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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失憶後,宋景鑠自稱是我夫君。
他睡地鋪,卻把唯一的棉被裹在我身上。
我繡帕子養家,他笨拙生火燙出滿手水泡。
直到他醉酒後占有我,我才發現自己是處子。
新婚夜你撞到頭了。他眼神閃爍,我信了。
恢複記憶那晚,我記起他是滅我滿門的皇帝。
匕首刺進他胸膛時,漫天大雪落滿他眉睫。
他笑著拭去我眼淚:雪大……彆受涼……
登基後老太監跪地哭訴:娘娘!冷宮廢後纔是真凶!
陛下為護您假死脫身,那夜是故意不躲讓您得手……
繈褓中的太子忽然啼哭,眉眼像極了他。
我抱著孩子站在雪裡,終於明白。
他死於那個雪夜,而我困在了冇有儘頭的長冬。
—1—
額角像是被重錘狠狠擂過,悶痛帶著嗡鳴,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那根繃緊的弦,突突地跳。
我費力掀開沉重的眼皮,光線刺得人發暈。
破敗的屋頂,幾根歪斜的椽子支棱著,糊著發黃的舊紙,漏著風。
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鋪著薄薄的、洗得發白的粗布褥子,硌得骨頭生疼。
空氣裡浮動著一種陳舊的、混合著泥土和淡淡草藥的味道。
這是哪
腦子裡一片空白,像是被濃稠的霧氣死死塞滿,什麼都抓不住。
月瑤你醒了一個溫潤的男聲帶著急切,從門口傳來。
我循聲看去。
一個年輕男子端著一隻豁了口的粗陶碗快步走進來,眉眼清俊,穿著洗得發白的粗布短褐,卻掩不住骨子裡透出的乾淨和關切。
他小心地坐到炕沿,碗裡升騰起苦澀的藥氣。
頭還疼得厲害嗎他伸手,指腹帶著薄繭,極輕地碰了碰我裹著布條的額角,動作是說不出的熟稔和溫柔,來,先把藥喝了。
你是……我的聲音乾澀沙啞,像破舊的風箱。
他眼神微微一黯,隨即漾開一個安撫的笑,像是初春融化的雪水,清淺卻暖:我是景鑠,宋景鑠。月瑤,我是你夫君。他頓了頓,聲音更柔,你叫鄧月瑤,是我娘子。前幾日你不小心,在門口滑了一跤,撞到了頭,大夫說……可能暫時會記不清一些事。彆怕,會好起來的。
夫君鄧月瑤
這兩個名字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冇有激起任何熟悉的漣漪。
我茫然地看著他,他眼底的擔憂和心疼那麼真切,不像作偽。
心頭的空落和恐慌似乎被這溫柔撫平了一點點。
我遲疑地就著他的手,小口喝下那碗苦得舌頭髮麻的藥汁。
夜裡,寒意順著土牆的縫隙鑽進來。
我蜷在薄被裡,冷得牙齒打顫,下意識地朝旁邊那個暖源靠過去。
摸索間,指尖觸到的卻是冰冷堅硬的地麵。
我一個激靈,徹底醒了。
藉著窗外透進的慘淡月光,看清了地上鋪著薄薄一層乾草,他就裹著一件破舊的單薄外衣,蜷縮在上麵。
唯一的、那床打著補丁的厚實棉被,嚴嚴實實地裹在我身上。
景鑠我撐起身,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和不解,你……怎麼睡地上
地上的人影動了動。
他坐起身,月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輪廓。
地上……涼快些。他含糊地應了一聲,隨即又像是怕我追問,溫聲催促,快躺下,仔細再凍著。你身子弱,剛傷了頭,受不得寒。
可我們是夫妻啊……我看著他凍得微微發青的嘴唇,心裡堵得慌。
夫妻不是該同榻而眠,互相取暖麼
他沉默了一瞬,陰影裡看不清表情,隻有聲音依舊溫和:你……什麼都忘了。月瑤,我不想……強求於你。等你……等你都想起來了,再說。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這樣就好。快睡吧。
黑暗中,我躺了回去,裹緊了那床帶著他體溫的棉被,暖意包裹,心卻像是懸在半空,冇著冇落。
他的理由似乎說得通,可這地上刺骨的寒氣,和他那份刻意的疏離,總在我心頭留下一點微小的、難以名狀的刺。
—2—
日子就在這間漏風的破屋裡一天天過去。
宋景鑠待我極好,好得小心翼翼,近乎虔誠。
他總說:娘子手巧,繡的花鳥活靈活現,定能賣個好價錢。
然後便把家裡僅有的、稍微值點錢的絲線都塞給我。
他自己卻攬下了所有粗活累活。
劈柴,生火,去河邊砸開冰窟窿洗衣。
我見過他劈柴,那柴刀在他手裡笨拙得很,震得他虎口發麻,半天也劈不開幾根像樣的。
更彆提生火,濃煙常常嗆得他眼淚直流,手背上燙起好幾個亮晶晶的水泡,紅通通的,看得我心尖一抽一抽地疼。
哎呀,笨死了!我一邊數落,一邊拉過他的手,用針小心挑破水泡,再抹上好不容易攢錢買的一點劣質藥膏。
指尖觸到他滾燙的皮膚和粗糙的繭子,心裡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疑惑,往往就被這實實在在的疼惜壓了下去。
他任由我擺弄,隻是看著我笑,眼底映著灶膛裡跳躍的火光,亮得驚人:娘子不嫌棄就好。
偶爾也有穿著體麵、甚至衣飾華麗的人找到這間破落的小院。
他們神情倨傲,說話帶著官腔。
每當這時,宋景鑠總是把我輕輕推進裡屋,關好門,自己出去應對。
隔著薄薄的門板,能聽到隱約的爭執聲,還有他壓低的、帶著懇求的迴應。
等他再進來,臉上已恢複了平靜,帶著一絲疲憊的歉意:是……是之前欠了些債的債主,來催了。冇事,我都應付過去了。
我環顧這徒有四壁、連像樣傢俱都冇有一間的小屋,再看看他身上洗得發白的舊衣,心頭最後那點疑慮也散了。
窮成這樣,有債主追上門,再正常不過了。
為了幫補家用,我重拾了模糊記憶裡似乎擅長的繡活。
那些精巧的花樣彷彿刻在骨子裡,針線翻飛,一幅幅活靈活現的花鳥蟲魚便在素帕上綻放。
拿到城裡去賣,竟意外地得了那些深宅貴婦們的青睞,出手很是大方。
日子竟也一點點鬆快起來,偶爾還能買點肉,打點濁酒。
宋景鑠總是把最好的留給我。
碗裡僅有的幾片肉,鍋裡稠些的粥,甚至冬日裡一碗冒著熱氣的薑湯,都先緊著我。
他看著我吃,自己嚼著粗糲的餅子,眼裡是滿滿的滿足。
娘子多吃些,身子要緊。他總這麼說。
變故發生在一個格外濕冷的冬日。
我染上了風寒,來勢洶洶,燒得昏昏沉沉。
宋景鑠急得團團轉,連夜冒雪去請了大夫,又去抓藥。
藥罐子在小泥爐上咕嘟咕嘟地響,苦澀的藥味瀰漫在狹小的屋子裡。
我裹著被子,昏沉中看到他蹲在爐邊,小心地守著火候。
火光映著他清瘦的側臉,專注而溫柔。
忽然,滋啦一聲輕響,伴隨著他一聲壓抑的抽氣。
我努力睜開沉重的眼皮,看到他飛快地把手縮回去,指尖和手背上瞬間紅了一片,幾個水泡肉眼可見地鼓了起來。
怎麼了我啞著嗓子問,掙紮著想坐起來。
冇事!彆動!他連忙按住我,把手背到身後,臉上擠出笑容,藥快好了,再等等。
他笨拙地用布墊著滾燙的藥罐把手,小心翼翼地將漆黑的藥汁倒進碗裡,又仔細地吹涼,這才一勺一勺,極有耐心地喂到我唇邊。
那藥苦得鑽心,可看著他手背上刺目的紅痕和水泡,那苦味似乎也變了。
一股滾燙的東西堵在喉嚨口,燒得我眼眶發熱。
傻子……我聲音哽咽,燙成這樣……
他毫不在意地笑了笑,用冇受傷的手指輕輕擦去我眼角溢位的濕意:隻要你快點好起來,這點燙算什麼你是我娘子,我該的。
病去如抽絲。
等我終於能下地,精神頭好些了,他卻倒下了。
連日的不眠不休和憂心如焚,加上那晚的寒氣,他也病倒了,燒得臉頰通紅,咳嗽不止。
你這傻子……我坐在他躺著的草鋪邊,又氣又急,用浸了涼水的布巾給他敷額頭,為了我,值得把自己折騰成這樣
他燒得迷迷糊糊,眼睛半睜著,卻還努力衝我彎起嘴角,聲音低啞破碎:為了你……死……都值……話冇說完,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胡說八道!我氣得揚起手,作勢要打他,可那巴掌落在他滾燙的額頭上,輕得像羽毛拂過,隻剩下滿滿的心疼,不許再說死!你給我好好活著!
他燒得糊塗,卻像是聽懂了我的話,費力地抬起滾燙的手,輕輕握住了我放在他額頭的手。
那灼熱的溫度,一直燙進我心裡。
病癒後,我們之間似乎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那層他刻意維持的距離,在生死相依的劫後餘生裡,悄然融化。
—3—
一日,他從外麵回來,身上帶著濃重的酒氣,眼神不複平日的清明,帶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滾燙而直白的情緒。
他腳步有些踉蹌,走到坐在炕邊藉著昏暗油燈繡帕子的我麵前,定定地看著我。
月瑤……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像被砂紙磨過。
我心頭一跳,放下針線:景鑠你喝酒了
他冇有回答,隻是俯下身,帶著酒氣的滾燙呼吸拂過我的臉頰。
那雙總是盛滿溫柔和剋製的眼睛裡,此刻翻湧著濃烈到化不開的**和一種……深不見底的痛苦
我被他眼中複雜的情緒懾住,一時忘了反應。
溫熱的、帶著酒氣的唇猛地壓了下來,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攻城略地。
他的手臂像鐵箍一樣緊緊圈住我,力氣大得驚人,將我死死按在冰冷的土炕上。
粗糲的手指急切地撕扯著我單薄的衣衫。
景鑠!你……我驚慌失措,下意識地掙紮。
可他的吻帶著一種絕望般的掠奪,堵住了我所有的話語。
身體深處傳來陌生的撕裂般的痛楚,讓我瞬間繃緊了身體,倒抽一口冷氣,眼淚不受控製地湧了出來。
疼……我嗚咽出聲。
這聲痛呼似乎刺破了他被酒精和某種激烈情緒矇蔽的神誌。
他猛地頓住,像是被燙到一般抬起頭。
藉著昏黃的燈光,我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濃重的驚愕、難以置信,以及……一絲慌亂
他撐起身子,目光死死地落在身下土炕上那一點刺目的、如同紅梅初綻的痕跡上。
他的臉色在刹那間變得慘白,像是被抽乾了所有的血色,連呼吸都停滯了。
時間彷彿凝固了。
破屋裡隻剩下我們兩人粗重的喘息聲,還有油燈燈芯燃燒時細微的劈啪聲。
我……對不起……月瑤,我……他語無倫次,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神躲閃著,不敢再看我,更不敢看那抹刺眼的紅。
巨大的恐慌和某種沉重的、我無法理解的痛苦籠罩著他。
我們……我忍著下身的疼痛,聲音帶著哭腔,又羞又怒,我們不是夫妻嗎這……這怎麼會……
那抹鮮紅像針一樣紮進我的眼裡,紮碎了所有關於夫妻的認知。
他像是被這句話刺中了要害,猛地閉上眼睛,喉結劇烈地滾動了幾下,再睜開時,眼底隻剩下濃得化不開的愧疚和一種孤注一擲的蒼白辯解。
是……是新婚夜!他急急地說,聲音乾澀,那晚……你太高興,多飲了幾杯,去院中看月亮時……不小心摔了一跤,撞到了頭!當時就昏了過去……我們……我們還冇來得及……他艱難地吐出最後幾個字,眼神閃爍著,帶著一種近乎乞求的意味,是真的,月瑤,你信我!
他緊緊抓住我的手,力氣大得嚇人,手心全是冰冷的汗。
信他
我看著他那張寫滿了痛苦、恐慌和愧疚的臉,看著他眼中那點搖搖欲墜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微弱希冀。
他待我的好,那些點點滴滴的嗬護與溫暖,在腦海裡翻騰。
心裡的驚濤駭浪,終究在那份沉甸甸的、早已生根發芽的情愫麵前,緩緩平息。
那點疑慮,被更洶湧的心疼壓了下去。
我垂下眼睫,輕輕點了點頭,反手握住了他冰冷汗濕的手,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嗯……我信你。
那一夜之後,他待我更是如珠如寶,小心翼翼到了極致,彷彿我是一個一碰就碎的琉璃娃娃。
那點初夜留下的痕跡,成了他心頭的烙印,讓他時時刻刻都帶著一種贖罪般的謹慎。
然而,那層窗戶紙一旦捅破,洶湧的情潮便再也無法阻擋。
他不再睡冰冷的地鋪,夜裡,溫暖的土炕上,他強有力的臂膀成了我最堅實的依靠。
他一遍遍溫柔地喚著我的名字,帶著無儘的繾綣和一種深埋的、幾乎要將我吞噬的佔有慾。
月瑤……我的月瑤……情動時的呢喃,滾燙地烙印在我的皮膚上,也烙印在我心裡。
身體在熟悉的歡愉中沉淪,心也一點點徹底淪陷。
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對他的依賴和眷戀,像藤蔓纏繞著大樹,日益緊密。
那點關於新婚夜的疑惑,被這濃烈的情意衝散,沉入心湖最底,隻餘下滿心的甜。
直到那個遲來的月信久久不至,身體開始有了異樣的反應,聞到油膩的味道便止不住地乾嘔。
宋景鑠請來了大夫。
那留著山羊鬍的老者隔著薄薄的布簾搭了脈,片刻後,起身對著候在外間的宋景鑠拱手,聲音帶著喜氣:恭喜郎君!娘子這是有喜了!脈象圓滑如珠,已近兩月!
有喜了宋景鑠的聲音猛地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幾乎要衝破屋頂。
他猛地掀開簾子衝了進來,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純粹到極致的歡喜,像一個得到了世間最珍貴寶藏的孩子。
他幾步衝到炕邊,一把將我緊緊摟在懷裡,手臂都在顫抖。
月瑤!月瑤!我們有孩子了!我們的孩子!他語無倫次,滾燙的吻雨點般落在我的額頭、臉頰、唇上,帶著一種失而複得般的激動和珍重。
他小心翼翼地撫上我依舊平坦的小腹,動作輕柔得不可思議,彷彿那裡安放著他整個世界的光。
我要當爹了……月瑤,我要當爹了!他反覆說著,眼底竟有水光閃動。
那一刻,看著他純粹到毫無雜質的喜悅,看著他眼中映出的、同樣欣喜的自己,我心頭最後那點塵埃也落定了。
過去的空白算什麼
疑惑又算什麼
此刻的幸福和肚子裡這個悄然生長的生命,就是全部的意義。
我回抱住他,將臉深深埋進他帶著皂角清香的頸窩,感受著他胸腔裡劇烈而幸福的震動。
我以為,這間破屋裡的溫暖,便是餘生。
命運翻雲覆雨的手,從不曾真正停止。
—4—
懷孕後的某個深夜,萬籟俱寂。
腹中的胎兒似乎踢了我一下,帶來一陣奇異的悸動。
幾乎是同時,一股尖銳的、無法形容的劇痛猛地刺穿了我的太陽穴!
呃……我悶哼一聲,痛苦地蜷縮起來。
無數破碎的、血色的畫麵如同決堤的洪水,帶著刺骨的冰冷和腥氣,蠻橫地衝進腦海!
震天的喊殺聲!
沖天而起的火光吞噬著雕梁畫棟的府邸!
一張張熟悉而驚恐的臉在刀光劍影中倒下、扭曲、被烈焰吞噬!
父親!母親!兄長!
那張總是慈祥笑著的奶孃的臉被鮮血染紅!
遍地橫陳的屍骸,浸透了青石板路的粘稠血液……
空氣裡瀰漫著濃重的鐵鏽味和皮肉焦糊的惡臭!
最後定格的,是宮門城樓之上,一個身著明黃龍袍的模糊身影。
他高高在上,冷漠地俯視著下方的修羅地獄。
那身影……那身影……
我猛地睜開眼,渾身冷汗淋漓,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炸裂開!
目光死死地、如同淬了毒般釘在身邊熟睡的男人臉上。
那張清俊的、在睡夢中顯得毫無防備的臉,此刻在我眼中,與城樓之上那個冷酷的帝王身影,嚴絲合縫地重疊在了一起!
宋景鑠……
不!是景帝!
是他!是他一道聖旨,屠儘了我鄧氏滿門!
將軍府三百餘口,上至耄耋老仆,下至繈褓嬰孩,一夜之間,儘成冤魂!
隻因為那些可笑的功高震主的讒言!
而我……
我是那個被父親拚死推入密道、僥倖逃脫的孤魂!
是那場滔天血案中唯一的漏網之魚!
劇烈的悲痛和滅頂的恨意如同岩漿,瞬間沖垮了所有堤壩!
不是因為撞到頭失憶!
是因為親眼目睹至親慘死、家破人亡的巨大創痛!
那痛苦太過沉重,靈魂承受不住,才選擇了遺忘!
而他……
這個劊子手!
這個高高在上的帝王!
他找到我,留我一命,不過是……
不過是為了我鄧家那枚能調動天下兵馬的虎符!
他假扮成我的夫君,用那些廉價的溫情,編織了一張巨大的網,將我困在其中,就是為了套取虎符的下落!
難怪!
難怪他總是有意無意地追問!
難怪他夜裡要分榻而眠!
難怪那夜之後他眼中總有揮之不去的痛苦和愧疚!
原來一切溫情都是假的!
都是處心積慮的騙局!
是沾著我親人鮮血的偽裝!
胃裡翻江倒海,我猛地捂住嘴,強烈的噁心感湧上來。
不是因為孕吐,而是因為這滔天的恨意和巨大的欺騙!
我死死咬著下唇,嚐到了濃重的血腥味,才勉強壓下那幾乎要衝破喉嚨的悲鳴。
淚水無聲地瘋狂湧出,灼燙地滑過冰冷的臉頰。
我側過頭,看著身邊這張在昏暗中顯得無比平靜的睡顏。
愛意與恨意如同兩條毒蛇,在胸腔裡瘋狂地撕咬、絞纏,幾乎要將我撕裂!
鄧月瑤!你認賊作夫!
你與滅門仇人同床共枕!
你還懷了他的孽種!
父親!母親!將軍府三百英魂在天上看著你啊!
滔天的恨意終於壓垮了那點可悲的、殘存的愛戀。
冰冷的殺意如同毒藤,瞬間纏繞了心臟,勒得我無法呼吸。
血仇,不能不報!
—5—
接下來的日子,我成了世間最精湛的戲子。
對著宋景鑠,我依舊溫順,甚至更加依賴。
我撫摸著日漸隆起的小腹,臉上帶著母性的柔光,輕聲細語地和他商量著孩子的名字,彷彿那場撕心裂肺的恢複從未發生。
他眼中的憂慮漸漸散去,被即將為人父的喜悅和對我一如既往的嗬護填滿。
暗地裡,我利用進城賣繡品的機會,憑著記憶裡父親留下的隱秘聯絡方式,終於在一個飄著細雨的黃昏,於城隍廟斑駁的壁畫後,聯絡上了將軍府殘存的、蟄伏多年的舊部。
為首的老者看到我,渾濁的眼中瞬間湧出老淚,無聲地重重跪了下去。
無聲的密信在破敗的城隍廟與這間被監視的小院之間隱秘傳遞。
複仇的網,在宋景鑠毫無察覺的溫情注視下,悄然織就。
時機,選在了一個大雪紛飛的深夜。
風在破窗外淒厲地呼嘯,卷著鵝毛般的雪片,瘋狂地撲打著窗欞。
屋子裡,炭盆燒得正旺,發出劈啪的輕響,橘紅的火光跳躍著,映著宋景鑠溫柔帶笑的側臉。
他剛從外麵回來,肩上落著未化的雪花,手裡小心地捧著一個小巧的油紙包,獻寶似的遞到我麵前,帶著一身寒氣,笑容卻暖得能融化冰雪:娘子,快看!城東新開鋪子的桂花糖糕,還熱乎著!你不是說這幾日嘴裡冇味兒嗎快嚐嚐!
紙包打開,甜糯的桂花香氣瞬間瀰漫開來,暖融融的,直往人心裡鑽。
我坐在炕沿,手藏在厚厚的棉襖袖籠裡,緊緊攥著袖中那把冰冷刺骨的匕首。
那是我用賣繡品的錢,輾轉從一個鐵匠鋪買來的,不大,卻開了極鋒利的刃。
冰冷的金屬硌著掌心,寒意順著血液流遍四肢百骸。
看著他殷切的笑容,看著他被凍得微紅的鼻尖,看著他小心翼翼撚起一塊糖糕送到我唇邊的手指……
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幾乎窒息。
景鑠……我開口,聲音乾澀得厲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嗯他應著,依舊笑著,將糖糕又往前送了送。
我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隻剩下淬了冰的決絕。
藏在袖中的手閃電般抽出!
寒光在炭盆跳躍的火光中驟然一閃!
噗嗤……
是利刃刺穿皮肉筋骨的聲音。
沉悶,卻無比清晰。
溫熱的液體瞬間噴湧而出,濺在我的手背上、臉上,帶著濃烈的、令人作嘔的鐵鏽味。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了。
宋景鑠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如同冰封的湖麵。
他難以置信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看向自己心口的位置。
那把匕首,深深地、冇柄而入,隻留下一個粗糙的木柄,突兀地釘在那裡。
暗紅的血,正以驚人的速度,洇透了他青灰色的棉袍,迅速擴大,像一朵在雪夜裡猙獰綻放的惡之花。
他手中的油紙包無力地掉落在地,幾塊雪白的桂花糖糕滾落在沾血的泥地上,刺目驚心。
他抬起頭,看向我。
那雙總是盛滿溫柔笑意的眼睛,此刻睜得極大,瞳孔深處是翻江倒海的震驚、痛苦,還有……
一絲瞭然的、深不見底的悲哀
那悲哀濃得化不開,沉甸甸地壓過來,幾乎讓我握不住匕首的手柄。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隻湧出一大口暗紅的血沫,順著嘴角蜿蜒而下,滴落在他胸前的衣襟上,和那片洇開的血跡融為一體。
劇痛讓他高大的身軀晃了晃,他下意識地伸手,似乎想扶住旁邊的桌子,卻抓了個空,踉蹌著後退一步,重重地靠在了冰冷的土牆上,身體無力地往下滑落。
我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踉蹌著上前一步,匕首脫手掉落在地,發出噹啷一聲脆響。
我看著他胸口那可怕的傷口,看著他迅速灰敗下去的臉色,看著他唇邊不斷湧出的、止也止不住的血沫……
巨大的、滅頂的恐慌和一種遲來的、撕心裂肺的痛楚瞬間攫住了我!
為……為什麼他終於發出了聲音,氣若遊絲,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的咕嚕聲,破碎不堪,卻清晰地敲在我的耳膜上。
為什麼為什麼
滔天的恨意和那滅門的血色瞬間沖垮了剛剛升起的軟弱!
我猛地挺直脊背,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儘全身力氣嘶吼出來,聲音尖銳得變了調,帶著血淚的控訴:為什麼!宋景鑠!不!是高高在上的陛下!你問我為什麼
我指著窗外,指向那被血與火焚燒過的記憶方向,目眥欲裂:將軍府!三百多條人命!我鄧家滿門忠烈!一夜之間,儘數死在你那道聖旨之下!屍骨成山,血流成河!隻為你一句‘功高震主’!隻為你坐穩那龍椅!
淚水洶湧而下,混合著濺在臉上的血,又鹹又腥:你留我一命,假惺惺地扮作什麼深情夫君,不過是為了我鄧家的虎符!宋景鑠!血債,必須血償!今日,我鄧月瑤,替鄧家滿門,替那三百冤魂,取你狗命!你且看著!黃泉路上,我鄧家英魂等著向你索債!
他靠在冰冷的土牆上,身體因為失血和劇痛而微微抽搐著,聽著我泣血的控訴,那雙漸漸失去神采的眼睛裡,翻湧的痛苦和悲哀似乎凝滯了。
然後,極其緩慢地,那緊抿的、不斷溢位鮮血的唇角,竟然極其艱難地、一點點地向上彎起。
他在笑!
那笑容蒼白到了極點,破碎到了極點,卻帶著一種近乎解脫的平靜,一種深不見底的、令人心膽俱裂的溫柔!
雪花被狂風捲著,從破窗的縫隙裡撲進來,落在他染血的眉睫上,瞬間被溫熱的血融化,留下一點濕痕,如同淚滴。
他沾滿鮮血的手,極其艱難地、顫抖地抬起,似乎想要碰觸我的臉。
那動作耗儘了最後的氣力,手抬到一半便無力地垂落。
他用儘最後一絲殘存的意識,目光艱難地投向窗外那漫天狂舞的、如同送葬紙錢般的鵝毛大雪,氣若遊絲,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的破碎聲響,卻清晰無比地鑽進我的耳朵:雪……雪大……
他的目光艱難地轉回我臉上,凝聚了最後一點光亮,死死地鎖住我,帶著一種要將我刻進靈魂深處的眷戀和……無儘的擔憂。
……彆……受涼……
最後三個字輕如歎息,隨著他胸腔裡最後一點氣息,徹底消散在嗚咽的風雪聲中。
那雙曾盛滿星月、盛滿我整個世界倒影的眼睛,終於緩緩地、永遠地闔上了。
頭無力地歪向一邊,身體徹底軟倒下去,再無聲息。
唯有唇邊那抹凝固的、破碎而溫柔的笑意,如同一個永恒的詛咒,烙印在慘白染血的臉龐上。
咚的一聲悶響,是他身體徹底倒地的聲音。
我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風雪瞬間凍僵的雕像。
臉上、手上溫熱的血正在迅速變冷,黏膩刺骨。
整個世界隻剩下窗外風雪淒厲的呼號和炭盆裡火苗劈啪爆裂的聲響。
他死了。
被我親手殺了。
血仇,報了。
可為什麼……
為什麼心口那個巨大的窟窿,非但冇有填滿,反而被這漫天風雪灌入,凍得徹骨生疼
為什麼他最後那句雪大……彆受涼……像淬了毒的針,反覆紮進我每一寸神經
我雙腿一軟,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地麵上,濺起一小片混著血汙的塵埃。
視線被淚水徹底模糊,喉嚨裡堵著腥甜的鐵鏽味,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身體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
風雪嗚咽,如同天地間一曲悲愴的輓歌。
他倒在那裡,血在身下蔓延,漸漸冷卻,與地上的塵土凝結在一起,像一幅最殘酷的寫意畫。
那個雪夜,格外地長,格外地冷。
大雪覆蓋了一切聲音,也似乎要埋葬一切痕跡。
仇恨的火焰支撐著我。
將軍府殘存的舊部如同黑暗中積蓄的力量,在確認宋景鑠,或者說景帝的死訊後,以雷霆之勢發動了複仇的清算。
朝堂之上,那些依附皇後外戚、參與構陷將軍府的黨羽被連根拔起。
皇後及其一族被廢黜,囚於冷宮深處,等待著最後的審判。
—6—
國不可一日無君。
在將軍府舊部和一批忠直大臣的擁戴下,作為將軍府唯一的血脈,作為手刃暴君(至少天下人如此認為)的義士,我,鄧月瑤,被推上了那至高無上的位置,成為了新朝的女帝。
登基大典,金鑾殿上,冕旒垂珠,十二旒玉藻在眼前晃動,隔絕了下方山呼萬歲的臣工。
龍椅冰冷堅硬,硌得人骨頭髮寒。
象征無上權力的九龍盤踞在椅背上,每一片鱗甲都透著森然的冷光。
我端坐著,背脊挺得筆直,臉上是帝王應有的威儀與沉靜。
可隻有我自己知道,這身沉重華貴的龍袍下,那顆心早已被掏空,隻剩下一個灌滿風雪的黑洞。
朝堂紛爭,政務繁雜,像永不停歇的浪潮,試圖將我淹冇。
我像一個提線木偶,憑著本能和將軍府舊部的輔佐,處理著堆積如山的奏疏。
隻有在深夜,當紫宸殿巨大的宮門沉重地關上,隔絕了外間的一切,那無邊的死寂纔會如同冰冷的潮水,將我徹底吞冇。
指尖無意識地撫上已經高高隆起、硬實的腹部,那裡有一個小小的生命在頑強地律動。
這是他的孩子。
這個認知每一次掠過心頭,都帶來一陣尖銳的、撕裂般的痛楚。
愛恨早已糾纏不清,化作最深的絕望。
手刃仇人的快意早已蕩然無存,隻剩下無邊無際的寒冷和……無儘的空虛。
終於,在一個同樣飄著細雪的午後,腹中的劇痛排山倒海般襲來。
生產的過程漫長而痛苦,彷彿要將我整個人撕裂。
汗水浸透了錦被,眼前陣陣發黑。
恍惚間,彷彿又回到了那個血色的雪夜,看到他染血的眉睫,看到他唇邊破碎的笑,聽到他氣若遊絲的呢喃:雪大……彆受涼……
啊……!一聲淒厲的哭喊,不知是源於身體的劇痛,還是靈魂深處無法癒合的傷口。
緊接著,是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劃破了產房的壓抑。
恭喜陛下!賀喜陛下!是位健壯的小皇子!穩婆喜氣洋洋的聲音傳來,小心翼翼地將一個繈褓遞到我眼前。
我虛弱地睜開眼,汗水浸透了額發,黏在臉頰上。
目光落在那個皺巴巴、紅彤彤的小臉上。
小傢夥閉著眼睛,正用力地蹬著小腿,發出響亮的哭聲。
然而,當我的目光觸及他眉眼的那一瞬間……
呼吸,驟然停止。
那眉骨的輪廓,那緊閉著的、微微上挑的眼線……分明……分明是那個雪夜裡,永遠凝固在我記憶深處的模樣!
像他!
像極了那個被我親手刺穿心臟的男人!
一股巨大的、無法抗拒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遍全身,比產後的虛弱更甚,凍得我牙齒都在打顫。
穩婆還在說著什麼吉祥話,周圍宮女的臉上都洋溢著笑容,可那聲音,那畫麵,都彷彿隔著一層厚重的、冰冷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
我的世界裡,隻剩下繈褓中那張小臉上,那抹無法忽視的、屬於另一個人的印記。
抱……抱走……我閉上眼,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和濃重的疲憊,朕……乏了。
殿內瞬間安靜下來,喜慶的氣氛蕩然無存。
宮人們麵麵相覷,最終無聲地行禮,抱著啼哭的皇子悄然退下。
紫宸殿再次陷入死寂,隻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和窗外細雪落在琉璃瓦上的沙沙聲。
巨大的龍床空曠得令人心慌。
身體極度疲憊,精神卻異常清醒,清醒地感受著那無孔不入的寒冷和空洞。
不知過了多久,厚重的殿門外,傳來一陣壓抑的、老邁的哭泣聲,伴隨著焦急的懇求。
陛下……陛下!老奴……老奴有要事稟報!事關重大!求陛下開恩一見啊!那聲音嘶啞悲愴,帶著不顧一切的絕望。
我皺緊眉頭,心頭莫名地煩躁不安。
是那個一直跟在宋景鑠身邊、沉默寡言的老太監
新朝初立,念在他年老,並未過多為難,隻讓他守著冷宮一隅。
他來做什麼
讓他進來。我開口,聲音裡聽不出情緒。
沉重的殿門被緩緩推開。
一個穿著舊宮服、身形佝僂的老太監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撲了進來,撲倒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他抬起頭,佈滿皺紋的臉上涕淚橫流,渾濁的老眼裡是徹骨的悲痛和一種豁出性命的決絕。
陛下!陛下啊……!他重重地以頭搶地,砰砰作響,額上瞬間見了紅,老奴該死!老奴罪該萬死!可有些話,老奴今日拚了這條老命,也要說出來!不然……不然先帝爺……他……他死得冤啊!他死不瞑目啊!他哭嚎著,聲音淒厲,在空曠的大殿裡迴盪。
先帝宋景鑠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蛇,纏繞上來。
手指無意識地抓緊了身下冰涼的錦緞。
說。一個字,冰冷如鐵。
老太監抬起滿是血汙和淚水的臉,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我,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裡嘔出來的血。
陛下!娘娘啊!您可知……當年將軍府血案,真正的主謀是誰是那毒婦皇後!是她一族覬覦鄧帥兵權,構陷忠良,假傳聖旨啊!
什麼
如同一個驚雷在頭頂炸響!
我猛地坐直身體,牽扯到產後的傷口,劇痛傳來,卻遠不及心頭的驚濤駭浪!
你……胡說什麼!我的聲音在發抖。
老奴若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老太監哭喊著,再次重重磕頭,先帝爺……他……他當時雖疑心將軍府功高,卻從未動過殺心!是皇後那毒婦,趁著先帝爺在驪山圍場,勾結外戚,盜用玉璽,偽造聖旨,調了拱衛京畿的禁軍,血洗了將軍府啊!
他涕淚橫流,聲音嘶啞破碎:等先帝爺星夜趕回……將軍府……已成一片焦土!他……他在屍山血海裡發了瘋一樣地找!最後……最後是在一處坍塌的假山密道口……找到了僅剩一口氣的您啊!娘娘!
我的身體開始無法控製地顫抖,寒意從每一個毛孔鑽進來,冷徹骨髓。
老太監泣不成聲,伏在地上,肩膀劇烈地聳動:老奴……老奴跟著先帝爺,親眼看著他把您從那死人堆裡抱出來……您渾身是血,隻剩一口氣了……先帝爺抱著您,那眼神……老奴一輩子都忘不了……跟……跟死了冇什麼兩樣……
他……他不敢把您留在宮裡!皇後一族勢大,眼線遍佈!他更怕……怕您醒來,知道真相,知道滿門儘滅,會……會隨將軍府而去啊!老太監的聲音充滿了絕望的悲鳴,他隻能把您藏起來!藏到那誰也找不到的破地方!他怕您記起血仇,日夜懸心,所以……所以才扮作您的夫君!他想著……隻要您能忘了那血海深仇,平安喜樂地過一輩子……哪怕……哪怕永遠不知道他是誰……他也認了!
殿內死寂得可怕,隻有老太監悲愴的嗚咽在迴盪。
我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徹底凍結了。
那……虎符……我的聲音飄忽得不像自己的。
虎符……虎符是先帝爺想替鄧帥保住的兵權信物!他怕它落入皇後一黨手中,釀成更大的禍患!也怕……怕您拿著它,被那些居心叵測之人利用,再捲入腥風血雨啊!
老太監猛地抬起頭,佈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我,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紮進我心裡:娘娘!您以為……您以為那一夜……他為何會不躲以他的警覺……和武功……怎會一刀斃命
他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砸得我頭暈目眩,魂飛魄散!
他是故意不躲的啊!娘娘!老太監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泣血的控訴,他早就知道了!他早就知道您恢複了記憶!他早就知道您聯絡了舊部!他什麼都知道!可他……可他選擇了成全您!他怕您揹負著弑君的罪名被舊部裹挾,難以服眾,難以坐穩江山!他更怕……更怕您腹中的小殿下……將來無依無靠!
那一夜……他是故意不躲!故意給您機會!他是……他是用自己的命……給您鋪了一條登天路!給……給小殿下……換一個安穩的將來啊!陛下……!
最後一聲悲呼,耗儘了老太監所有的力氣。
他癱軟在地,隻剩下斷斷續續的、如同風箱般的抽泣。
轟……!!!
腦子裡像是有什麼東西徹底炸開了!
眼前瞬間一片漆黑,又爆出無數刺目的金星!
胸口如同被萬斤巨石狠狠砸中,痛得無法呼吸!
不是他……
滅門的,不是他……
他找到我,不是為了虎符……
是為了救我……
他假扮夫君,不是欺騙……
是怕我殉了將軍府,是想我平安喜樂地活下去……
那夜他不躲……
是故意給我殺他的機會……
雪大……彆受涼……
那句臨終的呢喃,再一次在耳邊響起,帶著無儘的溫柔和擔憂,此刻卻化作了世上最鋒利的刀子,將我淩遲!
噗……!
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嚨,我再也控製不住,猛地噴出一大口鮮血!
赤紅的血點濺落在明黃的錦被上,如同雪地裡盛開的紅梅,刺眼奪目。
陛下!宮人們驚恐地尖叫起來。
我什麼都聽不見了。
世界在我眼前旋轉、崩塌、碎裂。
靈魂像是被硬生生從軀殼裡扯了出來,拋進了萬丈冰窟!
那無邊的寒冷和黑暗,瞬間吞噬了一切!
我親手……殺了他。
殺了那個在屍山血海裡把我挖出來的人。
殺了那個為了讓我活下去,甘願隱姓埋名、睡冰冷地鋪的人。
殺了那個笨拙地生火、為我燙得滿手水泡的人。
殺了那個說為了你死都值的傻子。
殺了那個……用他自己的命,為我、為我們的孩子,鋪就了這條染血的帝王之路的人!
啊………………!!!
一聲淒厲絕望到不似人聲的悲號,終於衝破喉嚨的禁錮,如同瀕死野獸的哀鳴,在空曠死寂的紫宸殿內瘋狂迴盪,撞在冰冷的金柱和牆壁上,激起陣陣絕望的迴響。
血,不斷地從嘴角湧出。
身體裡的力氣被瞬間抽乾,眼前徹底陷入無邊的黑暗,意識如同斷線的風箏,向著無儘的深淵墜落……墜落……
—7—
再次恢複意識時,身體沉重得像灌滿了鉛。
喉嚨裡火燒火燎,瀰漫著濃鬱的血腥味。
殿內燃著安神的龍涎香,卻驅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冰冷。
小殿下……小殿下彆哭……宮女壓低了聲音,小心翼翼地哄著。
嬰兒響亮的啼哭聲卻穿透了層層帷幔,一聲聲,如同重錘,敲打在我破碎的心上。
是他!是他的孩子在哭!
那個念頭一起,如同被無形的力量驅使。
我猛地掀開沉重的錦被,赤著腳,跌跌撞撞地衝向偏殿!
冰冷的金磚地麵透過腳心,寒氣直衝頭頂,卻絲毫無法冷卻心頭的滾燙和絕望。
陛下!您不能下地啊!陛下!宮女驚慌失措地想要阻攔。
我充耳不聞,像一具失了魂的行屍走肉,憑著本能,循著那撕心裂肺的哭聲,猛地推開了偏殿的門!
殿內溫暖,燃著銀炭。
乳母正抱著一個明黃的繈褓,滿臉焦急地輕拍哄著。
那哭聲正是從那繈褓中發出,帶著初生嬰兒特有的嘹亮和委屈。
哭聲戛然而止。
似乎是感應到了我的到來,繈褓中的嬰兒忽然止住了啼哭,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烏溜溜、清澈見底的眼睛,如同浸在水中的黑曜石。
他好奇地轉動著眼珠,似乎在辨認眼前這個披頭散髮、形容枯槁的女人。
然後,他的視線,對上了我的。
時間,在那一刻凝固。
那張還帶著初生紅暈的小臉,那熟悉的眉骨輪廓,那微微上挑的眼線……
在此刻清晰無比的視野裡,與記憶深處那張染血含笑的臉,瞬間重疊!
分毫不差!
像他!
像極了那個雪夜裡,永遠凝固在我記憶深處的男人!
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後猛地撕裂!
巨大的、滅頂的痛楚和絕望如同海嘯,瞬間將我淹冇!
我踉蹌著倒退一步,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門框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乳母和宮女驚恐地看著我。
給……給朕……我伸出顫抖得不成樣子的手,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乳母嚇得臉色發白,顫抖著將繈褓遞到我手中。
那小小的、溫熱的身體落入懷中的瞬間,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和劇痛狠狠攫住了我!
好輕,又好重。
輕的是他的分量,重的是那沉甸甸的、無法承載的罪孽和絕望。
我低下頭,近乎貪婪又無比恐懼地看著懷中的孩子。
他小小的眉頭微微蹙著,烏黑的眼珠一瞬不瞬地望著我,純淨得不染一絲塵埃。
那眉眼間的神韻……
那專注的眼神……
分明就是另一個他!
是他……
是他回來了……
用這種方式……
哇啊……!懷中的嬰兒似乎被我的神情嚇到,再次放聲大哭起來,小小的身體在我懷裡不安地扭動。
這哭聲,如同最鋒利的錐子,狠狠刺穿了我最後的偽裝和強撐。
所有的堅強、所有的帝王威儀、所有的仇恨支撐,在這一刻轟然坍塌!
啊……!!!我抱著懷中啼哭不止的嬰兒,發出一聲更加淒厲絕望的哀嚎,如同孤狼對著冷月泣血!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下,滾燙地砸在嬰兒柔軟的臉頰上,和他溫熱的淚水混在一起。
我再也支撐不住,抱著孩子,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順著冰冷的門框,緩緩滑落,跌坐在冰冷刺骨的金磚地上。
殿門敞開著,外麵不知何時又飄起了雪。
鵝毛般的大雪,無聲地、密密匝匝地從鉛灰色的蒼穹墜落,覆蓋了琉璃金頂,覆蓋了雕梁畫棟的宮殿,覆蓋了這深宮裡的每一寸土地。
寒風捲著雪片,呼嘯著灌進殿內,帶來刺骨的寒意。
我緊緊地、用儘全身力氣抱著懷中哭得聲嘶力竭的孩子,彷彿抱著這世間僅存的一點微弱的、屬於他的溫度。
小小的繈褓貼著我冰冷的臉頰,那溫熱的、帶著奶香的呼吸拂過皮膚,卻絲毫暖不了我半分。
我抬起頭,目光空洞地望向殿外那漫天狂舞的、無邊無際的白。
大雪紛飛,天地蒼茫。
那個雪夜,他倒在了冰冷的泥地上,血染紅了白雪,笑容凝固在唇邊。
而此刻,我抱著他生命的延續,坐在這九重宮闕冰冷的金磚地上。
風雪依舊。
他終於永遠地留在了那個長冬的雪夜裡。
而我,抱著他的骨血,抱著這永世無法贖清的罪孽,被困在了這個冇有儘頭的、更加寒冷刺骨的長冬。
永無解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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