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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說,寒門難出貴子,女兒更莫妄談功名。可若這世道冤者沉冤,賊人高坐廟堂,誰來替她手中這支筆,立下青史一行清白字
1
密信藏冤
寒洲鎮的冬晨,總帶著一股說不清的冷意。街道還未甦醒,巷口的米鋪剛剛揭開半扇木門,炊煙未起,寒風卻早已穿過屋簷,直鑽人骨縫裡。
沈知遙起得極早,燈未滅,筆未停。炭盆裡的火星時斷時續,映著她削瘦的側臉。她伏在桌前,一筆一畫地抄寫《左傳》,墨香中夾著幾縷舊紙氣,指尖微涼,卻不肯停筆。
身後的小榻上,弟弟知敬裹著被窩翻了個身,低低咳了兩聲。她放輕了筆聲,抽出一方帕子為他掖好被角,又悄悄坐回去。天色漸亮,木窗上泛起一層水汽,像這屋子裡許久未散的舊事,冷著沉著,卻從未真正遠去。
書案一角,是父親生前用過的那口木匣,烏檀木,雕工粗淺,底下裂了一道縫,是那年被官兵翻過之後留下的。她原本隻為取幾頁紙,卻在搬動間聽見哢噠一聲,彷彿木中藏著什麼。
她指尖一頓,順著那道裂縫輕輕掰開,竟摸出一封薄黃信紙,紙角已經捲翹,墨跡斑駁。但那字跡,她認得——是父親的。
若此信得見,知遙吾女,當曉寒洲之冤,非天降,實人為……
她看完的那一刻,指骨發緊,眼尾跳動。整封信不過百字,卻字字是火,將她腦中多年困惑一併點燃。
那是她十四歲那年,父親沈成禮被指控私賣試題,次日入獄,五日後暴斃於牢。那年她與母親帶幼弟奔逃,靠繡工與抄寫勉強度日。她問過、查過,卻皆無果。官府隻道:有證人、有物證,罪無可赦。
可如今信中卻提到,那證據有調包之嫌,且真凶另有其人,還留下了一串名諱首字。
她閉上眼,那行字在腦中反覆浮現:初三暮雨,烏石街口,樊、陸、任。
陸她眼眸一震。
不久前才調來寒洲的知府,正姓陸,名衡之。清貴門第出身,赴任之初一紙檄文整頓全鎮,寒門小戶人人自危。三日之前,街坊李嬸家僅因兒子失手傷人,便被抄家流放。
若真如父信所言,這陸衡之,恐怕正是那年案件的主導之一。
她心頭髮冷,卻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將信紙重新摺好,用油紙封裹,小心藏入貼身衣物。
姐姐……榻上的孩子揉了揉眼,聲音還帶著夢意,你又冇睡嗎
她牽起一抹淡笑,將臉上冰冷情緒壓進眉後:快些起,今兒我得去鎮上的書鋪送稿。
她冇提信,也不打算提。弟弟年幼,隻要知道她會撐著這個家,就夠了。
晨風漸緊,街道上人聲漸起。她披上粗布鬥篷,挾著文稿穿街過巷。寒洲鎮不大,鎮中心有一座私塾,是本地讀書人交流之所,亦是她偷偷獲取官府訊息的起點。
她每月替塾中書吏抄寫文卷,雖酬銀不高,卻是她查詢舊卷的唯一渠道。
剛跨入塾門,便見人群湧動,一隊官兵正驅趕圍觀百姓。她眉頭一皺,腳步未停,卻被一名白衣中年男子攔住。
沈姑娘。那人聲音低沉。
她抬頭,對方五官俊朗,眼中藏著幾分譏笑。
柳十三她認得他,是塾中說書的清客,話本子說得繪聲繪色,卻極少提及自家事。
今兒官府來人,說是要徹查卷宗。你常抄舊卷,恐怕要被問話。
她心中一驚,臉上卻不動:我不過抄寫詩文,舊卷也未曾碰過。
未碰那你怎知陸大人升任前,在京中可是一案未結之人他目光如探燈,似笑非笑,你父之事,與他有關,沈姑娘可要小心。
沈知遙瞳孔驟縮。
她正欲追問,那人卻已轉身而去,衣袂翻飛如風,不留一絲痕跡。
那一刻,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正在接近某個深不可測的真相,而腳下這條路,已無法回頭。
不遠處,知府衙門高牆上,新懸紅榜:寒門女書吏涉舊案之嫌,暫停查閱權限。
她知道,她已經暴露了。
可她卻冇有退。
這一年冬天,雪還未落,風卻更寒了。而她手中那支筆,將在這寒風中,一筆一劃地,寫出一條清白之路。
她低頭緊了緊鬥篷,眼神冷靜如水,直指那衙門方向。她不知道下一步會踩上什麼,但她知道,再冇有回頭的可能。
遠處,一隻黑鳥掠過寒洲高牆,落於府署橫梁之上,目光投向她,彷彿註定要在這鎮中,看她起落沉浮。
2
抄書女吏
寒洲書院位於鎮北,臨河而建,木梁石階,青瓦覆頂,門前一株老槐,年年吐綠,是鎮上百姓眼中最有讀書氣的地方。能出入此地的,非富即貴,若非名門子弟,便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舉人。
而沈知遙,是例外中的例外。
她站在書院角門前,衣著素淨,腰間懸著墨囊,懷中抱著一摞文卷。冬風吹過,她緊了緊領口,望了眼門內守門的老夫子,低聲喚道:張伯,是我,知遙。
那老者抬頭一瞧,眼神一鬆:喲,是沈家的姑娘啊。你來得早,院中還冇什麼人。
我怕誤了交卷,索性早點來。她笑得得體,遞上一包桂花糕,昨兒弟弟說惦記您,娘做了些小點心,托我捎來。
張伯眼角一熱,忙推辭道:哪敢哪敢,你這丫頭比男兒還會記人情。說著放她進去,又低聲道,這幾日你還是少進書庫,聽說陸大人要派人調卷,怕是要翻舊賬。
她輕輕應了聲,腳步卻未停。穿過講堂廊前,她直往東廂那間偏室而去。那是書院裡專門收錄舊卷的地方,堆著不少未分類的文案,平日無人打理,隻由她這等外借之人整理謄抄。
一推門,塵氣撲麵而來。她放下文卷,掏出帕子將桌麵擦了遍,取出筆墨鋪開,開始抄寫。
案前燈光微黃,她執筆如刀,一筆一畫沉著穩健。紙上《太宗實錄》字字規矩,不偏不倚,彷彿她這一生的步子,都踩在這字句之間,不敢走錯半分。
抄到一半,門吱呀一響,有人探頭而入:姑娘
她抬眸,是那位自稱柳十三的清客。他今日換了身深青袍子,手裡提著一壺酒,氣定神閒。
柳公子。她起身微禮,不知有何貴乾
他抖抖袖子,自顧自坐在案旁:外頭鬨得厲害,院中都傳,說有人要查你。
我不過替人抄書,犯得著查我
你知的,他們查的,不是你現在的字,是你父當年的字。他說得輕飄飄,卻字字如針。
沈知遙指尖微頓,卻未迴應。她低頭繼續抄寫,一頁、兩頁,筆未停,心卻已翻江倒海。
他坐了一會兒,忽而問道:你有冇有想過,用你這筆,換一樣更大的東西
她終於停筆,看向他:你想說什麼
你聰明,記性又好,抄寫隻是表麵。柳十三眯眼,書院中卷宗無數,你能看到的,也許遠不止你想查的那一樁案。
她皺眉:你知道什麼
他不答,隻道:三年前,知府易人前夕,一批私鹽賬本突然丟失。有卷宗記載,那年曾有一份對賬文書,被人臨時調包,調包的人筆跡……他頓了頓,看向她,與你父極為相似。
沈知遙心頭一震。
柳十三起身拂塵:你若真想查案,不該隻盯著你父親留下的那封信。你該查——那封信為何能留到現在,又為何恰好落到你手中。
話音落,他已掩門離去,隻留她一人靜坐燈下。
她慢慢坐下,心緒難平。她記得那信藏得極深,那匣子在父親出事後便被官府抄過一次,照理早就應空了。可那封信,不僅完好,還藏得如此巧妙……像是,有人故意留給她的。
到底是誰是保護,還是誘導
她揉了揉眉心,不敢多想。此刻抄寫的《太宗實錄》忽然翻到一頁,落款人名任中台三個字赫然入目——她心頭一震,那是密信裡提到的第三人!
她猛地起身,翻看那段記錄,竟是寒洲鹽司對賬一事,批註不多,卻牽出一段舊案。她迅速謄抄下來,將原卷複位,重新坐回案前。
不多時,外頭傳來一陣嘈雜。
聽說了嗎衙門又封了兩戶人家,說是年初賬簿不清,要追查到底!
這陸大人下手可真狠,誰敢吭聲半句,立馬抄家。
還聽說……上回的沈家舊案,要翻了。
話語如風,鑽進門縫。沈知遙握筆的手收緊,她知道,風聲起了。
而她這隻在紙上行走的小筆,也許很快就要落到血上去了。
3
流言風起
寒洲鎮的風,比前幾日更猛些。
臨近年末,街頭巷尾多是張羅年貨的人家,可空氣中卻並不熱鬨,反倒瀰漫著某種壓抑氣息,就連米鋪掌櫃招呼客人的聲音,也比往日輕了幾分。誰都知道,這幾天鎮上官府風聲緊,人人自危。
沈知遙踩著薄霜從書院回家,懷裡藏著抄回的文卷,步子不快不慢。
她麵上波瀾不驚,實則心事翻湧。那日抄卷時偶然翻到的任中台三字,正與父親信中所提之人吻合。更奇的是,這份卷宗在當日之後就已不知所蹤,似乎被人故意撤下。
這並不隻是巧合。
她深知,書卷可以說謊,也可以藏真。落款、字跡、批註,哪怕是某處塗改不自然,都可能是一個線索。
然而還未等她細查,流言就先一步找上了她。
你聽說了嗎那抄書的沈姑娘,不乾淨哪。
不是說她父親就是那年賣題的嘖,真傳得出來,她還能出頭不成
更嚇人的是,前幾日衙門漏出信說,她在查舊卷,有人見過她偷抄東西,嘖嘖……
街頭茶館旁的低語不大,卻格外清晰,彷彿帶著刀子,一刀一刀剮進耳裡。
她冇回頭,隻腳步微頓,隨後加快離去。
入夜時分,沈家小院燈火未熄,屋內卻異常沉默。
弟弟知敬坐在炕邊,雙手攥著一本書,臉色有些難看:姐姐,今日有人在學館問我,是不是你勾結舊黨,打算翻案。
沈知遙將飯菜端上桌,語氣不緊不慢:你說了什麼
我說,你隻是抄書寫字,從不多事。知敬低頭,可他們不信,還說……若再這樣下去,我可能會被除名。
她沉默半晌,夾了一筷子青菜放他碗裡:吃飯。
燈下,姐弟兩人一動不動地坐著,飯菜熱氣氤氳,她的眼神卻越來越冷。
她知道,流言不止是舌頭的鋒利,它像瘟疫,傳播極快,且無法反駁。
這流言背後若無人操縱,她不信。
第二日清晨,她如常進書院,卻被攔在門外。
張伯神色難看,壓低嗓子道:知遙,陸大人下了話,凡涉舊案者不得入庫。你的卷宗都暫時封了,回去吧。
她點頭,轉身離去。
街頭風大,衣袂翻飛。她站在橋頭,望著河麵冰花浮動,忽地笑了一下。
她早知道這一天會來,但來得比預想中更快些。
這不是針對她個人,這是陸衡之在宣告:他察覺到了,她在查的,不是書,是人。
回到家中,她未入內,反倒繞去了東邊的趙三娘茶鋪。
趙三娘是寡婦,性子爽直,訊息靈通,仗著自家鋪子地利,什麼人說了什麼話,幾乎無一漏網。
茶鋪裡煙氣繚繞,趙三娘瞥見她,撩起簾子招手:呦,沈姑娘可算來了。昨兒還有人問你,今兒你來,我倒要問問你打算怎麼應對這陣風。
先聽你這兒的風聲。沈知遙落座,接過一盞熱茶。
風很雜,知府衙門那邊,有人特意放了話,說你那信件是偽造的。趙三娘眯眼,說你在鼓動民憤,試圖引事反案。
她冇說話,指尖在桌麵敲了敲。
不過啊,也有風往反方向吹。趙三娘放低聲音,有人說,那日柳十三在書院外攔你,被門房看見。他不是閒人,這你知道。
沈知遙點頭:他不是清客。
對。他是欽差派來寒洲暗訪的。趙三娘壓下嗓子,我家有親戚在驛館,說他月前收過京城來的快遞,有官印。
她終於抬眸,眸光如水:你確定
人證不便說,物證倒是有的。趙三娘伸手入櫃,取出一隻小盒,從中拿出半片封蠟,印紋雖破,然巡檢二字依稀可辨。
她接過,拇指摩挲,心中幾重鎖似乎同時鬆開。
這場風,不止她一人在扛。
我想查一封信的來曆,她開口,或許柳十三知道答案。
趙三娘笑了笑:這你得自個問去。他這幾日都在南碼頭茶棚等人,若你不去,興許他就走了。
她站起身,微躬行禮:多謝。
出了茶鋪,寒風撲麵,吹得眼角微澀。她捂緊鬥篷,順著街道一路往南走。
南碼頭茶棚就在渡口旁,棚下坐著一人,果然是柳十三。他似乎早料到她會來,抬手舉盞:沈姑娘。
她走近,開門見山:信是誰放的
他吹了吹茶,不緊不慢道:你若不信,又為何來問我
她盯著他:因為隻有你知道我進了舊卷,也隻有你,知道我在找的那封信。
他忽然笑了,笑意並不輕浮,反倒有些意味深長:沈姑娘,你要的不是答案,是方向。我若告訴你,那信來自陸衡之舊日同僚,你打算如何
查。她答得乾脆。
就你一人
她點頭:一個人,也能寫下一場雪冤。
柳十三沉默了片刻,將手中茶盞輕輕擱下:那你聽好了——有人要你死,也有人想你活。
選邊站之前,你得先知道,你手裡這封信,既能救你,也能殺你。
他說完,起身離去,隻留一句話隨風而來:
明夜,舊衙後巷,帶信來。有人在等你。
4
風雨棋局
寒洲的夜,向來來得早。
天色一暗,整條街便陷入半沉半醒的幽靜。燈火星點零落,風聲穿過磚瓦,捲起屋角塵沙,帶著未雪先濕的陰涼氣息。
沈知遙披著鬥篷立在舊衙後巷口,掌心緊緊握著那封已被她重新裱封的信。
身後是磚牆,牆內是廢棄已久的舊縣署,傳言裡麵有不清不楚的賬簿與人命,她卻不懼——她心中清楚,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鬼神,是人言,是冷漠,是**與恐懼生出的真相。
巷深處隱有燈光。她順聲而入,步子不疾不徐,卻每一步都像踩在未知的命線上。
燈下的人果然是柳十三,坐在舊桌邊,拂開一層薄灰,替她斟了盞酒:來得比我想的早。
你要見的人呢
快到了。他微笑,不過在此之前,有些話,我得先說。
她不語,隻將信攤開放到他眼前:這封信,是誰留下的。
柳十三垂眸,指尖輕點信尾署名:這字是你父親寫的,墨是他慣用的蟹殼青,但落筆發顫,顯然非平日所寫。你看——筆畫偏右,停頓短促,是人在緊張、倉促時書寫。
她輕聲問:所以……是逼供
是求援。他緩緩抬眼,那時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出得去。他怕案子被封死,怕真相再冇人查,所以把線索寫進一封貌似家信的東西中。可他不敢直接交給你,便藏入匣底,賭你有一日會翻開。
沈知遙喉頭微哽,卻強壓下去:你怎麼知道
因為參與抄錄供詞的人裡,有我。他說得極輕,卻字字如雷,我原名不叫柳十三,六年前,奉命隨欽差南巡,查寒洲鹽案。我到的那年,你父親剛被捕。可案子未結,證物突然被毀,關鍵證人改口,我便被勒令撤回。
是誰下的令
你不該現在問這個問題。他忽而神色一斂,因為若你知道得太早,可能命就短了。
話音未落,巷口傳來腳步聲。
一個瘦高黑衣男子走近,麵上戴著鬥笠,披著粗布鬥篷。他冇說話,走到桌前,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放在桌上。
沈知遙定睛望去,是一本賬簿,封皮泛舊,但下方角落處卻壓著一枚銅牌。
那是鹽司的印信。
男人低聲道:這是那年調包的正卷。
她伸手翻開,紙張泛黃微潮,但字跡清晰,最後落款赫然是:任中台、樊行禮、陸衡之。
她心跳驟停,手指幾乎握不住紙張。
這是你要的證據。男子聲音低啞,但你若帶著它去告官,不到一日,人未進堂,先死半途。
那我要它有何用她目光灼灼。
你要用它,不是去敲開衙門,而是去推翻一座牌坊。他目光如刀,寒洲百姓嘴裡的‘清正知府’,是靠多少人沉默換來的
柳十三接過話:你要讓百姓不再信他,纔有機會。輿情如水,權力之牆也會崩塌。
沈知遙緩緩握緊賬本:我明白了。
她轉身欲走,卻被那黑衣人喚住:還有一事。
何事
他抬頭,目光罕見地帶了幾分不忍:你那位青梅竹馬,周行止,可能已經被人盯上。
什麼意思
你身邊若有人在幫你,那人也必然在他們的清除名單上。周家藥鋪,這幾日被人故意上報,說是勾連私商。
她神情倏地一變,想也未想地推門而出。
街道夜寒,風聲更急,她披著鬥篷一路奔向西街藥鋪。
夜色深重,街頭寂靜,遠遠便見鋪子前圍了三四個壯漢,正持燈檢查。一名身著皂衣的衙役在翻賬,一旁站著的周行止麵色蒼白,卻倔強地站直了腰。
這是我正經開的鋪,藥材來路清楚,存貨賬本我也遞過三次,衙門都有存檔。
少廢話。那領頭衙役冷笑,最近鎮上風聲緊,若是有人借藥鋪藏密信、藏贓物,你一介藥師,難道不知道
沈知遙已快步走到跟前,沉聲道:我知道。
幾人一愣,齊刷刷看向她。
她站在夜燈下,眉眼沉靜:若說有人藏密信,那信就在我身上。我來拿給你們看。
你誰衙役皺眉。
我是沈知遙。
一語落地,幾人神情頓變。
為首那人沉聲道:沈姑娘,陸大人已言明,不許你擅自離宅活動,你這般現身,是抗命。
她抬頭看他,字字清晰:我父之冤未雪,你們要我沉默,我偏不沉。
你若要搜,那便一併將我帶去。帳本、文書,我都備齊了。
一時間,衙役不敢妄動,隻冷冷看她幾眼,揮手退了人。
周行止站在夜色裡,嘴唇微動,似想說什麼,又終究隻是將她輕輕拉住:你不該來的。
你幫了我那麼多,我若不來,才叫冇良心。
她語氣溫軟,卻帶著冷硬骨氣。
他看著她,眼中有未言明的酸澀,更多的卻是驕傲。
寒洲的風越發冷了,遠處烏雲壓境。
這一夜,風雨未至,棋局已布完。
5
堂前驚變
沈知遙第一次踏入寒洲公堂,是十七歲那年母親病重,為了替弟弟換一劑好藥,她求遍了鎮上幾家藥行,終在衙門口偶遇陸衡之。那時他尚未升任知府,是推官府中一員,衣冠楚楚,眉眼裡藏著笑。
她低聲求他開一紙便條,隻為減些藥費。他未置可否,隻問她:你父沈成禮,是那個賣題案中的主犯嗎
那年她無言,隻是跪地磕了三個頭。
而今,堂前再會,她站得筆挺,眼神清亮,手中握著賬本與證詞,一字未落。
堂內擠滿人,原本隻是鎮上例行審理地方鹽務,卻因流言與舊案重啟的訊息傳開,早早就圍滿了百姓。那座高懸的明察秋毫匾額,在今日陽光下似乎也褪去了金粉,隻剩下木頭本色,冷冷佇立。
陸衡之坐於主位,身披鶴補官袍,目光淡然。
沈知遙,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壓過了所有議論,你一介寒門女子,敢於在公堂之上,指控本府徇私枉法,莫不是瘋了
沈知遙舉起手中賬本:此賬本載明三年前鹽稅對賬之數,與府署呈報數據嚴重不符,其上落款樊、陸、任三人。若說瘋,我不敢當,若說怕,我今日來了,便不打算退。
人群嘩然。
陸衡之眼皮一抬,冷笑道:區區賬本,便可顛倒黑白這年頭的紙張,也真成了權貴與盜賊都搶的好物。
沈知遙沉聲答:不止賬本,還有證人。
語畢,堂外走入一名中年男子,身形乾瘦,眼神警覺。他正是鹽司原賬房方成,曾在案發前夜被調往外鎮,三年未歸。
他走至堂前,顫聲作證:當年確有假賬之事,調包是臨時起意,由陸大人親自過目。沈成禮不過是臨時幫抄賬卷,被強安罪名。案發當夜,他被連夜帶走,我便知再不出聲,他一家人都活不成。
此言一出,全場靜寂如死。
百姓們的呼吸彷彿都被扼住,有人倒吸冷氣,有人麵麵相覷。
陸衡之微微一笑,抬手拍案:好,好一個安排周密。可你說是我,便是我
他猛然擲出一物,正是一紙舊年筆錄,居中位置赫然是沈成禮簽字認罪之言。
當年你父親親口承認,筆錄在此,有朝廷印信,你可否認
沈知遙未動,眼神直視他:那認罪書,是他五日後才寫的,當日他已被判定有罪,一家入獄,他若不簽字,便無活路。
陸衡之語氣一頓。
她接著道:而今日這份證詞,並非空口。堂下還有其餘鹽司舊吏,願作佐證。若大人自信清白,不妨上表府台,調卷查驗。
台下有官吏低聲議論,有人已悄悄起身離席。
陸衡之望向全場,眉間終於現出一絲薄怒:沈知遙,你這般潑汙陷人,可知是何罪
清者自清。她靜靜答道,若今日我不能證明父親清白,我願同罪。
一時堂內鴉雀無聲。就在眾人屏息時,堂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馬蹄聲,緊接著,一道身影穿堂而入,持節而來,宣道:
欽差奉旨查寒洲鹽案,傳知府陸衡之即刻交接公文,停職候審。
百姓嘩然。
來人一身淺灰便衣,衣角印著巡檢印徽,正是柳十三。他高舉手中詔令,聲如洪鐘:經查實,寒洲鹽案三年舊賬失據,原嫌沈成禮當年供狀存疑,有悖律製。今日起,本案重審。
陸衡之站起身,臉色已沉至極點:你,竟早知……
柳十三微微一笑,回身向沈知遙點頭:你說得冇錯,這信,是他留給你的,也是我們留下他的最後希望。
沈知遙咬住下唇,眼眶泛紅,卻始終未落淚。
那日風很大,紙張在堂中獵獵翻飛,官吏們奔走,百姓漸聚於堂外,群情激盪。
她看著那張三年前的認罪文書被欽差當眾收走,深吸一口氣。
多年來的恥辱、隱忍、奔走與查證,終於換來這一刻的正言堂斷。
可就在眾人以為塵埃落定時,堂角忽有一少年闖入,跌撞著撲到她麵前,聲音幾乎要哭出來:姐,咱們家……出事了!
沈知遙猛地轉身:什麼
今早,有人貼了紙在咱院門口,說你通敵作亂、收受賄銀,還說……母親墳頭被潑了黑油。
她心頭一沉,眼前一陣發黑。
她剛從刀山血海裡拉回一口氣,便有人提著更鋒利的刀,砍向她僅剩的一點軟肋。
而她知道,這刀,纔剛舉起。
6
清風伏惡
天亮時,寒洲城的天邊浮起一片鉛灰,像墨潑在紙上未乾的痕。風冷如刀,街巷沉默,彷彿連空氣都在等一個結果。
沈知遙站在母親墳前,衣袖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指尖卻始終握著那封泛黃信箋,和那一紙剛由欽差署下的案中案查驗令。
母親的墳頭已清洗乾淨,是周行止親自帶人來做的。他冇說一句多餘的話,隻在走前留下一個小紙包,說是香粉與針線,是她母親生前留下的。
她跪著,將那信焚成灰,輕聲道:娘,我已經做到了。
但她知道,真正的清白,不是這幾頁紙就能換來的。
在她返回官署的途中,欽差柳十三已著手將陸衡之秘密關押於驛館,不對外公開處置結果,隻說奉旨候查。
街上百姓議論紛紛,有人說陸大人是冤的,也有人悄悄舉了香火,說老天開眼。
隻有沈知遙明白,這纔剛剛開始。
因為當晚,欽差署下詔書第二封,內容簡短卻分量極重:
沈成禮冤案,證據複覈,原供筆錄存疑,判詞有違律文,沈家清名可複。
她在官署外接到詔書時,冇哭,也冇笑。她隻是站著,像一棵被風颳了一夜的樹,枝葉零落,隻剩下根,死死紮進泥裡。
姑娘。一名隨行判官低聲道,你父親當年若非你今日力證,此案恐終生不得翻。
她點頭,聲音微啞:我知道。
隻是……那人停頓片刻,朝廷也有言,你身為女子,雖無官身,卻越製入案,多番質詢權吏,恐遭學籍除名,今後不許再入舉榜。
她早已猜到,隻是靜靜應了一句:也好。
比起那封無官可做的詔文,她更看重的是,百姓們開始低聲談起沈家的清白,不再指著她母親的墳指指點點,不再在她弟弟路過時冷眼相待。
而她弟弟沈知敬,終於能挺直腰桿走進學館,不必避開那些話裡帶刺的目光。
她把詔書帶回家時,小院中已無人聲,弟弟睡熟,她坐在門檻上,把那紙緩緩攤開,又摺好,放進箱底。
她不打算告訴他這些細節。孩子不需要知道這個世道多麼冷,也不需要知道一個名字的清白,是要用多少傷口換回來的。
翌日清晨,欽差署中接到急信,朝廷準調柳十三回京,而陸衡之將以謀私徇情、隱匿稅案、冤判命案三罪革職,後發西北邊地服役二年。
官署傳出此令之時,百姓聚於驛館外,雖無人叫好,也無人反對,卻在柳十三上馬時,自發地鞠了一躬。
柳十三策馬回頭,望向人群中央的沈知遙:你接下來要如何
我冇打算回頭。她站在人群中,聲音不大,卻足夠堅定。
你還有路可走嗎
京中若有路,我便去走;若無,我便去打。
柳十三聽罷一笑,將手中佩章一摘,拋入她手中:帶著它,或許你能推開下一道門。
她接過那枚巡檢徽章,指尖冰冷。
那日黃昏,她獨自走到寒洲南口,望著遠方官道一望無際。
百姓為她送彆,有人送米,有人送字帖,有孩子塞給她一隻竹蜻蜓,說:姐姐你去京城也要記得玩。
她將那竹蜻蜓揣進懷裡,鞠了一躬,轉身牽著弟弟踏上驛道。
姐,我們真的去京城了嗎知敬仰頭問。
嗯。她輕聲答,娘也許未能看到,但你要看到。
去做什麼
去寫我們的名。她一字一句地說,寫進那些從不屬於我們的人寫的書裡。
我們不是寒門女了。
不是,我們是寒門人。她回頭望向寒洲的方向,眼神清澈,但不是寒心人。
他們的背影漸遠,天光落下,照著那條寂靜的官道,也照著她手中緊握的那枚徽章——
還有她未竟的筆與願。
7
赴京之途
入冬後的官道蒼涼,沿路楊柳儘枯,殘葉隨風捲入溝渠,彷彿一場舊夢被人硬生生撕碎。晨光微弱,照在驛車的青油布頂上,泛著一層冷白。沈知遙坐在車中,懷裡抱著弟弟,手中握著一封未曾拆開的信。
那是柳十三臨行前留給她的。
她冇有急著看。信雖沉,但眼下的風更緊。
寒洲鎮漸遠,背後那片曾令她咬牙、也讓她心碎的土地,終究留在了遠處的雲煙中。她未曾與太多人道彆——她知道,有些情誼在沉默中更顯分量。
那日送彆時,趙三娘站在茶鋪門口,把她多年不用的一雙舊靴放在了車前:女人若要走遠路,得有能踏爛爛泥的鞋。你記著,腳底下彆軟。
她笑著接了,回以一抱。
而今驛車駛出十餘裡,風雪初起,天邊壓著一層灰白雲,像舊案未完、殘紙未儘。
姐,知敬半躺在她懷裡,睡得半醒,到了京城,我們真能過新日子嗎
會的。她低頭輕聲回。
我想讀書。他嘟囔著,你彆再……去吵架了,好不好
她冇應聲,隻將他摟得更緊。
京城,不會是安穩之地。
她很清楚,那地方比寒洲更大,也更冷。有權的多,敢言的少;紙上的道理好聽,落在人頭上卻像釘。
她一介寒門女子,雖有一紙欽差書信,手中又握著一封已平冤案的巡察令,但冇有功名、冇有名門依靠,想靠自己的腳步在金闕之下立身,比攀登雲端還難。
她知道柳十三是故意將她推上這條路。若她留下,隻會再被係統吞冇,若前行,或有萬一可破局。
她願賭。
入夜時,車隊在南渡驛歇腳,一旁小客廳點著一盞孤燈,她喚來驛使取筆墨,展開了那封柳十三留下的信。
信紙上筆跡飛揚,依舊是他那懶散而剋製的風格:
沈姑娘:
見信之時,你應已離寒洲。
我未與你言明之事有三。第一,陸衡之所依之京中門閥為‘桐台張氏’,其叔張台正乃如今禮部左侍郎,若你要翻出餘案,不可不知其人。第二,鹽案之外,寒洲尚有一宗文士失蹤之舊事,卷宗曾被掩,或與你父親所查線索有關。第三,我此次回京,乃為入都察院備案之職,你若有需,可通我一信。
此去京途,風雪漫長,願你筆未凍、心未冷。
柳
她看完,靜默許久,輕輕吹熄燈火。
次日天未亮,她早早起身更衣。
小鎮驛道前,一名官差模樣的青年持燈而候,看見她時神色微頓,低聲道:沈姑娘,陛下禦前近月調閱鹽案卷宗,今有內旨,願見案中翻證之人。
她冇有多問,隻點頭:請帶路。
弟弟還在熟睡,驛館女使自會照料。她隻攜包袱一隻,步履從容。
冬日晨寒,霜雪壓地,她一路未語,直到官道儘頭,一輛墨綠官車停於路口,車旁立著一麵未展開的車旗。
那人伸手,將簾微揚,一道清冽聲音傳出:寒洲沈氏,曾揭鹽案、平冤獄、筆落有力,願應召入京,承文字之任。
她未驚,亦未喜,隻拾階而上,步入車內。
風起,車簾落下,遠方天色微白,一縷陽光穿雲而出,照在那枚她早已佩於腰間的徽章上,冷光微閃。
她知,此路之後,再無回頭。
而她一筆在手,未曾寫完的,纔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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