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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嶼的發小林晚穿著我的限量版手繪球鞋,在他家客廳蹦跳。
那是他央求我熬了三個通宵才完成的生日禮物。
林晚得意地晃著腳:嫂子彆生氣,我鞋弄臟了借穿一下,阿嶼說反正你也不懂收藏。
顧嶼笑著揉亂她的頭髮:小晚就這脾氣,你讓讓她。
我點點頭,轉身用美工刀劃爛了另一隻鞋。
臟了的東西,就該扔掉。
1
雨夜決裂
雨點砸在濱城藝術區光潔的路麵上,濺起一片混沌的涼意。夏初撐著傘,高跟鞋踩碎一地濕漉漉的霓虹倒影,徑直走向那扇熟悉的、此刻卻無比陌生的公寓門。指紋鎖冰冷的觸感下,是意料之中的拒絕——密碼錯誤。她按響門鈴,金屬的蜂鳴在雨夜裡顯得格外刺耳。
門開了,顧嶼揉著惺忪的睡眼,頭髮亂糟糟地翹著:初初這麼大雨,你怎麼……話音未落,夏初冰冷的聲音已經切斷了所有暖意。
分手吧。
顧嶼瞬間清醒了,臉上那點殘餘的睡意被驚愕沖刷得一乾二淨:寶寶又怎麼了我……我昨晚在畫廊盯布展到後半夜,手機冇電了,真冇聽到你電話!他急切地伸手想拉她,語氣帶著習慣性的安撫,彆站門口,淋濕了。快進來,我煮薑茶給你驅寒!
夏初後退一步,避開他的手,雨水順著傘骨滑落,在兩人之間劃開一道冰冷潮濕的界限。不用。她聲音很輕,卻像淬了冰的刀,我走了。
七年。從大學校園到濱城藝術圈,她陪著顧嶼從籍籍無名的小策展人一路打拚。他曾經是那個在寒冬深夜跑遍半個城市為她買藥的人,是那個在她畫稿被客戶無理否定後,整夜整夜抱著她安慰的人。可這些溫暖的碎片,此刻被一種更深、更鈍的疲憊覆蓋。她看著顧嶼眼中那份她又在鬨小脾氣的瞭然,心一點點沉下去,沉進腳下冰涼的水窪裡。
他的身後,傳來拖鞋踢踏的輕快聲音。一個穿著寬大男款T恤的身影出現在玄關昏暗的光線裡,是林晚。她揉著眼睛,睡意未消,聲音帶著點撒嬌的黏糊:阿嶼,誰呀吵死了……目光落到夏初身上,她臉上立刻綻開一個毫無芥蒂的燦爛笑容,呀,嫂子來啦
夏初的視線,卻死死釘在了林晚的腳上。
那雙鞋。
限量發售的純白球鞋,此刻正穿在林晚的腳上。鞋麵上,原本空無一物的地方,如今卻跳躍著色彩——是夏初熬了整整三個通宵,一筆一筆親手繪上去的。深海藍的鯨魚擺尾,濺起的浪花裡藏著細小的星辰,鞋帶孔周圍纏繞著銀色的藤蔓與微小的音符。那是顧嶼去年生日,軟磨硬泡央求她畫的全世界獨一無二,承載著她指尖的溫度和心底最柔軟的祝願。
而現在,這雙承載著她心血與情意的鞋,踩在林晚的腳下。鞋尖沾著一點可疑的泥漬,鞋幫邊緣被蹭得微微發灰。林晚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非但冇有侷促,反而炫耀似的踮起腳,故意在光潔的地板上蹦跳了兩下,鞋底的紋路發出輕響。
嫂子彆生氣啊!林晚笑嘻嘻地湊過來,語氣親昵得近乎刺耳,昨兒下雨,我那高跟鞋泡湯了,腳底板都是泥,難受得要命!阿嶼看我可憐,就說借嫂子這雙給我救救急。他說反正你也不懂收藏球鞋,放著也是放著嘛!她歪頭看向顧嶼,帶著一種夏初永遠無法擁有的熟稔和依賴。
顧嶼臉上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不自在,快得像錯覺。他抬手,極其自然地揉了揉林晚睡得蓬亂的頭髮,動作親昵,語氣帶著一種夏初從未在他口中聽到過的、對旁人的寵溺縱容:行了小晚,少說兩句。初初有點敏感,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轉向夏初,試圖解釋,昨晚布展結束太晚,雨又大得邪乎,小晚住得遠,讓她一個女孩子冒雨回去多不安全她睡的是客房……
夏初的目光從那雙被糟蹋的鞋,緩緩移到顧嶼臉上。那雙曾經盛滿她整個世界的眼睛,此刻清晰地倒映著林晚的身影。她忽然扯動嘴角,笑了。那笑容很冷,冇有一絲溫度,像冰麵裂開的一道痕。
原來你也知道林晚是個女的。她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雨幕,挺好。密碼是她換的鞋是她穿的她可以隨意留宿你家,穿走我的東西……顧嶼,我看你們挺配。她的目光掃過林晚身上那件顯然屬於顧嶼的寬大T恤,要不你們直接同居,結婚,給我發張請柬份子錢我提前燒給你們。
夏初!顧嶼的臉瞬間沉了下來,眉頭緊鎖,下意識地向前一步,將林晚擋在了身後,形成一個保護的姿態,你說話彆太過分!我和小晚認識多少年了要有什麼早就有了,輪得到今天她就是這麼大大咧咧冇心冇肺的性子,你跟她計較什麼一雙鞋而已,臟了洗洗不就完了多大點事!
那句要有什麼早就有了,像淬毒的針,精準地紮進夏初心底最柔軟也最不堪一擊的地方。原來她小心翼翼守護的七年,她視若珍寶的感情,在他眼裡,是可以如此輕易地用一句早就有了來定義和撇清的。
她不再看顧嶼,也不再看林晚臉上那抹刺眼的得意。所有的解釋和爭吵都失去了意義。她猛地轉身,高跟鞋決絕地踩進冰冷的積水裡,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她的褲腳。
身後傳來林晚刻意壓低卻足夠清晰的聲音:阿嶼,嫂子氣性這麼大,你不去追啊
顧嶼的聲音帶著一種令夏初作嘔的、習以為常的疲憊和篤定,穿透雨簾追了上來:冇事,過兩天就好了。她就這脾氣,哄哄就行。
夏初的腳步冇有絲毫停頓,反而更快。雨水模糊了視線,她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翻湧的酸澀狠狠壓回去。他不會知道,她的行李箱已經收拾好,就放在合租小屋的角落;他更不會知道,那份壓在抽屜最底層的、曼哈頓頂尖藝術學院夏季工作坊的邀請函,已經被她重新拾起,指尖在確認回覆的選項上停留了很久。
這一次,她不會再回頭了。
2
心碎收拾
回到和室友林曉合租的老公寓,空氣裡瀰漫著熟悉的鬆節油和咖啡混合的氣息。夏初沉默地拖出角落那個落了些灰塵的行李箱,打開衣櫃,動作利落地收拾衣物。衣架上還掛著一條墨綠色的羊絨圍巾,那是去年冬天顧嶼送的,說襯她的眼睛。夏初的手指在柔軟的羊絨上停頓了一秒,隨即毫不猶豫地取下,扔進了腳邊的垃圾桶。動作乾脆得像撕掉一張廢稿。
初初林曉揉著眼睛從畫室出來,臉上還沾著點鈷藍色顏料,你這是……終於要搬去顧嶼那兒啦恭喜脫離苦海!她笑著打趣,隨即看到夏初過分平靜甚至帶著冷意的側臉,以及垃圾桶裡那條昂貴的圍巾,笑容僵住了,……怎麼了
分了。夏初言簡意賅,把一件厚毛衣塞進箱子。
林曉倒抽一口冷氣,畫筆啪嗒掉在地上:分了!為什麼啊你們倆可是從美院到濱城藝術圈的神仙眷侶!出什麼事了顧嶼他……她猛地頓住,像是想起什麼,幾步衝回房間抓出手機,手指用力地戳著螢幕,臉色瞬間變得鐵青,操!是不是因為林晚那個妖精又作妖了
手機螢幕被強硬地戳到夏初眼前。
最新動態來自林晚。九宮格。正中間是一張幾乎頭挨頭的自拍。林晚穿著顧嶼那件印著複古遊戲機圖案的寬大T恤,笑得眉眼彎彎,下巴幾乎擱在顧嶼的肩膀上。顧嶼也笑著,手裡拿著遊戲手柄,背景是夏初無比熟悉的客廳,沙發上胡亂堆著薯片袋和可樂罐。周圍幾張圖全是遊戲通關的高分截圖,炫目刺眼,充斥著一種夏初被徹底排除在外的熱鬨。
底下的評論更是精彩紛呈:
晚姐牛逼!這手速,這意識,顧大策展人調教得好哇!【狗頭】
還得是晚姐!跟嶼哥配合無敵了!帶帶弟弟唄下次兄弟局也叫上我!
隻有我覺得嶼哥和晚姐這顏值配一臉嗎強強聯手啊!嫂子呢【吃瓜】
嶼哥家這沙發看著就舒服,晚姐常駐了【壞笑】
……
夏初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針,精準地掃過那些手柄和螢幕,最後落在那台眼熟的、貼著限量版複古遊戲貼紙的Switch上。那是顧嶼去年生日,她跑遍半個濱城,在遊戲店外排了三個小時長隊才搶到的限定版。她清晰地記得顧嶼拆開包裝時驚喜得像個大男孩的表情,抱著她在狹小的客廳裡轉了好幾圈,溫熱的呼吸噴在她耳邊,說這是全世界最懂他的禮物。而此刻,它成了林晚炫耀親密無間的道具。
他們玩的遊戲機,夏初的聲音平靜得冇有一絲波瀾,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是我送給顧嶼的生日禮物。
林曉氣得渾身發抖,差點把手機摔了:我靠!顧嶼腦子被門夾了還是被驢踢了這林晚擺明瞭是騎臉輸出!他瞎嗎還有這群人,眼瞎心也盲把你當什麼了空氣嗎!她看著夏初蒼白卻異常平靜的臉,心疼得眼圈都紅了,一把用力抱住她,聲音帶了哽咽,初初,這種垃圾男人不要也罷!扔得好!但你這房子月底就到期了,打算去哪要不先住我這兒,我跟房東說說……
不用麻煩,夏初輕輕回抱了一下林曉,彷彿汲取了一點力量,語氣斬釘截鐵,去我小姨家過渡幾天。正好,她頓了頓,眼底有什麼東西重新亮起來,像撥開烏雲的星子,我辭職了,去紐約。
林曉一愣,隨即用力點頭,彷彿要把所有擔憂都甩出去:對!早該去了!你那幾幅實驗性作品,《蝕》、《城市褶皺》,被那個傻X畫廊經理壓著不讓展,說你‘太前衛’‘看不懂’!狗屁!就該去紐約狠狠打他們的臉!讓那些老古板開開眼!她頓了頓,聲音低下來,帶著濃濃的不捨和擔憂,就是……一個人漂洋過海,人生地不熟,千萬千萬要小心,有事兒立刻給我打電話,我24小時開機!
放心。夏初笑了笑,那笑容終於帶上了一絲真實的溫度,餓不死。我的畫,總能換口飯吃。
就在這時,手機螢幕在昏暗的室內突兀地亮起。顧嶼的頭像——一隻傻乎乎的薩摩耶——在螢幕上跳動著。訊息彈了出來:寶寶,消消氣好不好給你點了你最愛的‘半糖記’雙皮奶和炸鮮奶,送到你樓下了。彆不理我嘛
【可憐狗狗表情包】。
夏初盯著那條訊息看了很久。螢幕上微弱的光映著她毫無表情的臉,像一尊冰冷的雕塑。指尖懸停在冰涼的螢幕上,最終冇有點開,而是乾脆利落地向左滑動,選擇了刪除聯絡人。接著是微信、電話、所有社交軟件……一個接一個,拉黑,刪除。動作迅疾、精準、乾淨得冇有一絲猶豫,彷彿在清除某種頑固的、令人作嘔的病毒。刪除鍵按下的輕微嗒嗒聲,在寂靜的房間裡異常清晰,像是為過去的七年敲響的喪鐘。
窗外的雨還在不知疲倦地下著,敲打著玻璃,發出單調而冰冷的聲響,像是為這場漫長的告彆奏著背景樂。她拿起手機,螢幕的光照亮她沉靜的側臉。點開郵箱,找到那封壓在眾多未讀郵件之下、來自NYA
Summer
Workshop
Admissions
Office的郵件。指尖在冰冷的螢幕上懸停片刻,然後,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重重地按下了Confirm
Acceptance。
發送成功的提示音,清脆地響起。
3
校園重逢
兩週後,夏初再次踏入濱城美院。空氣裡瀰漫著初秋特有的微涼氣息,混雜著油彩、鬆節油和青春蓬勃的荷爾蒙味道。翻新過的操場上有穿著鮮豔運動服的學弟學妹在奔跑嬉笑,遠處畫室大樓傳來隱約的鋼琴聲。她是來開最終的成績單和學位證明的,也是來做一場靜默的、不為人知的告彆。這裡埋葬了她最熾熱的青春和愛情,也孕育了她最初的翅膀。如今,她要飛走了。
然而這份刻意維持的平靜,被迎麵走來的兩個人輕易打破。
顧嶼和林晚。
林晚親昵地挽著顧嶼的手臂,半個身子幾乎掛在他身上,像一條冇有骨頭的藤蔓。看到夏初,林晚眼睛一亮,立刻揚起一個甜得發膩、刻意放大的笑容,聲音拖得長長的,帶著誇張的驚喜:呀!嫂子!這麼巧呀你也回學校啦那聲音在空曠的校園小徑上顯得格外刺耳。
顧嶼臉上瞬間掠過一絲尷尬和狼狽,下意識地想抽出手臂,卻被林晚更緊地纏住,指甲幾乎掐進他胳膊裡。他隻能略顯僵硬地快步走過來,語氣帶著刻意的熟稔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討好,眼神閃爍:初初,你怎麼在這兒我正想找你呢!‘半糖記’的老闆說你後來一直冇去拿東西都放壞了……他目光殷切地鎖住她,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和不易察覺的焦灼,彆生我氣了,好不好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麼
他像是急於證明什麼,動作有些慌亂地從隨身的揹包裡拿出一個印著Montblanc燙金Logo的精緻黑色禮盒,獻寶似的啪嗒一聲打開。天鵝絨內襯上,靜靜躺著一支鋼筆。筆身是深邃的午夜藍樹脂,鑲嵌著細碎的、如星辰般的藍寶石,在秋日稀薄的陽光下折射出冰冷而昂貴的光暈。
你上次在‘浮光掠影’那個藝術沙龍上,多看了兩眼的那支限量版‘深海之謎’,我記得!顧嶼語氣帶著一絲邀功般的得意,彷彿這記得本身已是天大的恩賜和彌補。
記憶猛地翻湧,帶著冰冷的潮氣。夏初清晰地想起那次小型藝術沙龍,她的目光確實在這支設計獨特、融合了海洋元素與冷冽現代感的筆上停留了片刻。純粹是出於設計師對材質與結構美學的職業本能欣賞。當時顧嶼正站在幾步開外,和林晚頭碰頭地熱烈討論著某個裝置作品如何用燈光營造曖昧氛圍,他的側臉沉浸在林晚崇拜的目光裡,似乎根本冇注意她站在哪裡。
林晚立刻湊了上來,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笑嘻嘻地補充道,語氣裡是掩不住的得意:是呀是呀!阿嶼可上心了!為了這支筆,我們跑了好幾家專櫃呢!腿都快跑斷了!最後還是我一眼就看中這個‘深海之謎’的配色,她挑釁般地瞥了夏初一眼,特彆襯嫂子你這種清冷的氣質,對吧阿嶼她得意地用手肘親昵地撞了撞顧嶼的胳膊。
顧嶼像是得到了某種許可或肯定,臉上堆起笑容,目光溫柔地落在林晚臉上,帶著一種夏初從未擁有過的縱容:嗯,小晚眼光一向毒辣,這點我服。
得到鼓勵的林晚更加得意忘形,順勢踮起腳,哥倆好地一把用力勾住顧嶼的脖子,整個人幾乎掛在他身上,聲音拔高:那必須!你晚姐的審美什麼時候掉過鏈子!顧嶼也極其自然地伸出手,輕輕環住她的腰,穩住她搖晃的身體,兩人笑得前仰後合,旁若無人,親密無間得如同一對熱戀中的璧人。陽光穿過稀疏的梧桐葉,斑駁地灑在他們身上,這幅畫麵刺眼得讓夏初胃裡一陣翻攪。
這一幕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夏初的視網膜上,留下焦黑的印記。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窒息般的疼痛蔓延開來,但隨之湧上的,是更洶湧的、冰冷的憤怒。
顧嶼。夏初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和冰冷的重量,讓顧嶼臉上那虛偽的笑容瞬間僵住、碎裂。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去逛798,你看中那個孤品鐵皮機器人,我說太貴了不要,你當時說了什麼嗎
顧嶼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茫然地看著她,眼神裡是真實的困惑和一絲被打斷親昵的不耐煩,顯然對這無關緊要的陳年舊事毫無印象。
夏初看著他,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複述,聲音像淬了冰的玻璃:你說,‘夏初,給你的東西,必須是我親手挑的。因為隻有我知道,什麼才配得上你獨一無二的好。’她的目光從顧嶼瞬間變得有些難堪的臉上,緩緩移到林晚那隻緊緊勾著他脖子的、塗著鮮紅指甲油的手臂上,最後落回那支在陽光下閃爍著冰冷寶石光芒的所謂深海之謎上。嘴角緩緩勾起一個極儘嘲諷的弧度,像一把鋒利的彎刀。現在呢‘深海之謎’眼光毒辣話音未落,她猛地抬手,用儘全身力氣,將那沉甸甸的禮盒狠狠砸回顧嶼懷裡!
砰!盒子結結實實撞在他胸口,發出一聲悶響。顧嶼被砸得踉蹌後退一步,悶哼一聲。禮盒隨即掉落在地,發出更響的撞擊聲。盒蓋彈開,那支昂貴的鋼筆滾落出來,藍寶石鑲嵌的筆尖在光潔的灰白色地磚上磕碰出細微卻刺耳的聲響。
夏初你他媽瘋了!林晚的尖叫像指甲刮過玻璃,她鬆開顧嶼就要衝過來,麵目猙獰,你知不知道這支筆多貴!阿嶼花了多少心思纔買到的!你個不識好歹的……
心思夏初厲聲打斷她,目光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刺向捂著胸口、臉色慘白的顧嶼,你花的心思,就是帶著你的‘好兄弟’,用她那‘毒辣’的眼光,來替你挑選送給我的、‘配得上我獨一無二’的禮物她看著顧嶼臉上血色儘褪的狼狽,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字字誅心,顧嶼,你真讓我噁心。
初秋的風驟然捲起地上的枯黃梧桐葉,打著旋兒從他們之間穿過,發出蕭瑟的嗚咽。周圍路過的幾個學生停下腳步,好奇又帶著點八卦地張望著這場鬨劇。
顧嶼嘴唇劇烈地翕動著,似乎想辯解,想挽回,最終卻隻是難堪地、狼狽地彎下腰,去撿拾地上那支象征著諷刺的筆。夏初不再看他,也徹底無視了林晚那怨毒的目光,決然轉身。高跟鞋敲擊地麵的聲音,清脆、穩定、毫無留戀,像一聲聲為這場七年長跑敲響的、最後的倒計時。
初初!顧嶼在她身後嘶喊,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連他自己都未曾覺察的恐慌,我們談談!好好談談行不行!
夏初的腳步冇有絲毫停頓,脊背挺得筆直,徑直穿過那幾個看熱鬨的學生和滿地蕭瑟的落葉,走向美院深處那棟爬滿暗綠色常青藤的老建築——設計學院的資料室。那裡存放著她過往的成績,也即將成為她飛向未來的通行證。
她冇有回頭。身後傳來林晚刻意提高的、委屈又帶著控訴的哭腔:阿嶼!你看她什麼態度!我好心好意幫她挑禮物……
那聲音,終於被越來越大的秋風徹底吹散,消散在空曠的校園裡,不留一絲痕跡。
4
舊友相助
推開資料室厚重的、帶著歲月包漿的橡木門,一股濃烈的油墨、舊紙張和灰塵混合的獨特氣息撲麵而來,帶著曆史的沉澱感。夏初徑直走到深褐色木質檔案櫃檯前,剛要開口,一個溫和而略帶訝異的聲音從側後方一排頂天立地的鐵灰色檔案櫃旁傳來。
夏初
她回頭。逆著從高窗斜射進來的、帶著微塵光柱的秋陽,一個穿著剪裁合體的淺灰色薄呢大衣的高瘦身影站在那裡,手裡拿著幾份泛黃的牛皮紙袋檔案。金絲眼鏡後的目光沉靜溫和。是周敘白。夏初對他有印象,顧嶼大學同寢室的,後來聽說去了國外頂尖的藝術學院深造藝術管理,如今在業內頗有名氣。她記得他以前在美院設計周當學生策展人時,對自己那組以城市廢墟為靈感、充滿撕裂感的解構主義海報評價很高,言語間滿是專業角度的欣賞和認可。後來,因為顧嶼那點隱秘的、不值一提的佔有慾作祟,兩人心照不宣地斷了聯絡。
真的是你。周敘白走近幾步,鏡片後的眼睛帶著溫和而純粹的笑意,冇有任何探究或憐憫,好久不見。
周學長,夏初有些意外,努力壓下喉嚨裡因剛纔衝突而翻湧的哽塞,儘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你怎麼在這
剛回國不久,受聘做學院的特聘研究員,參與校史藝術檔案的數字化整理項目。他揚了揚手中印著濱城美院檔案館字樣的牛皮紙袋,語氣自然隨意,彷彿隻是偶遇老同學,來找點七十年代先鋒藝術運動的原始資料。你呢辦手續
嗯,夏初點點頭,指了指櫃檯,成績單和學位證明,申請材料要用。
周敘白敏銳地捕捉到她眼底一閃而逝的微紅和極力掩飾的疲憊,卻冇有絲毫追問的意思。他抬腕看了看那塊簡約的鉑金腕錶:時間還早。資料歸檔也得排隊。要不要去‘雲廊’坐坐我記得你以前挺喜歡那兒的氛圍和咖啡。他頓了頓,補充道,就當…老同學敘敘舊
夏初看著窗外依舊陰沉、彷彿隨時會落下雨來的天空,猶豫片刻,點了點頭。此刻,她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驅散剛纔那場鬨劇帶來的冰冷和反胃。好。
5
藝術之光
雲廊畫廊附設的咖啡廳,位於藝術區一棟改造過的老廠房二樓。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鏽跡斑斑的工業鋼架和蓬勃生長的爬山虎,形成一種奇特的張力。室內人不多,流淌著低緩慵懶的爵士鋼琴曲,空氣裡混合著頂級咖啡豆烘焙的醇香、油畫顏料特有的鬆節油氣息以及淡淡的、屬於舊木頭的味道。時間在這裡彷彿也流淌得慢了些。
周敘白將一杯熱氣騰騰、點綴著白色棉花糖的濃香熱可可輕輕推到夏初麵前。聽說你接了紐約藝術聯盟(NYA)的夏季工作坊他開門見山,語氣是純粹的詢問,不摻雜任何其他情緒。
夏初捧著溫熱的骨瓷杯,指尖傳來暖意,有些驚訝於他的訊息靈通:學長訊息很靈通。
圈子不大。他笑了笑,修長的手指推了下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後的目光坦誠,而且,你的作品風格辨識度很高。去年在濱城青年藝術雙年展上那幅《蝕》,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憶細節,用廢棄電路板和丙烯在帆布上堆疊、灼燒,處理光影和肌理的那種破壞性重塑手法,非常獨特,記憶點很強。勞倫斯教授私下跟我提過。
夏初的手指微微收緊,杯壁的熱度固執地傳遞到冰冷的指尖。她沉默著。勞倫斯教授,NYA工作坊的靈魂人物,國際知名的材料藝術大師。這個名字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裡激起漣漪。為了顧嶼初創期那個風雨飄搖、總需要她拿商業設計稿收入去填補虧空的小畫廊嶼光,她放棄了當時勞倫斯教授拋來的橄欖枝——一個寶貴的碩士推薦名額。選擇留在濱城,做他背後那個沉默的支援者、靈感來源,以及偶爾的救火隊員。
現在去,時機正好。周敘白的聲音很平靜,帶著一種能穿透迷霧的、令人安心的力量,紐約是藝術的熔爐,也是最好的跳板。以你的天賦和對材料的敏感度,還有那股子…不撞南牆不回頭的韌勁兒,他眼中帶著真誠的讚賞,勞倫斯教授會非常樂意做你的推薦人,隻要你開口。他像是早有準備,極其自然地拿出一個輕薄的平板電腦,指尖在螢幕上流暢地點了幾下,調出一個分類清晰、條目詳儘的文檔,推到夏初麵前。
這是幾個我覺得會非常適合你現階段的工作坊和短期藝術家駐留項目,側重材料實驗和先鋒視覺表達。還有幾個布魯克林和切爾西區的獨立畫廊,最近有開放征集(Open
Call),主題很契合你的風格。周敘白的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今天的天氣,或許能用得上。
夏初接過平板,螢幕上的資訊詳儘得超乎想象,絕非臨時拚湊:每個項目的特色、核心導師的背景與研究方向、往期學員作品風格分析、申請截止日期與硬性要求、甚至詳細列出了紐約布魯克林區(相對便宜且藝術氛圍濃厚)和切爾西畫廊區(昂貴但機會多)的租房參考、生活成本估算、以及幾家靠譜的中古傢俱店地址……細緻得如同一個資深紐約客精心整理的生存指南。
這……夏初抬起頭,眼中帶著真實的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動容,學長什麼時候準備的
看到NYA官網公佈夏季工作坊入選名單上有你的名字後,周敘白端起自己的黑咖啡抿了一口,語氣隨意得像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順手整理了一下。畢竟在那邊待過幾年,踩過一些坑,積攢了點資訊,放著也是浪費。
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向了更深入的領域:不同材料的可能性(夏初最近癡迷於回收電子元件的再創作)、紐約地下藝術圈的活力與殘酷、切爾西大畫廊的運作規則與布魯克林小畫廊的自由實驗精神……周敘白冇有問一句關於顧嶼或林晚的事,彷彿那些糟心的人和事從未存在過。他專注地談論著夏初作品中那些被濱城保守畫廊經理貶為看不懂、太激進的大膽解構和破壞性美感,精準地分析著紐約不同區域畫廊策展人的偏好,甚至提到了一個夏初從未聽說過的、規模很小但理念極其先鋒的再生基金會(Re-Gen
Foundation)駐留項目——專注於支援藝術家利用回收廢棄物和科技廢料進行創作,與夏初正在探索的方向不謀而合。他分享的資訊不是泛泛而談,而是帶著深刻的行業洞察和務實建議。
時間在專注而充滿啟發性的交流中流逝得飛快。窗外的天色徹底暗沉下來,畫廊精心設計的射燈次第亮起,暖黃色的光束打在牆壁懸掛的抽象畫作上,在空間裡投下溫暖而富有層次的光暈,將咖啡廳籠罩在一片靜謐而充滿藝術感的氛圍中。
如果需要更具體的建議,或者想提前跟勞倫斯教授聊聊,周敘白從名片夾裡抽出一張設計極其簡潔的白色卡片,推到夏初麵前。卡片上隻有名字Zhou
Xubai,一個簡潔的Gmail郵箱,和一個紐約的本地號碼。隨時聯絡我。他看著夏初的眼睛,清晰地念出自己的名字,彷彿在做一個遲到了很久的、鄭重其事的自我介紹,周敘白。
他的態度始終溫和而剋製,保持著一種恰到好處的、令人感到舒適和被尊重的邊界感。冇有刻意的靠近,也冇有虛偽的客套。
謝謝學長。夏初接過名片,指尖無意識地劃過那微凸的、質感極佳的印刷字體。那三個字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暖意。
6
告彆過去
走出雲廊溫暖的光暈,初秋夜晚的風立刻裹挾著明顯的涼意撲麵而來,帶著潮濕的泥土和落葉**的氣息。路旁高大的梧桐樹葉在風中簌簌作響,像是在竊竊私語。
夏初。周敘白在她身後叫住她。
她停下腳步,轉過身。
昏黃的路燈光芒從斜上方灑下,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投射在濕漉漉的、鋪著菱形地磚的人行道上。鏡片後的目光在夜色中顯得更加沉靜而溫和,像深潭裡倒映的星子。藝術這條路,很長,也很孤獨。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過風聲,傳入夏初耳中,帶著一種曆經沉澱的力量,誘惑很多,質疑更多。但最重要的是,他頓了頓,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夜色,也穿透了夏初強撐的平靜,永遠彆為了彆人的目光,熄滅自己心裡的那束光。那纔是你獨一無二的價值。
夏初知道,他看見了。看見了操場上那場讓她心力交瘁的鬨劇。他冇有安慰,冇有評判,隻是給了她一句指向未來的箴言。
她迎著微涼的夜風,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帶著秋的凜冽,卻奇異地吹散了胸腔裡那股淤積多時的、混雜著憤怒、委屈和不甘的濁氣。一股新的、微弱卻堅韌的力量,從心底悄然滋生。
我知道。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久違的、破土而出的堅定,清晰地融進無邊的夜色裡。
7
飛向未來
離開濱城的那天,天氣竟意外地晴好得不像話。碧空如洗,陽光燦爛得有些刺眼。巨大的機場落地窗外,銀灰色的飛機在跑道上起起落落,反射著耀目的光。夏初托運了那個裝著七年痕跡的行李箱,手裡隻剩下護照、登機牌和一本薄薄的速寫本。手機在口袋裡震動了一下,是林曉發來的資訊,字裡行間充滿了咬牙切齒的痛快:
顧嶼那傻X剛纔跟瘋狗一樣衝到我工作室,紅著眼問我你去哪了!那樣子活像死了爹!我說你飛紐約了!早他媽走了!辭職了!他當時那臉,嘖嘖,綠得能榨汁!活該!【解氣.jpg】對了,周學長是不是跟你一班機他實驗室的小學弟跟我八卦,說他負責的那個跨國項目明明上週就該收尾滾蛋了,硬是找藉口拖到現在才走哦!【壞笑】【挑眉】有情況
夏初下意識地抬頭,目光在熙攘喧囂的候機大廳裡搜尋。隔著幾排擺放著綠色植物的座椅和拖著行李箱匆匆走過的旅客,周敘白正安靜地坐在一個靠窗的位置。膝上攤開放著一本厚重如磚的《二十世紀先鋒藝術運動圖錄》,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頂棚毫無遮攔地落在他身上,給他專注的側臉和微垂的睫毛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光暈。他似乎察覺到那束探尋的目光,從書頁上抬起頭,隔著湧動的人潮,精準地捕捉到她的位置。然後,對她微微頷首,嘴角揚起一個很淺、卻足夠清晰的弧度,像平靜湖麵漾開的一圈漣漪。
夏初迅速收回目光,指尖在冰涼的手機螢幕上停頓片刻,最終隻回覆了兩個字,乾脆利落:登機了。
巨大的銀白色波音客機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在跑道上不斷加速,最終昂首衝上雲霄,將濱城的一切——那些甜蜜的、痛苦的、糾纏的過往——遠遠地、決絕地拋在下方,越來越小,最終被翻滾的、棉花糖般的厚重雲海徹底吞冇,不留一絲痕跡。
恍惚間,夏初彷彿又看到許多年前,美院九月林蔭道上那個莽撞的青澀少年。他抱著剛領到的一大堆顏料和嶄新畫板,興沖沖地跑著,一頭撞掉了她懷裡厚重的《世界建築史圖集》,厚重的書頁嘩啦啦散落一地。他手忙腳亂地蹲下去撿拾,額發被汗水濡濕,抬起頭時,臉上是真誠的歉意和陽光般耀眼的笑容,眼睛亮得像盛滿了整個盛夏最熾熱的光。
同學,真對不起啊!我幫你撿!
那時的顧嶼,眼底隻有她散落的畫稿,隻有她這個人。純粹得冇有一絲雜質。
而此刻,腳下是萬裡雲濤,潔白無垠,浩瀚如海。前方是廣闊得冇有邊際的天空,湛藍深邃,充滿未知與可能。機艙內,平穩而有力的引擎轟鳴聲持續傳來,像一種低沉的、充滿力量的宣告,宣告著一段旅程的結束,和另一段更波瀾壯闊的航程的開始。
夏初靠在冰涼的舷窗邊,緩緩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微涼的、帶著航空器特有金屬與過濾空氣味道的氣息湧入肺腑,彷彿也注入了新的、自由的氧氣。她攤開一直緊握的掌心,那裡空無一物,卻又彷彿已經掙脫了所有枷鎖,握住了屬於自己的、無限可能的未來。
機翼劃破雲層,向著大洋彼岸,堅定不移地飛去。
8
紐約:廢墟之上,新芽萌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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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廢墟之上,新芽萌發
曼哈頓的喧囂以一種近乎暴烈的方式擁抱了夏初。走出肯尼迪機場,潮濕悶熱的空氣裹挾著汽車尾氣、熱狗攤的香味、不同膚色的語言和急促的腳步聲撲麵而來,瞬間將她淹冇。與濱城帶著海腥味的濕潤不同,這裡的空氣充滿了鋼鐵森林特有的躁動和壓迫感。她拖著行李箱,按照周敘白文檔裡的地址,幾經輾轉地鐵和巴士,終於抵達了布魯克林區一個略顯陳舊的褐石建築(Brownstone)公寓。狹窄的樓梯吱呀作響,小小的單間公寓裡隻有一張床墊、一張搖搖晃晃的桌子和一把椅子,窗外是對麵樓房斑駁的紅色磚牆。這就是她在紐約的起點——簡陋、侷促,卻帶著一種新生的自由。
NYA的夏季工作坊位於下城區一棟充滿工業感的LOFT裡。第一天,夏初就感受到了巨大的衝擊和壓力。來自世界各地的年輕藝術家們,帶著各自鮮明的風格和咄咄逼人的才華彙聚於此。全英文的密集講座、高強度的創作討論、導師勞倫斯教授犀利到不留情麵的點評(情感很充沛,但形式太陳舊!、想法我隻看到一堆材料的堆砌!),都讓她神經緊繃,常常在深夜回到那個小房間時,累得連手指都不想動。最初的興奮很快被自我懷疑取代。她的材料實驗——那些從濱城帶來的、精心收集的廢棄電路板、老唱片碎片、生鏽的金屬零件——在勞倫斯教授和其他學員那些觀念前衛、技術炫目的作品麵前,顯得笨拙而格格不入。濱城畫廊經理那句太前衛的嘲諷,此刻像個荒謬的笑話。
更深的困境是經濟上的捉襟見肘。工作坊隻有微薄的津貼,紐約高昂的生活成本像一隻貪婪的巨獸。她不得不利用週末和晚上,去蘇荷區(SoHo)一家小畫廊打工,做最基礎的布展、打掃甚至前台接待。穿著不合身的黑色製服,忍受著挑剔顧客的白眼和畫廊經理刻薄的嘮叨,隻為換取那點可憐的時薪來支付房租和購買最基本的畫材。疲憊像潮水般日夜侵蝕著她。某個深夜,當她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回到冰冷的公寓,發現從跳蚤市場淘來的二手加熱器又壞了時,看著窗外紐約不眠的璀璨燈火,一股強烈的孤獨和委屈洶湧而至,幾乎將她擊垮。她蜷縮在冰冷的床墊上,手指無意識地劃過手機螢幕,那個早已被刪除的號碼位置一片空白。那一刻,濱城雨夜顧嶼那句哄哄就好和林晚刺耳的笑聲,混雜著勞倫斯教授嚴厲的批評,像冰冷的針,狠狠紮進心裡。
就在她瀕臨崩潰的邊緣,手機螢幕亮起,是一封新郵件。發件人:Zhou
Xubai。主題很簡單:Re-Gen
Foundation
駐留機會。郵件正文同樣簡潔,附了一個鏈接和一個名字:項目負責人艾拉·陳(Ella
Chen),提我的名字。他們需要你的《蝕》那種對‘廢棄’的獨特詮釋。彆放棄,夏初。紐約的土壤,隻對頑強的種子慷慨。
冇有多餘的寒暄,卻像在黑暗的隧道儘頭投來一束光。
夏初猛地坐起身,顧不上寒冷,點開鏈接。Re-Gen
Foundation的駐留項目介紹充滿理想主義色彩:提供三個月免費的工作室(位於布魯克林一個由舊工廠改造的藝術區!)、基礎材料補貼、並承諾為最終作品舉辦小型展覽。要求隻有一個:核心創作材料必須來源於城市廢棄物。這正是她一直在探索的方向!郵件末尾,周敘白那句紐約的土壤,隻對頑強的種子慷慨,像一劑強心針,瞬間驅散了心頭的陰霾和自我懷疑。他不是居高臨下的施捨者,而是一個在迷霧中精準指出方向的同行者。
她熬了一個通宵,重新整理了自己的作品集和創作陳述,重點突出了她對廢棄物的再生與情感承載的理念探索。第二天一早,頂著黑眼圈,按照郵件裡的電話,撥通了艾拉·陳的號碼。電話那頭的女聲乾練利落,在聽到周敘白的名字後,語氣明顯緩和了許多:周博士推薦的人好,把你的PDF發來,另外,下週一下午三點,帶著你手頭正在做的‘垃圾’來Dumbo區舊倉庫找我麵談。彆遲到。
機會的大門,終於向她裂開了一道縫隙。
9
再生:從灰燼中重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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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生:從灰燼中重塑
Re-Gen
Foundation的工作室坐落於布魯克林Dumbo區(Down
Under
the
Manhattan
Bridge
Overpass)一棟巨大的、紅磚斑駁的舊倉庫裡。高高的天花板下是裸露的粗大管道和原始的混凝土柱子,巨大的窗戶望出去,是曼哈頓大橋鋼鐵骨架的宏偉景觀和東河粼粼的水光。空氣裡瀰漫著灰塵、鐵鏽、油漆以及無數種材料混合的複雜氣息。這裡冇有NYA工作坊那種精緻的學術感,卻充滿了野性的、蓬勃的生命力和創造力。穿著工裝褲、滿手油汙的藝術家們在各自的領地裡敲打、焊接、拚接、塗抹,各種奇形怪狀的作品從廢棄的汽車零件、舊傢俱、破碎的玻璃和塑料瓶中誕生。
負責人艾拉·陳是個四十多歲、剪著極短銀色寸頭的華裔女性,眼神銳利如鷹。她穿著沾滿顏料的工裝揹帶褲,嘴裡叼著一根冇點燃的煙(倉庫嚴禁明火),繞著夏初帶來的幾塊半成品——用電路板碎片和老磁帶拚貼、灼燒出痕跡的小幅實驗作品——走了幾圈,手指在上麵粗糙的肌理上摩挲著。
敘白說你有點意思,艾拉的聲音沙啞,帶著點紐約客特有的直接,現在看來,他冇瞎。想法是有的,手法嘛……她撇撇嘴,還嫩得很,放不開。太在意‘美’了,小子。她用力拍了拍夏初的肩膀,力道大得讓她晃了一下,在這裡,‘垃圾’就是你的語言!彆怕它臟,彆怕它醜!要的就是那股子被丟棄、被遺忘、又在灰燼裡掙紮著要活過來的勁兒!懂嗎把你的憤怒,你的不甘,你那些破事兒,她意有所指地瞥了夏初一眼,全他媽給我砸進去!讓材料替你嘶吼!
艾拉的話像一把重錘,狠狠砸開了夏初心中某種無形的枷鎖。她不再小心翼翼地追求形式的美和和諧,而是徹底釋放了自己。她開始像個拾荒者一樣,流連於布魯克林和皇後區的廢舊物品回收站、拆遷工地、甚至深夜的後巷垃圾堆。生鏽的彈簧、斷裂的齒輪、磨損得看不清圖案的舊玩具、被雨水泡爛的書籍內頁、破碎的鏡子、廢棄的電子螢幕……這些城市新陳代謝遺棄的殘骸,被她視若珍寶地收集回來。
在Re-Gen那充滿工業氣息的巨大空間裡,夏初的工作區很快變成了一個廢墟戰場。她用電焊槍灼燒金屬,讓鐵鏽在酸液中肆意蔓延出詭異的圖案;她用強力膠粗暴地粘合碎裂的鏡片,折射出扭曲而銳利的空間;她把收集來的廢棄螢幕堆疊起來,接入程式,讓混亂的電子雪花和殘存的模糊影像在其中跳躍閃爍,發出滋滋的噪音;她甚至將一整個被丟棄的、破洞的舊沙發切割開,填充進纏繞著電線、齒輪和乾枯植物的混合體,表麵覆蓋上她收集來的、寫滿各種筆跡的廢舊紙張碎片——有賬單、情書、作業本、病曆……像一層層結痂的皮膚。
創作的痛苦是巨大的。電焊的火花燙傷過她的手背,鋒利的金屬邊緣劃破過手指,吸入的粉塵讓她咳嗽不止。無數次,她在深夜獨自麵對那些冰冷的、沉默的、似乎充滿敵意的垃圾,感到深深的無力,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將它們喚醒。每當這時,她會停下,翻看手機裡周敘白偶爾發來的郵件。內容都很簡短,有時是一張某個冷門先鋒展覽的海報照片(柏林,或許對你有啟發),有時是一篇關於廢棄物美學的論文鏈接(觀點偏激,但材料部分值得一看),有時甚至隻是一個布魯克林新開的中東小吃攤地址(烤肉卷不錯,補充能量)。冇有多餘的安慰,卻總能精準地在她思路卡殼或情緒低落時,提供一絲微光或一個喘息的方向。
周敘白本人也來過幾次工作室,總是穿著熨帖的襯衫和呢大衣,與這裡的環境格格不入。他從不乾涉她的創作,隻是安靜地在她的廢墟前駐足,目光專注地掃過那些猙獰或破碎的細節,偶爾會問一兩個極其專業的問題,比如某種金屬氧化效果的成因,或者某塊螢幕殘影的生成邏輯。他的點評往往隻有寥寥數語,卻總能一針見血地指出她未曾意識到的力量或缺陷。這塊鏽蝕的鋼板,彎曲的弧度像不像一聲被壓抑的歎息
或者
鏡子的碎片太多了,反而削弱了單片的鋒利感。試試做減法。
他的話像鑰匙,總能打開夏初被堵塞的思路。他停留的時間不長,放下順路買來的熱咖啡和貝果,便匆匆離開,彷彿隻是路過。但夏初知道,他是在用他的方式,確認她這隻離群的鳥,是否還在奮力撲打翅膀。
三個月在汗水、鐵鏽味和焊槍的嘶鳴中飛逝。夏初的皮膚曬黑了些,手上添了幾道細小的疤痕,眼神卻褪去了最初的迷茫和脆弱,變得沉靜而銳利。最終的作品在她手中誕生,她將其命名為《餘燼與迴響》(Embers
&
Echoes)。
這是一組占據了大半個工作室牆麵的裝置。主體由數十塊大小不一、形態各異的生鏽鋼板扭曲焊接而成,構成一個巨大的、充滿撕裂感的廢墟輪廓。在這冰冷的鋼鐵骨架之上,覆蓋、鑲嵌、生長著無數城市的遺骸:破碎的鏡麵反射著扭曲的觀者身影和倉庫頂棚的燈光;老舊的電子螢幕閃爍著混亂的、意義不明的殘存影像和雪花噪音;纏繞著銅絲和乾枯藤蔓的齒輪艱難地咬合轉動;無數印著不同文字的廢舊紙片(賬單、情書、病曆、作業本…)如同痂皮般覆蓋在表麵,又被灼燒出焦黑的孔洞。最核心的位置,是夏初從濱城帶來的、那唯一一隻未被林晚穿過的、她親手繪製了深海藍鯨魚的手繪球鞋。它被小心地拆解,鯨魚的圖案被提取出來,用特殊樹脂和熒光材料重新澆築,鑲嵌在一塊相對完整的、鏽跡斑斑的鋼板中心,幽幽地散發著微弱的藍光。它不再是一雙鞋,而是成了這巨大廢墟裡一個倔強的、帶著傷痕的圖騰,一個關於逝去之物的冰冷迴響。
艾拉叉著腰站在作品前,沉默了足足五分鐘,嘴裡那根冇點燃的煙都快被她咬爛了。最後,她重重地拍了下夏初的後背,差點把她拍個趔趄,聲音帶著掩飾不住的激動:Fucking
hell!
成了!小子!就是這股勁兒!破繭了!她立刻雷厲風行地開始打電話,敲定展覽日期,聯絡媒體和藏家。
開展前夜,夏初獨自留在空曠的倉庫裡。巨大的裝置在射燈下投下猙獰而有力的陰影。她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那隻被樹脂封存的、發著微光的藍色鯨魚。濱城雨夜的冰冷、顧嶼的疲憊敷衍、林晚的得意笑聲、被踐踏的心血、獨自在紐約掙紮的日日夜夜……所有的憤怒、不甘、委屈和痛苦,此刻都沉澱了下來,化作了眼前這冰冷鋼鐵和破碎遺骸中蘊藏的巨大力量。它們不再是吞噬她的漩渦,而是成為了她作品的筋骨和血液。她不再需要任何人的認可來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藝術,成了她最堅硬的盔甲和最鋒利的語言。
她站在那裡,像一株從廢墟中頑強生長出來的植物,寂靜無聲,卻充滿了不可摧毀的生命力。
10
尾聲:光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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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光的方向
Re-Gen
基金會的小型展覽《城市代謝:再生之詩》開幕當晚,Dumbo區的舊倉庫被燈光和人流點亮。儘管規模不大,但艾拉的人脈和作品本身的衝擊力吸引了不少紐約藝術圈的目光。穿著各異的藝術家、策展人、藏家和小報記者在《餘燼與迴響》前駐足,議論紛紛。有人被那冰冷的工業感震懾,有人對破碎鏡麵折射的扭曲影像著迷,有人試圖解讀那些廢舊紙張上的文字碎片,更多的人則被中心位置那幽幽散發著藍光的鯨魚圖騰所吸引,猜測著它背後的故事。
夏初穿著簡單的黑色連衣裙(用第一筆畫廊打工薪水買的),安靜地站在角落。看著自己的作品第一次如此正式地接受審視,手心微微出汗,但內心卻異常平靜。那些或讚賞、或困惑、或挑剔的目光,已無法再輕易撼動她。她的價值,不再依附於任何人的評價,而是牢牢紮根於她親手創造的這片廢墟之中。
很震撼。一個低沉而熟悉的聲音在身邊響起。
夏初轉頭。周敘白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手裡端著一杯香檳,目光依舊沉靜,卻比平日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和讚許。特彆是核心那個元素,他微微抬了抬下巴,指向那隻發光的藍色鯨魚,處理得很巧妙。冰冷的廢墟裡,藏著最深的不甘和…新生。他冇有問這鯨魚的來曆,但他的話語卻精準地戳中了夏初埋藏最深的情感內核。
謝謝。夏初真誠地說,目光落在他身上熨帖的深灰色西裝上,也謝謝你,學長。冇有你的引薦和那些‘順路’的郵件咖啡,我可能撐不到現在。她指的是Re-Gen的機會,也指那些在紐約無數個艱難時刻,他看似隨意卻總能帶來方向感的聯絡。
周敘白輕輕晃了晃杯中的香檳,氣泡輕盈上升。我隻是指了個路。走過來的,是你自己。他看著她,鏡片後的目光深邃,紐約怎麼樣
很吵,很貴,很累,夏初頓了頓,嘴角揚起一個真實的、帶著點釋然的笑容,但也…很自由。像一塊巨大的磨刀石。她的目光掃過展廳裡那些形態各異的再生藝術品,最終回到自己那片巨大的廢墟上,在這裡,破碎的,也能發出自己的聲音。
兩人之間陷入短暫的沉默,隻有展廳裡模糊的人聲和背景音樂流淌。這份沉默並不尷尬,反而有種並肩戰鬥後的默契與鬆弛。周敘白剛想說什麼,夏初的目光卻越過他的肩膀,驟然凝固。
展廳入口處,一個風塵仆仆的身影站在那裡,與周圍格格不入。是顧嶼。他看起來憔悴了許多,眼下帶著濃重的青黑,曾經意氣風發的神采被一種深重的疲憊和茫然取代。他穿著一件皺巴巴的卡其色風衣,眼神在人群中慌亂地搜尋,直到鎖定角落裡的夏初。那眼神複雜得難以形容,混合著震驚、難以置信、痛苦,還有一絲…卑微的乞求。
他撥開人群,幾乎是踉蹌著衝到夏初麵前,完全無視了她身邊的周敘白。
初初……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長途飛行的乾澀和濃重的情緒,我…我找了你很久…打不通電話,問林曉她也不說…我去了小姨家,他們說你早走了…他語無倫次,目光急切地在她臉上逡巡,試圖找到一絲過去的痕跡,我去了NYA,他們說工作坊結束了…我像個瘋子一樣在曼哈頓亂轉…直到看到這個展覽的海報…
他的目光終於轉向那麵巨大的《餘燼與迴響》,瞳孔猛地收縮。當他看清核心位置那隻被樹脂封存、在冰冷鋼鐵廢墟中幽幽發光的藍色鯨魚時,整個人像被雷擊中般僵在原地,臉色瞬間慘白如紙。他認出來了。那是他曾經視若珍寶,卻又被輕易踐踏的心意象征。
這…這是…顧嶼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手指無意識地指向那隻鯨魚,彷彿看到了某種可怖的鬼魂。
我的作品。夏初的聲音異常平靜,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她向前一步,巧妙地擋在了顧嶼和周敘白之間,也擋住了顧嶼伸向那隻鯨魚的、顫抖的手。她的目光平靜無波地迎上顧嶼那雙充滿血絲、盛滿痛苦和哀求的眼睛,冇有任何波瀾,隻有徹底的疏離和審視,像是在看一件陌生而無關緊要的物品。
顧嶼,她的聲音清晰、穩定,穿透了展廳裡模糊的背景音,也穿透了顧嶼搖搖欲墜的意誌,這裡是我的展覽,我的時間,我的地方。她微微側身,手臂指向展廳燈火通明的入口,動作乾脆利落,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門在那邊。
顧嶼臉上的血色徹底褪儘,嘴唇劇烈地顫抖著,似乎想說什麼,想辯解,想懺悔,想抓住最後一根稻草。但看著夏初那雙冰冷得如同深海、再也映不出他絲毫倒影的眼睛,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裡,化作一聲痛苦的嗚咽。他最後看了一眼那隻在冰冷廢墟中兀自發光的藍色鯨魚,又深深地、絕望地看了一眼夏初,像是要將她此刻決絕的樣子刻進靈魂裡。然後,他猛地轉身,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跌跌撞撞地、近乎狼狽地衝出了展廳,消失在紐約迷離的夜色之中。
小小的騷動很快平息。展廳裡恢複了之前的熱鬨。艾拉在不遠處對她投來一個詢問的眼神,夏初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冇事。
周敘白一直安靜地站在她身後一步之遙的地方,像一個沉默的守護者,冇有介入,也冇有離開。此刻,他才走上前,將手中那杯一直冇喝的香檳遞給她,聲音低沉溫和:需要出去透透氣嗎或者,我認識一個不錯的屋頂酒吧,視野很好,能看到整個曼哈頓的燈火。
夏初接過那杯冰涼的金色液體,指尖感受到杯壁的沁涼。她冇有立刻回答,目光再次投向自己那件巨大的作品。生鏽的鋼鐵、破碎的鏡麵、閃爍的螢幕、幽藍的鯨魚…在精心佈置的射燈下,所有的殘缺、掙紮和冰冷的憤怒,都凝聚成一種奇異而強大的生命力。這不再是她情感的宣泄場,而是她新生的圖騰。
她仰頭,將杯中冰涼的香檳一飲而儘。氣泡在舌尖炸開,帶著微澀的刺激感,一路涼到心底,卻奇異地點燃了一簇小小的火焰。
然後,她轉過身,看向周敘白。她的臉上冇有勝利的狂喜,也冇有沉湎於過去的悲傷,隻有一種經曆過烈火淬鍊後的平靜和一種屬於開拓者的、明亮的銳氣。她揚起嘴角,那笑容不再是為了掩飾,而是發自內心的、對未來的篤定。
不用了,她搖搖頭,目光越過周敘白,投向展廳更深處那些正在熱烈討論的策展人和藏家,也投向窗外那個閃爍著無數可能的巨大城市,我的光,在這裡纔剛剛點亮。
她抬步,主動地、堅定地朝著那片屬於她的、正在徐徐展開的星圖走去。高跟鞋敲擊在倉庫粗糙的水泥地麵上,發出清脆而穩定的聲響,每一步,都踏在通往無限可能的未來之上。周敘白看著她挺直的背影融入那片光影與人聲交織的熱鬨之中,鏡片後的目光深邃而悠遠,最終也邁開步伐,不遠不近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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