,朝著平坦的小腹位置探去。那裡,除了被粗硬病號服摩擦的觸感,空空蕩蕩。那個才存在了三個月、微乎其微的凸起感,徹底消失了。隻剩下一片死寂的平坦。
喉嚨裡的那股腥甜再次翻湧上來,堵得窒息。冇有孩子了。什麼都冇有了。一切都被那場瘋狂的暴雨徹底沖刷乾淨了。
病房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沉重的腳步聲踏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麵上,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像踩在我剛被淩遲過的心跳上。
模糊的視野裡,一個穿著深色西裝的高大身影停在了床邊。是顧沉。他整個人被窗外湧入的、刺目的夕陽光芒勾勒出一道模糊的金邊,逆著光,看不清具體的輪廓表情。
但那種熟悉的、帶著壓迫力的氣息,混雜著濃鬱的菸草味和一個醫院特有的消毒水氣味,如同無形的繩索,瞬間纏繞住我的咽喉。呼吸變得困難起來。渾身的肌肉瞬間繃緊,每一根神經都在尖銳地鳴叫,提醒著毀滅與逃離。
我猛地閉上眼!用儘全身僅存的力氣,把臉狠狠地轉向另一邊,隻把後腦勺留給他。心臟在薄薄的胸腔裡瘋狂亂撞,咚咚咚地擂著鼓,幾乎要破膛而出。胃裡一陣翻攪痙攣,噁心得想吐。
醒了
他的聲音從上而下傳來,低沉沙啞,像粗礪的砂紙,裹挾著冰冷徹骨的寒意和濃得化不開的壓抑。每一個音節都帶著沉重的分量砸下來。
喉嚨緊縮著,嘴唇抿成一條慘白的直線,用沉默砌牆。手指在被單下死死攥住,指甲陷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痛楚。不能睜眼,不能開口,絕對不能。
林晚,彆給我裝啞巴!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壓抑的怒火像岩漿般湧出表麵,帶著駭人的高溫,灼烤著病房裡冰冷的空氣。一隻大手猛地伸過來,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粗魯地攥住我的下巴,強行將我的臉扳了回來!
肌膚相觸的瞬間,指尖的溫度冰得嚇人。
被迫睜開眼,直直地撞進他那雙深潭般的瞳孔裡。那雙眼睛裡佈滿了可怕的紅血絲,像龜裂乾涸的土地,燃燒著足以將一切焚燬的狂怒、冰冷、還有……一抹無法忽視的疲憊和憔悴。下巴被攥得生疼,骨頭彷彿要被捏碎,被迫對上他俯視的目光。
告訴我,他一字一頓,像冰冷的石頭敲打在鼓麵上,為什麼要那麼做!就為了那點可笑的誤會!
疼痛、屈辱、還有那滅頂的絕望如同海嘯般席捲而來。身體深處,某個被掏空的地方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提醒著那份已經煙消雲散的微末聯絡。淚水毫無征兆地失控湧出,不是因為疼痛,而是那種鋪天蓋地、足以溺斃人的悲憤和被背叛的痛楚。
誤會這兩個字終於衝破了喉嚨的禁錮,嘶啞尖銳得如同玻璃刮擦金屬,帶著徹骨的冰冷和嘲弄,顧沉,我眼睜睜看著你抱著穿著婚紗的顧淼淼,貼著她的背告訴她穿什麼都好看!她親口告訴我她是你心頭的歡喜!你告訴我……這是誤會
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從血泊裡撈出來,我那麼信任你……甚至還冇告訴你……才三個月的孩子……
最後幾個字幾乎是被噴出來的,帶著血沫的氣息。提到孩子,心口的劇痛瞬間達到了頂峰,眼前陣陣發黑,大口地喘息著。
攥著我下巴的手指猛地一震!力道驟然加大,捏得骨骼嘎吱作響。他那雙血紅的眼睛裡,瞳孔猛地收縮成針尖大小,清晰地映著我此刻蒼白扭曲的臉。狂怒的風暴瞬間被一種巨大、空茫的驚愕撕裂!那裡麵甚至……掠過了一瞬完全無法掩飾的茫然、困惑
孩子他那佈滿血絲的瞳孔劇烈地震顫著,如同風暴中破碎的窗玻璃。捏著我下頜的力道猛地停滯了,手指像是瞬間凍結在我的皮膚上,冰冷僵硬。那兩個字如同兩記重錘,狠狠砸碎了他臉上所有憤怒的偽裝,隻留下一片慘白的震驚,以及一種近乎崩潰的茫然。
什麼孩子他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
這副樣子,落到此時的我眼中,卻像極了窮凶極惡的罪犯被當眾戳穿謊言後那最後的、拙劣的抵賴表演!滔天的悲憤和錐心的痛楚如同岩漿衝破胸腔:我的孩子!才三個月的孩子!就在肚子裡!你滿意了啊現在冇了!冇了!被你們這對兄妹親手毀掉了!
吼完這最後一句,渾身僅剩的力氣被徹底抽空。眼前猛地一黑,窒息感撲麵而來。身體無力地癱軟下去,被濃重的黑暗再次吞冇。意識墜入深淵的最後一刻,殘留的感官清晰地捕捉到他那隻手猛地縮了回去,像是被無形的火焰燙傷。
*
歲歲,叫叔叔。三年後的醫院病房裡,燈光慘白得像一灘冰冷的積雪。我的聲音乾澀平板,每一個字都像生鏽的鐵片在喉嚨裡艱難地滾動。穿著藍色病號服的小女孩怯生生地依偎在床頭,那張蒼白得幾乎透明的小臉上,一雙眼睛卻像浸透了水的黑葡萄,小心翼翼地看著病床旁沉默矗立的男人。她長長的睫毛忽閃了兩下,像蝴蝶脆弱的翅膀。
顧沉就站在離病床三步遠的地方。他冇有像往日那樣穿著筆挺的深色西裝,隻是一件普通的白色襯衫,袖口隨意地捲到了手肘,露出線條緊繃的小臂。他的目光落在那份剛剛被劉助理匆匆送進來、甚至紙角還帶著一絲列印機餘溫的檔案上,像是被磁石牢牢吸住。那份檔案靜靜地躺在歲歲打著留置針、有些青紫的小手旁邊——親子鑒定報告。最後的結論清晰到刺眼:符合親緣關係。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被凍成了冰塊。房間裡隻有心電監護儀規律而低沉的嘀嗒聲在迴盪,冰冷,精確,如同判決的倒計時。
顧沉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眼睛。那雙曾經盛滿滔天憤怒、冰冷恨意或是濃重迷霧的深邃眼眸,此刻像是經曆過一場山崩地裂的劫難,隻剩下被蹂躪過後的狼藉一片。赤紅尚未褪儘,但那之中洶湧著的,已經不再是純粹的毀滅風暴,而是比那種風暴更加劇烈、更加痛苦百萬倍的——一種足以吞噬整個宇宙的巨大荒誕感和瀕死般的痛楚。
他從踏進病房起就冰封般的下頜線條,此刻開始不受控製地細微抖動。喉結極其艱澀地上下滾動了好幾下,像是試圖吞嚥下某種無法言喻、也根本吞嚥不下的巨大異物。三年來被強行築起的高牆,那張覆蓋其上的冷酷麵具,就在這份報告的鋒芒下,如同風化的砂岩般,無聲地、一片片地崩塌剝落。
他目光死死粘在歲歲臉上,彷彿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她眼角那顆和自己如出一轍的黑色小痣,看清她皺起小鼻子時神似某個已逝之人的細微弧度。那眼神,像是第一次認清自己的骨血,又像是在確認一個殘酷到讓人絕望的真相。
忽然,小女孩小小的身體動了一下。那雙被病痛折磨得有些無神的大眼睛裡,慢慢彙聚起一點微弱的光,小心翼翼地探出來,落在顧沉因為極力忍耐痛苦而微微蜷起的手背上。她的小手遲疑地伸出,帶著初生小鹿般的試探,那根因為輸液而有些浮腫的、帶著消毒水味道的、極其纖細稚嫩的小指頭,在眾人屏息的寂靜中,怯生生地、無比輕柔地勾住了顧沉那根同樣微微發抖的食指。
這個小小的觸碰太過輕柔,卻有著不可思議的重量,如同最細的琴絃被猛地撥動。
然後,奶聲奶氣的、帶著點虛弱和小小的、連她自己似乎也冇太理解的不確定的聲音,在死寂的病房裡輕輕響起:
爸…爸
轟——!
這一聲微弱的呼喚,如同點燃引線的火花,瞬間引爆了某種極限!
顧沉整個人猛地劇烈一震!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像是被一顆無形的子彈瞬間擊穿!一種巨大到無法想象的悲慟混合著某種近乎卑微的渴望,如同火山爆發般瞬間衝破了他身上每一寸強行維持的剋製鎧甲!他高大的身軀猛地搖晃了一下,另一隻手本能地伸出,試圖扶住旁邊的椅背,指尖卻在冰冷的金屬管壁上劇烈地顫抖,發出輕微的刮擦聲。
病房裡死寂無聲。消毒水的味道濃得讓人窒息。那疊厚厚的檢測報告,像一塊沉重的、烙鐵般的罪證,冰冷地壓在床頭櫃上。歲歲小小的身體虛弱地陷在潔白的被褥裡,臉頰因高燒泛著不正常的紅暈,平日裡明亮的眼睛此刻也有些黯淡無光,像蒙了一層霧氣。
她仰著小臉,看向床邊的男人。
她的眼神很乾淨,帶著屬於孩童的懵懂和一絲病痛帶來的脆弱。彷彿完全無法理解病床邊那個高大身影內心正經曆著怎樣天崩地裂的慘痛風暴。她似乎隻是本能地被那份報告上醒目的字吸引,又被眼前這個男人身上某種奇特的、讓她感到微微安心又萬分委屈的氣息攫住。
靜了幾秒。
就在那微不可聞的爸爸還帶著嬰兒般奶氣的尾音在寂靜的空氣裡微微震顫之時,她伸出了那隻冇有打著留置針的、小小的、因為發熱而有些微燙的手,輕輕地,帶著一種雛鳥伸出喙的試探,勾住了顧沉垂在床邊、指節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泛白的手指。
她微微用力,像在確認著某種虛無縹緲的聯絡。
接著,那個稚嫩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帶上了確定無疑的委屈,小嘴巴一癟,如同含著一顆馬上就要落下的眼淚:
爸爸……歲歲好難受……好疼呀……
這句話徹底擊穿了顧沉身體裡最後一根繃緊到極限、隨時可能斷裂的神經!
他像是被一道無聲的巨雷狠狠劈中!高大的身軀猛地一晃,踉蹌了一下,腳下後退了半步才堪堪站穩。那瞬間,他所有的冰冷、恨意、憤怒、不解……統統碎裂!瓦解!臉上凝固的冰層轟然崩塌!眼角那緊繃著的肌肉猛烈地抽動了幾下,有什麼滾燙的東西不受控製地瞬間湧起,矇住了那雙深得望不到底的眼睛。他緊咬著牙關,下頜的線條堅硬得像塊岩石,竭力不讓那份滔天巨浪般的崩潰傾瀉出來。
那滾燙的液體最終還是決堤了,帶著無法承受的重負,順著他因剋製而緊繃的臉頰無聲地滑落。一滴,砸在他白色的襯衫領口上,迅速洇開一團模糊的水漬。
他不再看任何人,深深地、顫抖地吸了一口氣,彷彿要用儘全身力氣去汲取稀薄的氧氣,支撐起那個即將被撕裂的靈魂。然後,他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屈膝在病床邊,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一件價值連城卻已佈滿裂紋的稀世珍寶。他伸出雙手,帶著一種難以描述的、近乎敬畏的顫抖,如同捧起清晨第一片承托著露珠的葉子,動作緩慢又帶著一種讓人心驚的珍重和小心,輕輕地、輕輕地將床上那個小小的、軟軟的、散發著病痛和脆弱氣息的身體擁進了懷裡。
他的手臂極其僵硬,擁抱的動作帶著初次嘗試的小心翼翼,笨拙得讓人心碎。卻又那麼用力,用力到指關節都發白,彷彿要將三年來錯失的時光,將這被病魔啃噬的小小生命,統統都牢牢鎖進這遲來的臂彎,再不讓命運奪走分毫。他的臉頰,輕輕埋在了女孩細軟的、帶著溫熱氣息的頭髮裡。
空曠的病房裡,隻剩下男人壓抑在喉間的、如同瀕死野獸般喑啞沉重的低喘。
我死死咬住牙關,一絲腥甜在嘴裡無聲蔓延。指甲深深掐進手心,可這點細微的疼,又怎能抵住心頭那片被利刃反覆淩遲的荒蕪我甚至不敢抬眼,不敢去看那一幕遲到了整整三年、如今被病魔鍍上金邊的擁抱。那灼熱的一幕,幾乎要將我的視網膜生生燙穿一個窟窿。
通知手術室!一個沉著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在門口響起,如同冰水潑醒了我幾乎融化在混沌裡的神智。是主治劉醫生,神色肅穆凝重,目光一掃病床上相擁的一大一小,語速加快,準備清場,患兒進倉做術前準備,家屬骨髓供體立刻進入相鄰無菌準備區,同步消毒采髓!時間不等人!
顧沉身體明顯一震。他像是從一場耗儘畢生氣力的巨大哀慟中被人強行剝離,動作有了片刻極其短暫的凝滯。但他並未立刻鬆開懷抱,反而將臉頰在女兒細軟發頂又極其短暫、極其珍重地貼了貼,那幾乎是一個無法被肉眼捕捉的瞬息溫存,帶著一種無法言說的訣彆意味。
隨即,他以一種近乎撕裂的果斷和速度,霍然起身!高大的身軀帶著一股破釜沉舟般的悲壯,大步朝著門外趕來的護士指出的無菌準備通道走去。背影挺拔得如同一杆破空的旗,卻又在那步伐的起落之間,流露出一絲幾不可察的倉皇踉蹌。
隔著透明的準備區玻璃門,我看見護士麵無表情地拉起了厚厚的隔離簾。那簾子像一個垂落的巨大暗影,緩緩地、堅決地吞噬了裡麵的一切景象。隻剩下一點模糊晃動的影子輪廓,最終被徹底隔絕。
門外,隻剩下機械、冰冷、不容置喙的準備聲音。那是屬於手術規則的戰場。
我全身的力氣似乎在這一刻完全被抽乾了,像一灘爛泥靠著冰冷的牆壁滑坐到手術室外走廊冰涼的長椅上。空氣裡隻剩下濃得化不開的消毒水味道,還有心電監護儀那種規律而催命的嘀嗒聲,彷彿永無止境的歎息。
時間失去了形狀,一分一秒都像被凍結的鈍刀,拉扯著神經。每一秒的流逝,都像滾燙的齒輪在我心頭碾過。
突然!一陣沉悶急促的奔跑聲由遠及近,打破了走廊的死寂!是顧沉那個跟了他許多年的助理劉濤!他向來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頭髮此刻亂糟糟的,臉上汗水涔涔,手裡死死攥著一個硬邦邦的U盤。他像個無頭蒼蠅,在走廊裡茫然四顧,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驚惶無措!
他猛地抬頭看見角落裡坐著的我,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踉蹌著衝了過來!聲音都變了調,嘶啞顫抖,帶著哭腔:顧……顧太太!找、找到了!那個U盤!顧總讓我一直查……婚紗店那天……顧小姐私下支開店員……提前安裝、安裝的針孔……攝像頭……拷貝都在裡麵!顧總一直矇在鼓裏啊!他……
他後麵的話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死死掐住了喉嚨,戛然而止。與此同時——
啪嗒!嘀——!
走廊頂端的日光燈管猛地爆裂開來!刺眼的光團一閃,旋即熄滅!幾乎是同一時間,走廊儘頭的那兩扇代表著手術中和骨髓采集進行中的指示燈,也毫無預兆地徹底熄滅了!猩紅色的光芒如同凝固的血塊,瞬間黯淡沉入徹底的黑暗之中!
手術區方向,爆發出一聲短促刺耳的尖銳鳴音,隨即像被無形之手扭斷脖子般,驟然死寂!
怎麼回事!
停電了!備用電源呢!
短促的驚呼和慌亂的腳步聲如同炸開的油鍋,瞬間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混亂地碰撞、炸響!黑暗變成了無形的泥沼,將人的心狠狠拖拽下去。
我像一具被猛然通上電流的木偶,從椅子上彈了起來!腦海裡最後那根名為理智的弦,嘣地一聲徹底斷裂!
隻有那短促得如同嗚咽的監控器尖鳴餘音,還有那盞瞬間徹底熄滅的手術燈,像冰冷的蛇信子舔舐著我的神經!他正在裡麵為她搏命抽髓!歲歲還在手術檯上等著救命的髓液!黑暗!備用電源失效!
眼前猛地閃過三年前暴雨夜最後的血腥畫麵!
不——!!!內心爆發出無聲的、足以撕裂靈魂的尖嘯!身體比思維更快地行動起來!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衝進去!立刻!
眼睛無法適應突如其來的黑暗,隻能像個瞎子,憑著身體記憶和洶湧的本能,跌跌撞撞地衝破尖叫、推搡、混亂的人流!恐懼如同實質的冰河在血管裡瞬間凝固,又瞬間被奔騰的熱血沖毀!不知道撞到了誰,膝蓋重重磕在冰冷的金屬棱角上,鑽心刺骨的劇痛傳來,但這劇痛反而像一記鞭子,抽得我更加瘋狂地朝前撲!
什麼無菌隔離!什麼消毒準備!都見鬼去吧!那扇隔絕生死的大門!
砰!
我用儘全身的力量合身狠狠撞了上去!
門軸似乎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那扇本該厚重的隔離門竟然應聲開了條縫隙!
藉著身後走廊透入的極其微弱的光線——那是遠處應急燈幽幽的、綠色的鬼魅般的光——我看到了!隻看到一眼!
就在離無菌采髓室幾步之遙的地方,混亂的陰影裡,站著顧淼淼!穿著不合時宜的華麗連衣裙,與周圍急救的白色環境格格不入!
她的臉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唯獨嘴角那抹瘋狂、扭曲、幾乎是得意洋洋的笑意,如同地獄裡爬出的毒花,綻放出無比邪惡的光!她的眼神亮得驚人,帶著一種終極的、毀滅性的瘋狂,死死釘在采髓室門上那盞代表著黑暗降臨的指示燈上!
一道黑影從我身側猛然掠過!帶著一股破風般的狠勁!
竟然是劉濤!他麵目猙獰,如同一頭被激怒的獅子,完全不顧身上的西裝是否會暴露在危險的無菌區,直撲顧淼淼!那雙曾無數次為顧沉遞送檔案、穩重可靠的大手,此刻凝聚著滔天的怒火和不顧一切的力量,狠狠地扼住了顧淼淼那脆弱的咽喉,將她重重摜向冰冷的牆壁!
是你乾的!你這個瘋子!!他的咆哮聲嘶力竭,在這死寂與混亂交織的黑暗裡,淒厲得如同喪鐘!
眼前的所有景象,顧淼淼的獰笑,劉濤的身影,瞬間化為恐怖的碎片!身體根本不受任何控製!一股巨大的、無形的力量推著我撞開那扇微微開啟的采髓區沉重大門!
刺眼的白光驟然劈開眼簾!
瞬間,我的腳步被生生釘在了原地。
裡麵一片狼藉。用來照明的一盞小巧應急燈被緊急打開,孤零零地立在器械車的一角,光線慘白如屍布,微弱地照亮了一小方區域。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刺鼻的血腥味和濃重消毒水的混合氣息。幾個穿著無菌手術服、戴著口罩的醫生護士正混亂地圍在采髓台邊,動作急促而艱難。無菌台上方的無影燈徹底熄滅了,隻有應急燈那點可憐的光線投射在中心——顧沉俯臥在那裡,一動不動!
那景象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摁在我的視覺神經上!
他的後背敞開著,暴露在冰冷的光線下!手術刀精準劃開的切口暴露著,本該是進行骨髓穿刺采集的位置,此刻卻插著許多細細長長的穿刺導管。然而,那些本該通暢的管道,此刻卻被更驚人的景象所覆蓋——那是一片恐怖的塌陷!大片大片觸目驚心的皮膚呈現出一種可怕的、如同被揉皺紙張般的深紫色瘀痕!皮膚下方明顯腫脹起來,高高地鼓起!那分明是……內出血造成的巨大血腫!如同一個邪惡的黑色瘤體,正在吞噬周圍的組織!
一片被染成深黑血跡的紗布,像被隨意丟棄的破布,蓋在手術檯邊緣。血液,暗紅色的血液,正沿著手術檯不鏽鋼冰冷的邊緣,一滴,兩滴……緩慢而粘稠地,無聲滴落在下方冰冷潔淨的地板上!每一滴落下,都敲打在死寂的空氣裡!
心率、血壓持續下降!
供體失血速度太快了!快!壓迫無效!備血呢!
不行!供體血壓快測不到了!失血性休克!準備心外按壓!強心劑快!
不行了……太深了……血管撕裂麵太大了……電停了……精密加壓係統動不了啊……
斷斷續續、絕望的嘶吼衝擊著我的耳膜!我全身的血似乎都湧到了頭頂,又在瞬間凍結成冰!
眼前的一切像被按下了慢放鍵,染血的白布、黏膩滴落的血珠、顧沉背上那個越來越猙獰可怖的巨大紫色瘤狀血腫……視野邊緣微微發紅髮暗,那是極度震驚下視野開始收窄崩潰的征兆……
歲歲……
一個極其微弱、幾乎無法聽清的氣音,從那慘白的、微微翕動著的唇瓣間逸散出來。
如同魔咒!我的身體被狠狠釘在了原地!無法動彈分毫!
他……他還在想著歲歲!
那個可怕的、深紫色的、彷彿有生命般不斷鼓動的血腫!它像烙鐵一樣,深深刻印在我的視網膜上!與三年前……山崖下失控的車裡,那噴湧的溫熱液體糊住我眼睛的、一片猩紅的灼熱感……猝不及防地重疊了!
那令人作嘔的、帶著腥甜的鐵鏽味再次凶猛地灌滿我的喉嚨和鼻腔!
滴——————————
一聲悠長、尖銳、淒厲得不似人間能有的心電監護警示音,如同地獄的喪鐘,毫無預兆地撕裂了整個采髓室裡絕望的空氣!那根原本艱難起伏的、代表著生命搏動的綠色線條,在一陣劇烈卻徒勞的、如同垂死者最後掙紮的顫栗之後,猛然拉平!
變成了一條冰冷、僵直、再無任何起伏的、絕望的直線!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了。空氣被抽空。
一切聲音都消失了。
三年前暴雨沖刷山崖留下的、冰冷血腥的味道,三年後手術檯上凝固的血塊散發出的、溫熱黏膩的氣息,兩道截然不同卻同樣令人窒息的腥甜,如同兩條劇毒的藤蔓,在這一刻狠狠地、毫無縫隙地絞纏在一起!凶猛地灌滿了我的喉管和鼻腔!帶著濃烈死亡的鐵鏽味道!
整個世界都在這令人作嘔的腥風血雨中,瘋狂地旋轉、顫抖,然後徹底被染成一片無邊無際的、黏稠猩紅的濃血沼澤。
爸爸——!嗚哇——!
一聲稚嫩尖銳、穿雲裂帛的哭喊,帶著所有驚恐和破碎的依賴,狠狠地刺破凝滯的空氣!像一把燒紅的錐子,猛地紮進我空洞麻木的耳膜!
心臟彷彿被這隻無形的錐子生生貫穿!
劇烈的疼痛讓我渾身痙攣!
走廊儘頭那扇沉重的、代表著另一場生死博弈的手術室大門,就在這絕望的哭喊聲中,哐噹一聲被猛地推開!
幾個穿著藍色無菌手術衣的醫生護士推著一張窄小的移動病床衝了出來!輪子在地板上發出急促摩擦的噪音。病床上躺著一個小小的身影,穿著藍白條紋的小小病號服,瘦弱得像個易碎的娃娃——是歲歲!她的眼睛因為方纔的麻醉和驚懼顯得格外大而空洞,佈滿了惶惑無助的淚水。那隻掛著點滴的小手在空氣中徒勞地抓握著,彷彿還在拚命地想要抓住剛剛在病房門前短暫觸碰過的、那個堅實溫暖的懷抱。
她撕心裂肺地哭喊著,聲嘶力竭,彷彿一隻失去了唯一巢穴庇護、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幼鳥:
爸爸!爸爸!……我要爸爸……啊…爸爸……不要歲歲了嗎
那哭喊像帶著鉤子,一下一下狠命地撕扯著我胸膛裡那顆幾乎被絞成肉泥的心臟!視線在瞬間被湧起的滾燙淚意徹底模糊!身體裡的每一寸骨頭都在尖叫,在燃燒!我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用儘殘存的最後一絲力氣猛然轉身!撞開身後試圖攙扶的護士!朝著采髓室裡那張被恐怖暗紫色血腫和冰冷紅燈吞噬的手術檯撲去!
手指帶著無法控製的顫抖和黏膩濕冷的汗水,胡亂地、又帶著某種絕望的固執,拚命地摸索著!在混亂的、被應急燈照亮的慘淡光線下,在醫生護士驚疑的目光中,一把死死抓住了顧沉無力垂落在台沿邊的手!那隻不久前還曾僵硬而笨拙地、那麼珍重地擁抱過一個小生命的手!
冰冷!
死一樣的冰冷!
那刺骨的寒氣,如同劇毒的鋼針,瞬間穿透了我的掌心,沿著手臂的神經,瘋狂地躥向心臟!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似乎也停止了。
大腦深處那口凍結了三年的記憶深井,徹底被這個冰冷可怕的觸感鑿穿、震碎!三年前那個同樣冰冷刺骨、同樣滑膩腥甜的雨夜畫麵,如同破碎的鏡麵,又帶著新的、血淋淋的答案,轟然倒灌回來!清晰無比地重現在眼前——不是恐懼,不是意外!
在我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瞬,從被安全氣囊擠壓得變形的駕駛座縫隙裡,掙紮著扭過頭,看到的不是斷裂的方向盤,不是碎裂的儀錶盤……
是被安全氣囊狠狠彈回撞在碎裂玻璃上、又被巨大沖擊力摔出車窗外——顧沉那張爬滿血汙、扭曲變形、卻依然拚命朝著我殘破車體方向伸著手!掌心,是鮮血淋漓的、冰冷的絕望!
他最後那句嘶吼不是辯解!
不是憤怒!
是在告訴我:他和我的孩子一起掉下了山崖!
而那時候……歲歲就在我的肚子裡,緊緊依附著我……感受著父親為她流儘最後一滴血後……生命的流逝……
一股洶湧的熱流終於掙脫了束縛的閘門,失控地衝破眼眶,滾燙的淚水混合著瞬間被咬破唇齒的腥甜血液,決堤而下!鹹澀滾燙的眼淚砸在我和他那隻冰冷粘膩、再也無法迴應任何溫度的手背上。
顧沉……
無聲的、絕望的嘶喊被堵在劇痛的喉嚨深處,隻有唇形在顫抖扭曲。掌心下那死寂的冰冷,是命運最後遞給我的一把鏽鈍的刮骨刀。我嘗過那溫熱的腥氣嗎在過去的時光罅隙裡在他每一滴滲入大地的鮮血裡而我的孩子……她甚至……冇來得及記住他掌心最後一絲微茫的餘溫。
遲來的擁抱太晚,滾燙的骨髓混著他血的溫度在我掌心涼透。原來有些債註定用血償,他用第一次死亡為歲歲換出生路,卻用第二次成全了她生命裡三秒的父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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