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喉嚨裡湧上來的血腥氣又濃又重,幾乎堵死了所有呼吸的通道。我猛地睜開眼,雕花繁複的床帳頂映入眼簾,深紫的雲錦,用暗金線密密繡著張牙舞爪的蟒紋。
是靖南公主府的製式。
心臟在肋骨後麵擂鼓般狂跳,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四肢百骸殘留的、被毒藥侵蝕的劇痛。冷汗瞬間浸透了中衣,黏膩地貼在背上。我掙紮著坐起,視線掃過屋內。紫檀木的博古架上,那隻前朝官窯的梅瓶還在,旁邊擺著一對白玉貔貅鎮紙——那是她去年生辰,我費儘心思蒐羅來的賀禮。
駙馬爺,您醒了
門簾輕響,一個小內侍端著銅盆進來,聲音帶著宮裡人特有的尖細和恭謹,今兒是放榜的大日子,宮裡的公公們怕是在杏園那邊都等急了。您得快些梳洗,誤了吉時,陛下和公主殿下怪罪下來,小的可擔待不起。
放榜杏園
這兩個詞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意識上。我僵硬地轉過頭,目光死死釘在那小內侍年輕得過分的臉上。這張臉,分明是三年前,我剛被欽點為狀元、尚了靖南公主蕭玉璃不久時,派到我身邊伺候的。
不是毒發身亡的冰冷絕望,而是……三年前那個決定了我一生走向的清晨!
我幾乎是撲到那麵巨大的菱花銅鏡前。鏡中映出的臉,年輕,蒼白,帶著一夜未眠的倦怠,眼底卻燃燒著一種連我自己都心驚的、屬於死過一次的人的陰鷙和……狂喜。
老天爺,你竟給了我重來的機會!
上一世,金榜題名,獨占鼇頭,何等意氣風發。禦筆欽點,賞了聖眷最濃的靖南公主蕭玉璃。原以為是平步青雲,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無上榮耀。誰曾想,那金碧輝煌的公主府,竟成了我沈硯的活棺材!
蕭玉璃,那個容貌傾國、性子卻比毒蛇更陰冷的美人。她視我為她尊貴身份的點綴,一個必須擺著好看、卻絕不能礙眼的物件。她豢養麵首,就在我們大婚的喜床上尋歡作樂,刺耳的調笑聲穿透門板,像淬了毒的針,一根根紮進我的耳朵裡。府中稍有姿色的侍女,無一能逃過她的賞賜。我曾憤怒,也曾試圖規勸,換來的卻是她輕蔑的冷笑和變本加厲的折辱。
沈硯,你算什麼東西不過是我蕭玉璃腳下的一條狗!擺清楚你的位置!
最終,那條路走到了儘頭。就在那間堆滿我視若珍寶的書卷的書房裡,一杯她親手遞來的參茶,灼穿了我的五臟六腑。倒下前最後看到的,是她倚在門邊,用繡著金鳳的帕子掩著口鼻,眼神裡冇有半分憐憫,隻有一種終於處理掉礙眼垃圾的、冰冷的嫌惡。她的聲音像毒蛇吐信,鑽入我漸漸模糊的耳中:廢物,礙事的東西,早該清理了。
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漿,在重生的軀殼裡奔湧咆哮,幾乎要衝破這具年輕的皮囊。我死死攥著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用那尖銳的疼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不能重蹈覆轍!絕不能!
靖南公主蕭玉璃,是一條披著華美錦緞的毒蛇。這一世,我沈硯,要離她遠遠的!
備水,更衣!
我的聲音嘶啞,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卻又奇異地透著一股磐石般的堅定。
杏園裡,早已是冠蓋雲集。空氣中瀰漫著春日草木的清香,更濃的是新科進士們身上的熏香、綾羅綢緞的富貴氣,以及那幾乎要滿溢位來的、壓抑不住的興奮與忐忑。朱紫滿眼,權貴雲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園子中央那座高台上,等待著最終裁決的降臨。
我站在人群稍後的位置,目光卻越過攢動的人頭,精準地落在高台一側。那裡設著雅座,薄紗輕垂,影影綽綽坐著兩位宮裝麗人。
左邊那位,一身如火似血的正紅宮裝,裙裾上用金線盤繞出振翅欲飛的金鳳,繁複華麗,咄咄逼人。雲鬢高聳,插著一支赤金點翠鳳釵,流蘇垂落,襯得她那張本就明豔絕倫的臉龐更是豔光四射,不可逼視。隻是那微微上揚的丹鳳眼中,流轉的不是春水,而是深不見底的寒潭,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居高臨下的審視和掌控欲。她姿態慵懶地倚在錦墊上,指尖無意識地撥弄著腕上一串價值連城的血玉鐲子,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台下眾人,偶爾停頓,便如同無形的鞭子抽過,讓人心頭一凜。
靖南公主,蕭玉璃。依舊是那副美得驚心動魄,也冷得刺骨錐心的模樣。
而她的身側……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右移去。一襲清淺的湖水綠宮裝,料子是上好的雲錦,柔滑如水,隻在衣襟袖口處用銀線繡著疏朗的蘭草紋樣,雅緻素淨。髮髻也梳得簡單,隻簪了一支溫潤的白玉蘭花簪。她安靜地坐著,背脊挺直,雙手交疊放在膝上,目光低垂,落在自己素淨的裙襬上。陽光透過薄紗,柔和地勾勒出她清麗溫婉的側臉輪廓,像一幅精心繪製的仕女圖,帶著一種與這喧囂名利場格格不入的寧靜平和。
寧安公主,蕭雲舒。
前世模糊的記憶碎片瞬間湧上心頭。那時我滿心滿眼都是那團耀眼奪目的烈火,何曾留意過這株默默綻放的幽蘭隻隱約記得,她後來似乎嫁給了那個在殿試策論中鍼砭時弊、言辭過於激烈而被黜落的寒門士子。再後來……那士子因言獲罪,流放千裡,據說死在了苦寒的北疆。而這位寧安公主,竟未再嫁,守著空蕩蕩的府邸,青燈古佛,了此殘生。宮人私下議論,說她是個死心眼兒的傻子。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混合著前塵往事的悲涼,悄然漫過心田。若冇有蕭玉璃那條毒蛇,這寧靜淡泊的寧安,或許纔是……
聖旨到——!
一聲尖利的高唱撕裂了杏園的喧囂。所有人都像被無形的線扯動,齊刷刷地躬身俯首。空氣瞬間凝固,隻剩下宣旨太監那毫無平仄的、拖著長長尾音的宣讀:
……殿試策論,經陛下及諸位閣老詳閱,欽定名次如下:一甲頭名狀元,沈硯!一甲第二名榜眼,鄭懷瑾!一甲第三名探花……
來了!
心臟猛地一縮,隨即又被我強行壓下。前世那份引以為傲、為我敲開地獄之門的策論,此刻清晰地浮現在腦海。筆鋒犀利,直指朝廷積弊,力主革新,銳氣逼人。那時的我,何等意氣風發,以為憑此雄文,足以安邦定國。
安邦定國嗬,不過是蕭玉璃眼中不識時務的狂妄,是取死之道!
就在那太監唸到我名字的前一刻,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混雜著泥土與花香、權欲與野心的空氣湧入肺腑。然後,我猛地抬起頭,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那片屏息凝神的寂靜:
陛下!諸位大人!學生沈硯,有疑!
整個杏園,彷彿被投入了一塊巨石的死水潭。嘩然之聲轟然而起,無數道震驚、不解、甚至帶著看瘋子般憐憫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我身上。
高台上,禮部尚書那張保養得宜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山羊鬍子氣得直抖:沈硯!你放肆!金榜已定,豈容你置喙!擾亂放榜大典,該當何罪他身旁的幾位閣老也紛紛皺眉,麵露不悅。
我撩起青衫前擺,對著高台方向,毫不猶豫地雙膝跪倒,額頭重重磕在鋪著青磚的地麵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學生不敢!學生惶恐!我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顫抖,是恐懼,是激動,更是孤注一擲的決心,非是學生不知天高地厚,實乃昨夜輾轉反側,反覆思量自身策論,竟驚覺其中一處關鍵論述,引據失當,根基虛浮!若以此謬論竊據魁首,學生……學生愧對聖恩,愧對天下讀書人之望!懇請陛下、諸位大人明鑒,重新裁定!
嘩——!
這一次的喧嘩聲浪,比剛纔更大了十倍不止。引據失當根基虛浮一個能在殿試策論中被欽點為狀元的文章,怎麼可能犯如此低級的錯誤這沈硯,莫不是得了失心瘋還是……被這潑天的富貴給嚇傻了
無數道目光在我身上逡巡,探究,疑惑,嘲笑。我挺直了腰背跪在那裡,任由那些目光如同芒刺,承受著四麵八方湧來的巨大壓力。冷汗沿著鬢角滑落,砸在青磚上,留下一點深色的印記。但我心中的念頭卻無比清晰:狀元之位,就是蕭玉璃的餌!我沈硯,死也不要再咬!
高台雅座裡,那抹正紅色的身影微微動了一下。薄紗後,蕭玉璃那雙深不見底的丹鳳眼,第一次真正地、帶著一絲玩味和審視的銳利,穿透人群,釘在了我的身上。那目光,冰冷,探究,像蛇信在舔舐獵物,讓我背脊瞬間竄起一股寒意。
她旁邊的寧安公主蕭雲舒,似乎也因這巨大的變故抬起了頭。隔著影影綽綽的薄紗,我彷彿感覺到一道柔和而帶著淡淡困惑的目光,輕輕地落在了我的肩頭。
僵持隻持續了片刻。禮部尚書氣得渾身發抖,正要厲聲嗬斥將我拖下去,旁邊一位鬚髮皆白的老閣老卻緩緩抬手製止了他。老閣老渾濁卻銳利的眼睛看了我片刻,又轉向高台深處那象征皇權的方向,似乎在無聲地請示。
最終,一個低沉而威嚴的聲音從高台深處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興趣:既如此,便依他所請。著閣臣,重新審閱沈硯策論!
命運的車輪,在這一刻,發出了刺耳的、強行扭轉方向的摩擦聲。
塵埃落定。
當那份被閣老們挑出了幾處引據稍欠穩妥、論述略顯偏激的評語的策論被重新宣讀,我的名字,從高高在上的一甲頭名狀元,跌落到了一甲第二名榜眼的位置。
魁首的榮耀,伴隨著尚靖南公主的恩典,如同一個巨大的、鑲滿寶石的枷鎖,咣噹一聲,落在了那個名叫鄭懷瑾的新科狀元頭上。那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出身江南富庶士族,此刻臉上混雜著巨大的狂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無措,被眾人簇擁著,如同被推上祭壇的羔羊。
而我,沈硯,這個主動從雲端跌落的瘋子,在無數道複雜難辨的目光注視下,平靜地接受了榜眼的頭銜和那隨之而來的旨意——尚寧安公主,蕭雲舒。
我甚至冇有去看高台上蕭玉璃此刻的表情,那定是極精彩的。我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那道湖水綠的、寧靜的身影上。隔著薄紗,我似乎看見她放在膝上的手,幾不可察地輕輕蜷縮了一下。
儀式結束,人潮散去。我隨著人流走出杏園,腳步竟有些虛浮,是重壓之後的脫力,也是新生伊始的茫然。
沈榜眼!沈榜眼留步!
一個尖細的聲音追了上來。我回頭,是靖南公主身邊那個頗有臉麵的管事太監,姓劉,臉上堆著恰到好處的笑,眼神卻像淬了冰。
沈公子,他皮笑肉不笑地開口,我們公主殿下有請。
該來的,躲不掉。我定了定神:有勞劉公公帶路。
杏園深處一處僻靜的臨水軒榭。蕭玉璃屏退了左右,獨自一人憑欄而立。火紅的宮裝襯著碧綠的垂柳,美得驚心動魄,也帶著一種致命的壓迫感。她緩緩轉過身,那雙丹鳳眼如同最上等的墨玉,深不見底,直直地刺向我,裡麵翻湧著毫不掩飾的慍怒、探究,還有一絲被冒犯的、屬於上位者的冰冷。
沈硯,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珠砸落,本宮很好奇。你處心積慮,自毀前程,就為了避開本宮
湖麵的風吹來,帶著水汽的微涼。我垂首,姿態恭謹,聲音卻平穩無波:公主殿下言重了。學生惶恐,豈敢存此悖逆之心學生所言,句句屬實。策論有瑕,不敢欺君,更不敢……玷汙殿下清譽。
我將玷汙二字咬得極輕,卻足夠清晰。
嗬,
她發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向前逼近一步。那股濃鬱的、帶著侵略性的龍涎香氣瞬間將我包圍。清譽本宮倒不知,你沈硯還是個如此愛惜羽毛、謹守規矩的君子
她的目光像刀子,刮過我的臉:還是說……你沈硯,看不上本宮
最後一個字,尾音微微上揚,帶著一種危險的、被挑釁的意味。
空氣彷彿凝固了。我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前世被她折辱、毒殺的恐懼如同跗骨之蛆,瞬間攥緊了心臟。我強壓下喉嚨裡翻湧的血腥味和轉身逃走的衝動,深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目光坦然地迎上她那深不見底的審視。
殿下天潢貴胄,風華絕代,乃九天明月。
我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絲刻意放低的沙啞,是謙卑,更是疏離,學生不過一介寒微書生,僥倖登科,已是祖上積德。自知才疏學淺,心性駑鈍,實不堪匹配殿下萬金之軀。若因學生之故,令殿下有絲毫困擾或非議,學生萬死難辭其咎。
我再次躬身,姿態放得更低,幾乎要將自己折進塵埃裡:寧安公主殿下溫婉嫻靜,品性高潔。學生……心嚮往之。能得尚寧安公主,已是學生三生修來之福,豈敢再有非分之想
一番話,將自己踩入泥土,將蕭玉璃捧上雲端,又將選擇寧安歸咎於自知之明和心嚮往之。滴水不漏,姿態卑微到極致。
蕭玉璃冇有說話。她隻是看著我,那雙漂亮的丹鳳眼裡,冰寒的怒意似乎被一層更深的、令人心悸的玩味所取代。那目光不再是單純的審視,更像是在評估一件突然有了瑕疵、卻反而勾起她更大興趣的玩物。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半晌,她紅唇微啟,聲音裡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宣告:
沈硯,本宮記住你了。
接親的日子,定在了半月後一個欽天監千挑萬選的黃道吉日。
我穿著大紅的新郎吉服,騎著繫了紅綢的高頭大馬,領著迎親的隊伍,一路鼓樂喧天,穿過張燈結綵的京城長街,前往寧安公主暫居的宮苑彆館。陽光正好,灑在紅綢和人們喜慶的笑臉上,暖融融的。然而,隻有我自己知道,一股揮之不去的寒意,始終盤踞在心底最深處。
右眼皮從清晨起就跳個不停,像是有隻無形的手在拉扯。前世被毒殺前那刻骨銘心的心悸感,如同幽靈般纏繞不去。蕭玉璃那句冰冷的記住你了,如同詛咒,時刻在耳邊迴響。她絕不會輕易放手!這個念頭如同毒藤,緊緊纏繞著我的心臟。
隊伍行至城西相對僻靜的永寧坊附近,喧囂的鼓樂聲在空曠的街巷裡顯得有些突兀。就在此時,異變陡生!
轟隆!一聲巨響從前方巷口傳來,伴隨著木料斷裂的刺耳噪音!緊接著,是幾匹受驚駑馬的淒厲嘶鳴!隻見一輛裝滿粗大圓木的板車,毫無征兆地側翻在地,沉重的圓木滾落一地,瞬間堵死了並不寬闊的街道!拉車的幾匹駑馬徹底驚了,拖著半傾覆的車轅,瘋狂地朝我迎親隊伍的方向衝撞過來!
保護駙馬爺!
攔住!快攔住那些瘋馬!
護衛首領的厲喝聲與下人們的驚呼混雜在一起。場麵瞬間大亂!抬轎的轎伕、吹打的樂手、護送的侍衛,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亂了陣腳。驚馬嘶鳴著衝入人群,撞翻了幾個躲閃不及的仆役,引得一片人仰馬翻。花轎被猛烈地晃動、擠壓,抬轎的轎伕們為了躲避衝撞和地上的圓木,腳步踉蹌,東倒西歪,兩頂花轎不可避免地碰撞在一起,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混亂中,我看到對麵巷口似乎閃過幾個穿著粗布短打、動作矯健的身影,但混亂的人群立刻擋住了視線。
穩住!都給我穩住!護衛首領奮力砍斷了一匹驚馬的韁繩,大聲呼喝著維持秩序。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這不是意外!這時間、這地點、這看似巧合的車禍……是蕭玉璃!一定是她!她動手了!
混亂持續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才被勉強控製住。驚馬被製伏,翻倒的板車和圓木被迅速清理到路邊。隊伍重新整肅,但喜慶的氣氛早已蕩然無存,人人臉上都帶著驚魂未定的倉皇。
沈駙馬,冇事吧對麵傳來一個聲音。是鄭懷瑾,他也穿著大紅吉服,騎在馬上,臉色有些發白,顯然也受了驚嚇。他的隊伍負責接靖南公主,正好與我在此相遇,一同遭了這場無妄之災。
無妨,鄭駙馬受驚了。我勉強扯出一個笑容,目光卻死死盯住那兩頂幾乎並排停在一處、同樣蒙著大紅轎帷的花轎。一模一樣的外形製式,若非轎頂上懸掛的、代表不同府邸的流蘇小燈籠在剛纔的混亂中似乎被扯得有些歪斜,幾乎難以分辨!
然而,就在剛纔花轎劇烈晃動碰撞的刹那,我分明看到,屬於靖南公主那頂花轎的轎簾,被裡麵的人無意或有意地掀開了一道縫隙!一隻塗著豔麗蔻丹、戴著數個寶石戒指的手,在縫隙中一閃而過!
那絕不是寧安的手!寧安素來不喜繁複裝飾,更不會塗那樣濃烈的顏色!
冷汗瞬間浸透了我的後背。調包!她們竟敢如此明目張膽!在混亂中,趁人不備,調換了花轎!
吉時快誤了,沈駙馬,咱們還是各自快些走吧鄭懷瑾顯然冇察覺到任何異常,隻想趕緊離開這晦氣的地方。
隊伍再次啟程,向著不同的方向緩緩移動。就在兩支隊伍即將分道揚鑣、鄭懷瑾的花轎即將從我身邊擦過的那一瞬間,一股巨大的、源自靈魂深處的不安和憤怒如同火山般爆發!
停——!都給我停下!
我猛地勒住韁繩,聲音因為極度的緊繃而顯得有些嘶啞尖銳,在這片劫後餘生的寂靜中如同驚雷炸響!
所有人為之一頓。鄭懷瑾愕然回頭,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惱怒:沈駙馬!你又要做什麼剛纔那場亂子還不夠嗎耽誤了公主殿下的吉時,你我都吃罪不起!
李良(鄭懷瑾)的護衛也紛紛按住了腰間的刀柄,眼神不善地看向我。
我毫不理會那些威脅的目光,策馬徑直來到兩頂花轎中間。心跳如鼓,血液在耳中轟鳴。我強迫自己冷靜,目光銳利如刀,一寸寸掃過眼前這兩頂幾乎一模一樣的花轎。
布料!我猛地盯住了轎帷的邊角。鄭懷瑾那頂花轎的轎帷邊緣,在陽光的照射下,隱隱透出極細密、幾乎難以察覺的金線暗紋!那是宮中貢品纔有的金縷雲錦,價值千金!而我這邊的轎帷,雖然也是上好的紅錦,但邊角處隻有普通的織花,並無金線!
鄭駙馬,我指著那細微的差異,聲音沉冷,你仔細看看,這兩頂轎子的轎帷,有何不同
鄭懷瑾不耐煩地順著我指的方向看去,起初不明所以,但當他看清那金線暗紋時,臉色也瞬間變了:這……這是金縷雲錦不對!我記得我府上備下的花轎轎帷,並未用到如此貴重之物!這……他猛地看向自己花轎旁一個負責此事的管事。
那管事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冷汗直流,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駙馬爺……小的……小的該死!剛纔……剛纔太亂了!小的好像……好像真冇注意,抬……抬錯轎子了
混賬東西!鄭懷瑾氣得渾身發抖,揚手一鞭子就抽了過去,打得那管事哀嚎一聲滾倒在地。
沈駙馬,你看這……鄭懷瑾轉向我,臉色又青又白,帶著後怕和巨大的尷尬。
事關兩位公主清譽,豈能兒戲!我斬釘截鐵,聲音不容置疑,必須驗明正身!我翻身下馬,大步走到鄭懷瑾那頂掛著金縷雲錦轎帷的花轎前。轎簾緊閉,裡麵寂靜無聲。
轎內貴人,我朗聲道,聲音清晰地傳入轎中,適才混亂,恐有差池。為免錯漏,煩請貴人……報上封號!
空氣死一般寂靜。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緊緊盯著那頂華麗的轎子。
一秒,兩秒……
就在鄭懷瑾幾乎要忍不住再次發怒時,一個清清冷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怯意和溫婉的女聲,從轎內低低傳出:
本宮……寧安,蕭雲舒。
嗡——!
人群瞬間炸開了鍋!鄭懷瑾如遭雷擊,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乾二淨!寧安公主的聲音,竟然出現在他負責的、本該抬著靖南公主的花轎裡!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又齊刷刷地轉向我這邊那頂相對樸素的花轎。
我的目光也死死盯住了那頂轎子。轎簾紋絲不動,裡麵一片死寂。
轎內貴人,我再次開口,聲音冷得像冰,請報封號!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終於,在所有人屏息的等待中,那頂花轎裡,傳出一個聲音。不再是刻意模仿的溫婉,而是恢複了原本的腔調——冰冷,倨傲,帶著一種被戳穿後的惱羞成怒,以及一絲……淬毒的得意。
本宮,靖南,蕭玉璃。
緊接著,是轎簾被一隻戴著碩大紅寶石戒指的手猛地掀開一道縫隙!縫隙後麵,那雙我曾在地獄儘頭見過的、深不見底的丹鳳眼,帶著毫不掩飾的怨毒和一種病態的偏執,死死地釘在我的臉上。
紅唇無聲地開合,用隻有我能看清的口型,吐出幾個字:
‘沈硯,你終究……逃不出本宮掌心。’
蕭玉璃掀開的轎簾縫隙像一道撕裂的傷口,她無聲的唇語和那淬毒的眼神,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我的脖頸。前世毒發時喉頭翻湧的腥甜,幾乎要衝破重生的桎梏。
沈駙馬!鄭懷瑾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瀕死般的絕望,這、這如何是好公主殿下她……他噗通一聲跪倒在靖南公主的轎前,額頭重重磕在青石板上,臣鄭懷瑾罪該萬死!驚擾鳳駕,致使……致使……他致使了半天,後麵的話被巨大的恐懼堵在喉嚨裡,再也說不出來。衝撞公主鳳駕已是重罪,更何況如今這混亂局麵牽扯兩位金枝玉葉的清譽!他眼前彷彿已經看到了自己,甚至整個鄭家血流成河的景象。
周圍死寂一片,連風都停了。隻有轎內靖南公主蕭玉璃那無聲的、帶著瘋狂快意的眼神,透過縫隙,死死鎖在我身上,彷彿在欣賞我即將到來的末路。
我緩緩吸了一口氣,那冰冷而熟悉的恐懼被強行壓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好,蕭玉璃,你既認定我逃不出你的掌心,那便讓你看看,重生歸來的沈硯,早已不是前世那隻待宰的羔羊!
我轉身,臉上瞬間換上了恰到好處的驚愕與凝重,目光掃過麵無人色的鄭懷瑾,最終落回那頂昭示著靖南身份的、懸掛金縷雲錦轎帷的花轎上。我對著轎簾方向,深深一揖,聲音清晰而沉穩,帶著一絲沉重卻又不失分寸:
鄭兄,事已至此,惶恐無益。當務之急,是厘清根源,莫使兩位殿下清譽蒙塵。
我刻意頓了頓,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靖南公主殿下鳳駕既在鄭兄轎中,依禮,此刻尚未行至各自府邸,禮未成,名分未定…尚有轉圜之餘地。
轉圜鄭懷瑾猛地抬起頭,灰敗的眼中迸出一絲微弱的希冀,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正是!我斬釘截鐵,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果斷,此非天災,乃**!永寧坊素來清靜,何來滿載巨木之重車驚馬失控,時機巧合,直衝你我迎親隊伍!此等行徑,絕非意外,實乃蓄意破壞皇家大典,其心可誅!
我的目光如利刃,掃過地上狼藉的圓木、斷裂的車轅,以及那些驚魂未定的仆役侍衛。調換公主花轎,混淆天家血脈,此乃欺君罔上!罪同謀逆!
最後四個字,我咬得極重,如同驚雷炸響在每個人心頭。
鄭懷瑾渾身劇震,瞬間明白了我的用意。這是唯一的生路!將這場調包定性為針對皇家、針對公主的驚天陰謀!他和我的隊伍,都隻是這場陰謀中無辜的受害者!他臉上的恐懼迅速被一種抓住救命稻草的狠厲取代,幾乎是嘶吼著接話:
沈駙馬所言極是!此乃大逆!是要攪亂我大周禮法,禍亂宮闈!必須徹查!嚴查!揪出幕後主使,千刀萬剮!
他轉向靖南公主的轎子,再次重重磕頭,聲音帶著哭腔卻無比洪亮,臣鄭懷瑾護衛不力,致使殿下受驚,萬死難辭!懇請殿下示下,臣即刻押送此間所有可疑人等,入宮麵聖!請陛下、請殿下為臣等做主,為兩位公主殿下討還公道!
轎內,蕭玉璃的眼神瞬間變了。那瘋狂的得意凝固,隨即被難以置信的驚愕和洶湧的怒火取代。她顯然冇料到,我不僅不認命,反而瞬間將矛頭調轉,將這場她精心策劃的意外,硬生生拔高到了動搖國本、欺君謀逆的高度!她死死攥著轎簾邊緣,塗著蔻丹的指甲幾乎要嵌進木頭裡。她想開口嗬斥,但此刻任何辯駁,都會坐實她被調包的事實,反而顯得欲蓋彌彰!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那頂屬於寧安的花轎,轎簾被一隻素白纖柔的手輕輕掀開。蕭雲舒的身影顯露出來,湖水綠的宮裝在混亂中依舊整潔,隻是髮髻上的白玉蘭簪微微歪斜。她臉上帶著未褪的驚惶,眼神卻異常清澈鎮定。她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鄭懷瑾,又看向我,最後目光落在靖南公主那殺氣四溢的轎簾縫隙上。
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響在寂靜的街道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顫抖和後怕:皇姐……此地凶險,不宜久留。沈駙馬與鄭駙馬所言有理,是非曲直,當由父皇聖裁。為皇姐安危計,還請……移駕宮中。
她輕輕咬了下唇,補充道,妹妹……亦心有餘悸。
蕭雲舒這番話,看似柔弱附和,實則字字珠璣。她點出了此地凶險,呼應了蓄意謀害的指控;她強調父皇聖裁,將決定權推向最高處;她以自身心有餘悸作證,徹底堵死了蕭玉璃此刻發難的可能。
好!好!好!
靖南公主轎內,終於傳出了蕭玉璃的聲音,冰冷刺骨,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冰碴,好一個蓄意謀逆!好一個聖裁!本宮……就隨你們入宮!本宮倒要看看,是誰敢在本宮頭上動土!
轎簾被她猛地甩下,隔絕了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怨毒。
一場本該是喜慶的迎親,最終演變成了震動京城的禦前請罪。兩頂花轎,兩位公主,連同我和麪如土色的鄭懷瑾,以及那被指認為罪魁禍首的翻車現場相關人等,浩浩蕩蕩,在無數京城百姓驚疑不定的目光注視下,沉默地駛向宮城。
紫宸殿內,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深海。龍涎香的氣息也無法驅散那股無形的壓力。
皇帝蕭衍高踞龍椅之上,麵容隱在十二旒玉藻之後,看不真切表情,隻有那放在扶手上的手指,有一下冇一下地敲擊著冰冷的紫檀木,發出沉悶而規律的輕響,每一下都敲在殿內眾人的心尖上。
靖南公主蕭玉璃跪在禦階之下,一身正紅宮裝依舊華麗奪目,隻是髮髻微亂,臉上再無半分慵懶,隻剩下冰封般的怒意和一絲極力壓抑的屈辱。她並未看身旁同樣跪著的鄭懷瑾和我,目光隻死死盯著禦座上的父親,彷彿要將所有的冤屈和不甘都投射上去。
蕭雲舒則安靜地跪在稍後一點的位置,低著頭,湖水綠的衣裙襯得她愈發單薄,像一株風雨後的小草。
鄭懷瑾早已抖如篩糠,額頭上的冷汗就冇乾過,結結巴巴地將永寧坊驚馬亂局、疑似蓄意破壞、花轎混亂中被歹人趁機調換的過程複述了一遍,聲音帶著哭腔,幾次幾乎說不下去。
皇帝蕭衍聽完,久久不語。那敲擊扶手的聲音,成了大殿裡唯一令人窒息的聲響。半晌,他才緩緩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卻帶著無上的威壓:
玉璃,
他的目光落在靖南公主身上,你…受驚了。此事,你如何說
蕭玉璃猛地抬起頭,眼中瞬間盈滿了委屈的淚水,紅唇微啟:父皇!兒臣……
她似乎想控訴,想將矛頭指向我,想訴說自己的無辜與被算計。然而,就在她目光掃過旁邊低眉順眼的蕭雲舒,以及跪在那裡、神色凝重卻異常平靜的我時,她的話硬生生卡在了喉嚨裡。
如何說說這一切是她策劃的隻為強奪沈硯那她苦心經營的形象將瞬間崩塌!說她不知情那便坐實了被人調包的受害身份,更坐實了這樁驚天陰謀的存在!無論她如何辯解,都無法改變一個事實:她,靖南公主,在眾目睽睽之下,出現在了她不該出現的、屬於寧安的花轎裡!
一絲從未有過的、近乎猙獰的怨毒在她眼底閃過。她死死咬住下唇,嚐到了鐵鏽般的血腥味,最終,所有的憤怒和不甘,化作一聲帶著無儘委屈的哽咽,重重叩首:兒臣……兒臣但憑父皇做主!求父皇……嚴懲奸佞,為兒臣討還公道!
她終究選擇了受害者的身份,將這個燙手山芋,又拋回了皇帝手中。
皇帝的目光,終於落到了我的身上。沈硯,
他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你,有何話說
我深吸一口氣,以額觸地,姿態恭謹到了極致,聲音卻沉穩有力:陛下明鑒!此事實在蹊蹺,環環相扣,直指皇家威嚴!若非天佑吾皇,使微臣僥倖察覺轎帷細微之差,後果不堪設想!公主清譽關乎國體,此等惡行,其心可誅!微臣鬥膽懇請陛下,徹查永寧坊,嚴審涉案人等,務必將此膽大包天、意圖禍亂宮闈之元凶揪出,明正典刑,以儆效尤!臣與鄭駙馬護衛不力,致使公主受驚,甘領責罰,絕無怨言!
我將自己定位成僥倖發現端倪的功臣和甘願領罰的失職者,重點全在徹查元凶和維護皇家威嚴上,絕口不提靖南公主的任何不是,反而將她牢牢固定在無辜受害的位置。皇帝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那審視的意味濃得化不開。
最終,他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和不容置疑的決斷:此事,著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會審,嚴查不貸!鄭懷瑾,沈硯,護衛不力,驚擾公主,罰俸一年,閉門思過半月。至於……他頓了一下,目光掃過階下兩位公主,玉璃,雲舒,受驚了,回宮好生休養。大婚之儀…擇吉日再議。退下吧。
一場足以引發腥風血雨的危機,暫時被皇帝以徹查元凶的名義強行壓下。我和鄭懷瑾如蒙大赦,叩首謝恩。起身時,我眼角的餘光瞥見蕭玉璃在宮女的攙扶下起身,她離開前最後投來的一瞥,那眼神,已不再是憤怒,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帶著毀滅意味的冰冷恨意,彷彿在無聲地宣告:沈硯,我們不死不休!
我的閉門思過,並未持續到半月。
僅僅三日之後,一個足以攪動整個朝堂的訊息,如同驚雷般在京城炸響——北狄使團,到了。
這一次,來的並非尋常的使節,而是北狄可汗最為倚重的左賢王呼延灼,以及一支規模不大卻透著剽悍鐵血之氣的精銳護衛。他們帶來的,除了例行的貢品,還有一份言辭強硬、充滿羞辱意味的國書。
金鑾殿上,氣氛比三日前更加肅殺。北狄左賢王呼延灼身形魁梧如鐵塔,滿臉虯髯,身著獸皮裘袍,腰間挎著鑲嵌寶石的彎刀,站在殿中,如同闖入羊群的猛虎。他操著生硬的官話,聲音洪亮,帶著草原特有的蠻橫和毫不掩飾的輕蔑:
大周皇帝陛下!我北狄誠心求娶貴國明珠,願結秦晉之好,永息邊患!然三年前,我使臣滿懷誠意而來,所求者乃貴國最耀眼的靖南公主!結果如何
他猛地提高聲音,如同咆哮,貴國竟以公主年幼、不捨遠嫁為由,輕飄飄一句回絕!更縱容那靖南公主,當眾譏諷我使臣粗鄙,言我北狄乃蠻荒不毛之地!此等奇恥大辱,我北狄勇士刻骨銘心!三年間,我草原兒郎枕戈待旦,無一日敢忘!
他踏前一步,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殿上噤若寒蟬的群臣,最後逼視著禦座上的蕭衍:今次,我奉大可汗金箭而來!昔日之辱,必須血償!要麼,將靖南公主蕭玉璃,即刻送上和親花轎,由本王親自護送回王庭!要麼——
他猛地拔出腰間雪亮的彎刀,刀尖斜指殿外,殺氣騰騰,我北狄鐵騎,將飲馬渭水,踏破潼關!用你們周人的血,來洗刷我北狄的恥辱!何去何從,請大周皇帝陛下,速速決斷!
**裸的威脅!囂張至極的逼迫!
整個大殿死一般寂靜。文官們臉色煞白,武將們怒目圓睜卻敢怒不敢言。誰都清楚,北狄這些年厲兵秣馬,實力更勝往昔,而大周承平已久,邊備鬆弛,若真開戰……後果不堪設想!更何況,對方指名道姓,要的是當年羞辱過他們的靖南公主!這不僅是和親,更是**裸的報複!
皇帝蕭衍藏在玉藻後的臉,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放在扶手上的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這已不是簡單的求娶,這是將大周,將他這個皇帝的臉麵,按在地上摩擦!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就在皇帝嘴唇翕動,似乎要強壓怒火、權衡措辭時——
我,沈硯,身著青色官袍,一步跨出文官隊列,站到了大殿中央,對著禦座方向,深深一揖到底。
陛下!
我的聲音清朗,帶著一種為國分憂的慷慨與肅穆,清晰地迴盪在落針可聞的大殿之上,北狄左賢王之言,雖顯桀驁,然細思之下,亦不失為……化解乾戈、重結邦誼之良機!
此言一出,滿殿嘩然!無數道震驚、不解、甚至鄙夷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我身上。連那北狄左賢王呼延灼都微微側目,虯髯下的眼中閃過一絲驚疑。
我不為所動,挺直脊背,聲音愈發沉穩有力,帶著一種洞悉時局的洞察:靖南公主殿下,金枝玉葉,風華無雙,乃我大周最璀璨之明珠!昔日北狄求娶,殿下年幼,情有可原。然今時不同往日,公主殿下已至摽梅之年,更兼深明大義,心繫家國!
我的話語陡然拔高,充滿了感染力:臣觀公主殿下,素有巾幗不讓鬚眉之誌!值此兩國兵戎將起、生靈塗炭之際,以公主殿下之胸襟氣魄,豈會囿於兒女私情若能以一己之身,遠嫁北狄,平息戰火,締結永好,此乃功在當代、利在千秋之壯舉!堪比昔日昭君出塞,青史留名!
我猛地轉身,目光灼灼地看向那驚疑不定的北狄左賢王,聲音斬釘截鐵:左賢王!靖南公主殿下,早已深明其中大義!公主殿下曾言,若能為國分憂,雖遠嫁萬裡,亦在所不辭!此等為國為民之心,天地可鑒!陛下!
我再次轉向禦座,深深拜下,此乃天賜良機!臣沈硯,懇請陛下順應天意民心,成全靖南公主殿下為國為民之宏願!允其和親北狄,化乾戈為玉帛,保我大周萬世太平!
我的話語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寂靜的大殿上。將靖南公主的被迫和親,粉飾成了深明大義、主動為國犧牲的無上榮光!更巧妙地將當年她羞辱使臣的惡行,輕飄飄地用年幼情有可原一筆帶過。
皇帝蕭衍敲擊扶手的手指,驟然停住了。玉藻之後的目光,銳利如電,穿透空間落在我身上,帶著深沉的審視和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
沈卿此言……皇帝的聲音緩緩響起,帶著沉吟。
就在這時,一個輕柔卻清晰的聲音,從文官隊列後方傳來。寧安公主蕭雲舒不知何時已悄然站在殿側珠簾之後,此刻她緩步走出,對著禦座盈盈下拜。
她依舊是一身素雅的湖水綠宮裝,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憂慮和一種深明大義的溫婉,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父皇,兒臣以為,沈駙馬所言,字字句句,皆為江山社稷計。北狄鐵騎凶悍,若因舊日些許言語誤會而致烽煙再起,邊關流血漂櫓,百姓流離失所……實非兒臣姐妹所願見。她微微抬起頭,眼中含著薄薄的、悲天憫人的水光,皇姐……靖南皇姐性情剛烈,然最是顧全大局。兒臣鬥膽揣測,若能以一人之身,換得兩國黎民安康,皇姐心中……定是願意的。此乃……為國分憂之佳話。
她輕輕垂下眼簾,兒臣……亦為皇姐深明大義之心,感佩不已。
為國分憂之佳話!
這輕飄飄的七個字,從溫婉柔順的寧安公主口中說出,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道德至高的力量,徹底封死了靖南公主,也封死了皇帝所有可能的退路!
皇帝蕭衍的目光,在跪著的我、站著的蕭雲舒,以及殿中虎視眈眈的呼延灼身上緩緩掃過。大殿內靜得可怕,空氣彷彿凝固成了沉重的鉛塊,壓在每個人的心頭。時間一點點流逝,每一息都無比漫長。
終於,皇帝放在紫檀木扶手上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隨即又緩緩鬆開。他藏在十二旒玉藻後的麵容依舊模糊,但那股沉重的、彷彿能碾碎一切的無形威壓,卻悄然彌散開來。
準奏。
低沉而威嚴的聲音終於響起,不帶絲毫情緒,卻如同金口玉律,一錘定音!
著禮部、宗人府即刻籌備靖南公主和親事宜!北狄左賢王,
皇帝的目光轉向呼延灼,靖南公主,乃朕掌上明珠,此去北狄,望貴國可汗……善待之。若有一絲差池……
後麵的話冇有說完,但那冰冷的殺意,已讓剽悍如呼延灼也微微色變。
呼延灼臉上瞬間爆發出狂喜和一種大仇得報的猙獰快意,他右手撫胸,對著禦座深深一躬,聲如洪鐘:大可汗定視靖南公主如草原最珍貴的明珠!我北狄,必以最高禮節迎娶!多謝大周皇帝陛下成全!
大局已定!
我伏在地上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震,隨即被更深的恭敬所覆蓋。心中那滔天的恨意與重壓,在這一刻,終於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一片冰冷的快意。蕭玉璃,你的掌心,終究困不住重生歸來的亡魂!地獄的路,你自己去走!
靖南公主蕭玉璃被請出宮苑、捆縛著塞進那頂象征著恥辱與末路的北狄花轎時,整個宮城都迴盪著她淒厲到不似人聲的詛咒與嘶喊。
沈硯——!蕭雲舒——!你們這對狗男女!本宮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父皇!父皇你睜開眼睛看看!他們害我!他們都在害我!
放開我!本宮是靖南公主!你們這些下賤的奴才!本宮要誅你們九族!九族——!
那曾經高高在上、視眾生如螻蟻的尊貴聲音,此刻隻剩下歇斯底裡的瘋狂與絕望,如同瀕死的野獸。華麗的宮裝被掙紮得淩亂不堪,髮髻散亂,金釵委地,那張傾國傾城的臉上涕淚橫流,扭曲變形,隻剩下刻骨的怨毒。
宮人們遠遠避開,噤若寒蟬。曾經被她肆意折辱、動輒打殺的宮婢內侍,此刻躲在廊柱後、宮牆邊,看著那頂被北狄彪悍武士嚴密看守的花轎,眼神裡冇有憐憫,隻有一種大仇得報的、冰冷的快意。
負責護送的禮部官員麵無表情,對那刺耳的咒罵充耳不聞,隻催促著儀仗速行。沉重的宮門在刺耳的吱呀聲中緩緩開啟,又重重合攏,將那曾經屬於靖南公主的、烈火烹油般的尊榮與跋扈,連同她絕望的嘶喊,一併隔絕在了森嚴的宮牆之內。
花轎在重兵護衛下,踏上了通往北疆的漫漫長路。那一路,註定是靖南公主蕭玉璃的煉獄。
數月時光,在邊關或緊或鬆的戰報傳遞中悄然滑過。北狄得了他們最耀眼的明珠,邊境劍拔弩張的氣氛果然緩和下來,雖小摩擦不斷,但大規模的衝突暫時平息。
寧安公主府內,卻是一片難得的寧謐。庭院裡移栽的幾株晚桂開了第二茬,細碎的金黃掩映在墨綠的葉間,甜香浮動,沁人心脾。
書房的窗敞開著,帶著秋日涼意的風拂過書案。我正提筆批註幾份地方送來的水利條陳,如今雖隻是領了個清貴的閒職,但有些事,該做的準備,早已無聲無息地開始。
一陣極輕的腳步聲停在門口。我抬頭,隻見蕭雲舒端著一個青瓷小盅走了進來。她穿著家常的杏子黃襦裙,外罩一件月白色的半臂,髮髻鬆鬆挽著,隻簪了一支素銀簪子。數月滋養,她身上那種溫婉沉靜的氣質愈發沉澱,如同上好的暖玉。隻是此刻,她清麗的眉眼間籠著一層淡淡的、不易察覺的憂慮。
夫君,她將小盅輕輕放在案角,聲音柔緩,秋燥,燉了些川貝雪梨,潤一潤。
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帶著詢問,卻冇有直接開口。我知道她在擔憂什麼。北狄王庭並非善地,靖南公主的訊息雖被刻意封鎖,但零星的風聲還是如同不祥的陰翳,偶爾飄來。
我放下筆,握住她微涼的手,將她輕輕帶到身側圈住。目光落在她依舊纖細,但小腹處已能看出些微圓潤弧度的身形上。那裡,正孕育著一個嶄新的、屬於我們兩人的生命。這個認知,每每讓我心底最堅硬的地方變得柔軟。
放心,我低聲安撫,手指輕輕拂過她的小腹,感受著那溫熱的、充滿希望的弧度,她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我們隻管過好我們的日子。
蕭雲舒將頭輕輕靠在我肩上,溫順地點了點,發間的清香縈繞鼻端。她沉默了片刻,才用低得幾乎隻有我能聽見的聲音,幽幽道:
昨日…聽宮裡的舊人說,北邊…傳了訊息回來。
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字句,長長的睫毛垂下,掩去了眼底的情緒,說是…靖南姐姐初入北狄王庭,仗著身份,依舊跋扈,不肯順從。北狄老可汗……本就病重,被她氣得當夜便嘔血不止,冇熬過三日,便…薨了。
我摟著她的手臂微微收緊。老可汗暴斃這倒是個意外的驚喜。
蕭雲舒的聲音更輕了,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歎息,彷彿在陳述一個遙遠而模糊的、與她無關的故事:新繼位的可汗,是…老可汗的長子,呼延烈。性子…聽說比他父親更暴烈。他……他怨恨靖南姐姐剋死了老可汗,又嫌她……嫌她不是處子之身,玷汙了王庭血統……
她抬起頭,清澈的眼眸看向我,裡麵冇有幸災樂禍,隻有一種深沉的、看透世事的悲憫,以及一絲如釋重負的平靜。紅唇輕啟,吐出最後幾個字,輕飄飄的,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寒意:
將她……賞給了帳下幾個最凶悍、最嗜血的萬夫長。不過數月……便聽說,姐姐她……在北狄王庭的後帳裡,徹底瘋了。
瘋了。
兩個字,為那位曾經高高在上、視人命如草芥的靖南公主,為那條淬毒的豔蛇,劃下了最終的句點。
窗外的桂花香氣似乎更濃了些。我低頭,吻了吻蕭雲舒光潔的額頭,將她摟得更緊,彷彿要將所有的溫暖和安穩都傳遞給她。
都過去了。
我的聲音沉靜如水,目光投向窗外澄澈高遠的秋日晴空,以後,隻有我們。
蕭雲舒依偎在我懷裡,輕輕嗯了一聲,手溫柔地覆上自己微隆的小腹,唇角終於漾開一抹恬淡而真實的、屬於母親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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