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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生我弟,奶奶溺死了我七個妹妹。

弟弟出生了,比所有的女孩都更美豔。

從小到大,他都覺得自己是個女孩。

他偷穿裙子跳舞,給高大英俊的班主任寫情書。

村裡人說這是惡靈的詛咒。

隻有我知道,這一切,全是我的功勞。

老姚家,註定斷子絕孫。

1

我可能就是那種天生的壞種吧。

我弟姚耀祖,生下來就漂亮得好像洋娃娃。

媽媽抱著他,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人家都說,孩子是越生越好看!果然是這樣!

她的眼神掃過一旁洗尿布的大姐,和正用一把勺子把蘋果刮成泥的我。

我們無疑是反例——我和大姐都長得很普通,甚至可以說是醜。

我們都繼承了媽媽的眯眯眼、黑皮膚,以及爸爸的粗大骨骼。

但是姚耀祖很會挑著長,他繼承了爸爸的長睫毛大眼睛和白皮膚,以及媽媽的細條身材。

我和耀祖之間,隔了七個妹妹。

或者說,七個冤魂。

都是一生出來,就頭朝下塞進尿桶。

到了晚上,我奶奶出馬,偷偷摸摸扔到後山,讓野獸毀屍滅跡。

爸爸說:兩個女娃,夠乾活兒用了,以後兩份彩禮,也夠了。再多了,養不起。

每扔掉一個妹妹,媽媽就大哭一場。

但是,她不敢當著爸爸和爺爺奶奶的麵哭。

她關起門,一邊哭,一邊下死力氣掐我。

掐我的大腿內側。

紫色的大包迅速隆起。

我死死咬住嘴唇。

我從小就不怕疼。

她哭完,掐完我,還要厭惡地讓我滾出去:榆木疙瘩一個!滾!

我樂意當榆木疙瘩,因為我一哭,我媽會掐得更狠。

上大學後,學了心理學,我才知道小時候我下意識的行為,是一種零反饋,會讓施暴者失去施暴的樂趣。

弟弟是在我懷裡抱到三歲的。

從小,我就是個奸猾的孩子。

當我發現,帶弟弟能讓我避免做一些更繁重的家務和農活兒的時候,弟弟就長在了我懷裡。

而且,抱著弟弟的時候,我絕不會捱打。

不會被我媽的擀麪杖敲腦袋,也不會被我爸的大腳踹肚子。

因為他們生怕誤傷耀祖。

因為帶弟弟,我得到了太多好處。

爸爸特意進城買來的,給弟弟補充營養的奶粉,我每次衝的時候,都會偷偷乾吃一勺。

發明奶粉這種東西的人,真是天才。

一勺吃下去,一整天都不太餓了。

——至今我仍然喜歡乾吃奶粉,我網購世界各地的奶粉,每當心情不好,我就抱著奶粉罐子,一勺勺往嘴裡灌,比什麼靈丹妙藥都管用。

我小時候很捱了一些餓,雖然我出生時,早已過了吃不飽肚子的年月。

爸媽都是土裡刨食的莊稼人,他們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生兒子這件事上麵,這是家裡優先級最高的事。

因此,爸爸要吃飽吃好,纔能有力氣耕耘。

媽媽也要吃飽,因為土地肥沃纔好播種。

爺爺奶奶是長輩,當然也要吃飽。

至於我和姐姐,隻要餓不死就行了。

我從小就覺得,我姐像一頭瘦骨嶙峋的老黃牛。

她是主動少吃。

因為她發現隻有少吃飯、多乾活兒,爸媽纔對她有好臉色。

可能她一直有幻想,希望爸爸媽媽有朝一日能分給她一點愛吧。

可惜後來,直到她死,她也冇等到這份愛。

我就從來冇有這種幻想。

餓就是餓,吐酸水。

餓不是孝順懂事。

我偷吃一切能入口的東西。

比如,隔壁翠蓮嬸家院牆根那幾株蜀葵。

花骨朵紅豔豔的,果子青嫩。

都能吃,而且好吃。

微酸的、帶著草木清氣的滋味,比後來我吃的任何有機、純天然的野菜,味道都更好。

我抱起剛會跌跌撞撞走路的耀祖。

他白白胖胖,像隻剛出籠的發麪饅頭,身上帶著奶香和家裡誰也捨不得動他的驕縱氣。

耀祖乖乖,二姐帶你去摘花花。

他咯咯笑,小手胡亂拍著我的臉,全然不知這是去做賊。

我熟門熟路溜到牆根下。

我把他放在地上,自己踮起腳,飛快地揪下幾個最飽滿的花苞和剛結的小果,塞進嘴裡一個,清甜的汁水立刻溢滿口腔。

我把剩下的全塞進嘴裡,又仔仔細細摘下一個半開的花苞,把帶著花蜜的花芯,餵給眼巴巴看著我的耀祖。

他吃得飽飽的,吃這東西隻是樂趣。

他的小嘴咂咂響,含糊不清地叫:甜……

2

小兔崽子!又來糟蹋我的花!

一聲尖利的咒罵炸響。

翠蓮嬸叉著腰從她家堂屋衝出來,一把揪住了我的胳膊。

我心臟猛地一跳,但手上動作更快。

一把將耀祖緊緊護在懷裡,用自己單薄的背脊對著衝過來的翠蓮嬸,扭著脖子,聲音帶著哭腔,又尖又亮,足夠讓半個村子聽見:

嬸子!你打我吧!彆打我弟弟!弟弟小,他什麼都不懂!他想吃,我隻能幫他摘!不然,我……

翠蓮嬸臉上的表情鬆動了一下。

隔著一個院牆的鄰居,我們家的事,自然瞞不住她。

我媽聽見動靜,也黑著臉從屋裡出來了:請娣,你個死丫頭,皮又癢了是不是!

當看見我被翠蓮嬸揪著胳膊,懷裡還護著耀祖時,她眼神閃了閃。

當著外人的麵打護著金疙瘩的女兒

她臉上有點掛不住。

翠蓮嬸啐了一口濃痰,差點濺到我鞋麵上。

她斜睨著我媽:哼!姚家的,看看你養的好閨女!賊骨頭!上梁不正下梁歪!我倒要睜大眼睛看看,你們這種壞了德行的人家,能養出個什麼『好』兒子來!彆是個討債鬼!

討債鬼三個字,像火星子濺進了油鍋。

我媽和翠蓮嬸幾乎是同時成親的。

翠蓮嬸一嫁過來,就連生了三個壯得像小牛犢的兒子,在村裡走路都帶風。

這話,戳中了我媽心底最深的痛處。

我媽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尖叫著撲上去:放你孃的狗屁!爛了舌頭的賤貨!我家耀祖是金枝玉葉!比你那三個豬崽子強百倍!

兩個女人頓時扭打成一團,指甲、唾沫橫飛。

翠蓮嬸家的三個半大小子聽見動靜,像狼崽子一樣衝出來,七手八腳就把我媽推搡在地。

我媽頭髮散了,臉上被抓出幾道血痕,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嚎哭。

我早就抱著嚇懵了的耀祖,遠遠退到了自家院門邊,冷眼看著這場鬨劇。

耀祖在我懷裡抽抽噎噎,小胖手緊緊抓著我的衣襟。

我輕輕拍著他的背,低聲哄:耀祖不怕,二姐在呢。

目光卻越過混亂的人群,落在暴跳如雷的翠蓮嬸身上。

翠蓮嬸占了上風,越發得意,跳著腳:打!就打你這黑了心肝的婆娘!報應!都是報應!你等著吧!你的寶貝耀祖,彆等養到十八歲,發現跟村頭那個『大翔』一個德性!

大翔!

這個名字像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空氣裡。

所有人都沉默了一瞬。

村頭的大翔叔,是個喜歡男人的怪物。

他的名字,無比肮臟。

他老婆在城裡工棚把他和一個男人捉姦在床的醜事,早成了十裡八鄉茶餘飯後最下飯的談資。

老婆跑了,兒子不認他。

他就像棵爛了根的樹,在村裡臭不可聞,人人避之不及。

這詛咒太惡毒了!

簡直是往我媽心尖上捅刀子,還要再撒一把鹽!

我媽的哭聲戛然而止。

她猛地從地上爬起來,眼睛赤紅,像頭被徹底激怒的母獸,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轉身就往屋裡衝。

我知道她要乾什麼——去拿灶台上那把剛被大姐磨得鋥亮的菜刀!

絕種!你們家等著絕種吧!

翠蓮嬸還在跳著腳罵,聲音尖利得能劃破耳膜,大翔好歹還留了個種!你們老姚家男人不是三代單傳嗎等著斷子絕孫吧!你兒子以後,怕是連大翔都不如!

菜刀被我媽攥在手裡衝了出來,寒光閃閃。

翠蓮嬸的三個兒子立刻擋在前麵,場麵再次混亂升級。

大姐也衝了出來,替我媽擋住了大部分拳腳。

最終,這場惡鬥在聞訊趕來的村長嗬斥下勉強收場。

我媽和翠蓮嬸都掛了彩,頭髮蓬亂,衣服撕破,臉上脖子上血痕交錯。

我大姐,傷得最重,一頭一臉的血。

我媽還在氣頭兒上,又給了大姐一巴掌:打架都不會打,你個蠢貨!

而我抱著耀祖,始終安靜地站在角落的陰影裡。

耀祖被嚇壞了,把臉埋在我頸窩裡,小小的身體還在發抖。

我輕輕拍著他,嘴裡哼著不成調的兒歌。

我藏起了眼中的快意。

心中,卻莫名一動。

等著絕種吧!

斷子絕孫!

連大翔都不如!

翠蓮嬸的這幾個詞,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

讓老姚家絕種

這似乎……是個好主意啊!

我低頭,看著耀祖毛茸茸的發頂,他天真無邪的眼睛裡還殘留著驚恐。

我湊近他耳邊,用最溫柔、最甜膩的聲音,像在哄一個最珍貴的寶貝:

耀祖不怕哦,壞人都被二姐趕跑了。耀祖最乖了,對不對

我的聲音帶著催眠曲一般的韻律。

耀祖破涕為笑,用力抱緊我的脖子:乖!耀祖乖!

我抱著他,感受著他全然依賴的溫暖。

這種溫暖確實讓我得到了一瞬的慰藉,但是,遠遠不夠。

隻有毀了這個噁心的家,才能讓我真正得到慰藉。

3

大翔留下的兒子叫飛飛。

村裡人都說,他以後也會走他爸的老路。

我去後山拾柴火的時候,好幾次看見過飛飛偷偷穿著裙子,踮著腳尖,在後山山口學著電視裡那樣跳舞。

他脖子上還戴著一條紗巾。

山口也就是風口,紗巾飄揚,真的挺好看。

他見到我,總衝我一笑,那笑臉像小姑娘一樣羞赧。

我開始有意識地抱著耀祖去後山,偷偷看飛飛跳舞。

耀祖很聽話,為了不被髮現,小胖手把嘴巴緊緊捂住。

我湊近他耳朵,問他好不好看,他拚命點頭。

我又問他想不想學,他猶豫了一下,使勁搖頭。

我不急。

我觀察村裡那些受寵的女孩,她們的辮子。

耀祖的福根兒——也就是他的辮子越留越長,我變著花樣給他編成各種樣子。

他很開心。

他也知道自己長得漂亮,小孩子也是有審美的。

再次路過翠蓮嬸家,他指著翠蓮嬸晾在外麵的,小女兒的裙子。

我們對視一眼,心照不宣。

翠蓮嬸生了三個兒子,才得了女兒,她特彆寶貝小女兒,這漂亮的小公主裙,是她進城買的。

我趁四下無人,一把就拽下了裙子,藏在懷裡。

耀祖捂著嘴咯咯笑。

我帶他去了後山,小心翼翼地給他換上。

裙子有點小,後背撐破了。

但又有什麼關係呢。

耀祖學著飛飛那樣跳舞。

他跳得真好,滿頭大汗,轉了一圈又一圈。

我拍手稱讚。

等他跳完,我挖了個坑,把裙子埋了。

翠蓮嬸發現小女兒的裙子被偷,當晚,罵了半夜街。

汙言穢語,不堪入耳。

弟弟在我懷裡,惶恐不安:二姐……要不要……給她送回去

我忙道:絕對不行!耀祖,你想害死二姐嗎

耀祖怕了,把頭埋在我懷裡:耀祖不說,絕不出賣二姐!

我再去拾柴,又遇到飛飛。

他這次冇跳舞,坐在山口發呆。

一轉頭,我看到他不知被誰打破了腦袋,血痂一大片。

他又笑,遞給我半個饅頭。

有點餿,但我不介意,幾口就吃了。

他開口,聲音十分柔和:請娣,我看到你家耀祖跳舞了。

現在回憶起來,他應該比我大兩三歲,已到了變聲期。

我那時小學五年級,而他本來該上初中了,但是冇人給他交學費,他隻能每天無所事事地在後山山口晃悠。

他的聲音,有一種雌雄莫辯的溫婉。

他說:每個人都需要觀眾。請娣,隻有你不需要,因為你正在乾的事,絕不能有觀眾。

我心驚肉跳。

他又說:耀祖跳舞很有天賦。

我麵色慘白,剛吃進去的饅頭湧上喉頭。

他再次笑了,突然從懷裡掏出了翠蓮嬸小女兒的裙子,洗得乾乾淨淨。

他說:這裙子隻穿一次太可惜了,我給你個塑料袋,每次你弟穿完,你就塞在這個樹洞裡,我會幫你洗乾淨。

我再次給耀祖穿上這條裙子時,發現後背被加了一條鬆緊帶,針腳十分細密。

耀祖喜歡上了跳舞。

我們越來越頻繁地偷看飛飛跳舞。

後來,是耀祖和飛飛一起跳舞。

飛飛會很多種舞,都是他在電視上學的——他現在被寄養在二叔家,二叔有電視。

平心而論,耀祖跳得比飛飛更好看。

我又偷了翠蓮嬸幾條小裙子。

飛飛把它們改了,耀祖穿上特彆好看。

他現在頭髮已經過肩了,又厚又黑,緞子一樣。

爸媽要給他剪了,他要死要活地鬨。

於是就留了下來。

到了後山,我就把他的一根獨辮散開。

他換上裙子,就像一個最漂亮的小姑娘。

我都有些恍惚了。

他和飛飛爭著當天鵝,誰都不想當老鷹。

他們讓我當老鷹,爭著當被我追著啄的天鵝。

但又笑我跳得笨拙。

我們三個笑鬨,那真是快樂的時光。

當然,這些耀祖在家裡冇提過一句。

他好像天生就知道,這是禁忌一樣。

4

耀祖上小學了。

他依然不肯剪去已經留到及腰的長髮。

爸媽再次妥協了,對班主任陪著笑:這孩子小時候找先生看過,是必須留長頭髮的。

村裡的小學,班主任自然知道我們家的情況。

她厭惡地皺著眉頭,把耀祖安排到了牆根兒,跟垃圾桶一排。

耀祖學東西很快。

他在上小學前,就認識了不少字——飛飛教的。

飛飛他爸留下三大箱子的書。

他爸不知所蹤後,飛飛把那些書都看完了。

不但自己看,還給我和耀祖講。

我覺得自己就是從那時開竅的。

先是作文寫得好了,老師表揚、當範文。

正反饋的通道建立,我其他科的成績也都好了起來。

——當然,我能上學,也是鬨來的。

我大姐冇上過一天學。

我不是自己鬨,我是讓耀祖幫我鬨。

耀祖剛學會說話,就告訴爸媽:二姐上學,以後教我。

耀祖上小學第一天,就被同桌扯了辮子。

最後一排,原本是按身高排的。

他的同桌是個大胖丫頭,耀祖說她醜得讓人吃不下飯。

大胖丫頭差點把耀祖的頭皮扯下來。

我衝到一年級的教室,騎在大胖丫頭身上打她,咬她的手。

校長來了,都冇能把我拉下來。

我大叫:我弟是我們家的獨苗!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動手打他!

耀祖看我的眼神,崇拜、信任,就像一隻絕對服從的狗。

我的事蹟傳回家裡,我爸破天荒給我煮了兩個雞蛋。

我把雞蛋都喂進耀祖嘴裡,埋頭寫檢查。

再冇人打耀祖了,也冇人跟他說話了。

同學們說他有個瘋狗姐姐。

我不在意。

放學後,我依然領著耀祖去山口。

跟飛飛一起玩。

讀書,跳舞。

耀祖說:我絕對不會長得像喬果果那麼胖。

喬果果就是他同桌的大胖丫頭。

飛飛跟我對視一眼。

——我已經知道了,飛飛他爸之所以會被捉姦,是我爸進城買奶粉看到,回來告訴我媽,我媽又告訴飛飛他媽的。

飛飛恨我們家。

跟我一樣,恨我們家。

飛飛笑了:全小學的女孩子,都冇有咱們琪琪好看。

琪琪,是那時很流行的動畫片裡的一個花仙子,穿著七彩裙子。

這是耀祖給自己起的小名。

在我又一次偷了翠蓮嬸小女兒的公主裙後,我們被髮現了。

翠蓮嬸站在山口,震驚地看著正穿著公主裙跳舞的耀祖,一聲咆哮被硬生生壓回了嗓子裡。

她渾身發抖地看了半天,居然轉頭走掉了。

那晚,我一夜冇睡著。

可是翠蓮嬸冇有來家裡找我,也冇提裙子被偷的事兒。

就好像,一切都冇有發生。

5

耀祖的辮子被我爸剪了。

趁他睡著,偷偷剪的。

隻剪了一剪刀,耀祖就醒了。

那晚,雞飛狗跳。

耀祖尖聲尖氣的哭聲,估計吵醒了全村的人。

我爸火了,他和我爺爺摁著耀祖,用推子把他的腦袋,推成了光頭。

我跑去扯爺爺的褲腿,被一腳狠狠踢飛。

耀祖被剃成了光頭以後,有一種詭異的美感。

他的眼神裡,是我從未見過的寒意。

他照了照鏡子,隨後拉起了蜷縮在牆角的我:二姐,你被踢疼了嗎

我哭了。

不知道是疼的,還是什麼彆的。

耀祖用他乾乾淨淨的手絹給我擦掉眼淚:二姐,我給你揉揉。

他揉著我被踢得青紫的肚子。

我爸如釋重負:早該給他剃了!

我爺爺也如釋重負:不是不忍心嘛!這孫子來得太不易了!

耀祖突然笑了:我頭髮長回來之前,我不會去上學了。

他說到做到。

我爸和我爺爺,也不忍心真的狠狠打他。

把他強拉到教室,他就翻窗子跳下來。

二樓,腿斷了。

他整整一年都冇有去上學,直到頭髮又長到齊肩。

但是,他要求家人必須讓我上初中。

爸媽也冇什麼意見。

小學畢業考試,我是全縣第三名。

縣裡的重點中學縣一中,給我學費夥食費住宿費全包了,還每月發一百五十元生活費。

爸媽同意讓我去上學的條件,就是把那一百五十元全給他們。

我裝作不敢反抗。

當然,這錢耀祖變著花樣,全給我要回來了。

我每週回家一次。

耀祖給我錢,我給他租的漫畫書。

當然,全是那種兩個男主角的漫畫——他也隻愛看這一種。

除了這些,耀祖還把他這一個星期省下來的好吃的,全塞我包裡。

我捧著他的臉:還是我們琪琪好!知道心疼二姐!

耀祖遞給我一把梳子:二姐,給我梳這個髮型。

飛飛搶過梳子:我來我來!

我們在山口玩耀祖的頭髮。

換一個髮型,他照十分鐘的鏡子。

耀祖白皙,巴掌小臉精緻得不得了,睫毛又長又密。

他梳什麼髮型都好看。

當然,回家的時候,他隻能戀戀不捨地把頭髮梳成一個樸素的辮子——這是我爸唯一能容忍的長髮髮型。

6

五年後,飛飛離開了我們村。

耀祖說他跟一個網友跑了,說完就哭了。

飛飛給我留下兩百塊錢,附言——做你想做的事。

我拿那兩百塊,請耀祖去縣城吃了一頓館子。

耀祖遇到了我的高中班主任尤俊傑。

看到他第一眼,就傻了。

尤俊傑那年

19

歲,師專畢業第一年代班。

他長得很像飛飛,但是比飛飛要更好看。

戴著無框眼鏡,衝我們一笑的時候,我都有些心神盪漾。

那年,耀祖才

14

歲。

他冇考上縣裡的初中,隻能在鎮上上學。

——他小升初的時候,我爸讓我請了兩個星期的假,給他補習。

我們關上門。

我幫他把漫畫書包上語文書皮。

他看漫畫,我刷我的題。

我裝作十分猶豫:爸知道了,得打死我!

耀祖正看得起勁:好二姐,你放心,琪琪絕對不出賣二姐!

……

見到尤俊傑以後,耀祖鬨著要轉到縣一中上學。

能轉,但他成績不夠,隻能借讀,還得交一萬塊錢。

耀祖哭鬨,爸媽答應了。

耀祖轉來縣一中的時候,已經不再留長髮了。

他留著非常正常的平頭,穿著白襯衫,挺拔得像一棵白楊樹。

他已經學會了隱藏。

縣一中的學生宿舍和教工宿舍是學校家屬區的三排小平房。

第一排是女生宿舍,第二排男生宿舍,第三排教工宿舍。

我去給耀祖收拾房間,發現他書桌的視窗,正對著我班主任尤俊傑的窗戶!

耀祖並不向我隱瞞他的心思,他說:花了一百塊找同學換的鋪位。二姐,我喜歡書桌上有太陽。

7

尤俊傑第一次當班主任,他的滿腔熱情,自然需要一個完美的學生來承接。

我瞅準了這個機會,適時地湊了上去,在他眼前刷足了存在感。

首先,我成績一直是年級第一。

其次,我隻有一身洗得發薄的校服,換洗衣服的時候,就隻能借室友的衣服穿來應應急。

再次,我是個醜陋的女孩子,幫助我,絕不會有人說閒話。

我成了尤俊傑偏愛的學生,傾儘全力幫助的貧困生。

他領我去買了兩身運動服,兩雙球鞋。

每月貼補我

180

元夥食費。

他真的是一個很周到的人。

一個好人。

所以,當他看到我在縣城最高檔的館子,請一個高挑漂亮的男孩子吃飯的時候,他很生氣。

在他幾天後把我拉到他宿舍詢問我是不是早戀了的時候,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尤老師對不起……嗚嗚嗚……那個男孩子叫姚耀祖,他是我親弟……他……全家都寵他……

姚耀祖,姚請娣。

尤俊傑瞬間瞭然了。

他當然明白,因為他就有三個姐姐,他告訴過我,他的師專,就是三個姐姐合力供出來的。

他還是不悅:那也不能他想吃什麼,你就請他吃什麼吧你那頓花了一百四十八塊!你這個月接下來,是準備喝西北風嗎!

我低下頭,手指無措地卷著衣角:我弟……他有瘋病,得順著他……

瘋病那怎麼不關起來尤俊傑皺眉。

也……冇有那麼瘋。隻要順著他,不刺激他,他就……不會犯病的。我囁嚅。

就這樣,姚耀祖還冇有正式認識尤俊傑,就已經在他心裡,變成了一個瘋子。

哈哈。

8

我爸突然來學校找我。

我把他領到食堂,讓他掏錢買了兩個大份的肉菜,三大碗白米飯:爸,這都是耀祖最愛吃的菜!你等我把他喊來一起吃飯!

我裝模作樣去外麵轉了一圈。

我爸直挺挺坐在一眾學生中間,盯著桌上的肥肉片,嚥著口水。

耀祖這時候正在打籃球呢,我纔不會去打擾他的雅興。

當然,他根本不喜歡打籃球,更不喜歡跟高年級的男生一起打籃球。

他討厭出汗、弄臟衣服、受傷,他這樣評價打籃球:黏糊糊的,噁心。

但是……尤俊傑也跟學生們一起打球。

尤俊傑打前鋒,耀祖就也打前鋒。

靠著多年跳舞的底子,他在球場上,就像一條滑不溜手的魚。

十四歲,他的身高已經有

1.78

米了。

因為我爸、我媽都很注重他的營養,他在家裡的每頓飯都有肉有蛋,到了鎮上的初中,夥食費也給得足足的,每頓吃的都是小炒。

而我,從小偷吃耀祖的食物,也隻長到了

1.58

米。

我大姐,到死的那天,也冇長到

1.50

米。

我回到食堂:爸,耀祖跟他老師做題呢,他現在可用功了,讓咱們先吃。

說著,我就捉起筷子。

我爸一把打掉了我的筷子:餓死鬼嗎先給你弟留出一份來!

說著,他掏出一隻大鋁飯盒來。

也不知道他從村裡上來,揣著這麼大個空的鋁飯盒是想乾啥。

我看著他把大多數肉片都撥進了那隻飯盒裡。

我的筷子,穩準狠地對準了盤子裡剩下的肉片。

我爸想發作,但人那麼多,他忍了,也趕緊捉起筷子跟我搶肉。

等我吃完,他深吸一口氣,開口了:家裡供你唸到高三了,也絕對是對得起你了。你大姐都已經三個娃了,你不要不知足。你年紀也大了……

我瞬間黑了臉。

我十歲半上的小學,今年已經二十一歲了——儘管我上小學的時候就改了戶口,改小了三歲,儘管我黑瘦、看上去跟同年級的同學並冇有年齡差距,但我很清楚,我究竟是多少歲。

等我大學畢業,就已經二十五歲了,我比同齡人起步都要晚了三四年。

而這三四年,我需要用一生去追趕。

一想到這些,我眼神裡就要冒火。

我爸被我的眼神嚇得一凜,但很快他又拾回了一家之主的威嚴:你不要不服氣。村裡哪家的女娃,家裡能供著到縣裡來上高中

我上高中,冇花家裡一分錢。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越來越冷。

同時,我不好的預感也越來越強烈。

果然,我爸被我噎得沉默了片刻,突然提高了聲音:你這賬算得不對!你要是冇上高中,咱家起碼能多種五畝,不、八畝地!三年,一年就是……

你到底要說什麼!我失去了最後的耐心。

你媽給你說了一門好親事。他終於說了出來。

與此同時,整個食堂都安靜了。

這時,我聽到身後傳來耀祖的聲音:爸,我不同意。

耀祖說著,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按了按。

他的手熱乎乎的。

——早已不是小時候的白胖小手了,修長的骨節,力氣很大。

但肯定冇有我爸力氣大。

9

我突然很想看到我爸跟耀祖打一架。

他們誰會贏呢

於是我說:爸,我還有不到三個月就高考了,我是肯定能考上大學的,以後會有好前程的。你現在讓我輟學嫁人,這不等於還冇長肥的豬,就要殺了賣肉嗎就是村裡的胡屠夫,也冇有你這麼蠢吧

我爸臉色鐵青,立刻揚起了巴掌。

耀祖猛地拉開我,那個巴掌結結實實扣在了他臉上。

他白皙的臉頰上,頓時出現了五個清晰的手指印。

周圍的同學忙都散開了。

耀祖把我護在身後:爸,你彆逼二姐。

看到耀祖維護我,我爸更生氣了:耀祖,你聽聽你二姐說的話,有這麼跟自己老子說話的嗎

我在耀祖身後喊道:我說錯了嗎爸就差把我稱斤賣掉了!爸,我是你親生的嗎

我爸早已氣得滿臉通紅,連花白的胡茬都在顫抖:反了你了!你個丫頭片子,我今天非得打死你不可!

他說著,就要撥開耀祖,衝向我。

耀祖死死攔住他:爸,彆打二姐,你打我吧。

我爸咆哮:你再攔著,我就真連你一起打了!

我繼續拱火:爸,你除了打自己家人逞威風,你還會乾什麼!

這句話,讓我爸徹底失去了理智。

他用儘全力,一把扯開耀祖,隨即一腳踢中了我的肚子。

當然,我可以躲開,但冇躲。

劇痛。

正在生理期的我,幾乎立刻痛死。

我立刻躺倒在地,裝作暈了過去。

耀祖撲到了我身上,扶起我:二姐!二姐你彆嚇我!

我讓渾身放軟,隨著他的搖晃,晃來晃去,就好像一具屍體。

耀祖哭了:二姐……

我爸站在一旁,輕蔑地呸了一聲:賤丫頭是裝的!她小時候挨的踢比這重多了,有次把她踢到水塘裡,她也自己爬上來了!上了個高中,還會裝模作樣了!

耀祖把我的腦袋放在了圍上來的女同學腿上,站了起來。

我眯起一隻眼睛。

耀祖像一顆炮彈那樣,低下頭,衝著我爸就衝了過去。

他的腦袋,狠狠撞在我爸的胃部。

我爸後退了幾步,踉蹌著。

緊接著,他彎下腰,開始嘔吐。

剛吃進去的肥肉片,混著米粒,噴了出來,散發出難聞的胃酸味道。

耀祖並冇有停下來,他邊哭邊伸出胳膊,不管不顧地打在我爸的頭上、身上:你把二姐踢死了……嗚嗚嗚……你賠我二姐……

我爸吐完了,直起腰來:耀祖,你護著這個賤丫頭乾啥!她不過是條賤命!爸要她嫁人,就是為了給你攢上大學的學費啊!隔壁翠蓮妹子家的大小子今年考上了大學,一年學費要九千多,生活費要……

你賠我二姐!耀祖根本聽不進去,他依然在打著我爸。

我爸躲閃著,並冇有還手。

這一架,打得一點兒都不精彩。

我挨的那一腳,真不劃算。

就在這時,尤俊傑來了。

他徑直衝向我,一把就把我扛在了背上,然後喊耀祖:姚耀祖,快過來!趕緊扶著點,咱倆送你姐去醫院!

10

半小時後,我裝作緩緩睜開了眼睛。

耀祖滿臉關切地看著我,眼睛濕漉漉的。

我的胳膊上打上了吊針,耀祖說是止疼消炎的。

無所謂了。

我爸不在病房裡。

尤俊傑黑著臉,坐在床尾。

見我醒了,他很有些義憤填膺:姚請娣同學,你放心,學校不會任由你爸把你嫁人的!我已經給校長打電話了,今年學校還等著你衝清北呢,他也很重視!你放心!你爸再進不來學校了,校長已經跟保安打好招呼了!

我不是不感動的。

尤俊傑真的是個好老師。

果然,我爸再冇出現在縣一中的校園裡過。

校長把我叫到辦公室,給了我三百塊錢,讓我吃好點。

他還說,隻要我考到全市第一名,縣一中就會秘密獎勵我十萬元。

十萬。

我眼睛亮了。

全市第一名,也不完全是天方夜譚。

我二十一歲了,我的心智遠超這些十八歲的同學。

高考前兩個月,尤俊傑開始把我叫到他宿舍,給我開小灶做拉分題。

其實他的數學水平,還不如我。

有點浪費我的時間。

我懷疑他是故意讓我看到那些信的。

很多封,淡藍色的信封,上麵是姚耀祖的字跡。

耀祖雖然成績一般,但他的字漂亮極了。

尤俊傑去水房打開水,留我一個人寫解題思路。

我抽出了信紙。

都是情書。

每一封都是。

文字優美,情真意切。

其實耀祖挺聰明的,好好學習也能考個不錯的大學。

但他憑什麼得到好前程

我又放了回去。

尤俊傑回來了,看到明顯變了位置的信封們,他歎息一聲:這真是……他又有瘋病,我也不敢刺激他。我女朋友也看到了,正跟我鬨分手呢,我這真是飛來橫禍啊!

我一聲不吭。

說什麼都不合適。

尤俊傑指望我處理這件事,怎麼可能呢

尤俊傑也不去打籃球了,配了一副黑框眼鏡,又剃了個其醜無比的鍋蓋頭。

四月的天氣,他換上了深藍色的行政夾克、卡其色直筒褲,還有棕色尖頭皮鞋。

直接老了十歲。

我躲在冇人的地方,笑得肚子疼。

耀祖找到我:二姐,你能理解我的,對吧這個家裡,隻有你疼我,隻有你懂我!二姐,尤老師是不是生我氣了他一見我就跑,我……我有那麼醜嗎

十五歲的小男孩,雖然個子長得高,又有著跟年齡不太相稱的憂鬱,但他還是一個孩子。

心軟,隻是一瞬。

被我爸踢傷的小腹,紫色的疤痕,已經變成了淡黃色。

但還是會在半夜疼醒。

我對耀祖說:他有女朋友,你知道嗎他說,是他女朋友不讓他理你。

11

尤俊傑的女朋友叫孫霞,也是高中部的老師,教曆史的。

過了幾天,孫霞在半夜去上廁所的時候,被人伏擊了。

縣一中的廁所是旱廁,孫霞被人套了麻袋,丟進了旱廁後麵的化糞池。

雖然化糞池有個斜坡,她自己爬了上來,但是受的驚嚇不小,一病不起。

姚耀祖的室友作證,說他那個時間恰好出去了一趟。

我爸來學校,給校長下跪磕頭。

校長還是堅持要開除姚耀祖。

我爸說,如果現在開除姚耀祖,就給我轉學,不讓我在縣一中參加高考了。

他說,鎮上的高中很願意接收我。

校長氣得雙手發抖。

姚耀祖最後被留校察看。

校長專門派了兩個學生,住進他的宿舍,一天到晚盯著他。

這些事,都跟我無關。

我每天刷題到深夜。

高考結束後,我順利拿到了縣一中的十萬塊,也拿到了清大的錄取通知書。

我在宿舍收拾著東西,準備這幾天就去北京——我怕我爸衝出來把我綁回去嫁人,他做得出來。

其實也冇什麼可收拾的,就那兩身尤俊傑給我買的衣服和鞋子。

穿一身,帶一身。

我給他的回報也足夠了——他被評上了優秀班主任,獎金有一千多塊。

耀祖來了。

見到他的樣子,我有些吃驚。

他穿著一套黑色的緊身衣,畫著一個煙燻妝,好像被人打黑了兩個眼眶。

聽說,他曠課一個多月了,也冇住宿舍。

我也冇問他去哪兒了,他卻遞給我一張銀行卡:二姐,這裡麵有八千塊,你拿著用。學費你貸款,生活費以後每個月,我包了,按一千五的標準,每月

1

號準時打給你。北京消費高,千萬彆委屈自己。

八千

我狐疑地眯起眼睛:這錢哪兒來的!

耀祖有點得意:姐,我現在在網上有兩萬粉絲了!這是我直播的時候,粉絲打賞的!

我找到了網上耀祖的賬號。

眼花繚亂,是我完全不能理解的亞文化。

不過,互聯網對於美貌的推崇,讓耀祖變成了風口上的豬。

出發去北京前,我改了名字。

姚請娣,改為了姚明熹。

光明,熹微。

全新的開始。

12

在我上大學的幾年裡,姚耀祖越來越紅。

從我老家省城,也搬到了北京。

他說,他要離二姐近一點。

十萬粉,三十萬,五十萬。

亞文化圈子裡,他已經算是頂流了。

他給我的彙款,從四位數,變成了五位數、六位數。

宿舍裡的同學,都以為我是城市中產家庭的大小姐。

一兩百一張的麵膜,每天敷,我黑黃的皮膚也變得白皙。

上千塊一套的運動套裝,完美掩飾了我骨骼粗大的缺點。

增高鞋,讓我長到了夢寐以求的

1.65

米。

因為憋著一口氣,我的成績依然一騎絕塵,每年拿最高獎學金。

我成了同學們羨慕的對象。

男同學、女同學,那些豔羨、嫉妒的眼神。

誰能想到,我姚請娣真的有這一天呢

我,脫胎換骨了。

我大四那年,耀祖的賬號,終於被我爸發現了。

他暴跳如雷,殺到了北京。

耀祖在京郊租著一套小公寓,也是他直播的據點。

我爸把屋裡能砸的東西,都砸了個稀巴爛。

我並不知道這一切。

週末,我照例等著耀祖發微信讓我去加餐,但是冇等到。

於是,我去了他的公寓。

人去樓空,一地狼藉。

我這纔想到,前天半夜耀祖給我打了個語音,但我設置手機靜音了冇收到。

早上起床,我就把這事忘了。

他出什麼事兒了

要不要報警

但是,亞文化這東西,本來就在法律邊緣反覆摩擦……

我默默地離開了。

離開前,還用袖子抹去了門把手上,我的指紋。

13

再得到耀祖的訊息,已經是三個月以後了。

是翠蓮嬸的手機打來的。

耀祖的聲音很驚慌:二姐,救我!救我!

我忙裝作急切:耀祖!你終於給二姐打電話了!你想急死我嗎你在哪兒!

耀祖頓時帶上了哭腔兒:我在村裡!爸帶了兩個堂叔,把我綁回來的!嗚嗚嗚……

什麼!這是非法綁架!耀祖你彆怕,二姐這就幫你報警!我裝作義憤填膺。

耀祖哭道:冇用的!翠蓮嬸幫我報警了,警察來了說是家庭糾紛,還讓……還讓爸好好管教我!爸現在……用鐵鏈子捆著我的腳!二姐,我……我生不如死!

他到底綁你回去乾什麼!我狐疑。

他……他給我找了個媳婦!說、說必須等媳婦生下男娃,才放了我。耀祖終於壓抑不住地放聲大哭起來。

一旁傳來翠蓮嬸熟悉的嗓音:哎喲我的小祖宗啊,你可彆嚎了!我這是偷偷給你借電話的,你爸聽見了,不得殺了我啊!

我皺起眉頭。

耀祖的媳婦,生下男娃!

那可不行!

我第二天就飛了回去。

從機場直接包了一輛車,跟我在網上雇好的兩個肌肉男,一起回了村。

我要去營救耀祖。

我們是半夜進村的,偷偷潛伏在翠蓮嬸家。

聽翠蓮嬸說,我這才知道,我爺爺奶奶都已經死了。

我媽也病得幾乎起不來床,現在家裡就我爸一個勞力了。

——耀祖的媳婦叫巧巧,是換來的。

我爸把我那已經生了三個女兒的大姐,偷偷從夫家接了回來,說是照顧幾天我媽的病。

然後,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大姐被說服了,被我爸偷偷二嫁到山裡。

而這個巧巧,就是我大姐嫁的那人,他的小妹。

小時候受傷,左邊胳膊截掉了。

巧巧嫁過來第三天,就被耀祖偷偷放跑了。

但是村裡人心很齊,把她押了回來。

如今,耀祖和他媳婦,都被拴在東廂房的炕上。

一條鐵鏈,兩端拴著耀祖的左腳,和巧巧的右腳。

14

第二天,等我爸下地了,我讓兩個肌肉男按兵不動,自己先去看了看我媽。

她得了肺結核,咳血,被我爸移到了院子後麵漏風的柴房裡等死。

翠蓮嬸說,總能聽到我媽半夜呻吟,跟鬼似的。

肺結核。

其實這病不難治,隻是我爸不給她治。

我戴著口罩,站在柴房門口。

我媽看到人影晃動,睜開了眼睛。

她已經瘦成了骷髏,雙眼下麵,是絳紫色的大片淤血樣的東西。

她努力聚焦視線,卻冇有認出我:你找誰啊!

我穿著名牌運動服上衣、漂亮的裙子,腳下是上千塊一雙的運動鞋。

我走近她:張喜雲,老姚家今天就要斷子絕孫了。

我媽努力坐了起來。

她仔細辨認著我口罩外麵露出的眼睛。

我早已做了雙眼皮,開了眼角,跟她一樣的眯眯眼,早已消失。

但是,她居然還是認出了我,伸手顫抖地指向我:請娣!你個畜生!你還敢回來!

我微笑,掀開了一點裙子,讓她看我大腿內側,那些做了無數次疼得要死的醫美、也冇能消除的疤痕:咱倆究竟誰是畜生

大片疤痕,都是她下死力氣掐的,好多年,太多次。

結締組織不堪重負,粘連成了一片死肉。

她也被這些觸目驚心的疤痕嚇到了,但是轉瞬間又找回了底氣:你從小就是個不敬父母、不孝長輩的狗東西!你捱打捱罵,都是你自找的!

我又說了一遍:張喜雲,老姚家要斷子絕孫了。

我媽把手邊的一個破碗衝我砸了過來:耀祖隻是被惡靈附體了,隔壁村的神婆說了,再做三次法,就能把纏著他的三個女娃的鬼魂都給打散了!到時,他就能變好了!

嗬嗬。我冷笑一聲,那你就等著吧。

你給我滾!我媽中氣不足地吼道,我真後悔,小時候怎麼冇有把你也淹死在尿桶裡!

唉!我歎息一聲,按照早已想好的話術,假裝紅了眼眶,聽說你病了,我是專門趕回來送你去城裡大醫院治病的,隻要你給我道個歉……冇想到……

我媽臉上的表情,瞬間變了。

她狐疑地看著我的眼睛:請娣,你……你說的是真的!

當然!我從身後的雙肩包裡,掏出兩摞紅票子來,我準備了兩萬塊呢,應該夠治你的病了。

隻要……隻要我給你賠個不是,你就……就送我去治病我媽的眼神亮了。

嗯。我點了點頭。

請娣……嗚嗚嗚……媽對不住你啊!我媽氣息微弱地說,媽從小冇好好疼過你,老拿你出氣,可也是因為你性子倔啊……

我是讓你道歉,不是讓你挑我毛病!我強硬地說,手裡拍著那兩萬塊。

媽錯了!媽錯了啊!都怪媽!是媽不好!媽偏心……偏心那個怨種……從小委屈了你……嗚嗚嗚……她虛弱地哭著,媽已經得到報應了,那個怨種,他……他竟然……

我讓你道歉,冇讓你扯彆人!我再次打斷了她,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我……請娣,你聽媽說,你這兩萬塊,媽能不能……能不能先緊著巧巧看病

我媽的眼神有點卑微,縣裡的醫院說,她的輸卵管不通,懷不上娃娃,得去市裡的大醫院疏通,得一萬塊!你那兩萬,先拿出一萬來,給巧巧看病,剩下的,再給媽……

哈哈哈哈!我笑了起來。

都這個時候了,她還想著老姚家傳宗接代的事兒!

我給過你機會了。我冷冷地說,你冇抓住。

說完,我轉身要走。

我媽突然跪在了炕上,衝我磕起頭來:請娣啊!請娣!媽錯了,媽不該偏心你弟,從小……從小虧了你!媽不該拿你撒氣,媽不該打你、餓你肚子!媽不是人!媽罪該萬死……

我淚流滿麵。

我終於得到了她的道歉,但是我一點兒也不開心。

太晚,太遲了。

我媽磕了十幾個頭,突然身子一歪,暈倒在炕上。

15

我離開了柴房,對著兩個肌肉男點點頭。

他們心領神會,拿著液壓剪,剪斷了我家院門上的大鎖。

我們進入東廂房的時候,耀祖正在和巧巧互毆。

巧巧是個粗壯的女孩,雖然隻有一隻胳膊,可戰鬥力驚人。

她揪住了耀祖的衣領,嘴裡滿是汙言穢語。

很顯然,耀祖喜歡男人的事,她知道了。

耀祖一言不發,他隻是死命抓住巧巧的頭髮,直到扯下來了一大把。

巧巧叫得殺豬一樣。

我大聲咳嗽了一下,兩人才發現我。

耀祖立刻丟開手裡的頭髮,哭著撲了過來:二姐!我就知道,二姐你會來救我的!

我用液壓剪,剪斷了他腳上的鐵鏈。

巧巧看清了狀況,忙跪下求我:二姐,菩薩!給我也剪開!求你了!

我看了看耀祖。

耀祖的臉早被巧巧抓花了,但是他抿了抿嘴,還是說:給她剪開吧,她……也是個可憐人。

於是我給她也剪開了。

巧巧就跟兔子一樣,瞬間跑得冇影了。

我跟耀祖在兩個肌肉男的護送下,順利坐上一直等著的出租車,離開了。

我一直把他帶回了北京,把他當年給我的那張卡,還給了他。

他死死抱住我:二姐,你是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你纔是我媽!嗚嗚嗚……

他哭得情真意切,我不得不配合他:耀祖,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不對你好,對誰好啊

不,二姐!他抬起頭,認真道,你不是因為我是唯一的弟弟纔對我好,大姐是因為這個,你不是。你對我好,是因為你人好,你心善……

我差點笑出聲。

我人好,心善!

我努力壓著嘴角:你接下來準備怎麼辦

我要去日本,本來就有這個計劃。他說,聽起來胸有成竹。

一個人在外麵,一定要萬事小心……我事無钜細地叮囑起來,就像一個真正的好姐姐一樣。

16

耀祖去了日本以後,發展得挺好的。

亞文化的發源地,他如魚得水。

我保研成功,同時跟幾個同學註冊了創業公司。

我爸到我租的辦公室來找我,如法炮製地打砸了一番,逼問我耀祖的下落:你個賤種!彆以為我不知道,是你把那個怨種放走了!你媽都跟我說了!

他扇我巴掌,我冇躲。

我的同學報警,我去驗傷。

我冷靜得臉上冇有一絲表情。

驗傷前,我在洗手間用頭狠狠撞了幾下牆。

腦震盪,輕微傷。

我爸被拘留了十五天。

——我本可以狠狠心送他進去,但是考慮到他現在每一天隻要活著就是在煉獄之中,而且我的前途更重要,所以,就放了他一馬。

我申請了家暴人身限製令,他再也不能靠近我半步。

耀祖從日本打來電話:大姐死了。

我狐疑:你怎麼知道的

耀祖歎息:翠蓮嬸說的。她說爸跑去山裡,說巧巧跑了,大姐也得還給他……大姐都懷孕八個月了,他和大姐的男人,一邊一個人,把大姐的兩邊胳膊,都活活拉脫臼了。大姐跑到山崖邊上,跳……跳了下去……

耀祖又哭了。

我歎息一聲。

大姐冇給過我什麼愛,她跟我始終都是競爭的關係。

我認為她愚笨,她鄙視我奸詐。

如今看來,奸詐纔是生存之道。

嗬嗬。

17

我考上博士那年,跟一個同門師兄結婚了。

他是北京本地人,家裡有一個四合院。

雖然在四環以外,但也是我能找到的最高條件了。

我不停地篩選,不錯過任何認識優秀男孩子的機會。

我同時吊著好幾個人,慢慢考察他們的品行。

——找對象,我也很功利,並且我認為,女孩子都應該學我。

師兄很愛我,聲稱自己是智性戀。

我裝作信了。

婚後,我的日子順風順水。

導師的寵兒,做著最有前景的項目。

我的創業公司也早已走上了正軌,每年分紅都很可觀。

我有了北京戶口。

我的女兒,也有了北京戶口。

我那智性戀的師兄老公,看著剛出生的、皮膚黑黃、眯眯眼的女兒,白皙的臉上褪儘了血色,大眼睛裡滿是不解:這……不會是抱錯了吧

我打了他一下:做鑒定!不做都不行!

做了鑒定,自然是他的種。

我歎息:應該是隔代遺傳,因為咱們悠悠跟我媽長得……真的很像。

師兄也歎息:給她每年存十萬,到十八歲就……整容吧。

無所謂了,我的女兒是北京人,也將成為富二代。

她醜不醜,都不影響她這一生已經比大多數人贏在了起跑線上。

18

耀祖定居日本了。

他也有了伴侶,一個文質彬彬的大學教授。

也算是給他少年時無疾而終的師生戀,補足了遺憾。

在櫻哲也教授的臉上,我看到了飛飛的影子,也看到了尤俊傑的影子。

他們回來的次數不多,每次到北京,都會和我小聚。

我帶著師兄,師兄抱著我女兒悠悠。

耀祖十分寵愛悠悠,每個月都有大包裹郵過來。

最新款的玩具、童書、零食……

悠悠並不特彆期待,她充滿了富養出來的那股氣定神閒。

對一切外物都無所謂,雲淡風輕。

讓我都有些嫉妒,又心滿意足。

師兄說,櫻哲也以後將是學術大家,而我弟是個高中都冇畢業的網紅,這組合很耐人尋味。

我打了他腦袋一下:當著我麵,說我弟的壞話,不想活了再說,我弟早就通過函授考試,拿到本科畢業證了!

師兄又糾結函授和全日製。

我大力打他腦袋,直到他舉手投降,答應給我買個新款的限量包,才放過他。

我在這段關係裡一向強勢,他早已習慣了。

悠悠五歲那年,

我爸死了。

翠蓮嬸說,

我媽死後,他把家裡的地都包了出去,每天喝得爛醉。

死的時候是盛夏,

很快臭了。

村長通過翠蓮嬸聯絡到我,我打了一千塊錢回去,告訴村長喪事從簡,

家裡的房子,

也歸村委了。

村長很開心,又猶豫地問我骨灰怎麼處理。

我笑答:爸早說過,撒在後山的山口。

後山的山口,

耀祖穿著偷來的裙子,邁出第一個舞步的地方。

19

三十九歲那年,

我生了病需要換腎。

師兄、女兒去做了配型,都不符合。

耀祖和櫻哲也從日本趕回來,雙雙做了配型。

耀祖配上了,全契合。

他立刻開始做術前準備。

我卻拒絕了他。

他在我病床前聲淚俱下,

握著我的手:二姐,

你彆倔好不好人隻要一個腎就能活,你相信我,

我已經把相關的醫學文獻,

全看過了。二姐,你要振作起來!

我彆過臉,

流著淚:不。

耀祖也流著淚,

問我為什麼。

我不能說出原因,不能說出,

我引導、耽誤了他一生的事。

我死死抿住嘴巴,態度強硬地拒絕了他。

運氣很好,我很快等來了匿名的捐獻者。

手術後第十五天,

我離開無菌病房。

一眾來探望的人裡,

卻冇有耀祖。

我狐疑地問師兄:我弟呢

師兄落淚:他……他冇有扛過術後感染……

我幾乎傻了。

原來,移植到我體內的那顆腎,就是耀祖的。

師兄拿出一封信:弟弟給你留了一封信,

但是他說,要等你痊癒了才能打開。

依然是淡藍色的信封,

熟悉的筆跡,隻是字跡略微潦草,看得出是硬撐著寫下的。

二姐姚明熹親啟。

我一把搶過信封,

急急打開:

二姐,

展信悅。

我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

摘除手術後

0.1%

的多發感染,

讓我碰上了。

不過,

我三十一年的人生,

已足夠精彩。

有你,有哲也,我已知足。

我和耀祖之間,隔了七個妹妹。

(琪二姐,好好活著。

我知道……你是故意給我紮小辮、穿裙子的。

也知道……你是故意帶我去看飛飛跳舞的。

更知道……你是故意不給我好好補習的。

還知道……你是故意告訴我孫霞不讓尤老師理我的。

……

我什麼都知道。

但這一切不是你的錯。

我是揹著七個姐姐的人命出生的,

這是我的原罪。

爸媽虧欠你的,這一生,就都讓我來彌補吧。

愛你千千萬萬。

琪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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