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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霧鎖客心沉
越野車在最後一道山梁停了三次。
第一次是為橫過公路的犛牛群。老犛牛的尾巴甩得慵懶,沾著草屑的毛在風裡輕輕顫,小牛犢卻對著車輪發愣,濕漉漉的鼻子幾乎要碰到輪轂。紮西師傅按了三聲喇叭,銅鈴似的聲響撞在山壁上,彈回來時驚得小牛猛地後撤,蹄子踩在碎石上,濺起星點土黃色的光。我坐在副駕,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攝影包的側袋——裡麵裝著單反和個銀灰色的按壓式咖啡壺,不鏽鋼壺身帶著磨砂質感,活塞拉桿收得緊實。這是去年在雨崩徒步時買的,當時嚮導說,在山裡能喝上一口熱咖啡,比什麼都頂用。此刻壺身冰涼,倒像是塊捂不熱的石頭,硌得肋骨發慌。
第二次是我讓停的。視線突然被撕開一道口子——雅魯藏布江在峽穀裡鋪開,不是預想中洶湧的藍,是帶著灰調的青,像塊被江水泡舊的碧玉。風颳過江麵,掀起細碎的浪,粼粼地閃,像撒了把冇磨亮的碎銀。對岸的桃花林沿著江灣漫過去,粉白得發虛,像誰在懸崖上抖落了半袋胭脂,又被風吹得洇開了邊。我摸出相機,鏡頭還冇對準江麵,手機就在衝鋒衣內袋裡震得發麻。是助理髮來的債券違約清單,紅色的一億字樣像道燒紅的烙鐵,燙得我指尖發麻。上週的崩盤像場鈍痛,當那串數字從盈利的綠色斷崖式跌成虧損的紅色時,交易室裡的冷氣似乎都帶著鐵鏽味,連呼吸都覺得割嗓子。
第三次,紮西抬手指向遠處:那就是南迦巴瓦。
我眯起眼,隻看見濃白的雲團沉沉壓在山尖,像冬日窗玻璃上凍住的霜花,密得透不出光。剛收起的手機又震了,領導的訊息緊跟著進來:程硯,股東們在會議室等你給說法。我盯著螢幕上的名字,忽然覺得程硯這兩個字很陌生,像在喊另一個人。那個在上海陸家嘴穿著西裝、對著二十塊螢幕計算止損點的人,和此刻坐在藏地越野車副駕上、滿身塵土的我,彷彿被什麼東西劈開了。揹包裡的咖啡壺又硌了我一下,這次我冇動,任由那點疼提醒自己:你現在逃到了天邊,也還是欠著一個億。
到了。紮西推開車門,風捲著桃花瓣湧進來,撲在臉上,帶著點涼絲絲的甜。我下車時,180的身高讓紮西下意識抬頭看了眼,他黝黑的臉上堆著笑,露出兩排白牙:程先生個子高,站在觀景台能把南迦巴瓦看個全。我扯了扯衝鋒衣下襬,遮住被揹包勒出輪廓的肩背——常年徒步練出的肌肉線條在薄料下若隱若現,這是我為數不多能在數字之外抓住的實在,可此刻卻撐不起鬆垮的情緒。
直白村藏在山坳裡,石屋的牆縫裡鑽出幾叢格桑花,紫的、黃的,開得潑辣。村口老槐樹下,三個穿藏袍的阿婆坐在石凳上撚羊毛,線團在膝頭滾來滾去,銀鐲子隨著動作輕響,和遠處的江聲疊在一起。曬台上的青稞穗垂著頭,金黃的顆粒在風裡輕輕磕撞,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像誰在數著村裡的日子。我揹著攝影包往裡走,路過一家石屋時,門簾掀開,探出個紮著紅頭繩的小姑娘,手裡舉著根沾著酥油的麻花,睜著黑葡萄似的眼睛看我。
雲棲民宿的木門掛著褪色的經幡,藍、白、紅、綠、黃五色布條被風扯得筆直,據說每片布條被風拂過一次,就等於唸了一遍祈福的經文。推開時吱呀一聲,驚飛了簷下的麻雀。院子裡的老桃樹歪著脖子,枝椏探向二樓露台,花瓣落在青石板上,沾著江裡漫上來的潮氣,踩上去軟乎乎的,像踩著塊化了一半的奶糖。露台上晾著件白色衝鋒衣,袖口沾著點靛青顏料,旁邊支著個畫架,蒙著塊洗得發白的藍布,布角被風掀起,露出裡麵繃著的空白畫布,像張冇說出口的心事。
程先生吧老闆娘卓瑪迎出來,圍裙上沾著青稞粉,指尖還捏著塊冇揉完的糌粑,樓上那間敞亮,窗戶口正對著江灣。她的藏語帶著點四川口音,後來才知道,她是昌都人,嫁來直白村快二十年了。看您這裝備,是來拍南迦巴瓦的
算是。我含糊應著,把包卸在牆角時,聽見相機鏡頭碰撞的輕響。房間很小,牆是土夯的,帶著點潮濕的泥土味,牆角堆著幾個編織袋,裝著曬乾的蟲草和鬆茸。窗台上擺著盆格桑花,花瓣上沾著點灰,卻依舊開得精神。拉開窗簾,雅魯藏布江就在眼前,江水拐了個柔和的彎,往雪山的方向流去,像條被拉長的綠綢帶,邊緣泛著白,是被石頭硌出的浪。我從包裡摸出按壓式咖啡壺和一小袋哥倫比亞豆,找卓瑪要了熱水。壺身是500ml的容量,剛好夠衝兩杯,我倒了半壺85度的溫水,抓了兩把咖啡豆磨的粉撒進去,用小勺輕輕攪了攪。咖啡粉在水裡慢慢舒展,像朵在暗處綻開的花。蓋上蓋子時,活塞拉桿哢嗒扣住,我盯著壺身發呆,直到卓瑪喊我:程先生,青稞餅烤好了。
四分鐘後,我按住頂蓋,緩緩往下壓活塞。濾網穿過深褐色的咖啡液,留下層細密的泡沫,像給這杯苦水蒙了層溫柔的紗。倒在粗陶杯裡時,香氣混著點焦香漫開——在上海總喝手衝,講究水溫、水流和萃取時間,此刻卻覺得這按壓式的便捷,帶著股不管不顧的野勁,反而能壓下喉嚨裡的澀。我坐在窗邊喝著咖啡,看江麵上的霧慢慢流動,忽然想起上週在交易室,也是這樣盯著螢幕上的K線,看著那根綠色的曲線像條被打斷的蛇,一節節往下掉。當時手裡的咖啡杯晃了一下,褐色的液體濺在白襯衫上,像朵開敗的花。
傍晚坐在院子裡抽菸,菸圈剛散開就被風吹碎。露台上的畫架空了,白色衝鋒衣也收走了,隻剩晾衣繩上的藍布,在風裡輕輕拍著欄杆。卓瑪端來藏麵,粗瓷碗沿冒著白氣,犛牛肉醬的辣香混著青稞的清甜漫過來:程先生是來散心的吧來直白村的人,心裡都揣著點沉東西,想讓江風颳刮。她往我碗裡添了勺酥油,前幾年有個北京來的姑娘,哭著說男朋友跟人跑了,在這兒住了三個月,走的時候說,直白村的風把她的眼淚都吹成桃花了。
我冇接話,低頭喝湯。熱湯滑過喉嚨,帶著點辛辣的暖意,熨帖得讓人想歎氣。遠處的江麵上,夕陽把雲染成了橘紅,像誰在天上潑了桶顏料,又被風攪得亂七八糟。手機在口袋裡震動,是領導發來的訊息:一億的窟窿,你總得回來給股東一個交代。我盯著螢幕看了很久,直到那片橘紅慢慢沉進江裡,才按滅螢幕,把手機塞進最深的口袋。
夜裡睡得淺,被江水聲吵得醒了好幾次。那聲音不像海浪那樣洶湧,是嘩嘩的、帶著呼吸感的流動,一波一波漫到窗台下,又輕輕退回去。後半夜起了點風,桃花瓣落在窗台上,發出簌簌的輕響,像有人在外麵踮著腳走路。我爬起來站在窗前,月光把院子照得發白。露台上有個模糊的人影在收拾畫具,動作輕得像怕驚動了什麼。她的頭髮很長,垂下來遮住側臉,手裡捏著支畫筆,在月光下泛著點冷光。
她轉身往樓梯口走時,我纔看清輪廓——172的身高讓她哪怕走在台階上,也比尋常姑娘挺拔,白色毛衣裹著纖細卻舒展的身子,像株在月光裡拔節的青稞。風掀起她的衣角,露出裡麵米白的內搭,和我行李箱裡那件備用的,顏色幾乎一樣。
我冇開燈,就那麼站著,看她揹著畫板消失在樓梯拐角。手機又亮了,同事發來和解協議的初稿,紅色的修訂痕跡像道新疤。我按滅螢幕,望著遠處的雲團。南迦巴瓦還藏在裡麵,像個不肯露麵的答案。但或許,答案冇那麼重要。至少今晚,我不用盯著那些跳動的數字,不用算止損線,隻用聽著江聲,聞著窗台上桃花的甜,就能睡著。這就夠了。
天快亮時,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站在交易室,卻把K線圖換成了一片桃花林,紅色的虧損數字變成了飄落的花瓣,落在地上,長出了格桑花。
二、畫筆探霧影
清晨的霧漫過直白村的石屋,像給屋頂蓋了層薄棉。
我被簷角銅鈴的輕響弄醒,推開窗,看見曲珍阿婆揹著竹簍往村外走。阿婆的藏袍是深褐色的,袖口磨得起了毛,竹簍裡插著幾支藍紫色的野花——花瓣薄得像紙,沾著露水,在霧裡發著幽幽的光。後來才知道,這花叫邦錦梅朵,是藏地常見的野花,阿婆說,搗碎了能治蚊蟲叮咬,也能給姑孃的畫當顏料。
下樓時,卓瑪正在灶台前煎青稞餅,鐵鍋滋滋響著,混著她哼的藏語小調。調子很柔,像江水流過石頭。蘇姑娘天冇亮就去桃花林了,她把餅盛進粗瓷盤,說直白村的霧會‘變戲法’,這會兒的花影最難得。她用鍋鏟敲了敲鍋沿,那姑娘畫畫入迷,昨天蹲在江灣,連飯都忘了吃。
變戲法三個字讓我想起交易軟件上跳動的數字。那些紅色的虧損額也曾像霧裡的影子,忽明忽暗,你以為抓住了規律,轉眼又換了模樣。我摸出相機掛在脖子上,攝影包側袋裡的按壓式咖啡壺輕輕撞著腰,像個沉默的伴兒。壺裡還剩昨天的咖啡渣,我冇倒,總覺得留著點什麼,心裡能踏實些。
沿著江邊的小路走,霧比昨夜更濃了。雅魯藏布江的水青得發暗,靠近礁石的地方泛著白,像蘇晚畫裡冇乾的顏料。有牛鈴聲從霧裡鑽出來,叮噹、叮噹,忽遠忽近,驚得水鳥撲棱棱飛起,翅膀劃破霧層,留下轉瞬即逝的痕。路邊的野桃樹剛抽出新芽,花苞鼓得像小拳頭,沾著的露水滾下來,落在我的手背上,涼絲絲的。
拐過一道彎,看見桃花林裡有團白色的影子。
她蹲在塊黑礁石上,畫板支在膝蓋上,正用指尖蘸著顏料往紙上抹。穿件白色衝鋒衣,拉鍊拉到頂,襯得臉頰愈發白皙。頭髮鬆鬆地挽著,用根木簪子彆著,幾縷碎髮垂在臉頰邊,被霧打濕了,貼在皮膚上,像描了道淺灰的線。風掀起她的速寫本,嘩啦啦地翻,某頁晃過個模糊的輪廓:是頭犛牛,牛角上纏著朵桃花,眼睛處留著空白,像含著團霧。
我放輕腳步想繞開,卻踢到塊鬆動的石子。石子滾進江裡,咚的一聲,驚得她猛地回頭。
四目相對的瞬間,她眼裡閃過一絲慌,像被撞見偷藏糖的孩子。手裡的畫筆啪嗒掉在礁石上,滾到我腳邊——筆桿上沾著點濕泥,混著未乾的顏料,像塊剛從江底撈上來的石頭。筆是支普通的炭筆,筆桿上刻著個小小的蘇字,刻痕很深,像是反覆摩挲過。
對不住。我撿起畫筆遞過去,指尖不經意碰到她的,比霧還涼。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指甲縫裡嵌著點靛青色的顏料,洗不掉的樣子。
她接過筆,耳尖紅了,低頭往畫紙上抹了筆粉白,把剛纔被驚擾的痕跡蓋住。這裡的霧……她輕聲說,聲音像被霧濾過,帶著點悶,過會兒就散了。直白村的霧性子急,等不及太陽。
我知道。我指了指遠處的山,卓瑪說,直白村的霧怕太陽,等日頭出來,連南迦巴瓦都藏不住。
她忽然笑了,露出顆小虎牙,左邊嘴角還有個淺淺的梨渦:你也在等雪山
算是。我踢了踢腳下的鵝卵石,石頭滾了幾圈,停在她的帆布鞋邊。她的鞋是白色的,鞋頭沾了點泥,像幅冇乾的水墨畫。也等自己敢回頭看那一個億。
這話一說出口,我就有點後悔。在上海時,我從不跟人提虧損的事,像捂著塊爛瘡,怕人看見。可在這裡,對著這團霧,對著這個素不相識的姑娘,卻像倒豆子一樣說了出來。
她的畫筆頓了頓,在畫紙邊緣添了朵小小的桃花。我等了三次考研成績,她聲音很輕,像怕被霧聽去,每次都差一點。第一次差五分,第二次差兩分,這次差三分。她抬起頭,霧落在她的睫毛上,像掛著兩串小水晶,我媽說,再考就是浪費時間,不如回家找個工作,安安穩穩嫁人。可我總覺得,差的不是分數,是點彆的什麼。
是什麼
不知道。她搖搖頭,把畫紙翻到新的一頁,所以纔來這兒。我爺爺是地質隊員,以前總說南迦巴瓦的雪水最乾淨,能照見人心。她忽然站起來,白色衝鋒衣的衣角掃過開得正盛的桃花,帶起陣甜香,混著霧裡的草木氣,像杯冇加糖的咖啡。阿婆說,桃花林深處有眼泉,能照見心裡的沉東西。要去看看嗎
我點頭時,她已經提著畫架往林子裡走。她的步伐很輕,像踩著棉花,白色的身影在粉白的桃花裡若隱若現,像幅流動的畫。我跟在後麵,聽見她哼著不成調的曲子,和風吹過花瓣的聲音混在一起,竟讓人忘了時間。
桃花林深處真的有眼泉。泉眼不大,水卻清得很,能看見水底的鵝卵石,上麵長著層薄薄的綠苔。蘇晚蹲在泉邊,用手掬起一捧水,往臉上潑了潑。水珠從她的臉頰滑落,滴在白色的衝鋒衣上,洇出小小的圓。你看,她指著水麵,能看見雲在動。
我湊過去,果然。水麵像麵鏡子,映著天上的雲團,慢慢飄,慢慢散。雲影落在水裡,像塊被揉皺的棉絮,卻比天上的雲更讓人安心。阿婆說,這泉水能映出心裡的念想。蘇晚的指尖劃過水麵,蕩起一圈圈漣漪,我昨天來,看見水裡有座雪山。
今天呢
今天有兩朵雲。她看著我的眼睛,認真地說,一朵像相機,一朵像畫筆。
我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這幾天在直白村,我總覺得自己像個透明人,藏在霧裡,藏在江聲裡,可此刻被她清澈的目光看著,卻像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下。
霧慢慢開始散了。陽光透過花瓣落在她畫紙上,投下細碎的金斑。她忽然合上速寫本:該回去了,卓瑪的青稞餅該涼了。
往回走時,她忽然指著我的攝影包:你也喜歡徒步
嗯,去過梅裡、雨崩,還有虎跳峽。我摸了摸包上的磨損,徒步的時候,不用想太多,隻要往前走就行。
畫畫也是。她低頭看著腳下的路,筆尖落在紙上,就不用想考冇考上了。
路過紮西德勒寺時,霧已經很淡了。寺廟的金頂在陽光下亮得刺眼,經幡掛在轉經筒旁,被風扯得筆直。有個小喇嘛在掃台階,掃帚劃過石板的聲音,像在數著什麼。蘇晚忽然停下腳步,從畫夾裡抽出一張紙,遞給我:這個給你。
是剛纔在礁石上畫的犛牛,牛角上的桃花被她用粉色顏料仔細塗過,眼睛處不再是空白,而是點了兩滴墨,像含著光。就當……謝謝你冇打擾我畫畫。
我接過畫紙,指尖觸到紙麵的粗糙,混著點泉水的潮氣。我叫程硯。
蘇晚。她笑了笑,轉身往民宿走,白色衝鋒衣的背影在晨光裡,像朵正在舒展的花。
回到民宿時,卓瑪正把青稞餅放在石桌上。我把蘇晚的畫小心地夾進速寫本,忽然覺得,這趟直白村的路,或許不隻是為了躲那一個億。霧散了,陽光落在身上,暖得讓人想歎氣。
三、青稞打沉事(3300字)
清晨被麥粒滾動的聲音弄醒。
趴在窗台上往下看,卓瑪正用木耙子翻曬青稞。金黃的麥粒在竹蓆上滾來滾去,像撒了把碎金子,陽光落在上麵,亮得人睜不開眼。直白村的青稞是出了名的飽滿,卓瑪說,是沾了南迦巴瓦的雪水,每顆麥粒裡都藏著點光。去年收成好,家家戶戶的曬台上都堆著青稞穗,遠遠看去,像給村子戴了頂金帽子。
下樓時,露台上的畫架空了,石桌上留著半塊青稞餅,旁邊放著支炭筆,筆桿上沾著點赭石顏料,像蹭到了地裡的泥。餅上留著兩排淺淺的牙印,邊緣還沾著點青稞粉,看來蘇晚走得很急。
蘇姑娘去幫曲珍阿婆收青稞了,卓瑪擦著銅壺,壺身上的八吉祥紋樣被摩挲得發亮,說直白村的青稞地會‘呼吸’,正午的光影最有勁兒,過了這時候,畫出來的穗子就冇精神了。她往灶膛裡添了把柴,阿婆年紀大了,兒子在林芝開貨車,一年回不來兩趟,青稞地的活計,全靠村裡的年輕人搭把手。
我背上攝影包往村西走,路過紮西德勒寺時,聽見喇嘛在誦經,聲音混著轉經筒的咕嚕聲,像條柔軟的繩,把村裡的日子串了起來。寺門口的老柏樹下,幾個老人坐在石頭上曬太陽,手裡轉著瑪尼輪,嘴裡唸唸有詞。看見我,有個老爺爺朝我揮揮手,用藏語說了句什麼,旁邊的人翻譯:他說,南迦巴瓦今天會露臉。
青稞地在半山腰,呈個緩坡。曲珍阿婆正坐在木枷旁脫粒,她的腰彎得很厲害,像張拉滿的弓,手裡的青稞穗舉得高高的,一甩,麥粒就簌簌落在布單上。蘇晚蹲在田埂上,畫板支在捆好的青稞堆上,炭筆在紙上飛快地劃。風掀起她的速寫本,露出裡麵的畫:阿婆的皺紋被炭筆反覆勾勒,黑得發沉,卻透著股暖,像被陽光曬透的老木頭。
她脫了衝鋒衣,裡麵穿件白色T恤,袖口捲到小臂,露出的胳膊白得晃眼,沾著靛青顏料的手腕細卻有力,像戴了串流動的鐲子。聽見腳步聲,她轉過頭,臉上沾著點麥糠,像撒了把碎金。你來啦。
卓瑪說你在這兒。我舉了舉相機,拍點青稞地的照片。
阿婆說,脫粒要趁太陽烈,麥粒才肯‘開口’。蘇晚忽然抬頭,睫毛上沾著點麥糠,172的身高讓她哪怕蹲著,視線也能輕鬆落在我肩上的相機上,你是攝影師
隨便拍拍。我舉了舉相機,鏡頭蓋還冇摘。其實我帶了廣角鏡頭,想拍青稞地的全景,陽光灑在麥穗上,應該會很好看。可此刻看著蘇晚認真的樣子,卻不想打擾,隻想遠遠站著,像看一幅不會動的畫。
她笑了笑,低頭往畫紙上添了筆重影:直白村的光留不住,不拍下來,轉頭就變了。你看阿婆手裡的穗子,剛纔陽光還在這兒,現在就挪到那邊了。她用炭筆在紙上快速地描,就像……就像你們金融人說的‘時機’
差不多。我想起交易軟件上的K線,錯過一個點,可能就是幾百萬的差距。但光比數字溫柔,它會等你。
曲珍阿婆笑著朝我們喊,用藏語說了句什麼。她的牙齒掉了大半,說話漏風,聲音卻很亮,像銅鈴。蘇晚翻譯:阿婆讓你試試打麥,說能‘把心裡的沉東西打出去’。她年輕時,跟爺爺吵架,就來地裡打麥,打完了,氣也消了。
木枷比想象中沉。我試著舉了舉,胳膊有點酸。這木枷是老物件,木頭被磨得發亮,手柄處包著層牛皮,阿婆說,是她老伴年輕時用的,現在人走了,木枷還在。要用力甩,蘇晚站在旁邊指導,讓麥粒‘嚇’得掉下來。
我深吸一口氣,把青稞穗舉過頭頂,猛地往下甩。穗子撞在木枷上,發出啪的一聲,麥粒嘩啦啦往下掉,落在布單上,像場細小的雨。常年徒步練出的肩背肌肉此刻派上用場,倒冇覺得吃力。甩了幾下,額頭上就冒汗了,風一吹,涼絲絲的,很舒服。
蘇晚忽然笑出聲,指著我的褲腳:沾了片青稞葉,和你深色的衝鋒褲格格不入。
你們搞攝影的,連打麥都想找角度
習慣了。我放下木枷,手心發疼,總覺得能抓住最好的瞬間。就像做交易時,總想著買在最低點,賣在最高點,可到頭來,往往是錯過。
她冇接話,低頭往畫紙上添了個小小的人影,舉著木枷,褲腳沾著片葉子,像個笨拙的符號。陽光落在她的側臉上,絨毛都看得清,她的睫毛很長,投下淡淡的陰影,像兩片小小的雲。
中午在阿婆家吃飯。石屋裡的爐火燒得旺,銅壺裡的酥油茶冒著白氣,在牆上投下晃動的影子。阿婆的家很簡單,牆上掛著張黑白照片,是個穿軍裝的年輕男人,眉眼和阿婆很像。是阿婆的老伴,蘇晚小聲告訴我,以前是邊防兵,守在南迦巴瓦腳下,後來犧牲了。
阿婆給蘇晚的碗裡多放了塊奶渣,說:這姑孃的畫,有青稞的味道。她的藏語帶著濃重的口音,蘇晚翻譯給我聽時,眼裡閃著光。
蘇晚的耳尖紅了,把奶渣掰了半塊給我。奶渣的酸混著酥油的香,在舌尖漫開時,忽然覺得那些冇回的郵件、冇處理的報告,都遠得像南迦巴瓦的雲。阿婆用藏語跟蘇晚說了些什麼,蘇晚聽完,笑著對我說:阿婆問,你是不是我的男朋友。
我的臉一下就熱了,剛想解釋,蘇晚卻擺了擺手:我跟阿婆說,你是來拍雪山的攝影師,我們是朋友。她的目光落在我手裡的碗上,阿婆說,朋友就該一起喝酥油茶,一起打青稞。
下午幫阿婆把青稞裝袋,蘇晚坐在門檻上畫阿婆的紡錘。木頭的紡錘轉得飛快,羊毛線在上麵繞出圈,像時間在慢慢纏。阿婆的手很巧,一團亂麻似的羊毛,經她的手一撚,就成了細細的線。阿婆說,線要繞得緊,纔不容易斷。蘇晚的速寫本攤在膝頭,我看見某頁畫著紮西德勒寺的金頂,旁邊寫著行小字:直白村的風會拐彎,但光不會迷路。
這是你寫的
嗯。她點點頭,上次在寺裡,看見陽光從金頂上拐了個彎,照在轉經筒上,忽然就想寫下來。她合上速寫本,其實考研失敗那天,我覺得天塌了,可來這兒之後,看見阿婆守著青稞地,看見江水流不完,忽然就覺得,一次考不上,再考就是了,冇什麼大不了的。
回去時路過桃花林,夕陽把花染成了橘紅。蘇晚忽然停下腳步,指著遠處的雲:你看,南迦巴瓦好像要出來了。
雲團果然在動,像被誰用手慢慢撥開,露出道雪白的山棱,像塊被擦亮的玉。我們站在花林裡,冇說話,就那麼看著。風掀起蘇晚的白色T恤,露出裡麵的銀色項鍊,吊墜是片小小的雪花,在夕陽下閃著光。
是爺爺送我的,她摸著吊墜,他說,看見雪花,就想起南迦巴瓦的雪。
直到雲又慢慢攏回來,蘇晚才輕輕歎了口氣:差一點。
總會看見的。我說,語氣比自己預想的肯定。
她轉頭看我,陽光落在她白皙的側臉上,眼裡有光,像落了星子:你也信
信阿婆的話。我踢了踢腳下的花瓣,沉東西總會被打出去的。就像打麥時,再頑固的麥粒,也會被木枷打下來。
那天夜裡,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站在交易室,卻把K線圖換成了蘇晚的畫,曲線彎得像江灣,高點處畫著朵桃花,低點處點著顆金頂的光。醒來時,江聲正漫過窗沿,像誰在哼首溫柔的歌。我摸出手機,給領導發了條訊息:再給我一週時間。
發送成功的提示彈出來時,我聽見窗外傳來蘇晚的笑聲,大概是在露台上收拾畫具。月光很好,把她的影子投在牆上,像個溫柔的驚歎號。
四、江灣初照麵
下午的陽光把雅魯藏布江曬得發暖,江水漫過鵝卵石灘,留下層濕漉漉的光。
我沿著江岸走,徒步鞋踩在碎石上,發出咯吱的輕響。鞋跟處的磨損是去年虎跳峽徒步時磨的,當時嚮導說:好鞋要跟著好路走。此刻這雙鞋跟著我逃到直白村,倒像是在替我丈量逃跑的距離。江水比前幾天清了些,青灰色裡透出點綠,像蘇晚調色盤裡冇調完的顏料,冷不丁濺上點陽光,就亮得晃眼。
走到那道熟悉的江灣時,看見她了。
蘇晚坐在塊大礁石上,畫板架在膝蓋上,正用扇形筆往畫紙上掃靛青。她今天穿了件淺卡其色風衣,風把衣襬吹得鼓鼓的,像隻停在礁石上的鳥。畫紙上的江灣已經有了雛形,水麵用白色顏料點出細碎的浪,像被陽光吻過的痕跡,浪尖上還沾著點粉——是她把落在紙上的桃花瓣碾碎了,混在顏料裡。
我放慢腳步,想悄悄繞開。這幾天總在青稞地、桃花林遠遠看見她,卻冇正經說過幾句話。她畫畫時很專注,睫毛垂著,像給眼睛搭了個小帳篷,連風掀起速寫本都冇察覺。我揹著的攝影包側袋裡,按壓式咖啡壺的金屬外殼被曬得發燙,裡麵裝著早上剛磨的曼特寧粉,是特意為下午徒步準備的。
風忽然掀起她的速寫本,最上麵那張紙嘩啦一聲飛起來,打著旋兒落在我腳邊。
是幅冇完成的素描:紮西德勒寺的金頂,被雲遮了一半,台階上有個掃地的小喇嘛,掃帚揚起的灰塵用極淡的炭筆描過,像真的在動。畫的右下角,用鉛筆寫著行小字:光會拐彎,但總有處能落下來。
麻煩了。我撿起畫紙,指尖觸到紙麵的粗糙,混著點江水的潮氣。紙邊有點卷,看來被她摩挲過很多次。
她轉過頭,手裡的畫筆還停在半空,靛青顏料滴在畫紙上,洇出個小小的圓。眼裡閃過一絲慌,像被撞見偷藏糖的孩子,手忙腳亂地想合上畫夾。謝謝。伸手接畫紙時,我看見她的指甲縫裡嵌著點赭石,洗不掉的那種,像藏著片小小的山。
她站起來時,我才更清晰地感受到身高差——我微微低頭,才能對上她的視線。陽光落在她白皙的脖頸上,絨毛都看得清,左邊鎖骨處有顆小小的痣,像被顏料不小心點上去的。畫得很像。我說,指的是金頂的光,那種亮,很難抓。
抓不住才畫。她把畫紙夾回本子,聲音輕了些,像怕被江風聽去,就像考研成績,明明知道過不了,還是想等通知。她低頭用衣角擦了擦指尖的顏料,我媽總說,畫這些有什麼用不如找個安穩工作,可我總覺得,畫筆在手裡,心裡才踏實。
我懂。我踢了踢腳下的石子,石子滾進江裡,激起個小小的圈,搞砸了筆交易,一個億,像丟進這江裡,連響都聽不見。在上海時,每天對著螢幕算止損點,覺得那串數字就是我的命。可來這兒之後,看著江水慢慢流,忽然覺得,命比數字軟多了。
她冇接話,往畫紙上添了筆重藍,把江的陰影畫得更深。過了會兒才說:曲珍阿婆說,南迦巴瓦的雪水,十年才能流到雅魯藏布江的入海口。直白村的日子慢,等得起。她忽然指著江對岸的經幡,你看那些經幡,風每吹一次,就是一次祈福。有些東西不是冇響,是要等風傳過來。
風捲著桃花瓣落在她的畫紙上,她冇拂開,反而用指尖把花瓣壓平,讓那點粉融進淺藍的江裡。你看,這樣顏色就活了。她抬頭看我,眼裡有光在跳,就像人心裡的坎,總得沾點彆的東西,才能慢慢化掉。
往前麵走,有片野沙灘。她收拾起畫具,風衣下襬掃過礁石,帶起些細小的沙,卓瑪說,退潮時能撿到被江水磨圓的石頭,像畫了一半的月亮。
一起話出口時,我自己都有點驚訝。在上海時,我從不主動約人,總覺得社交是種消耗,可此刻看著她被風吹亂的頭髮,卻想說點什麼,哪怕隻是聽江聲。
她抬頭看了看天,雲正慢慢往雪山的方向飄,像被誰用手牽著走。走吧,趕在日落前。
我們並肩往沙灘走,冇說太多話。江風把她的髮梢吹到我手臂上,帶著點鬆節油的味道,混著桃花的甜。我忽然想起揹包裡的咖啡壺:要衝杯嗎帶了曼特寧,微酸的,配這裡的江風剛好。
她愣了一下,隨即點頭,耳尖有點紅:好啊,上次喝還是在畫室,考研前熬夜改畫時,速溶的,喝得滿嘴發苦。
沙灘上的石頭被江水磨得光溜溜的,白的像玉,灰的像墨,還有塊帶著紅紋的,像片凝固的晚霞。蘇晚撿起塊月牙形的白石,對著太陽看,石麵上的紋路像幅縮小的江灣圖。像不像冇畫完的畫
像被時間磨平的坎。我接過石頭,指尖傳來暖意,像握著塊被曬熱的玉。石頭邊緣很光滑,想來被江水泡了很多年,才把棱角磨成了溫柔的弧線。
她忽然蹲下來,用手指在濕沙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太陽,又在旁邊畫了朵雲。太陽是你,雲是我。她抬頭笑,左邊的梨渦陷得很深,都在等直白村的風。
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疊在沙灘上,像幅冇上色的素描。江水流過來,慢慢漫過沙上的太陽和雲,把那些痕跡舔得淡了,卻在石頭上留下濕漉漉的光。蘇晚的手指在沙上反覆畫著圈,像在數著什麼,忽然說:我明天想去直白村的老水磨坊,聽說那裡的光影‘會拐彎’。阿婆說,以前的人在那兒磨青稞,磨著磨著,心事就被磨冇了。
我知道在哪。我說,昨天幫阿婆送青稞去過,水輪轉起來像首歌。
那……她的聲音頓了頓,像在斟酌詞語,手指在沙上劃了道長長的線,一起
好。
江風掀起她的風衣,露出裡麵白色T恤上沾著的青稞葉,和我那天打麥時沾的那片,一模一樣。回去的路上,她忽然指著我的胳膊笑:你這肌肉,不像搞金融的,像徒步嚮導。
以前總覺得,練肌肉是為了扛攝影器材,我屈了屈手臂,現在發現,能扛住心裡的事更管用。
她的耳尖更紅了,低頭踢著腳下的石子:畫畫也一樣,看著柔弱,其實筆桿能拄住很多愁。
夜色漫上來時,我們在民宿門口分開。她往露台走,我看見她的畫板上,今天那幅江灣圖的角落,多了個小小的人影,站在礁石旁,手裡舉著個相機,像在等什麼。
回房後,我打開電腦,第一次冇看那些違約報告,而是搜了南迦巴瓦
最佳觀景月。螢幕上跳出很多照片,雪山完整地臥在藍天下,江灣像條碧綠的絲帶。我把照片設成了桌麵,又從包裡摸出那塊月牙石,放在窗台的格桑花盆裡。石頭上的紋路在月光下很清晰,像條彎彎曲曲的路。
也許真的像阿婆說的,有些東西不是冇響,是要等。等雲散,等雪化,等江水流到該去的地方,也等心裡的坎,被時間磨成圓石頭。
而今晚,有個人和我一起等。這就很好。
五、水磨轉光影
老水磨坊藏在直白村的核桃林裡,渠水在石縫裡淌出細碎的響,像誰在用指尖數著水輪的轉數。
我和蘇晚到的時候,晨霧剛散了一半,木質水輪浸在渠裡,被水流推著吱呀轉,輪輻上的水珠被陽光照得發亮,像串滾動的碎銀。水輪旁邊的石牆上爬滿苔蘚,綠得發暗,上麵刻著些模糊的藏文,卓瑪說,是建磨坊時喇嘛刻的祈福語,已經有八十年了。
蘇晚揹著畫夾走在前麵,白色襯衫的下襬掃過及膝的野草,沾了點草籽,遠遠看去,像株頂著星子的白茅。她今天換了雙白色帆布鞋,鞋頭沾著點泥,是昨天在沙灘上踩的。你看水輪的影子,她忽然停下,指著石牆上的光斑,每轉一圈,影子就換個形狀,像在跳圓舞曲。直白村的老人們說,這是神山在數日子,轉夠了圈數,就會露出雪頂。
我卸下攝影包,摸出相機換上長焦鏡頭。鏡頭裡,水輪的陰影在石牆上慢慢挪,蘇晚蹲在畫架前調顏料,白色袖口沾著靛青,指尖撚著畫筆的樣子,剛好被一道斜斜的陽光框住——皮膚白得透光,睫毛的影子投在眼下,像兩排細密的柵欄。她的調色盤裡擺著七八種顏料,鈷藍、赭石、檸檬黃擠得很滿,像把彩虹揉碎了盛在裡麵。
要拍嗎她抬頭,鏡頭裡的瞳孔亮了下,像落了星子,彆把我拍醜了。我不上相。
不會。我按下快門,直白村的光最誠實,醜不了。
她笑起來,低頭往畫紙上抹了筆暖黃,把陽光落在石牆上的形狀描下來。其實我考的是美術理論,她忽然開口,筆尖在紙上頓了頓,顏料滴在畫紙上,洇出個小小的橙點,總覺得自己畫得不夠好,纔想靠理論補補。可每次寫論文時,都覺得手裡的筆像根枯枝,不如畫筆能說話。
我懂這種感覺。我想起交易時的K線圖,明明數字算得精準,卻總覺得漏了點什麼,就像我看著螢幕上的曲線,知道該止損,可心裡總有個聲音說‘再等等’。
結果等來了一個億的窟窿她挑眉,眼裡帶著點促狹。
結果等來了一個億的窟窿。我笑了,從包裡摸出按壓式咖啡壺和保溫杯,卓瑪說灶房有熱水,衝兩杯按壓式的快,等水開的功夫就能磨好粉。
她幫我扶著壺身,看我往裡麵倒熱水、撒咖啡粉。陽光透過核桃葉落在她的手背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你呢她盯著慢慢沉底的粉粒,徒步去過很多地方
嗯,去年在梅裡轉山,走了四天,最後一天遇見暴雪,我看著水輪轉動的弧度,輪輻冇入水中時,濺起的水珠像碎玉,當時覺得要困在山裡了,帳篷被風吹得嘩嘩響,我縮在睡袋裡,聽著外麵的雪粒打在帳篷上,像在數自己的心跳。可雪停後拉開帳篷,看見日照金山的那一刻,忽然覺得,再難的路,隻要往前走,總會有光。
蘇晚的畫筆停在半空。所以你現在……
等光。我舉著相機,對著水輪連拍幾張,快門聲和水輪的吱呀聲混在一起,像支冇譜的歌,也等自己敢回頭看那一個億的窟窿。說不定回頭時,它已經被江風颳成小石子了。
她忽然站起來,拉我往磨坊深處走。角落裡有扇小窗,窗欞是鏤空的木格,陽光漏進來,在地上拚出菱形的光斑,隨著風動,像塊會呼吸的棋盤。你看,她踩著光斑轉圈,白色襯衫在光影裡晃,像朵正在開合的花,直白村的光會拐彎,路也會。考研失敗三次怎麼了賠了一個億又怎麼了換條路走就是了。
我舉著相機,鏡頭追著她的影子。她忽然停在窗下,背對著我,頭髮被陽光染成淺金,髮梢還沾著片核桃葉。幫我拍張背影吧,要把窗格的影子拍進去。
快門聲落時,水輪剛好轉完一圈,吱呀一聲,像在為這幀畫麵配音。她轉過頭,眼裡的光比窗格漏下的陽光還亮:等我考上油畫係,就把這張照片印在畫冊的扉頁上。
一定能考上。我說,語氣比自己預想的肯定。
中午在磨坊旁的阿佳家吃酸湯麪,青稞麵做的麪條在湯裡浮著,像些細瘦的陽光。阿佳的女兒央金趴在桌邊看蘇晚的速寫本,指著上麵的水輪說:姐姐畫的輪子會轉。蘇晚笑著把央金抱到腿上,教她用炭筆在紙上畫圈:像這樣,轉著轉著,就會轉出光來。
蘇晚的碗邊爬著隻七星瓢蟲,紅底黑點,她用筷子輕輕撥到桌上,看著它慢吞吞爬向窗台。它也在找亮處。她說。
我想起揹包裡的徒步地圖,指著其中一頁:下次可以去雨崩,那裡的瀑佈會在早上出彩虹。有個觀景台,能把彩虹和雪山拍在一張照片裡。
她眼睛亮了:真的
真的,我把地圖撕下來遞給她,紙邊有點毛糙,標了最佳拍攝點,你可以帶著畫架去。那裡的客棧老闆會煮酥油茶,配你的畫肯定好喝。
她小心地把地圖夾進速寫本,剛好壓在那頁江灣的素描上。我看見她在地圖邊緣畫了個小小的相機,旁邊寫著程硯兩個字,筆畫很輕,像怕被人看見。
下午幫阿佳修補渠岸,我拿鐵鍁剷土,蘇晚用石頭壘邊。她的白色帆布鞋沾了泥,像幅冇乾的水墨畫,我遞過塊抹布,她接過去時,忽然指著我的胳膊笑:原來你真的有肌肉。剛纔看你拿鐵鍁,胳膊上的線條比我畫的山棱還明顯。
徒步練的,我屈了屈手臂,肱二頭肌鼓起個小小的弧度,比握鋼筆有用。至少扛畫架冇問題。
她的耳尖紅了,低頭用抹布擦鞋,嘴裡嘟囔:比畫油畫省力。下次我去雨崩,就雇你當保鏢兼挑夫。
包吃住就行。
夕陽斜斜照進磨坊時,蘇晚的畫快完成了。水輪的影子在紙上轉成圈,窗格的光斑落在角落,畫的右下角,多了個舉著相機的小人影,揹著鼓鼓的包,像座移動的山。她在人影旁邊畫了朵小小的格桑花,花心裡點了點金黃,像藏著顆太陽。
六、神山終露顏
淩晨四點被卓瑪的敲門聲叫醒:程先生,蘇姑娘說雲散了!
我抓起攝影包往外衝,露台上已站著個白色身影。蘇晚穿著那件白色衝鋒衣,頭髮亂糟糟的,用根紅繩隨便捆著,手裡攥著畫夾,看見我就往村口跑:紮西說今天能看見神山!他剛纔去喂犛牛,看見東邊的雲裂開道口子,雪頂露出來了!
我們沿著江灘往高處跑,她的白色運動鞋踩在濕沙上,留下串淺印,我跟在後麵,揹包裡的相機硌著後背,心跳比快門還快。跑過桃花林時,花瓣被我們帶起的風捲著飛,像場粉色的雪。蘇晚忽然停下來,彎腰從地上撿起片花瓣,彆在我的攝影包上:給你沾點運氣。
跑到半山腰的觀景台時,天邊已泛出魚肚白,紮西和幾個村民早就等在那,手裡捧著酥油茶。曲珍阿婆也來了,裹著厚厚的藏袍,手裡轉著瑪尼輪,嘴裡唸唸有詞。再等會兒,紮西遞給我一杯茶,銅杯燙得指尖發麻,南迦巴瓦要醒了。它醒的時候,會先伸個懶腰,把雲都推開。
風忽然停了。
最先露出的是山尖,像把銀色的劍刺破雲層,接著是雪線,青黑色的山體裹著白,像被凍住的浪。最後,整座山從雲裡鑽出來,穩穩地臥在天邊,陽光從東邊掃過來,給雪頂鍍上層金,連空氣都亮得發脆。山腳下的雅魯藏布江拐了個彎,像條碧綠的哈達,繞著山腳流淌,江麵上的霧還冇散,像層薄紗,把山和水連在起。
出來了……蘇晚的聲音發顫,手裡的畫夾啪嗒掉在地上,她卻冇撿,隻是望著雪山,眼睛亮得像盛了光。眼淚順著她的臉頰往下掉,滴在白色的衝鋒衣上,洇出小小的圓,她卻渾然不覺,隻是喃喃地說:爺爺,你看,是南迦巴瓦……
我舉著相機,手指卻在發抖。拍過無數風景,梅裡的雪、灕江的霧、戈壁的星,都不及此刻——南迦巴瓦的輪廓在鏡頭裡慢慢清晰,每道山脊都像被神的手指劃過,雪頂的光透過鏡頭砸進眼裡,燙得人想落淚。蘇晚站在鏡頭邊緣,白色衝鋒衣在風裡鼓著,像隻正要飛向雪山的鳥,她的眼淚在陽光下閃著光,像串碎鑽。
哢嚓——快門聲混著村民的歡呼聲,驚飛了崖邊的岩羊。
蘇晚忽然蹲在地上,撿起畫夾飛快地畫。炭筆在紙上劃過的聲音很響,她畫得很急,手腕都在抖,卻冇忘了在雪頂留出空白,像給陽光留了個座位。要把光留住,她頭也不抬,炭屑落在她的睫毛上,直白村的霧說不定什麼時候又會來,我要讓它知道,雪山是藏不住的。
不會了。我坐在她身邊,從口袋裡摸出那塊月牙石——江灣撿的那塊,被我摩挲得發亮,你看,石頭都被曬暖了。光來了,就不會走了。
她接過石頭,貼在臉頰上,忽然笑了,眼淚還掛在下巴上:其實我昨天給家裡打了電話,說想再考一次,這次考油畫係。我媽罵我瘋了,可我不怕了。她把石頭還給我,指腹劃過石麵上的紋路,就像這石頭,被江水磨了那麼久,不還是有自己的形狀嗎
挺好。我看著她筆下的雪山,筆觸比之前大膽多了,山的棱角帶著股勁,像在說我就在這,總比對著理論書發呆強。
你呢她抬頭,陽光落在她的瞳孔裡,像落了兩朵小金花,要回上海了
嗯,我調出相機裡的照片,給她看那張雪山下的背影,她的白色衝鋒衣在風裡鼓著,像要起飛,領導說違約方願意和解,我得回去處理。其實也冇那麼怕了,大不了從頭再來,就當……徒步時走錯了條路。
她的指尖劃過螢幕上的雪山:把這張洗出來給我吧,我貼在畫室牆上。等畫累了,就看看它,想想直白村的風。
好,我頓了頓,從包裡摸出那張雨崩的地圖,在背麵寫下我的手機號,再送你張徒步路線圖,下次去雨崩,我給你當嚮導。電話彆刪,等你考上油畫係,我請你喝咖啡,用你喜歡的按壓壺衝。
她的畫快畫完了,在雪山的左下角,畫了個小小的相機,鏡頭對著雪頂,像在說我看見你了。相機旁邊,她畫了朵格桑花,花心裡的金黃,和我那天在青稞地看見的陽光,一模一樣。
七、彆時風贈言
離彆的那天,直白村的風把經幡吹得筆直,藍、白、紅、綠、黃五色布條在風裡嘩啦啦地響,像在數著告彆的話。
我在院子裡打包行李,攝影包敞著,裡麵放著洗好的照片——一張雪山全景,雪頂的金光像流淌的河;一張蘇晚在磨坊的背影,窗格的影子落在她身上,像件鏤空的衣裳;還有張抓拍的她笑起來的樣子,睫毛上沾著桃花瓣,左邊的梨渦盛著陽光。
蘇晚從樓上下來,手裡捧著個木框,用藍布蓋著。布是她畫架上的那塊,洗得發白,邊角還沾著點靛青顏料。給你的。她把木框塞進我懷裡,重量不輕,路上再看。彆現在拆,我怕你笑我畫得不好。
紮西的車停在門口,引擎突突地響,排氣管噴出的氣在地上卷出小旋風。我把木框放進後備箱,回頭時,看見她站在桃樹下,白色襯衫的領口彆著朵格桑花,是我昨天在青稞地摘給她的。花瓣有點蔫了,卻還倔強地開著。
我走了。我說,喉嚨有點發緊。揹包側袋裡的按壓式咖啡壺硌著腰,裡麵裝著她昨天給我的半袋曼特寧,說上海的咖啡冇直白村的香,帶著點吧。
嗯。她踢了踢腳下的花瓣,白色帆布鞋尖沾著點粉,和解的事……彆太急。直白村的風會記得等你的,就像等南迦巴瓦的雪頂一樣。
知道,我摸出揹包裡剩下的半袋咖啡豆,塞給她,袋子上還留著她畫的小太陽,下次用按壓壺衝,記得先泡三分鐘再壓活塞,味道更醇。我試過了,加卓瑪的酥油也挺好喝,你可以試試。
她接過去,忽然踮起腳,往我攝影包外側的口袋裡塞了樣東西,指尖擦過我的手背,像片羽毛落下來。路上喝。她說,耳尖紅得像天邊的霞。
車開出去時,我從後視鏡裡看了三次。
第一次,她還站在桃樹旁,舉著畫夾朝我揮,藍布在風裡飄,像隻藍色的鳥;第二次,她蹲在露台上,好像在畫什麼,白色的身影在桃花裡很顯眼,像朵不肯謝的花;第三次,民宿的木門被風關上,隻有那棵老桃樹的枝椏伸在牆外,像隻揮手的手。
車過紮西德勒寺時,我摸出她塞給我的東西——是塊用紅繩繫著的石頭,就是江灣撿的那塊月牙石,石麵上被她用顏料畫了個小小的太陽,和她在沙上畫的那個一模一樣。紅繩打得是個活結,像在說隨時可以解開。
打開木框時,夕陽正落在江麵上,把江水染成了金紅色。裡麵是幅畫,畫的是我們初見的江灣,霧還冇散,江麵上卻浮著顆金亮的太陽,而岸邊的礁石上,坐著兩個小小的人影,一個舉著相機,一個握著畫筆,影子在水裡融成一團。畫的天空上,南迦巴瓦的雪頂露了出來,像塊被擦亮的玉。
畫的背麵,用鉛筆寫著行字:直白村的雪會等風,我也是。
我把畫靠在副駕上,摸出手機給領導發訊息:下午到,和解方案我來擬。發送鍵按下的瞬間,江風從車窗鑽進來,帶著桃花的甜,吹起了攝影包裡露出的照片一角——那張雪山下的背影,蘇晚的白色衝鋒衣在風裡鼓著,像隻正要起飛的鳥。
車窗外,雲正往雪山的方向飄,像在說:等你回來。
我知道,我會回來的。等處理完上海的事,等蘇晚考上油畫係,等下一次桃花開,我會帶著按壓式咖啡壺,再來直白村。那時,我們要一起去雨崩看彩虹,一起在磨坊等水輪轉夠圈數,一起數經幡被風吹動的次數。
畢竟,直白村的雪會等風,而風,總會帶著想念回來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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