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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月旅行的第一夜,溫泉酒店的水汽蒸騰著爬上木質窗格,模糊了外麵山林的墨色輪廓。我仰靠在池壁,溫泉水溫柔地包裹上來,水流如同細密的撫慰,輕輕熨帖著疲憊的肌肉,也彷彿溫柔地舔舐著我身上那些早已褪色的、被遺忘的舊傷痕。蘇合坐在池邊,微俯著身子,纖細的手指正沾了某種淡青色的藥油,小心塗抹在我肩胛骨一道淺淡的白色舊疤上。那藥油散發著一種奇異的、微苦又帶著清冽草木的香氣,絲絲縷縷鑽進鼻腔,竟讓我恍惚覺得連骨頭縫裡的舊日寒意都被它一點點驅散了。

舒服嗎蘇合的聲音在氤氳水汽裡顯得格外溫軟,像一片羽毛輕輕掃過耳際。

嗯,我應著,閉著眼,水波微微晃盪,身體幾乎融化在這片溫熱和藥香裡,這藥油…味道挺特彆。

家裡老人傳下的方子,她指尖的力度恰到好處,帶著一種近乎刻意的體貼,專化舊傷積鬱的。她的指腹在那道舊疤上耐心地打著圈,彷彿要揉散裡麵凝固了不知多少年的光陰。

我被她揉得骨頭都軟了,思緒也像這池中氤氳的水汽,飄飄蕩蕩,沉浮不定。水麵映著廊下朦朧的燈火,光影搖曳間,一個截然不同的、燃燒著灼人火焰的影子,卻毫無預兆地撞進了這片迷離的暖意裡——林晚。我的前妻。她曾經也有一雙如此刻蘇合般靈巧的手,也曾塗抹過精油,不過那是在我們婚前的時光裡。那時她指尖流淌的,是昂貴的玫瑰或依蘭的馥鬱芬芳,帶著一種精心設計的魅惑,曾讓我沉醉不已,以為握住了世間最甘醇的美酒。

回憶的閘門一旦撬開一絲縫隙,洶湧的潮水便再也遏製不住。婚前那個林晚,是畫報上走下來的人兒。明豔得如同盛夏正午的陽光,帶著一種不容逼視的銳利光彩。她會在冬夜裹著厚厚的大衣,突然出現在我公司樓下,手裡捧著熱騰騰的烤紅薯,笑意盈盈,嗬出的白氣模糊了她精緻的眉眼,卻模糊不了那份熾熱。她會記住我隨口提過的一本書,跑遍半個城市的書店為我找來。那時的溫柔體貼,像一層塗了蜜糖的薄紗,輕輕覆蓋著她驚人的美麗,讓我心甘情願地一頭栽進去,以為這是命運慷慨的饋贈。

然而,婚姻的殿堂甫一落成,那層蜜糖薄紗便如同被投入烈火的蝴蝶翅膀,瞬間化為灰燼。婚後的林晚,像一鍋被猛地掀開蓋子的滾油。一點火星就能讓她驟然爆發。那令人目眩神迷的美麗,在暴戾的火焰裡扭曲變形。她摔碎過我們結婚照的相框,玻璃碎片像冰雹一樣濺落在嶄新的地毯上,劃出的裂痕至今留在我記憶深處。她尖利的聲音能刺穿最厚的門板,爭吵的理由千奇百怪:浴室地上的水漬,晚餐的鹽放多了半勺,甚至是我回家晚了十分鐘。那些精心準備的禮物、那些刻意營造的浪漫氛圍,婚後迅速蛻變成一場場令人窒息的控製與索取。她需要我時時刻刻的關注、毫無保留的讚美、毫無原則的順從。稍有不慎,便是疾風驟雨般的指責和冷若冰霜的疏離。家,那個本該是港灣的地方,變成了一個遍佈隱形地雷的戰場。每一次呼吸,每一次開口,都可能引爆一場災難。

離婚的過程,慘烈得如同剝皮抽筋。爭奪財產時,她眼中燃燒的那種冰冷而執拗的光芒,比任何一次爭吵時的怒火都更讓我心寒。簽下離婚協議那天,走出那扇門,外麵陽光刺眼,我卻隻覺得身體裡有什麼東西被徹底抽空了,隻剩下一具疲憊不堪、傷痕累累的空殼在行走。世界失去了聲音和色彩,隻剩下一種巨大的、沉悶的轟鳴,彷彿置身於深海之底。

水涼了麼蘇合的聲音像一根細絲,輕輕一拽,將我從那片冰冷刺骨的回憶深海裡拉回溫暖的現實。溫泉水依舊舒適地包裹著我,她的手指也依舊停在那道舊疤上,帶著藥油的溫熱。我猛地睜開眼,對上她關切的視線。那張臉,和林晚的明豔逼人相比,實在過於平淡了。圓潤的臉龐,溫和的眉眼,像一幅用淺淡水彩暈染出的畫,不驚豔,卻有種讓人心安的寧靜。

冇,正好。我下意識地搖搖頭,努力扯出一個笑容,驅散眉宇間殘留的陰翳。

與蘇合的相遇,是在那段灰暗得望不見頭的日子裡。公司茶水間,我像個被抽掉髮條的玩偶,失魂落魄地站在咖啡機前,滾燙的咖啡溢位杯口,灼痛了手指也渾然不覺。是她,輕聲提醒了一句小心燙,遞過來一張乾淨的紙巾。她的存在感,起初就像那張紙巾一樣單薄。她是隔壁部門一個默默無聞的小職員,淹冇在格子間的芸芸眾生裡,毫不起眼。那時的我,剛從林晚那場烈火中逃生,身心俱疲,對任何形式的美麗都心有餘悸,甚至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排斥。蘇合的平凡,像一塊不起眼的岩石,反而成了我此刻唯一能安心停靠的地方。

最初在一起時,朋友們的眼神裡總藏著些不言而喻的東西。他們見過林晚如何光芒四射,再看蘇合,那目光裡的對比和疑問幾乎不加掩飾:就這連我自己,在最隱秘的角落,也偶爾會掠過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帶著優越感的念頭:她確實普通。可這份普通,卻滋長出意想不到的安寧。蘇合像一片溫潤的土壤。她不會因為我加班錯過紀念日而歇斯底裡,隻會默默留一盞燈和一碗溫在灶上的湯。她的關心細碎而實在,天冷加衣,出門帶傘,抽屜裡永遠有備好的常用藥。她的情緒穩定得如同老樹的年輪,冇有驚濤駭浪,隻有日複一日的溫煦平和。這種安穩,對於剛從驚濤駭浪中靠岸的我來說,簡直是沙漠中的甘泉。

我伸出手,握住蘇合放在我肩頭的手。她的手心溫暖而乾燥,帶著藥油的微黏。水流在我們之間輕輕晃動,水汽氤氳中,她平凡的麵容顯得柔和而真實。一種巨大的、劫後餘生般的慶幸感,伴隨著溫泉水暖,絲絲縷縷地滲透進四肢百骸。這感覺如此實在,如此熨帖,幾乎讓我確信,命運終於垂憐,給了我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一次平靜呼吸的權利。

真好。我低聲說,更像是對自己喟歎。蘇合隻是溫順地笑了笑,冇有追問,手指又輕輕按揉了幾下那道舊疤,彷彿要徹底撫平它,也撫平它所連接的那段過往。

水汽愈發濃重,幾乎像乳白色的綢緞,沉甸甸地懸浮在溫泉池上方。廊下昏黃的燈光穿透進來,光線被水霧折射、扭曲,光怪陸離地投在木質池壁和我們的臉上。就在這片暖融的靜謐幾乎要凝固成永恒的時刻,一個清朗、略帶金石之音的笑聲,毫無預兆地穿透了濃稠的水霧,打破了這方小天地裡刻意營造的安寧。

哈哈哈!妙極!妙極!笑聲由遠及近,帶著一種不合時宜的穿透力。

我和蘇合同時一怔,循聲望去。

濃霧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擾動、分開,一個身影踏著水汽緩緩踱來。來人一身青灰色的粗佈道袍,漿洗得有些發白,卻異常乾淨挺括,與這溫泉度假酒店的精緻環境格格不入。他身形清瘦,步履卻有種奇異的穩定感,彷彿腳下不是濕滑的池邊石,而是堅實的山岩。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張臉,看年紀約莫五十上下,下頜留著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短鬚,麵色紅潤,一雙眼睛尤其亮得驚人,像寒潭裡洗過的黑曜石,此刻正含著笑意,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池中的我,那目光銳利得彷彿能穿透水霧和皮囊,直接釘在人的骨頭上。

這位先生,道士開口了,聲音如同他剛纔的笑聲,清越而帶著一種奇妙的共鳴感,在這潮濕的空間裡異常清晰,筋骨勻停,麵相…嗯,倒是福禍相依,頗有些看頭。他的視線在我臉上停留片刻,又滑向我肩頭那道被蘇合塗抹了藥油的舊疤,眼神裡掠過一絲瞭然。

蘇合的手微微一僵,從我肩上收了回去,臉上浮起一絲警惕和被打擾的不悅。我則被這突如其來的闖入者和他那雙過於明亮的眼睛看得有些不自在,皺起了眉:道長…有何指教

道士卻渾不在意我們的反應,自顧自地撫了撫頜下的短鬚,臉上笑意更深,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狡黠:指教不敢當。貧道明塵,不過是看先生眉宇間糾纏著一絲舊氣,又隱隱有清和之氣流轉,兩股氣息相沖,甚是有趣。機緣巧合在此相遇,也算緣分。先生可願聽貧道囉嗦幾句,權當解悶他話語輕鬆,但那舊氣、清和之氣幾個字眼,卻像小石子一樣精準地投入我的心湖,漾開一圈圈不安的漣漪。尤其是他那雙眼睛,掃過蘇合時,似乎極快地停頓了一下,目光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言喻的意味,快得讓我幾乎以為是錯覺。

水汽繚繞,明塵道人的目光卻像兩盞穿透迷霧的探燈。他無視了蘇合微微蹙起的眉頭和我臉上殘餘的戒備,隻看著我,唇角那抹洞悉一切的笑意更深了些。

先生這前半程啊,明塵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奇異的穿透力,輕易蓋過了溫泉汩汩的水聲,走得可是崎嶇坎坷。紅鸞星動時,那光,嘖嘖,亮得晃眼,也燙得嚇人。可惜啊,美玉蒙塵,溫香之下,藏著的是沸滾的油鍋。

他這幾句,像冰冷的銀針,瞬間刺破了我小心維護的平靜假象。林晚那明豔逼人的臉、婚後的咆哮、摔碎的相框、離婚時的冰冷眼神…這些畫麵被他的話語強行拉扯出來,清晰地投射在眼前這片水霧之中。我喉頭一緊,握著池邊的手下意識地用力,指節泛白。蘇合輕輕握住了我的另一隻手,掌心傳來溫熱的安撫。

明塵的目光落在我緊繃的肩線上,似乎看透了我內心的翻湧,卻隻是微微一笑,話鋒竟陡然一轉:不過嘛,眼下這光景,倒是守得雲開見月明瞭。他微微側身,目光第一次帶著明顯的讚許落在蘇合身上,那眼神平和而肯定,這位女施主,氣息溫厚,心性沉靜,如深穀幽蘭,不爭不搶,自有清氣滋養身邊之人。先生能得此良緣,實乃否極泰來,後福綿長之兆。

他這番話,如同甘霖,精準地澆灌在我心底那片因前塵往事而龜裂的土地上。尤其是他對蘇合的肯定,那份深穀幽蘭、清氣滋養的評價,簡直道出了我內心深處最珍視卻難以言喻的感受。緊繃的肩膀不由自主地放鬆下來,一股暖流順著脊椎蔓延開,驅散了因回憶林晚而帶來的寒意。我甚至感覺到蘇合握我的手也輕輕緊了一下,側頭看去,她臉上那份被打擾的警惕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被認可的羞澀和溫婉。

道長…看得通透。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乾澀,帶著由衷的認同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如釋重負。巨大的慶幸感再次洶湧而來,幾乎淹冇了剛纔被勾起的痛苦記憶。命運終究是公平的!它用烈火焚燒我,是為了讓我在灰燼中辨認出真正的珍寶。蘇合,就是這烈火焚燒後,命運補償給我的恩賜。這念頭如此強烈,如此自然,讓我幾乎要脫口而出,向這位陌生的道人傾訴這份劫後餘生終得福報的感恩。

明塵道人臉上的笑意依舊,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裡卻似乎有什麼東西沉澱了下去,顯得更深邃了些。他冇有接我的感慨,反而突兀地問了一句,聲音依舊清朗,卻多了一分不易察覺的探詢:先生可知,這世間緣法,皆有因果前世之因,鑄就今生之果。譬如先生這兩段姻緣,一苦一甜,一劫一緣,根子啊,早在千百年前就埋下了。

因果我下意識地重複,這個詞帶著一絲玄奧的氣息,在溫泉氤氳的水汽中瀰漫開來。它觸動了我心底某個模糊的角落,卻並不清晰。

正是。明塵頷首,目光投向遠處被濃霧籠罩的山林輪廓,眼神變得有些悠遠,彷彿穿透了時空,先生可曾聽過‘業力牽引’恩怨情仇,如絲如縷,跨越生死,終有結算之日。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語氣變得篤定,貧道觀先生命格,此一世,正有兩段極重的‘債’要了結,恰恰都應在姻緣之上。

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又似乎在觀察我的反應。溫泉的水溫似乎也隨著他沉凝下來的語氣而降低了幾分。蘇合安靜地靠在我身邊,握著我的手,呼吸輕緩。

那第一段,明塵的聲音清晰起來,帶著一種講述古老故事的平靜,先生前世,並非善類。這話讓我心頭微微一跳。乃是一個浪蕩行商,慣會巧言令色,專行那坑蒙拐騙之事。路遇一富家千金,見其單純貌美,便起了歹念。虛情假意,海誓山盟,騙得那女子一片癡心,更哄得她將家傳重寶相贈。待寶物到手,便如那黃鶴,杳無音信,再無蹤影。明塵的語調並無譴責,隻是陳述事實,卻字字如錘,那女子遭此大難,家族蒙羞,情財兩空,悲憤絕望之下,竟一病不起,鬱鬱而終。臨終唯有一念,熾烈如火——不甘!要尋那負心人,討還這筆血淚債!

他講述時,我的腦海中不受控製地浮現出林晚的麵容——那婚前的巧笑倩兮,與婚後的暴戾猙獰,如同光影交替般閃現。那強烈的、幾乎要焚燬一切的恨意,那歇斯底裡的索取與控製…難道,難道真如這道人所說一股寒氣從尾椎骨升起,瞬間蔓延四肢百骸。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覺得喉嚨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水汽變得冰冷,黏在皮膚上。

明塵似乎對我的震動視若無睹,語氣一轉,竟帶上了幾分輕鬆:至於這第二段嘛,他的目光溫和地掃過蘇合,先生前世,也曾有過善舉。那是在更早的一世,先生乃是一位行走鄉野的郎中,雖非大富大貴,卻有一顆仁心。有一年瘟疫橫行,先生奔走救治,不辭辛勞。途中遇一貧家女,病入膏肓,奄奄一息,其家人已束手待斃。先生見其年幼可憐,動了惻隱之心,不僅分文未取,更傾儘身邊藥材,日夜看護,硬生生將她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

他的描述在我眼前展開一幅畫麵:泥濘的鄉間小路,簡陋的茅屋,病榻上瘦骨嶙峋的小女孩,還有一位麵容模糊、卻動作輕柔施救的郎中。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混雜著暖意悄然升起。明塵的聲音繼續傳來,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釋然:那女子痊癒後,感念先生再造之恩,長跪不起。可惜先生施恩不望報,飄然遠去。這份未能償還的恩情,便成了她心頭沉甸甸的執念,隨著輪迴流轉。直到今生——

他的目光穩穩地落在蘇合身上,帶著讚許和肯定:便是這位女施主。她此來,不為其他,隻為報先生前世救命之恩。以一世溫柔,償昔日恩義。此乃善因善果,天理循環,先生得此福報,亦是理所應當。

轟隆一聲,彷彿腦海中有無形的堤壩被徹底沖垮。所有的疑惑,所有的不解,所有的痛苦與慶幸,在這一刻都找到了最完美、最符合天道的解釋!為什麼林晚會那樣因為她本就是帶著滔天恨意來討債的厲鬼!為什麼蘇合會如此因為她本就是心懷感恩來報恩的天使!我那點因外貌而起的、隱秘的優越感,此刻被巨大的福報感徹底淹冇,隻剩下對命運的無限敬畏和對蘇合的深深感激。我猛地轉過頭看向蘇合,眼中是幾乎要溢位來的動容和慶幸。她迎上我的目光,依舊是那溫順平和的神情,唇邊噙著一絲淺淡的笑意,彷彿默認了明塵的報恩之說,隻是那笑容深處,似乎比平日多了一點點難以察覺的僵硬。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喃喃自語,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反手緊緊握住蘇合的手,彷彿握住了命運補償給我的最珍貴的禮物,道長一席話,撥雲見日!解了我心中多年困惑!巨大的釋然和感恩讓我幾乎要對著明塵道人頂禮膜拜。這世界,果然因果昭昭,報應不爽!我承受了該受的苦,如今也理所當然地收穫了這遲來的甜。這認知,像一道溫暖而堅固的光,瞬間照亮了我心中所有的角落。

明塵看著我激動釋然的樣子,臉上那洞悉一切的笑意卻淡了下去,並未沾染上我的喜悅。他眉宇間反而凝起一絲極淡的、近乎悲憫的紋路。那雙亮如寒星的眼睛,緩緩地、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落在我左側鎖骨下方——那裡,靠近心臟的位置,有一道約兩寸長的、早已癒合卻依舊顏色深暗的舊疤痕。那傷疤的形狀有些扭曲,邊緣並不平滑,像一條醜陋的蜈蚣蟄伏在皮膚上。

溫泉的水汽在燈光下蒸騰、旋轉,明塵的目光彷彿帶著實質的溫度,落在那道陳年舊疤上,竟讓我覺得那塊皮膚微微灼痛起來。這疤…是何時留下的記憶像蒙塵的銅鏡,模糊不清。似乎和林晚有關是在某一次激烈的爭執中留下的具體的情景,卻如同被水泡過的字跡,難以辨認。

先生,明塵的聲音打破了短暫的沉寂,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水霧和我的心跳,這道疤,可有來曆

我一怔,下意識地抬手,指尖觸碰到那塊凸起的、微微粗糙的皮膚。一種混合著刺痛和不安的感覺順著指尖蔓延開。我努力在混亂的記憶碎片裡搜尋:這…記不太清了。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是意外語氣裡帶著明顯的不確定。林晚的影子在腦海裡晃動,卻抓不住具體的場景。

意外明塵輕輕重複了一遍,唇角似乎勾起一個極淡、極冷的弧度,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他那雙深邃的眼睛牢牢鎖住我的視線,不讓我有半分閃躲。先生可還記得,你命懸一線的那次就在…那場車禍裡

車禍!這兩個字像冰冷的子彈,瞬間擊中了我的神經末梢!塵封的記憶閘門被猛地撞開!

那是我和林晚婚後的第三年,一個混亂到幾乎褪色的年份。記憶裡充斥著無休止的爭吵、摔門聲和令人窒息的冷戰。某個深夜,又是一場毫無意義的激烈爭執後,我摔門而出,帶著滿腔無處發泄的怒火和酒精的麻痹,坐進了駕駛室。車子像脫韁的野馬衝入沉沉的夜色。暴雨傾盆,雨刷瘋狂地擺動也看不清前路。刺眼的遠光燈!輪胎摩擦地麵尖銳到撕裂耳膜的尖叫!天旋地轉的翻滾!劇痛!冰冷的雨水混合著溫熱的液體淌過臉頰……還有……混亂中,一個身影不顧一切地撲過來,死死護在我身前……是林晚!她怎麼跟出來了!

是…是她!我失聲叫了出來,聲音乾澀嘶啞,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那混亂絕望的雨夜,那不顧一切撲過來的身影,那模糊視線裡她痛苦扭曲的臉……還有我鎖骨處傳來撕裂般的劇痛!記憶的碎片瘋狂地拚湊、撞擊!當時我好像被變形的車門卡住,一塊尖銳的金屬碎片……是她,用儘力氣推開我……那碎片本該刺入我的心臟!

明塵靜靜地看著我臉上血色褪儘,看著我眼中翻湧起驚濤駭浪。他輕輕點了點頭,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沉重:正是那位討債人。千鈞一髮之際,是她,用自己擋開了那致命的碎片。你鎖骨這道疤,便是那碎片留下的印記。而她自己……他頓了頓,目光彷彿穿透了我,看到了那場慘烈的車禍現場,肋骨折斷,肺部貫穿傷,足足在鬼門關掙紮了三個月。那道橫貫她肋下的傷疤,可比先生這道,猙獰得多。

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鼓槌,狠狠砸在我的心臟上!轟!轟!轟!我眼前發黑,耳邊嗡嗡作響,幾乎站立不穩,全靠溫泉水托著纔沒有倒下。那道疤!那道猙獰的、橫貫她身體的疤!後來每次爭吵,當她情緒失控地撕扯自己的衣服,我確實看到過,卻隻以為是她暴戾性格下自殘的印記,甚至在那混亂的離婚過程中,這疤也曾驚鴻一現,卻隻被我視作她瘋狂狀態的又一證明!從未想過……從未想過那竟是為我而受的傷!是替我擋下的致命一擊!

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討債這就是討債!用生命去替債主擋刀!這算哪門子的討債!這分明是……我腦子裡一片混亂,像被狂風席捲的廢墟。我自以為清晰的因果鏈條,在這一刻寸寸斷裂、崩塌!

那…那她……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像寒風中的枯葉,她既然是來討債的,為何…為何要救我她不是恨我嗎這個問題衝口而出,帶著巨大的困惑和一種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顛覆的痛苦。

明塵道人看著我失魂落魄的樣子,那雙洞悉世事的眼眸裡,終於清晰地流露出一絲深沉的悲憫,如同古井深處泛起的微瀾。他冇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反而微微側過臉,目光投向一直安靜地站在我身側、彷彿置身事外的蘇合。

討債明塵的聲音很輕,卻像冰淩墜地,碎裂在氤氳的水汽裡,帶著一種徹骨的寒意,有人討債,討得自己傷痕累累,魂飛魄散,卻終究護住了想護之人,縱使那人渾噩不知,縱使…恨意難消。他的話語像一把無形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林晚那看似暴戾的表象下,可能深埋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瞭的絕望與犧牲。那份討債,或許早已扭曲成了另一種連她自己都無法掙脫的枷鎖——一種用傷害來表達、用毀滅來證明、最終卻以自毀為代價的、畸形的守護

水汽彷彿凝滯了,沉重地壓在我的肺葉上。明塵的話像冰冷的針,刺入我混亂的腦海。林晚暴怒扭曲的臉、她肋下那道猙獰的疤痕、車禍雨夜她撲過來時眼中的決絕…這些碎片瘋狂旋轉,試圖拚湊出一個我從未理解過的真相。她真的隻是恨我嗎那不顧生死的撲救,僅僅是討債計劃的一部分巨大的荒謬感和更深的寒意讓我幾乎窒息。

就在這時,明塵的目光,那沉重得如同實質的目光,緩緩轉向了我身邊的蘇合。他眼神裡的悲憫並未散去,卻悄然混入了一絲更加複雜難辨的審視,彷彿在評估一件精心打磨、卻暗藏裂痕的瓷器。

而報恩……明塵的語調陡然一轉,聲音依舊不高,卻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我心頭更深的、不祥的漣漪。他微微拖長了尾音,目光如同探照燈,牢牢鎖定在蘇合身上,那眼神銳利得幾乎要穿透她溫順平靜的表象,報恩報得滴水不漏,事事周全,無微不至……當真就是福報麼

這問題像一道冰冷的閃電,瞬間劈開了我剛剛建立的、對蘇合完美報恩者的認知堡壘!我猛地扭頭看向蘇合。她依舊安靜地站在溫熱的池水中,水汽濡濕了她額前的碎髮,粘在光潔的額角。她的臉上,那溫婉平和的神情似乎冇有絲毫破綻,像一副精心繪製、毫無瑕疵的麵具。然而,就在明塵那句當真就是福報麼問出口的刹那,我捕捉到了!捕捉到了她眼底深處,那絲快如鬼魅、稍縱即逝的僵硬!像平靜湖麵下,一尾受驚的魚驟然擺尾攪動的暗流。那絕不是被冒犯的不悅,更像是一種猝不及防被窺破隱秘的……驚惶雖然隻是一瞬,快得讓我幾乎以為是水汽折射的錯覺,卻足以在我心中投下巨大的、冰冷的陰影。

就在這時,蘇合動了。

她像是完全冇有聽到明塵那充滿警示意味的問話,也完全無視了我瞬間投注在她臉上的驚疑目光。她的動作流暢自然,帶著一種近乎刻意的、不容置疑的體貼。她微微俯身,從池邊的托盤裡端起那杯一直溫著的藥茶。細膩的白瓷杯壁,氤氳著嫋嫋的熱氣,那股熟悉的、帶著微苦清冽的草木藥香,此刻卻讓我心頭莫名一緊。她雙手捧著杯子,溫順地遞到我麵前,唇角甚至還彎著那抹標誌性的、恰到好處的溫柔弧度。

水汽重,喝點熱的暖暖身子吧,她的聲音依舊柔和,像溫泉水滑過卵石,藥茶快涼了,藥效就不好了。

那眼神清澈,帶著純粹的關切,彷彿剛纔那一瞬間的僵硬,隻是我因巨大沖擊而產生的幻覺。

藥香嫋嫋,絲絲縷縷鑽入鼻腔。這曾讓我感到無比安心、象征著蘇合報恩的體貼氣息,此刻卻像一張無形而黏膩的網,悄然將我籠罩。一絲寒意,毫無征兆地從尾椎骨猛地竄起,瞬間爬滿脊背!這藥香……為何突然變得如此陌生而……可疑這杯遞到唇邊的暖身茶,在明塵那番石破天驚的話語之後,在捕捉到她眼底那絲稍縱即逝的僵硬之後,它真的……僅僅是一杯暖身的藥茶嗎

我僵在那裡,冇有立刻去接那杯茶。目光死死地釘在蘇合的臉上,試圖從那溫順平和的麵具上,再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裂縫。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恐懼,如同這溫泉池底無聲蔓延的水草,纏繞住我的四肢百骸。討債的,用生命擋了刀報恩的,遞來的茶香卻讓我遍體生寒這世界究竟怎麼了!

明塵道人站在一片朦朧的水霧邊緣,目光如同古井,沉沉地籠罩著這詭異凝滯的一幕。他看到我僵直的身體,看到我死死盯住蘇合、充滿驚疑的眼神,也看到蘇合捧著那杯藥茶,姿勢溫順卻紋絲不動,臉上笑容依舊,眼神卻深不見底。

他輕輕地、幾乎無聲地歎了口氣。那歎息聲極其微弱,卻彷彿帶著千鈞重量,清晰地穿透了溫泉水汩汩的聲響,砸在我緊繃的心絃上。

癡兒……

他嘴唇微動,吐出兩個字,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曆經滄桑的疲憊和洞徹世情的悲憫,債是枷鎖,恩是繩索。有人把討債做成了枷鎖,困人困己,至死方休;有人將報恩熬成了毒藥,一絲一縷,蝕骨穿腸……

他的目光在我和蘇合之間緩緩掃過,那眼神彷彿穿透了我們此刻的皮囊,看到了更深、更糾纏的業力絲線,你們啊,當真分得清,誰是債主,誰又是恩人麼

誰是債主誰又是恩人

這八個字,如同八道驚雷,在我混亂一片的腦海中轟然炸響!林晚暴戾下那道為我而生的猙獰疤痕,蘇合溫柔中那杯突然變得可疑的藥茶……兩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我心中猛烈撕扯!討債的債主捨命相護報恩的恩人……可能遞來毒藥這荒謬絕倫的念頭讓我渾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我猛地低頭,看向蘇合手中那杯依舊嫋嫋升騰著熱氣的藥茶。氤氳的霧氣後,她的臉顯得有些模糊,那溫婉的笑容此刻看來,竟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詭異。杯沿離我的嘴唇,不過咫尺之遙。那曾讓我安心、象征著治癒與溫暖的微苦草木香氣,此刻卻像毒蛇的信子,散發著致命的誘惑與未知的危險。

接,還是不接

我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顫抖。溫泉的水依舊溫熱地包裹著我的身體,卻再也無法驅散我內心升騰起的刺骨寒意。水汽在廊燈下無聲地翻卷、變幻,如同命運本身一樣莫測。明塵道人最後那句歎息,在氤氳的霧氣中久久迴盪,帶著無解的禪機:

債是枷鎖,恩是繩索……你們啊,當真分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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