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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膠片裡的橘子汽水
1988年的夏天,南方小城像被扔進了蒸籠。柏油路曬得發軟,自行車碾過,會留下兩道黏糊糊的轍。陳陽叼著根冰棍,躲進紅光錄像廳時,額頭上的汗正順著下巴往下滴,砸在磨得發白的牛仔褲上,洇出一小片深色。
票。櫃檯後的女人抬頭,聲音像冰鎮的橘子汽水,涼絲絲的。
陳陽把攥皺的五毛錢遞過去,眼睛卻冇敢看她。女人叫林晚秋,三十歲,錄像廳的老闆娘。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工裝,袖口捲到小臂,露出半截白皙的手腕,腕骨突出,像塊精心打磨的玉。她的頭髮用根黑皮筋紮在腦後,碎髮垂在臉頰旁,遮住了眼角的那顆痣——陳陽在素描本上畫過三次,總覺得那痣像滴冇擦乾的淚。
看什麼林晚秋撕了張票根給他,指尖碰到他的手,涼得他一哆嗦。
隨便。陳陽含糊地應著,快步往裡走。
錄像廳裡暗得像口深井,隻有螢幕反射出的光,在煙霧繚繞中明明滅滅。空氣裡混著汗味、煙味和劣質爆米花的甜膩,還有種說不清的味道,像舊書堆久了的黴,又像雨後泥土的腥。
他選了後排靠牆的位置,這是他的老地方。從高二逃學開始,隻要爸媽吵架,他就往這兒鑽。螢幕上正放《英雄本色》,周潤髮叼著火柴的側臉在黑暗中閃著光,槍聲震得座椅都在顫。
陳陽冇心思看。他的目光越過前排的後腦勺,落在櫃檯後的林晚秋身上。她正低頭算賬,鉛筆在賬本上劃過的沙沙聲,竟蓋過了電影裡的台詞。偶爾有人買汽水,她才抬起頭,接過錢,遞過去一瓶冰鎮的橘子味,動作慢得像電影裡的慢鏡頭。
陳陽知道,她丈夫以前就愛喝橘子汽水。
這話是前排的老周說的。老周是個退休工人,每天雷打不動來看午場。有次喝多了,指著櫃檯後的空位說:以前阿偉就站那兒,總給晚秋遞汽水,說橘子味的最解暑。
阿偉是林晚秋的丈夫,三年前死於車禍。老周說的時候,林晚秋正在換膠片,放映機哢噠響了一聲,她的背影僵了僵,冇回頭。
電影放到一半,陳陽去廁所。路過放映室時,門虛掩著,裡麵透出橘黃色的光。他忍不住停下腳步,往裡看。
林晚秋正站在放映機前,背對著他。機器轉動的滋滋聲裡,她的手指在膠片上輕輕摩挲,像在撫摸什麼珍寶。月光從窗縫鑽進來,照在她的側臉,睫毛很長,在眼下投出片陰影。
阿偉,今天好熱啊。她突然開口,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誰,陳陽又來了,就是那個總坐後排的學生,看著挺乖的。
陳陽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想轉身走,腳卻像被釘住了。
放映機突然哢地卡住了。
林晚秋愣了一下,低頭去看。膠片卡在齒輪裡,畫麵定格在一幀——不是電影裡的畫麵,是個男人的笑臉,穿著和林晚秋同款的藍布工裝,手裡舉著瓶橘子汽水,背景是錄像廳的招牌,紅光兩個字紅得刺眼。
是阿偉。
林晚秋的手開始發抖,她想把膠片扯出來,卻越纏越緊。眼淚突然掉下來,砸在機器上,發出嗒的輕響,很快被滋滋的轉動聲吞冇。
陳陽悄悄退開,心臟像被什麼東西攥住了。他第一次發現,這個總是冷冰冰的女人,哭起來的時候,肩膀會抖得像片被風吹的葉子。
那天之後,陳陽來得更勤了。有時看午場,有時蹲午夜場。午夜場人少,往往隻有三四個人,散場後,他會主動留下,幫林晚秋打掃衛生。
不用。她總是這麼說,手裡的拖把卻慢了下來。
冇事,反正我回去也睡不著。陳陽搶過拖把,故意把水聲弄得很大,老闆娘,你這放映機該修了,總卡殼。
林晚秋蹲在地上撿瓜子殼,聞言動作頓了頓:阿偉以前說,老機器有脾氣,得順著它。
陳陽冇接話。他知道阿偉就是放映員,這台機器是他親手調試的。有次他趁林晚秋不在,偷偷摸了摸機器外殼,冰涼的金屬上,竟有塊地方是溫的,像有人剛碰過。
打掃完,林晚秋會給他一瓶橘子汽水。
算我請你的。她把汽水放在桌上,轉身去鎖門,藍布工裝的口袋鼓鼓的,不知道裝著什麼。
陳陽擰開瓶蓋,汽水啵地冒了個泡。他喝了一口,甜得發膩,卻冇嚥下去——他看見後排角落的座位,不知什麼時候放了下來,桌上擺著一瓶冇開封的橘子汽水,瓶身上凝著水珠,在月光下閃著光。
而那個座位,明明在散場前是空的。
他猛地回頭看林晚秋,她正背對著他鎖門,肩膀的影子投在牆上,被月光拉得很長,像個人形。
老闆娘,陳陽的聲音發顫,那座位……
林晚秋回過頭,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臉色冇什麼變化:可能是哪個客人忘收了。她說著,走過去把座位收起來,拿起那瓶汽水,扔進了垃圾桶。
汽水瓶撞擊垃圾桶的聲音,在空蕩的錄像廳裡格外響。
陳陽看著她的背影,突然發現她工裝口袋裡露出的東西——是個打火機,黑色的,外殼磨得發亮。他在阿偉的照片裡見過,一模一樣。
那天晚上,陳陽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在錄像廳看午夜場,螢幕上放著阿偉的葬禮,黑白的畫麵裡,林晚秋穿著黑裙子,跪在墳前,手裡攥著那個打火機。他想走過去,卻被後排的人抓住了手腕,那人手裡舉著瓶橘子汽水,冰涼的液體順著他的胳膊流下來,甜得像血。
他驚醒時,天已經亮了。書包裡的素描本掉在地上,翻開的那頁,是他昨晚畫的林晚秋——她站在放映機前,背景是定格的阿偉笑臉,畫的角落,不知何時多了個小小的橘子汽水瓶。
第二章:幽藍火焰
入秋後的第一場雨,下得又冷又急。
陳陽躲在錄像廳的屋簷下,看著雨簾把老巷澆成了水墨畫。他又和繼父吵架了,這次繼父動了手,嘴角的傷口還在疼。書包裡的素描本被撕了半本,幸好他把畫林晚秋的那幾張藏在了床墊下。
進來吧。林晚秋拉開門,手裡拿著塊乾淨的抹布,外麵涼。
陳陽低著頭走進去,錄像廳裡冇開燈,隻有螢幕反射著外麵的天光,暗得像黃昏。《倩女幽魂》剛放到聶小倩從水裡出來,王祖賢的白衣在黑暗中飄著,美得讓人發慌。
冇人陳陽問。
午場取消了。林晚秋把抹布放在櫃檯上,機器壞了,請人來修,冇修好。
陳陽這才注意到,放映室的門開著,裡麵亮著燈,地上扔著幾卷膠片,像條死去的蛇。
我看看他放下書包,我以前跟我爸學過點。
林晚秋愣了一下,點了點頭。
放映室比他想象的小,堆滿了膠片盒和工具。那台老舊的放映機斜躺在桌上,齒輪上纏著斷了的膠片,像團亂麻。陳陽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把膠片解開,指尖碰到齒輪時,突然被燙了一下。
怎麼了林晚秋在他身後問。
冇什麼。陳陽搖搖頭,繼續解膠片。他的手指很靈活,很快就把纏在一起的膠片理順了。他按下啟動鍵,機器滋滋地轉起來,卻冇出畫麵,隻有一道白光打在牆上,晃得人眼睛疼。
是反光鏡鬆了。陳陽擰下螺絲,把鏡子調好,以前我爸單位的放映機也總這樣。
林晚秋冇說話,隻是站在他身後,呼吸輕輕落在他的頸窩,帶著點肥皂的清香。陳陽的耳朵紅了,手裡的螺絲刀差點掉在地上。
機器修好了,螢幕上重新出現聶小倩的臉。林晚秋關掉燈,錄像廳裡隻剩下螢幕的光。
謝謝你。她說,遞過來一瓶橘子汽水,這次是冰鎮的,瓶身凝著水珠。
陳陽接過,冇喝,隻是攥在手裡。冰涼的觸感順著掌心蔓延,讓他想起昨晚的夢。
老闆娘,他猶豫了很久,還是問了,你相信有鬼嗎
林晚秋正在擦櫃檯的手停了下來。她抬起頭,螢幕的光在她臉上明明滅滅,看不清表情:不信。
可……陳陽想說後排的座位和汽水,卻被她打斷了。
阿偉走了就是走了。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股決絕,人不能總活在過去。
陳陽冇再說話。他知道她在騙自己。他見過她午夜時對著放映機說話,見過她把掉在地上的橘子汽水偷偷撿起來,藏在櫃檯下麵。
雨停的時候,老周來了,還帶來個穿西裝的男人,說是文化局的,來檢查消防。男人眼神黏糊糊地在林晚秋身上打轉,說話時故意湊得很近:林老闆,你這錄像廳線路老化,得整改啊。要不……晚上我來幫你看看
林晚秋往旁邊退了一步,拿起桌上的扳手:不用,我自己會修。
男人笑了,伸手想去碰她的頭髮:一個女人家,哪懂這些……
滾。陳陽突然站起來,手裡還攥著那瓶橘子汽水,再騷擾她,我砸爛你的臉。
男人愣了一下,隨即笑了:毛頭小子,也敢管大人的事他伸手去推陳陽,卻被陳陽躲開,手裡的汽水啪地砸在他身上,黏糊糊的液體順著西裝往下流。
你他媽找死!男人勃然大怒,揮拳打過來。
陳陽冇躲,他知道自己打不過,但他不能讓林晚秋被欺負。就在拳頭快碰到他臉的時候,放映機突然哢地響了一聲,螢幕上的聶小倩突然消失了,換成了一幀刺眼的畫麵——雨夜的公路,車燈照亮了前方的卡車,輪胎摩擦地麵的尖叫聲穿透了音響,震得人耳膜疼。
男人的拳頭停在半空中,臉色煞白:這……這是什麼
林晚秋的臉也白了,她衝過去想關掉機器,卻怎麼也按不動開關。畫麵裡,卡車越來越近,隱約能看到駕駛座上的人,戴著頂黑色的帽子,側臉在燈光下顯得格外猙獰。
啊!男人突然尖叫起來,指著螢幕,是他!是廠長的兒子!當年就是他開的車!
話音剛落,放映機滋啦一聲,冒出黑煙,螢幕徹底黑了。
男人嚇得癱在地上,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嘴裡還唸叨著:不是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錄像廳裡一片死寂,隻有放映機冒煙的味道,嗆得人眼睛疼。
他說的是真的陳陽看著林晚秋,阿偉的車禍,不是意外
林晚秋的嘴唇哆嗦著,眼淚掉了下來。她從工裝口袋裡掏出那個黑色打火機,打了一下,火苗噌地竄起來,竟是幽藍色的,在黑暗中泛著詭異的光。
阿偉走的那天,說要給我買個蝴蝶髮卡。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我等了一晚上,等來的是警察……他們說他闖紅燈,是意外。可我知道不是,阿偉從不闖紅燈。
幽藍的火苗映在她臉上,陳陽突然看到,她的身後站著個模糊的人影,穿著藍布工裝,手裡舉著瓶橘子汽水,正對著他,露出了半張臉——和照片上的阿偉一模一樣,隻是眼睛裡,充滿了冰冷的憤怒。
陳陽的心臟猛地一跳。他想告訴林晚秋,卻看見那人影緩緩抬起手,指向放映機旁的一個鐵盒子。
那是什麼陳陽指著盒子問。
林晚秋擦了擦眼淚,走過去打開盒子。裡麵是一疊泛黃的紙,還有個用紅布包著的東西。
她拿起那疊紙,藉著幽藍的火光一看,突然倒吸一口冷氣——是阿偉的日記。
日記裡記著1985年的事。阿偉發現廠長兒子偷賣單位的器材,還酒駕撞了人,想舉報,卻被廠長壓了下來。出事那天,他剛拿到廠長兒子酒駕的證據,想去找林晚秋,結果就……
是他!是廠長和他兒子害死了阿偉!林晚秋的聲音裡充滿了恨意,手裡的日記被攥得變了形。
她打開那個紅布包,裡麵是枚蝴蝶髮卡,翅膀上鑲著小小的水鑽,在幽藍的火光下閃著光。髮卡的尖端,沾著點暗紅色的痕跡,像乾涸的血。
這是……
阿偉買的髮卡。林晚秋的眼淚落在髮卡上,警察說,在他手裡攥著,都攥變形了。
幽藍的火苗突然竄高,打火機從林晚秋手裡掉了下來,落在地上,卻冇熄滅。火苗中,阿偉的人影越來越清晰,他看著林晚秋,眼神裡的憤怒漸漸變成了悲傷,最後化作一道煙,鑽進了放映機裡。
放映機突然自己轉動起來,螢幕上重新亮起,這次不是電影,也不是車禍畫麵,是阿偉和林晚秋的合影。他們站在錄像廳門口,笑得像陽光一樣燦爛,阿偉手裡舉著瓶橘子汽水,林晚秋的頭髮上,彆著那枚蝴蝶髮卡。
畫麵定格了很久,久到陳陽以為時間都停了。
最後,畫麵慢慢暗下去,隻剩下一行字,是阿偉的筆跡:
晚秋,好好活。
第三章:雨夜扳手
廠長兒子被嚇得精神失常的訊息,很快傳遍了小城。
有人說他撞邪了,被紅光錄像廳的鬼魂纏上了;有人說他是做了虧心事,自己嚇自己。隻有陳陽和林晚秋知道,那不是鬼魂作祟,是阿偉的冤屈,藉著放映機,發出了最後的嘶吼。
文化局冇再來檢查,錄像廳卻更冷清了。以前常來的老周,路過門口都繞著走,說這裡陰氣重。
林晚秋倒是平靜了許多。她把阿偉的日記和髮卡收進鐵盒,藏在放映機下麵。每天照舊開門,換膠片,賣橘子汽水,隻是偶爾會對著空座位發呆,嘴角帶著淺淺的笑。
陳陽還是每天來。他把被撕掉的素描補了回來,畫得比以前更仔細,連林晚秋工裝口袋裡露出的打火機邊角,都畫得清清楚楚。
你快高考了吧有天散場後,林晚秋突然問他,手裡拿著塊抹布,擦著櫃檯。
嗯。陳陽點點頭,把拖把放進水桶,還有半年。
彆總來這兒了。她的聲音很輕,好好複習,考去大城市。
陳陽的心跳慢了半拍:我不喜歡大城市。
林晚秋抬起頭,看著他,螢幕的光在她眼睛裡閃著:我以前也不喜歡,阿偉總說,等錄像廳賺夠了錢,就帶我去北京,看**。
她的聲音裡帶著懷念,陳陽卻覺得心裡酸酸的。他知道,自己和她之間,隔著11歲的年齡,隔著一個死去的人,隔著這座小城的流言蜚語。
老闆娘,他鼓起勇氣,如果……如果阿偉的案子能翻過來呢
林晚秋的動作頓了頓:翻不過來了。她低下頭,繼續擦櫃檯,冇人會信一個死人的日記,廠長在這兒根深蒂固,我們鬥不過他。
我幫你。陳陽說,聲音很堅定,我去找證據,找當年的證人,總有辦法的。
林晚秋看著他,眼裡閃過一絲動容,很快又被冰冷取代:不用了。陳陽,你還小,不該捲進這些事裡。
我不小了!陳陽提高了聲音,我19了,我能保護你!
他的話像顆石子,投進平靜的湖麵,激起圈圈漣漪。林晚秋的臉突然紅了,轉過身去,假裝整理膠片:彆胡說。
那天之後,陳陽真的開始找證據。他去了阿偉當年工作的工廠,蹲在門口等老工人,問他們1985年的事。有人搖搖頭走開,有人警惕地看著他,隻有一個退休的老門衛,偷偷告訴他,當年確實有輛卡車撞了人,廠長兒子第二天就把車賣了,還換了身行頭,像是在掩蓋什麼。
你彆查了。老門衛歎著氣,廠長心狠手辣,你鬥不過他的。
陳陽冇聽。他把老門衛的話記在本子上,又去了交警隊,想查當年的卷宗,
第四章:蝴蝶髮卡與未寄出的信
交警隊的檔案室積著厚厚的灰,陽光透過佈滿蛛網的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陳陽蹲在角落裡,翻著1985年的事故卷宗,手指劃過泛黃的紙頁,指尖沾著灰,像蒙了層歲月的霜。
找到了。他低聲說,心臟狂跳。
卷宗裡夾著張現場照片,雨夜的公路上,自行車被碾得變形,旁邊散落著個紅色的髮卡盒子——正是阿偉要送給林晚秋的那一個。照片邊緣有行模糊的字:肇事車輛逃逸,疑似卡車。
冇有車牌號,冇有目擊者,隻有這行輕飄飄的記錄,像在嘲笑這場不了了之的冤案。
陳陽把照片揣進懷裡,剛要起身,身後傳來腳步聲。他回頭,看見個穿警服的中年男人,正皺著眉看他:你在這兒乾什麼
我……我查點東西。陳陽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誰讓你來的男人走過來,奪過他手裡的卷宗,這是保密檔案,隨便亂翻是犯法的!
我找我父親的案子!陳陽急中生智,指著照片,1985年的車禍,我父親是受害者!
男人愣了一下,隨即緩和了語氣:你是……阿偉的兒子
陳陽點點頭,胡亂編了個名字:我剛從鄉下回來,想知道我爸到底是怎麼死的。
男人歎了口氣,從抽屜裡拿出個鐵盒:當年我是現場勘查員。這案子我記著呢,可惜啊……他打開鐵盒,裡麵是枚生鏽的卡車零件,這是在現場撿到的,上麵有個‘永’字,是永勝建材廠的標誌——就是你們廠長開的那個廠。
陳陽的手開始發抖。永勝建材廠,廠長正是那個男人的父親!
我想把這個交給公安局。他拿起零件。
冇用的。男人搖搖頭,當年我把這個交上去,第二天就被調去了檔案室。廠長有關係,冇人敢動他。他拍了拍陳陽的肩膀,小夥子,彆查了,好好過日子吧。
陳陽走出交警隊時,天又開始下雨,和1985年的那個夜晚一樣冷。他把照片和零件緊緊攥在手裡,指節泛白,雨水順著臉頰往下流,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他冇回錄像廳,而是繞去了永勝建材廠。廠區的鐵門虛掩著,裡麵堆著鏽跡斑斑的鋼材,像座沉默的墳墓。他蹲在圍牆外,直到深夜,纔看見廠長兒子的車開出來——一輛黑色的桑塔納,車牌被汙泥遮住了大半。
陳陽悄悄跟了上去。車冇開回家,而是拐進了城郊的賭場。他看著廠長兒子摟著個女人走進賭場,口袋裡露出的金錶閃著光,像用阿偉的命換來的。
憤怒像野草般在他心裡瘋長。他撿起塊磚頭,想衝進去砸碎那輛囂張的車,手腕卻被人抓住了。
彆衝動。林晚秋的聲音在雨夜裡響起,帶著水汽的涼。
陳陽回頭,看見她站在路燈下,藍布工裝被雨水打濕,貼在身上,勾勒出單薄的輪廓。她手裡拿著個塑料袋,裡麵是他落在錄像廳的素描本。
你怎麼來了
老周說看見你往這邊來了。她把素描本遞給他,彆做傻事,我們鬥不過他們的。
可阿偉不能白死!陳陽的聲音發顫,你就甘心讓他冤死嗎
林晚秋的嘴唇哆嗦著,冇說話。雨落在她的發間,水珠順著臉頰往下滴,像在無聲地哭。
那天晚上,兩人在雨中站了很久。最後,林晚秋從口袋裡掏出個東西,塞進陳陽手裡——是那枚蝴蝶髮卡,水鑽在雨夜裡閃著微弱的光。
這是阿偉用第一個月工資買的。她的聲音很輕,他說,等我們結婚三週年,就給我戴上。
陳陽握緊髮卡,突然想起什麼:老闆娘,你知道阿偉的日記裡,最後一頁寫了什麼嗎
林晚秋搖搖頭。
他說,‘如果我出事,讓晚秋帶著髮卡去錄像廳的天花板上,那裡有我藏的東西’。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決心。
回到錄像廳時,已是後半夜。雨還在下,錄像廳的燈亮著,像座孤島。林晚秋搬來梯子,陳陽爬上去,伸手摸向天花板的夾層。指尖觸到個硬紙筒,他心跳加速,把它取了下來。
紙筒裡是卷錄音帶,還有封信。
信是阿偉寫給林晚秋的,字跡有力,卻透著倉促:
晚秋,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可能已經不在了。彆難過,我做這些是為了我們能好好活下去。錄音帶裡是廠長和他兒子的對話,他們承認了偷賣器材和酒駕撞人的事。我把它藏在這裡,是怕他們發現。如果我出事,你就把這個交給市紀委,他們不敢包庇。
忘了我,找個好人嫁了,好好經營錄像廳,那是我們的家。
愛你的阿偉。
陳陽把信遞給林晚秋,她的手抖得厲害,信紙被淚水打濕,字跡漸漸暈開,像朵盛開的墨花。
錄音帶放進老式錄音機裡,滋滋的電流聲後,傳出兩個男人的對話,囂張又殘忍:
爸,那小子知道了怎麼辦是廠長兒子的聲音。
知道了就做掉他!一輛破自行車,死了也白死!廠長的聲音帶著狠戾。
那林晚秋呢
一個寡婦,掀不起什麼浪。
錄音戛然而止。
林晚秋關掉錄音機,錄像廳裡一片死寂,隻有窗外的雨聲,敲打著玻璃,像在為這場遲到三年的正義倒計時。
明天,我們去市紀委。她的聲音很穩,眼裡冇有淚,隻有一種沉澱後的堅定。
第五章:紅光裡的告彆
市紀委的大門前,陳陽和林晚秋站了很久。陽光很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兩道緊緊依偎的光。
林晚秋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藍布工裝,口袋裡揣著阿偉的打火機,手裡緊緊攥著錄音帶和信。陳陽站在她身邊,揹著書包,裡麵裝著照片和卡車零件,像揣著沉甸甸的希望。
進去吧。陳陽說,聲音有些發緊。
林晚秋點點頭,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朱漆大門。
接下來的日子,小城像被投進了顆石子。廠長父子被雙規的訊息傳遍了街頭巷尾,有人拍手稱快,有人唏噓不已。永勝建材廠被查封,當年包庇他們的人也受到了處分,正義雖然遲到了三年,終究還是來了。
錄像廳重新熱鬨起來,老周帶著一群老街坊來捧場,說要給林晚秋撐場麵。螢幕上放著《英雄本色》,周潤髮叼著火柴的側臉依舊帥氣,隻是這次,冇人再談論鬼魂,隻說阿偉是個英雄。
陳陽開始認真複習,林晚秋給他騰了個角落的桌子,擺上檯燈和書本。他看書時,她就在旁邊算賬,偶爾抬頭看他一眼,目光裡的溫柔,像午後的陽光,暖得讓人安心。
有天晚上,陳陽複習到深夜,抬頭看見林晚秋正對著放映機發呆。螢幕上冇有放電影,隻有片雪花點,滋滋作響。
在想什麼他走過去。
在想阿偉。她笑了笑,眼角的痣在燈光下很溫柔,他說讓我好好活,我做到了。
放映機突然哢地響了一聲,雪花點消失了,出現了阿偉的笑臉,還是穿著那件藍布工裝,手裡舉著橘子汽水:晚秋,我看見啦,你做得很好。
林晚秋的眼淚掉了下來,卻笑著說:我知道你在。
畫麵裡的阿偉轉身,對著陳陽點點頭,眼神裡冇有了以前的敵意,隻有釋然的溫柔。他舉起汽水,像是在乾杯,然後畫麵漸漸模糊,化作一片紅光,消散在螢幕裡。
陳陽的眼眶也熱了。他知道,阿偉是在向他們告彆。
高考結束那天,陳陽拿著錄取通知書衝進錄像廳。他考上了北京的大學,離阿偉和林晚秋曾經嚮往的**,隻有一步之遙。
我做到了。他把通知書遞給林晚秋。
林晚秋看著通知書,眼圈紅了:真好。她從抽屜裡拿出個盒子,給你的。
盒子裡是那枚蝴蝶髮卡,水鑽被擦得鋥亮。旁邊還有封信,是林晚秋寫的:
陳陽,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應該已經把錄像廳盤出去了。彆難過,我不是離開,是想換種方式生活。阿偉說過要去北京,我想替他去看看。
你畫我的那些素描,我都收著。它們讓我知道,原來我還能被人這樣珍視。但我們之間,隔著太多東西,像錄像廳裡的膠片,看著近,其實隔著光影的距離。
好好讀書,好好生活。如果有天在長安街看到個穿藍布工裝的女人,說不定就是我。
林晚秋
陳陽的手開始發抖。他抬頭看向櫃檯,林晚秋的身影已經不在了,隻有那台老舊的放映機,還在滋滋地轉著,螢幕上放著他們初見時的《英雄本色》,畫麵裡的周潤髮,笑得像從未變過的時光。
很多年後,陳陽成了一名記者,跑遍了大江南北,卻總在午夜夢迴時,想起南方小城的錄像廳,想起那個穿藍布工裝的女人,和她口袋裡那隻永遠發燙的打火機。
他終究冇在長安街遇到林晚秋。但他聽說,北京有條衚衕裡,開了家小小的錄像廳,老闆是個南方女人,總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工裝,廳裡永遠放著**十年代的港片,午夜場的後排角落,總擺著一瓶橘子汽水,像在等一個永遠不會來的人。
陳陽偶爾會寄信到那個地址,不用寫收件人,隻在信封上畫一隻蝴蝶。他知道,她會收到的。
就像他知道,有些告彆不是結束,是另一種開始——像錄像廳裡的紅光,熄滅了,卻在記憶裡,亮了一輩子。
(全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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