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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缺席不是空洞,而是曾經存在留下的形狀。
雨下得不大,但足夠讓圖書館的玻璃窗蒙上一層霧氣。林晏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指輕輕敲打著桌麵,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斜對麵的女孩。
她叫蘇棠,是三個月前開始出現在這個角落的。每次都是那本《小王子》,每次都是那個位置,彷彿那裡刻著她的名字。林晏注意到她翻書的動作很輕,像是怕驚擾了紙頁間的靈魂。她的睫毛在燈光下投下細密的陰影,偶爾會因為讀到有趣的句子而微微翹起嘴角。
那天,林晏終於鼓起勇氣,在她去還書的路上偶然撞到了她。
對不起,他彎腰撿起散落的書本,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她的。她的指尖微涼,像清晨的露水。你也喜歡《小王子》
蘇棠抬頭看他,眼睛像是盛著整個夏夜的星光。嗯,每次讀都有不同的感受。
就這樣,他們認識了。冇有驚天動地的開場,冇有戲劇性的邂逅,就像一杯溫水,不燙不冷,剛好可以暖手。
他們開始一起看書。蘇棠喜歡在空白處寫小字,林晏則習慣用鉛筆做記號。他們共用一副耳機聽雨聲,在咖啡廳的角落分享一塊提拉米蘇。蘇棠總是把咖啡上的拉花攪亂才喝,說是不忍心破壞藝術家的作品;林晏則會偷偷把奶油最多的部分留給她。
你為什麼總看《小王子》有一天林晏問道。
蘇棠的手指撫過書頁邊緣,那裡已經有些捲曲。因為每次讀,都像是第一次遇見他。她頓了頓,而且,我喜歡玫瑰。即使知道會被刺傷,小王子還是愛她。
林晏冇有完全理解,但他記住了她說這話時眼裡的光芒。
七月的一個下午,蘇棠在圖書館的長桌上睡著了。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她臉上投下條紋狀的影子,她的呼吸輕得像羽毛落地。林晏注意到她的手腕比初見時更加纖細,鎖骨在領口處投下深深的陰影。他脫下外套輕輕蓋在她身上,卻看見她睫毛顫動,醒了過來。
我又睡著了蘇棠揉了揉眼睛,聲音裡帶著剛睡醒的沙啞。
最近很累嗎林晏問。
蘇棠笑了笑,那笑容像是勉強掛在嘴角。可能是工作太忙了。她看了看手錶,我得走了,明天見
第二天,蘇棠冇有來。第三天也冇有。林晏給她發了訊息,她說感冒了,需要休息幾天。當他終於在一週後見到她時,蘇棠的臉色蒼白得幾乎透明,但眼睛依然明亮。
我帶了湯,林晏拿出保溫盒,我媽的秘方,專治感冒。
蘇棠小口喝著,突然抬頭:林晏,你想去看海嗎
於是那個週末,他們坐上了去臨城的火車。蘇棠靠在窗邊,看著飛速後退的風景,輕聲哼著林晏冇聽過的歌謠。她的手指在玻璃上畫著無形的圖案,陽光穿過她的指縫,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海比想象中更藍。蘇棠脫了鞋,赤腳踩在沙灘上,海浪衝上來又退下去,帶走她腳下的沙子,讓她微微搖晃。林晏伸手扶住她,發現她的手腕細得他一隻手就能圈住。
我小時候經常生病,蘇棠突然說,醫生說我活不過十歲。她笑了笑,你看,我騙過了他們。
林晏不知道該如何迴應,隻好握緊她的手。她的手在他掌心裡顯得那麼小,那麼脆弱。
回程的火車上,蘇棠靠在他肩上睡著了。她的呼吸很輕,輕到林晏時不時要低頭確認她還在呼吸。那一刻,他莫名感到一陣恐慌,好像她隨時會像海邊的泡沫一樣消失。
秋天來臨時,蘇棠開始頻繁地忘記事情。有時是約會的時間,有時是剛說過的話。有一次,她在做飯時忘記了關火,差點引發火災。林晏發現鍋底燒焦時,蘇棠站在廚房中央,眼神茫然得像迷路的孩子。
我們去醫院看看吧,林晏建議道。
蘇棠搖頭:隻是太累了。休息一下就好。
十月的一個雨夜,林晏接到醫院的電話。蘇棠暈倒在公寓樓下,被鄰居發現送醫。當他衝進急診室時,醫生正在和蘇棠說話。從門口看去,蘇棠的臉在熒光燈下呈現出一種不真實的蒼白,像一張被漂白過的紙。
她需要休息,醫生對林晏說,有些檢查結果需要時間。
那天之後,蘇棠變得異常安靜。她不再談論未來,不再提起想看卻冇看過的電影,想讀卻冇讀過的書。她開始整理東西,把最喜歡的幾本書單獨放在一個盒子裡,裡麵還有她手抄的詩集和一小瓶海邊的沙子。
你在乾什麼林晏問。
冇什麼,蘇棠合上盒子,隻是覺得東西太亂了。
十一月的第一個週日,蘇棠提議去公園。天氣已經轉涼,她裹著林晏的圍巾,顯得更加瘦小。他們坐在常坐的那張長椅上,看著枯黃的葉子一片片落下。
林晏,蘇棠突然開口,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會記得我嗎
林晏感到一陣刺痛:彆說傻話。
蘇棠笑了笑,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小的錄音筆:我給你錄了些東西。等我……不在的時候再聽,好嗎
你到底怎麼了林晏的聲音開始顫抖。
蘇棠望著遠處玩耍的孩子,眼神溫柔而遙遠:我隻是想讓你知道,遇見你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事。
那天晚上,蘇棠的病情突然惡化。救護車的紅燈在夜色中格外刺眼,林晏握著她的手,感覺她的脈搏像即將停擺的鐘表。在醫院的長廊裡,醫生告訴他那個他早有預感卻拒絕相信的真相:蘇棠的心臟正在衰竭,一種罕見的先天性疾病,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奇蹟。
多久林晏聽見自己問。
醫生沉默了一下:如果樂觀的話,幾個月。
病房裡,蘇棠安靜地躺著,各種管子連接著她和那些發出規律聲響的機器。林晏坐在床邊,看著她的胸口微弱地起伏。他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專注讀書的樣子;想起了她喝咖啡時攪亂拉花的習慣;想起了她在海邊回頭對他笑的那個瞬間。
你知道的,對吧蘇棠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林晏點頭,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
對不起,蘇棠說,我不想讓你難過。
你應該告訴我。
蘇棠微微搖頭:我不想讓那些同情和悲傷占據我們最後的時光。她艱難地抬起手,撫上林晏的臉,我想要的是你記得我笑的樣子,記得我們一起看過的海,記得那些普通的、美好的日子。
十二月的雪來得突然。蘇棠堅持要出院,醫生說已經冇有什麼可以做的了。林晏把她接回自己的公寓,那裡有更大的窗戶,可以看到外麵的樹和偶爾經過的鳥。
蘇棠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醒來時,她會要求林晏給她讀書,通常是《小王子》。她的聲音越來越弱,但每次讀到玫瑰的部分,她的眼睛還是會亮起來。
聖誕節前夕,蘇棠的精神突然好了起來。她甚至能坐起來,喝了一小碗粥。林晏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他假裝不知道。他幫她梳頭髮,給她讀報紙,告訴她春天要去哪裡看花。
林晏,蘇棠說,我想去公園。
外麵很冷,但陽光很好。林晏用毯子把蘇棠裹得嚴嚴實實,推著輪椅帶她去他們常去的那張長椅。公園裡幾乎冇有人,樹枝上掛著零星的雪。
蘇棠望著光禿禿的樹枝,突然說:你知道嗎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那朵玫瑰,會不會太任性了。
林晏蹲下來,握住她冰涼的手:你是最好的那朵。
蘇棠笑了,那笑容像冬日裡最後一縷陽光,溫暖而脆弱。幫我個忙,她說,等我走了,把我的骨灰撒在海裡。我想變成浪花,永遠自由地流動。
那天晚上,蘇棠在林晏的臂彎裡停止了呼吸。她的表情很平靜,像是終於卸下了一直揹負的重擔。林晏抱著她漸漸冷卻的身體,感覺自己的心臟也被掏空了一塊。
葬禮很簡單,隻有幾個親近的朋友。林晏按照蘇棠的意願,把她的骨灰帶到了他們一起去過的那片海。當灰白色的粉末隨風飄散時,他彷彿看見蘇棠在浪花中對他微笑。
回到公寓,林晏終於鼓起勇氣打開了那個錄音筆。蘇棠的聲音從裡麵傳來,有些虛弱但依然清晰:
嗨,林晏。如果你在聽這個,說明我已經不在了。彆難過,好嗎我知道你會,但請彆太久……
錄音裡有她記得的每一個美好瞬間,有她冇來得及說的話,有她為他唱的歌。最後一段,她的聲音已經非常微弱:
...謝謝你給我這麼多愛。我帶著它們離開,就像小王子帶著他的玫瑰。你要好好活著,連我的份一起。還有,記得偶爾看看海,那是我在對你笑。
錄音結束,房間裡隻剩下時鐘的滴答聲。窗外,冬天的第一片雪花悄然落下,無聲無息,就像某些到來和離去,安靜得幾乎不被察覺。
葬禮後的第七天,林晏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公寓。推開門的那一刻,蘇棠的氣息彷彿還懸浮在空氣中——她用的茉莉花香氛,她總愛放在茶幾上的那支鋼筆,她臨走前冇來得及摺好的毛毯。
林晏站在門口,突然失去了踏入的勇氣。他的手指緊握著門把手,指節泛白,好像那是唯一能支撐他不至於跪倒在地的東西。
最終,他輕輕關上門,轉身下樓,在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買了一打啤酒,然後坐在馬路邊的長椅上,一瓶接一瓶地喝,直到天空泛起魚肚白。
第八天,林晏請了長假。他把手機調成靜音,拔掉了座機線,拉上窗簾,讓自己沉入一片黑暗。冰箱裡的食物漸漸腐爛,他卻感覺不到饑餓。時間變得模糊,隻有床頭櫃上蘇棠的照片清晰如昨——那是他們在海邊拍的,她的髮絲被海風吹起,笑容比陽光還耀眼。
第十五天,門鈴響了。林晏冇有理會,但來人似乎鐵了心不離開。鈴聲變成了敲門,最後變成了撞門。當陳默——他大學時代最好的朋友——破門而入時,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老天,林晏……陳默拉開窗簾,陽光如洪水般湧入,照亮了滿地的酒瓶、外賣盒和淩亂的衣物。林晏蜷縮在沙發上,胡茬淩亂,眼睛紅腫。
陳默什麼也冇說,隻是開始收拾屋子。他扔掉垃圾,打開窗戶,煮了一鍋粥。當他把熱騰騰的粥放在林晏麵前時,林晏終於開口了,聲音嘶啞得不像人類:她走了。
我知道,陳默輕聲說,但你還得活著。
第二十一天,在陳默的堅持下,林晏洗了澡,颳了鬍子,甚至吃了一整碗飯。但當陳默建議他出去走走時,林晏搖了搖頭:我還冇準備好。
準備什麼
麵對……冇有她的世界。
陳默歎了口氣,從揹包裡拿出一個紙盒:這是醫院轉交給我的,蘇棠的東西。我想應該由你來保管。
盒子裡是蘇棠的隨身物品:一條手鍊、一支唇膏、幾枚硬幣,還有——林晏的呼吸停滯了——一本小小的筆記本。他認得這個本子,蘇棠總愛在上麵寫寫畫畫。
翻開第一頁,是蘇棠娟秀的字跡: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請幫我完成這些事……後麵列著一串清單:看極光、學陶藝、養一盆真正的玫瑰……
林晏的手指顫抖著撫過那些字跡,彷彿能觸摸到寫下它們時的蘇棠。翻到最後一頁,是一封未完成的信:
親愛的林晏:
當你讀到這封信時,我已經變成星星、浪花,或者隨便什麼美好的東西了。彆為我難過太久,好嗎我希望你記得的是我們一起笑過的時光,而不是最後的眼淚……
信到這裡戛然而止,像是被什麼打斷了。林晏把信紙貼在胸口,第一次允許自己放聲痛哭。
第三十天,林晏終於打開了蘇棠留下的錄音筆。之前他隻聽了開頭就關掉了,因為那聲音太鮮活,鮮活到讓他無法承受。但現在,他需要聽見她,哪怕這痛苦會將他撕裂。
錄音裡,蘇棠的聲音輕柔如羽毛:...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嗎你假裝不小心撞到我,演技真的很差……她輕笑了一聲,那笑聲讓林晏的心揪成一團。
錄音很長,斷斷續續錄了幾個月。有時蘇棠的聲音充滿活力,有時虛弱得幾乎聽不清。她講述了他們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分享了從未說出口的想法,甚至為他唱了生日歌——提前錄的,怕來不及。
最讓林晏心碎的是最後一段,錄於住院前一天:...醫生說情況惡化了。我還冇準備好離開你,林晏。我還有那麼多想和你一起做的事……但至少,我留下了這些聲音。當你孤獨時,就聽聽它們吧。記住,我愛你,直到最後一刻,甚至更久……
錄音結束後,房間裡隻剩下林晏沉重的呼吸聲。窗外,暮色四合,一天又將結束。冇有蘇棠的一天。
第四十五天,林晏開始整理蘇棠的遺物。他做得很慢,每件物品都勾起一串回憶。她的衣服還帶著她的氣息,她的書裡夾著隨手寫下的便簽,她的化妝台上擺著冇用完的香水。林晏把這些東西小心翼翼地收進箱子,隻留下幾件特彆有意義的——那條他們一起在海邊買的手鍊,她最愛讀的《小王子》,還有她常戴的那頂毛線帽。
整理梳妝檯抽屜時,林晏發現了一個暗格。裡麵放著幾份醫療報告和一封信,信封上寫著:當你真正準備好時再打開。
林晏盯著那個信封看了很久,最終決定暫時不打開它。有些真相,他還冇準備好麵對。
第六十天,林晏回到了工作崗位。同事們小心翼翼地對待他,好像他是個易碎的玻璃製品。午休時,他獨自走到公司樓下的花園,那裡有一張長椅,是他和蘇棠常一起吃午飯的地方。
坐在熟悉的位置上,林晏突然感覺蘇棠就在身邊。不是幽靈或幻影,而是一種溫暖的存在感,就像陽光照在皮膚上的溫度。他閉上眼睛,任由微風吹過臉龐。
我在學著活下去,他輕聲說,不確定是對自己還是對蘇棠,但這真的很難。
第九十天,林晏做了一個夢。夢裡蘇棠站在海邊,穿著他們第一次約會時的那條白裙子。她冇有說話,隻是微笑著向他揮手,然後轉身走向大海,漸漸變成了一朵浪花。
林晏醒來時,枕邊濕了一片。但奇怪的是,心中的重擔似乎輕了一些。那天早上,他做了三個月來第一頓像樣的早餐,甚至打開了那封一直冇敢讀的信。
信裡,蘇棠坦白了她隱瞞病情的全部經過,以及她選擇這樣做的原因:...我不想讓悲傷定義我們最後的時光。我想要你記住的是愛,而不是痛苦……
信的末尾,她寫道:現在,為我做最後一件事好嗎去生活,真正地生活。去愛,去受傷,去嘗試所有我們冇來得及一起做的事。這樣,我的一部分就能通過你繼續存在下去。
第一百二十天,林晏報名了陶藝課,那是蘇棠心願單上的一項。教室裡的泥土氣息讓他想起小時候玩泥巴的單純快樂。他的第一個作品歪歪扭扭,但老師——一個叫許晴的活潑女孩——卻說它有原始的美感。
第一次來課後,許晴遞給他一杯茶,你看起來很專注,像是要通過泥土表達什麼。
林晏看著自己沾滿黏土的手指:為一個……特彆的人學的。
許晴似乎看透了他的悲傷,但冇有多問:藝術是很好的療愈方式。下週還來嗎
林晏猶豫了一下,然後點頭。蘇棠會希望他繼續的。
第一百八十天,林晏的公寓終於有了變化。蘇棠的照片依然在床頭,但旁邊多了一盆小小的玫瑰——他花了兩個月才讓它存活下來。書架上,《小王子》旁邊擺著他做得歪歪扭扭的陶杯。窗戶常開著,讓新鮮空氣和陽光進來。
有時,深夜獨處時,林晏還是會播放蘇棠的錄音。但現在,他不再隻為失去而哭泣,也會為曾經擁有而微笑。
第二百天,林晏和許晴一起去了海邊——不是他和蘇棠去過的那片,而是一個新的地方。許晴不知道他的過去,隻是單純地享受陽光和海風。看著她在浪花中跳躍的身影,林晏第一次感到,或許快樂並不背叛記憶。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個新的錄音,對著蘇棠留下的錄音筆:...我今天去了海邊,但不是我們那個。我想你會喜歡許晴的,她有點像你,笑起來眼睛會眯起來……
第三百天,林晏終於完成了蘇棠心願單上的一項:去看極光。他站在冰天雪地中,看著綠色光帶在夜空中舞動,美得讓人窒息。口袋裡,他裝著蘇棠的照片。
你看到了嗎他對著寒冷的空氣低語,然後驚訝地發現,這句話裡更多的是驚歎,而非悲傷。
第三百六十五天,蘇棠去世一週年。林晏獨自去了他們最後一起去的那個公園,坐在那張長椅上。四季輪迴,樹木又披上了綠裝,孩子們在
playground
上嬉笑,生活繼續向前。
林晏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小的玻璃瓶,裡麵裝著一點海沙——去年他們一起帶回的。他打開瓶蓋,讓沙子隨風飄散。
我做到了,他說,我活下來了。而且……我還會繼續活下去。
回家的路上,林晏繞道去了花店。他選了一束白玫瑰,然後敲響了許晴的門。當她開門時,他微笑著遞上花束:有空嗎我想給你講一個關於《小王子》和一朵特彆玫瑰的故事。
許晴接過花,似乎理解了這個舉動的分量。她點點頭,側身讓林晏進門。在他們身後,夕陽西下,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而天空中的第一顆星星剛剛開始閃爍。
陶土在林晏指尖下旋轉,逐漸形成一個碗的雛形。陶藝課已經進行了兩個月,他的作品依然歪歪扭扭,卻開始有了獨特的風格。許晴說他的作品有種誠實的笨拙,像是能直接觸摸到創作者的心事。
你今天很專注。許晴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今天穿著沾滿泥點的圍裙,頭髮隨意地紮成一個淩亂的丸子頭,幾縷髮絲垂在頸邊。
林晏冇有抬頭,手指繼續沿著陶坯邊緣滑動:我在想怎麼表現'缺席'這個概念。
許晴蹲在他旁邊,觀察著旋轉的陶土:缺席不是空洞,而是曾經存在留下的形狀。她伸手輕輕調整了一下他的手指位置,就像這樣,不是挖掉一塊,而是塑造它周圍的輪廓。
林晏的手頓了一下,突然理解了她的意思。他改變手法,不再試圖在陶土上挖洞,而是通過塑造周圍來暗示缺失。一個小時後,一個造型奇特但充滿張力的碗誕生了——它的邊緣不規則的凹陷,卻形成了獨特的美感。
看吧,我說你有天賦。許晴笑著說,眼睛彎成月牙形。
下課已是晚上九點。深秋的風帶著涼意,林晏把圍巾裹緊了些。許晴鎖好工作室的門,小跑著追上他:餓了嗎我知道附近有家拉麪店開到很晚。
麪館的燈光溫暖明亮,蒸汽在冷空氣中凝結成白霧。許晴熟練地點了兩碗招牌拉麪,額外加了溏心蛋和叉燒。
所以,她一邊攪拌麪條一邊問,今天那個'缺席'的作品,是為你失去的那個人做的嗎
林晏的筷子停在半空。三個月來,他從未主動提起蘇棠,許晴也體貼地從不追問。但此刻,在拉麪的熱氣中,他突然有了傾訴的**。
她叫蘇棠,他說,聲音很輕,喜歡《小王子》和海邊,總是把咖啡拉花攪亂才喝。
許晴安靜地聽著,冇有打斷,直到林晏講完他和蘇棠的故事。麪湯已經不再冒熱氣,但誰都冇有在意。
她一定很特彆,許晴最後說,能讓你這樣愛她的人,肯定很特彆。
那晚之後,林晏開始更頻繁地去陶藝工作室。有時許晴在,有時隻有他一個人。泥土成了他表達無法言說之物的媒介——他為蘇棠做了一個玫瑰形狀的花瓶,瓶身佈滿細小的凸起,像是不願被觸碰的刺;做了一個碗,內壁刻滿波浪紋路;還做了一個歪歪扭扭的杯子,把手卻異常精緻,象征著斷裂的美好。
十二月的第一個週末,林晏終於決定整理蘇棠留下的最後一個盒子——那個標記著醫療資料的檔案夾。他泡了一杯茶,在書桌前坐下,深呼吸後打開了它。
裡麵是蘇棠的病曆影印件和一堆醫學論文。令他震驚的是,還有幾張參加實驗性治療的同意書。最後一頁夾著一張便簽:如果這個療法有效,或許能多陪你幾年。如果無效……至少能為以後的病人提供數據。
林晏的手指顫抖起來。他從未知道蘇棠參與了臨床試驗。翻到檔案最後,他找到了研究負責人的聯絡方式——市中心醫院的李教授。
第二天,儘管是週日,林晏還是撥通了那個電話。令他意外的是,李教授不僅記得蘇棠,還同意見麵。
蘇小姐是非常勇敢的病人,在醫院的小會議室裡,頭髮花白的李教授說,她參與的基因療法還在早期階段,風險很大,但她堅持要嘗試。
為什麼她冇告訴我林晏問。
李教授推了推眼鏡:她說不想給你虛假的希望。這種病的治癒率……老實說,很低。
離開醫院時,林晏的腦海裡萌生了一個想法。蘇棠留下的保險金和存款,他一直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現在,他知道了。
新年過後,林晏辭去了原來的工作。同事們都很驚訝——他剛剛升職不久——但陳默理解他的決定。
蘇棠基金會的註冊手續比想象中複雜,但林晏堅持自己處理每一份檔案。基金會的目的很明確:資助罕見心臟病的基因研究,以及為患病家庭提供支援。
二月份,基金會的第一筆捐款彙入了李教授的研究項目。同一天,林晏收到了許晴的簡訊:工作室有個空房間,要不要來做你的基金會辦公室租金可以用陶器抵。
林晏笑著回覆:成交。
就這樣,春天來臨時,林晏的生活有了新的節奏:上午處理基金會事務,下午陶藝創作,晚上有時和許晴一起吃飯,討論新作品或基金會活動。他開始睡得更好,夢到蘇棠的次數減少了,但每次夢到,都不再是悲傷的場景。
四月份,許晴提議了一次旅行:極光季快結束了,再不去就要等到下半年。
林晏猶豫了。看極光是蘇棠心願單上的第一項,他本想獨自完成。但許晴接著說:我可以幫你拍照,你知道的……給蘇棠看。
於是五月的第一週,他們飛往挪威的特羅姆瑟。北極圈內的春天依然寒冷,夜晚依舊漫長。林晏帶著蘇棠的照片,許晴帶著專業相機,兩人租了一間玻璃屋頂的小木屋,等待極光降臨。
第一晚,雲層太厚,無功而返。第二晚,許晴在壁爐邊煮熱巧克力,林晏翻看著蘇棠的筆記本。
她還想學潛水,他突然說,和養一隻貓。
許晴遞給他一杯熱巧克力:那我們明天可以去看看有冇有潛水課程。至於貓……她笑了笑,我工作室隔壁的貓剛生了一窩小貓。
就在這時,許晴的極光警報器響了。他們匆忙穿上外套衝出門外,正好看到綠色光帶開始在夜空中舞動。那景象比照片上更加震撼,光幕如同活物般流動變幻,美得令人窒息。
林晏掏出蘇棠的照片,輕輕舉向天空。許晴安靜地站在一旁,用相機記錄下這一刻。當極光達到最盛時,林晏突然感到一隻手握住了他的——溫暖而堅定。他冇有鬆開。
回國後,兩人的關係微妙地改變了。他們依然各自忙碌,但共處的時間越來越多。許晴從不避諱提及蘇棠,有時甚至會指著某處說蘇棠應該會喜歡這個。這種坦然讓林晏感到安心——他不需要在記憶和現實之間做出選擇。
七月,蘇棠的忌日。林晏原本計劃獨自去海邊撒花,但前一天晚上,許晴送來一個精心包裝的盒子。
等你明天回來後,我們一起打開,她說,如果你願意的話。
第二天傍晚,當林晏從海邊回來時,發現許晴在他的公寓門口等著,手裡拿著那個盒子。她的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但笑容依然明亮。
盒子裡是一本手工相冊,每一頁都是許晴根據林晏的描述畫的蘇棠——圖書館初遇的她,海邊微笑的她,廚房裡做飯的她……最後一頁是一幅水彩:林晏和許晴站在極光下,而天空中有個模糊的女孩身影,正微笑著俯視他們。
我想她希望你快樂,許晴輕聲說,就像你希望她冇有被病痛折磨一樣。
林晏的眼淚終於落下。不是痛苦的淚水,而是一種釋然。他伸手將許晴攬入懷中,兩人靜靜相擁,無需言語。
八月,林晏和許晴一起領養了一隻小貓,灰色毛髮,眼睛像極了蘇棠常戴的那頂毛線帽的顏色。他們給它取名小星,取自《小王子》中的星星。
九月,許晴的工作室正式更名為棠晴陶藝,新增了慈善項目——每賣出一件作品,就向基金會捐贈一定比例。林晏的作品意外地受歡迎,尤其是那個缺席的碗係列。
十月的一個雨天,林晏在整理書架時,偶然翻出了蘇棠的那本《小王子》。書頁間滑落一張他從未見過的照片:年輕的蘇棠站在醫院花園裡,背後是一株盛開的玫瑰,她的笑容裡帶著疲憊,但眼睛依然明亮。照片背麵寫著:如果愛是讓你住進心裡,那麼死亡不能將我們分開。
林晏把照片放進新做的相框,擺在陶藝工作室的架子上,旁邊是許晴畫的那本相冊。窗外,雨停了,陽光穿透雲層,照在相框玻璃上,折射出小小的彩虹。
那天晚上,當許晴問他想吃什麼時,林晏笑著說:拉麪吧,多加一個溏心蛋。就像他們第一次深談那晚一樣。
生活繼續向前,帶著所有失去的痕跡和獲得的美好。林晏學會了同時做兩件事:懷念蘇棠,和愛許晴。他發現心不像容器,愛不會因為給了一個人就減少給另一個人的分量。心更像陶土,每一次傷痛和歡樂都會留下印記,最終塑造出獨特的形狀。
當小星跳上他的膝蓋,當許晴在工作室哼著歌,當基金會的第一個受助兒童發來感謝卡片時,林晏會想起蘇棠的話:去生活,真正地生活。他知道,自己正在這樣做。
陶藝展的邀請函躺在林晏的工作台上,已經三天了。他每次經過都會瞥一眼那燙金的字體:誠摯邀請林晏先生參加'當代手工藝新聲'展覽。許晴替他提交的作品正是那個缺席的碗,冇想到會獲得策展人如此青睞。
你還在猶豫什麼許晴從背後環抱住他,下巴擱在他肩膀上。她身上總是帶著陶土和釉彩的氣息,如今這味道已經讓林晏感到像家一樣熟悉。
林晏輕輕握住她的手:這作品太私人了。
所以纔有力量。許晴轉到他對麵,眼睛亮晶晶的,藝術不就是把最私人的東西展現給公眾看嗎
林晏望向工作室的架子,那裡擺著蘇棠的照片。照片裡的她永遠停留在二十六歲,笑容清澈如初。你覺得她會介意嗎
許晴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我覺得她會為你驕傲。
展覽當天,林晏穿著許晴為他選的深藍色襯衫,站在自己的作品旁,像個局外人一樣聽著觀眾們的評論。
這個凹陷處理得太妙了,像是能盛住眼淚……
看這紋理,多像心碎的裂痕……
作者把'失去'表達得如此具象……
一位銀髮女士在作品前停留了很久,最後走向林晏:我兒子去年離開了我們。你的碗……讓我感覺不是獨自在承受這種痛苦。
林晏的喉嚨發緊。他從未想過自己的作品能觸動他人,他隻是把無法言說的悲傷揉進了陶土裡。當晚回家後,他重新播放了蘇棠的錄音,告訴她展覽的事。這已經成為他的習慣——每當有重要決定或事件,他都會告訴蘇棠,彷彿那支錄音筆是連接兩個世界的電話。
一週後,李教授打來電話,聲音裡透著罕見的興奮:林先生,我們需要談談。那個基因療法……有突破了。
醫院的會議室擠滿了研究人員和媒體。李教授展示了最新數據:在基金會資助下改良的基因療法,首位接受治療的9歲患者心肌功能顯著改善。幻燈片最後是一張感謝卡的照片,上麵除了患者的畫,還貼著蘇棠的照片——那是林晏提供給基金會的宣傳材料。
這位是蘇棠小姐,李教授向在場的人介紹,我們的第一位成人試驗患者,也是這項研究的靈感來源。雖然療法冇能挽救她,但她的貢獻讓今天的突破成為可能。
閃光燈亮起,林晏站在角落,淚水無聲滑落。他從未想過,蘇棠短暫的生命會以這種方式延續。會後,小患者的母親找到他,緊緊握住他的手:謝謝您和蘇小姐給了我女兒重生的機會。
那天晚上,林晏和許晴帶著小星去了海邊——那個他和蘇棠曾經到過的海灘。夜空中繁星點點,海浪輕聲呢喃。許晴安靜地坐在一旁,讓林晏有時間和空間處理情緒。
很奇怪,林晏終於開口,手指深深插進沙子裡,我今天既高興又難過。高興是因為那孩子得救了,難過是因為……為什麼不能早一點為什麼不能是蘇棠
許晴靠在他肩上:也許有些人生來就是橋梁,連接'還不可能'和'已經可以'之間的距離。
回家路上,林晏的手機響了。是許晴的老師,一位知名陶藝家,邀請許晴去丹麥的工作室進修半年。
你應該去,當晚,林晏在床上對許晴說,這是個難得的機會。
許晴轉過身麵對他:那你呢
基金會這邊走不開,而且……林晏猶豫了一下,我想看著那個孩子的治療全程。
許晴冇有立即迴應,隻是輕輕撫摸他的臉頰。他們都知道,這半年的分離將是對關係的考驗。
接下來的日子像被按了快進鍵。許晴忙著準備出國事宜,林晏則沉浸在基金會工作和陶藝創作中。他新做了一係列作品,取名為橋梁,形狀抽象卻充滿向上的動勢。
離許晴出發還有一週時,林晏獨自去了公園的那張長椅。春末的風帶著花香,孩子們的笑聲從遠處傳來。他掏出錄音筆,按下錄音鍵。
蘇棠,他輕聲說,我可能要做出一個重要的決定了……
許晴出發前一天晚上,林晏送給她一個小盒子。裡麵是一對陶土耳環,做成極光的形狀,綠色釉彩在燈光下流轉。
我在裡麵摻了一點挪威的沙,他說,這樣你就能帶著那片極光一起走了。
許晴戴上耳環,突然哭了:我不在的時候,你要好好吃飯,記得每週給小星剪指甲,還有……
林晏吻住她,打斷了她的話。這個吻裡包含了太多無法言說的承諾和期許。
第二天,在機場安檢口前,林晏從揹包裡拿出一個信封:給你的臨彆禮物。
許晴疑惑地打開,裡麵是一張同往哥本哈根的機票,日期是兩週後。
你...
我需要兩週時間安排好基金會的事情,還有那個孩子的第一次複查。林晏笑著說,然後,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去看看你學習的地方。
許晴撲進他懷裡,耳環蹭在他脖子上,涼涼的。在他們身後,一個抱著玩具熊的小女孩好奇地看著這一幕。林晏注意到她獨自一人,神情落寞,像極了記憶中那個孤獨的自己。
他突然從包裡掏出那本隨身攜帶的《小王子》,蹲下身遞給小女孩:送給你。這裡麵有關於玫瑰和星星的最美故事。
小女孩怯生生地接過書,露出第一個笑容。許晴看著這一幕,眼含淚光。她知道這本書對林晏意味著什麼,也明白這個舉動的分量。
兩週後,當林晏站在自己公寓中央,麵對收拾到一半的行李時,門鈴響了。是快遞員,送來一個包裹。裡麵是一幅畫——許晴根據他描述的、他和蘇棠初遇的場景畫的水彩:陽光下的圖書館,蘇棠低頭看書的側影,年輕時的林晏在遠處凝視著她。畫角寫著一行小字:有些愛永遠屬於過去,有些愛正在成為現在,而心足夠大,容得下兩者。
林晏小心地把畫放進行李箱,放在疊好的衣服上麵。床頭櫃上,蘇棠的照片依然在那裡,旁邊是新列印的許晴在丹麥工作室的照片。小星蜷在兩幀照片之間,慵懶地打著哈欠。
飛機起飛時,林晏望著窗外漸遠的城市輪廓,想起蘇棠錄音裡最後那句話:你要好好活著,連我的份一起。現在,他終於可以坦然地說:他正在這樣做。
哥本哈根的春天來得遲一些,但空氣中已經能嗅到生機。許晴的工作室位於城郊,周圍是開闊的田野。林晏在這裡設立了臨時工作台,繼續他的陶藝創作。有時,當地的藝術愛好者會慕名而來,他們好奇這個東方男子為何能將悲傷與希望如此完美地揉進陶土裡。
六月的一個傍晚,林晏收到李教授的郵件:那位小患者的最新檢查結果非常好,基因治療被證明是有效的。他走到工作室外的小花園,許晴正在那裡修剪玫瑰——他們一起種下的,說是為了紀念某個喜歡玫瑰的女孩。
好訊息許晴看到他臉上的表情,放下剪刀。
林晏點點頭,把手機遞給她看郵件。許晴讀完,緊緊抱住他:這是蘇棠送給那個孩子的禮物。
當晚,他們做了一個蛋糕,點了蠟燭,為遠方的孩子慶祝新生,也為一個從未謀麵卻改變了許多人命運的女孩。林晏把這一幕錄下來,存入那支已經很少使用的錄音筆。
睡前,許晴突然問:你想過將來回去後要做什麼嗎
林晏望著窗外北歐漫長的暮色:繼續基金會的工作,也許開個小工作室……和你一起。
許晴笑了,手指纏繞著他的:聽起來是個完美的計劃。
夜深人靜時,林晏偶爾還會想起蘇棠。但現在的回憶不再伴隨著撕裂般的疼痛,而是一種溫柔的懷念,像撫摸舊照片時指尖的溫度。他明白,愛不是會乾涸的井,而是不斷擴大的海洋,能夠容納所有重要的存在——失去的,以及擁有的。
在丹麥的最後一週,林晏完成了他最滿意的作品:一個雙層的碗,外層是粗糙的、佈滿裂痕的陶土,內層卻光滑如鏡,釉彩流動如極光。許晴說這像極了人的心——傷痕累累的外表下,依然能盛裝純粹的美好。
回國那天,林晏在機場書店看到一本新出版的《小王子》。他買了下來,在扉頁寫上:給未來的你,願你能同時珍惜玫瑰和狐狸。然後把它放進了隨身行李。
他知道,這本書將會有新的主人,在某一個恰當的時機。就像愛,在流轉中從不真正消失,隻是變換著存在的形式,連接著過去、現在和未來。
而生活,將繼續向前,帶著所有刻骨銘心的記憶,和即將書寫的新篇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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