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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是三品尚書之女,一夜之間全族被滅、貶為罪奴,活著都不配有姓。三年青樓,她從死屍堆裡爬出,一雙手洗淨脂粉,攥滿血債。世人說她是賤籍女,低賤不配與天子並肩。可等她鳳冠加身,萬人跪迎時,她卻轉身點燈焚信,隻留下一句話:
今日我為賤籍雪冤,來日誰替你們傳燈
1
紙鴉驚京
蘭州道,春寒料峭。
京中名妓館梧府,燈紅酒綠。花船一艘艘泊在岸邊,青衣引路,粉麵斟酒,水袖飄香,笙歌婉轉。香風之中,一場暗殺,悄然逼近。
沈三娘,今夜這桌,是陳公子點的你。
紅簾掀起,青衣低聲通傳,那張紅花賬上倚著的女子睜開眼來,眸色澄淨,冇有絲毫驚慌。
她名喚沈婉凝,出身三品尚書沈自白之女。三年前,沈家被抄滿門,她母親在獄中自縊,她從尚書千金淪為青樓妓。
今夜,她要死。
不是死給陳公子看,是死給整個京城看。
沈婉凝緩步踏入酒宴廳。廳內香爐微熏,鴛鴦暖帳垂地。陳曜昌之子陳裴延斜倚美人榻,手中把玩白玉扇,冷笑一聲:我最愛看你低頭的樣子,可惜,這麼美的臉,就該早些弄臟。
話音未落,她已提酒盞跪下。手微顫,卻眼不紅。陳裴延伸手來取,她忽而將整盞酒潑在自己脖頸,尖叫一聲撲入火盆。火光乍起,香油爆響,她整個人捲進火裡。
酒客嘩然,一片驚亂。有人喊:著火了!也有人驚叫:快救人!
她身影已撲入火中,裙襬燃儘,濃煙繚繞,人倒地不動。
花樓門外,一具焦黑的屍體被披上白布,連夜運往城外亂葬崗。運屍的是梧府的老仆秦叔,眼神冰冷,一言不發。
誰都不知道,白佈下的屍體不是沈婉凝。
三日後,京城風聲再起。
城西夜市,一紙紙白鴉剪影,從天而降,落在人群肩頭、茶肆酒樓、香閣客棧。有人拾起,看得清楚,上頭是一筆一劃的控訴:
沈家清白,兵部忠臣,死於權相陳曜昌之手!
尚書府滿門忠良,遭誣陷殺戮,血債未清!
婦孺焚死,嬰兒入獄,昏君冷眼,佞臣當道!
紙鴉成雨,京中大亂。
皇城禦書房,夜未央。
太監慌忙稟報:陛下,紙鴉傳謠,全京皆知,百姓紛傳兵部沈自白受冤一事,民心不穩!
皇帝一掌拍碎紫檀案幾:胡說八道!沈家乃貪汙通敵!當年朝堂公斷,何人敢反口!
攝政王裴景舟卻緩緩開口:陛下,這字……是沈尚書親筆筆跡。
禦案沉寂,落針可聞。
數年前,沈尚書臨刑前的血書消失無蹤,竟在這傳謠紙鴉上重現,字跡筆直如刀,句句驚心。
欲斬忠良者,必先蓋過聲息。
兵權在握,讒言起時,已知天命難違。
為國死不惜,為民冤不甘。
皇帝眉眼抽搐,半晌不語。
陳曜昌站在殿下,臉色慘白:臣以為,需嚴查此紙鴉之源,擾亂朝綱者,當以重律治之。
他麵無表情,袖中藏緊。那張字跡,是他親自勒令銷燬的,卻被流出京中,他猜不透——沈家之女,竟還活著
翌日,百姓傳言四起:
沈三娘回來了!
青樓女從火中複生!
紙鴉女,是沈婉凝!
訊息如毒蛇鑽入各家府邸,梧府卻空無一人。秦叔早已離京,舊識無蹤。
攝政王裴景舟夜回王府,獨入書房。燭影搖曳間,書案上躺著一本賬冊,薄紙壓著一枚金簪。
那是沈婉凝生前所佩,雕花細骨,隻屬於官家女。
他眼中神色微動,唇角露出一抹深意。
原來,她冇死。
她不但活著,還回來了。
裴景舟合上賬冊,低聲一笑。
沈婉凝,你終於,捨得再入這局了。
2
再入侯門
盛晉王朝,王府西廂,初春雨夜。
簷下滴水如線,打濕了階前玉石,也模糊了那雙立於雨中的繡鞋。
沈婉凝披著青灰布衣,手執油紙傘,麵色淡漠。傘骨斷了一根,雨珠順著破裂處滴落在她鬢邊,卻不曾驚擾她一絲神情。她站在王府門外,足足一個時辰。
門未開,彷彿故意試探。
她卻未退半步。
守門侍衛原先以為是個誤入的鄉婦,待那女子不言不動站至三更,纔有內侍急奔而出,在她耳邊低語幾句。女子緩緩頷首,傘收,步入雨中王府,背影冷如寒枝霜雪。
王府內院,燈火稀疏,沿廊燈盞未儘點燃,隻有最深處的一盞燭光燃得旺盛。
那裡,是攝政王裴景舟的寢書合一之所。
他站在窗後,一身月白寬袍,身影頎長。窗外是滿園夜雨,他卻未飲一滴酒。
她不避風雨,站在門外一個時辰。
身後侍從恭聲而道。
裴景舟指間撥弄著手中金簪,那是沈婉凝的舊物,青樓火案後遺留在王府後牆的花槽中。他曾遣人查過,花槽下方竟藏著密信三封,全為沈家舊賬目。
引她進來。
語音未落,門外輕響。沈婉凝緩步踏入,未施粉黛,隻著灰衣,鬢髮半濕。她抬眸看他,眼神平如鏡水。
王爺召見,婉凝自當恭聽。
這一聲婉凝,裴景舟聽得分外諷刺。
她的聲音,似從三年前穿透火焰與血雨中而來。彼時的沈家尚未倒,她仍是尚書之女;而現在,鏡湖投水、青樓焚屍、紙鴉傳城,那個驕傲清冷的姑娘,如今已然無依無靠,卻站在他眼前,坦然如昔。
裴景舟緩緩開口:你活得可真頑強。
她笑:王爺貴人多忘事。當年臨沈家滅門,是誰在禦前失聲,為我求情
他眸光一凝。那日他確實在禦前為她留過一命——若沈自白有罪,其女尚未婚配,請暫留性命,查驗之後定奪。
她今日來此,便是借他這人情來還朝。
裴景舟不答,隻盯著她:你來王府做什麼
聽聞王爺近年操辦賬房失誤,私鹽案虧空百兩。她輕輕笑,巧了,我在梧府時日日記賬,識銀辨數,一目十行。
你要為我記賬
我要在王府站住。
她言辭清冷,語氣卻無可置疑。
他眸中浮起淺笑:好得很。沈三娘,你真是從地獄裡爬回來的。
我從不下地獄,我就是地獄。
她說完這句,低頭一拜。裴景舟揮手命人帶她下去安置。眾人目光皆驚,卻不敢言語。
翌日清晨,沈婉凝衣著素淨,已出現在王府賬房。她坐在賬桌後,三兩筆間便揪出采買中十兩私賬,直言不諱:柳管事三日采買魚蝦,無半日驗貨,米價水賬堆滿五百兩。
柳管事跪地求饒,驚得全府嘩然。
裴景舟坐於內堂,冷眼旁觀,心底卻在翻湧。
沈婉凝三年未見,一出手便如鐵筆刀鋒,不動聲色斬人命脈。她坐在男人世界的賬桌後,冷靜、乾脆、手腕利落,甚至比多數老官還更懂生死輕重。
她不是來求活命的,她是來翻盤的。
午後,她披著鬥篷步出賬房,府中女眷悄悄觀望。她們都認得她——三年前的尚書千金,三日前的紙鴉妖女。
她竟成了王爺的人。
不會吧,她是青樓女子啊……
聽說她死過一次,屍體都燒焦了……
流言悄然蔓延,沈婉凝卻置若罔聞。
夜色漸沉,她獨坐房中,手中展開的是一張官銀采買流程圖。左側藏著陳曜昌私賬流向,右邊卻連著攝政王屬地倉儲。
她寫下兩個字——交鋒。
今夜,她回到王府,不是為了倚人而生,是為了借刀殺人。
她將親手把這把刀,遞到陳曜昌的咽喉。
沈婉凝合上圖卷,起身緩步立於窗前。雨已停,天際破曉,一縷晨光悄然落入她掌中。
她輕聲道:陳相,咱們三年未見,該算舊賬了。
3
故人如刃
京中暮春,絳瓦朱樓,花開半庭。
王府管賬案頭的銀票與帛賬已換了三批,沈婉凝坐在矮案後,手執硃筆批改,一字未差。外頭傳來喜鵲啼叫,幾隻落在院中石榴樹上,叫得正歡。她卻忽然停了筆。
今晨交來的藥材賬目,末尾多了三個字:裴如晟。
她盯著那名字良久,唇角微勾,筆尖卻毫不猶豫劃出一道血線,將那頁賬目斬為兩段。
三年了。
他終於出現了。
正午,王府設宴接待戶部新丞之子,正是如今已升為主事的裴如晟。
沈婉凝坐在內閣迴廊,麵前茶未沏,隻有一碟落了霜的糕點。遠處有笑聲傳來,她不必看便知,裴如晟一貫輕浮的語調,笑時慣用扇骨敲桌,酒未飲聲先高。
昔日她初入青樓,他托人捧花燈十盞,擺在街口說:我不娶官宦之女,隻娶沈婉凝。
再後來,沈府被抄,他卻冷眼旁觀,甚至將她藏身之處告知巡捕,說她逃得不體麵,貽笑街坊。
她從地獄裡爬回來,隻為這類人——送他入下一層地獄。
廳中傳來幾聲輕笑:聽聞沈三娘今在王府當差,可真是大難不死,福禍難分。
她未動。
侍從入內通報:裴主事邀您同飲一杯。
她起身時,茶盞仍未溫熱,眼神卻冷得像封雪的池。
請。她答得平靜,步履更穩。
廳中人眾皆起,裴如晟笑意盈盈,從人群中走來,衣衫華貴,腰間玉佩叮噹。他眼中閃著幾分驚訝,幾分憐惜,還有不加掩飾的試探。
沈三娘,好久不見。
沈婉凝麵色未變,唇角甚至掛了微笑:裴主事貴人多忘事,我不姓沈。
他眸光一緊:是,是我唐突。
我在王府,隻是奴籍編外,不敢認舊人。
她說得溫和,卻句句帶刃。滿座人皆識得其中鋒利,空氣彷彿都被寒意凍住。
裴如晟一笑:不過是一杯酒,三娘何必如此生分
我怕這酒太烈。她端起酒盞,對他揚起笑,一不小心,又會送我入獄。
裴如晟的笑僵在臉上。那年,他確實送她進了青樓。他以為她不會知道,卻不知當日梧府暗巷,有人遞來的一封回禮——落款裴。
聽說,裴主事如今在戶部兼理食鹽稅務她輕輕一笑,放下酒盞,轉而望向王府管事,王爺命我查賬時提過,近日食鹽水耗異常,損失高達兩千兩。
眾人嘩然。
沈婉凝仍神色平淡:奇怪得很,鹽商多為裴家舊部,采買覈銷卻繞過王府批驗。
裴如晟眼底終於泛起一抹急躁:三娘,莫要信口開河。
我不信口開河。她目光直視,我信賬本。
說罷,轉身而去,隻留下滿堂震驚。
王府夜深,裴景舟坐於內書閣,一頁一頁翻著今日查賬呈報。沈婉凝未求他插手,卻交上了所有裴氏下屬流賬卷宗,細節縝密,指向清晰。
她在殺人。
他低聲道。
這不是查賬,是祭刀。是親手一點點剖開裴如晟的皮,撥他骨,再讓他名利儘失,死無葬身之地。
裴景舟抬眸望向窗外,夜風清冷。
你到底,打算玩到哪一步。
沈婉凝坐在房中,燈未點,隻有月光照入,灑在一地賬冊上。她緩緩揭開藏在簾後的小木匣,那是三年前裴如晟贈她的玉釵,釵尾刻著她名。
她將那玉釵扔入火盆,火焰躍起,照出她唇邊一絲笑。
下一步。她低聲,陳曜昌。
4
沉香冤案
蘭州道,京中貴婦圈中流傳一句話——春不宴,夏無香。
所謂春不宴,是王府每年春末設的流花宴,貴族女眷雲集,表麵鬥才比藝,實則暗潮湧動,商賈權貴皆以此探聽風向。
夏無香,則是暗指香鋪沉香齋,陳相之子陳裴延私設於坊市之外,販香以斂財,尤愛招攬權貴中婦,供其玩弄、控人、除禍。傳言中,已有三名婦人因與其糾纏而瘋、失蹤或自儘,卻無一人能指控他分毫。
沈婉凝今日,便要在流花宴上,把這縷香,點得徹骨灼心。
府中曲水流觴,花木扶疏,眾女官眷正觀池中女伎水舞。沈婉凝卻獨倚亭台,手執一爐新焚沉香,目光沉靜如霧。
身後人來報:陳裴延來了,攜西寧侯夫人一併入席。
她頷首不語,隻在指間添了一撮細粉,放入爐中。香氣變了,變得沉鬱中帶一縷涼意,幾不可察。
西寧侯夫人年不過二十,膚白如瓷,眸中卻已有驚懼之色。她坐在沈婉凝一側,本想避席,卻被婉凝一手握住:夫人既來,便不可走。
我……她欲言又止,轉而低頭不語。
陳裴延踏入宴席,錦衣狐裘,目光一掃,落在沈婉凝身上,勾起一抹輕笑:沈三娘,三年不見,竟敢邀我共宴
王府宴,不是我的。婉凝輕聲道,可這香,卻是我挑的。
他目光一掃,落在香爐,輕嗅之下,臉色微變。
你敢!
不過是沉香粉。她莞爾一笑,不摻血、不含毒,怎敢害陳公子。
陳裴延目色沉暗,驟然起身,大袖揮下香爐。香屑灑落,滿座皆驚。
西寧侯夫人突地發出一聲尖叫,抱頭跪地,顫聲哭喊:彆碰我……不要再逼我……救我……
眾人色變,場中頓時寂靜。
陳裴延眼神冰冷,正欲怒喝,卻見沈婉凝一指點向侯夫人背脊。夫人身子一震,立時吐出一物——竟是一片血書殘卷,藏於貼身香囊之內。
她語聲已破:我不是瘋,是他餵我那香……夜夜來……說我若敢說一句,就埋我母於井底……
一語未完,香囊中爆出一股血腥之氣,眾人俱驚。
香囊,竟藏有毒封。
沈婉凝穩穩站起,拿出帕子蓋住香囊:王府宴上,陳公子贈香傷人,所為何意
陳裴延怒極,拔劍在手:你敢汙衊我!
沈婉凝麵不改色:可你手中的劍,尚有香粉未散。
他頓住。
眾目睽睽之下,香粉如星點,落在銀鞘之上。
這香,正是斷魂香之引,三年前梧府舊案,便是有人在她茶中下了同樣的香,令她癲狂一夜,第二日便被誣為誘殺恩客。
今日,陳裴延以同樣方式對西寧侯夫人施為。
一切,回到了起點。
而這一回,她不會再給他逃脫的機會。
裴景舟踏入宴席時,恰好見沈婉凝執帕起香,冷眼看著陳裴延:王爺,王府設宴,出了命案,是不是該請禦醫驗毒、宮門傳審
他一眼看穿場中局勢,朝她輕輕一點頭:按法辦。
當夜,陳裴延被緝入禁牢,西寧侯夫人送至禦醫署,由太醫院三品主事出麵親驗。
兩日後,京中佈告公示:
陳相之子陳裴延,以香**民婦、誣陷官女,證據確鑿,罪責連坐,罷官議處。
這一紙通報,如同驚雷掀開京中雲幕。
紙鴉未散,新罪又至。
陳曜昌暴怒之下,入宮請旨自辯,卻被皇帝冷語相譏:你家教之嚴,果然聲名遠播。
回府當夜,他擊碎百案,命密使發話:盯住沈婉凝,我要她骨灰無存。
而沈婉凝,正坐在王府西廂,倚窗而讀,一盞香未冷,一碗藥初涼。
她咳了一聲,血絲未吐,隻用帕子輕輕按住唇角。
三年前,她受的是同樣的毒。今日,她借這一縷香,將仇人送入深淵。
可她知道,這隻是開始。
陳曜昌,尚未動真格。
而她——還未真正出手。
夜風吹散簾幕,燈光映出她半張臉,清冷如霜,目光如刃。
5
血燈傳言
京中連雨三日,紙鴉未絕,百姓悄然傳言——斷魂香案並非起點,而是報應的迴響。
陳裴延入獄那夜,梧府舊人、蘭道鹽商、尚書故吏皆遭夜查,陳曜昌幕僚、親信、門生,無一安寧。
但這隻是表麵動盪。真正引爆全域性的,是沈婉凝悄無聲息做的另一件事。
她請王府繡坊女官,為京中孤貧女子分送針線,名為雲針入戶,暗中卻派發小紙燈,每一盞都附著一頁問卷:
你可曾見冤你可曾受辱你願否說出
一盞一信,由城南至城北,悄然傳遍百巷千門。
三日之後,紙燈漂回王府,鋪滿西廂長廊。千餘封信,無一重樣,有的用竹筆,有的用木炭,字跡歪斜,卻句句刺骨。
我爹是衙役,被權貴陷害。那年我才九歲。
我姐為戶部權臣妾,十年不許生子,一朝出血,被打死說她不潔。
我娘夜織帛三年,陳家下人辱她,說她手臟,剁了拇指。
沈婉凝披衣坐於屋中,燈未點,借窗外月光,一封封讀。她眼神冷得像雪,指尖卻極穩。
她知道,隻要有一天,這些聲音能聚起來,就能吞了陳曜昌。
可就在這天夜裡,王府西庫失火。
整間倉房焚為灰燼,數十燈信化為飛灰。官府當夜封鎖訊息,卻擋不住一夜之間,整座蘭州道瀰漫紙灰氣息。
翌晨,攝政王召她。
裴景舟一身戎裝,麵色肅殺。
紙燈信件,外人不知其意,王府內卻多有猜測。
沈婉凝站在他麵前,一身素衣,不言不動。
裴景舟緩聲:今夜有人往宮中送信,說你企圖煽動民憤。
她終於開口:他們不是民憤,是人命。
他盯著她,許久不語。
婉凝,你知你在做什麼。
我知道。我要他們看見。她的眼中燃著光,我要所有人都知道,誰是狗,誰該跪。
裴景舟閉了閉眼,語氣一沉:你動得太早了。
再晚,她輕聲,我命就冇了。
那夜,禁軍突襲王府,將其三日來未入賬的鹽利賬目悉數帶走。她署名在下,印章卻是私印。
她被控貪墨官銀、私造謠言、勾結鹽商,罪狀昭然,宮門口高懸血案榜。
她被押往大理寺時,雨驟然落下。
百姓圍觀,卻未叫嚷。
她低著頭,麵無血色,手腳縛鐵,青衣被雨水浸透。
押送途中,有老嫗低聲哭著丟出一盞未點的紙燈。
紙燈砸在地上,摔碎,爛泥中淌出一封信。
隨後是第二盞,第三盞。
不出半刻,街兩旁,便如夜祭萬燈,一盞盞紙燈順雨水飄來,鋪滿街麵。
燈上寫著:她救我。
她是我孃的命。
沈三娘是清白的。
那一刻,她終於抬起頭。
雨落在她睫上,混著泥,混著血,卻擋不住她嘴角那抹笑意。
她看見,那些信,生了火。
大理寺獄中,沈婉凝被獨囚於西牢。
日夜不見光,飯水皆冷,牆角有老鼠啃碎的枕角,她卻麵無懼色。
三日之後,裴景舟入獄探她。
她坐在角落,手中握著一張紙,那是紙燈上剝下來的信頁。
王爺還記得你欠我一個承諾。
你要什麼
我要他死。
你拿什麼換
她將信紙遞過去。
那上頭,是一張供詞,附有陳曜昌秘財轉錄與密令名單。她留了一手。
這不是全部。裴景舟看著她。
當然不是。她眼裡亮著光,我要活著出獄,親手讓他看著自己倒下。
裴景舟點頭。
我給你一個夜。
足夠了。
天亮之前,宮門傳旨,沈婉凝證據待審,暫緩定罪,轉入王府看押。
京中再震,一夜百燈,舊信重燃。
流言止不住,有人畫她肖像懸於市井,稱為紙燈女神。
而她坐於王府屋中,盯著手中最後一封血信。
那是陳家舊奴寫的,隻一行字:
相爺親手寫詔,逼沈自白自罪。
她閉上眼,輕聲道:陳曜昌。
你欠我一個天下。
6
絕命婚約
暮春三月,紫禁皇城的金瓦在夕陽下熠熠生輝,如覆血的刃。
攝政王裴景舟跪在禦階之下,半晌不言,手中緊握的是一封奏本,已被翻得皺摺。
皇帝立於金殿之上,神情疲憊,言語冷漠。
你要為那沈氏女子請封正妃
她揭冤正案、抄敵私賬,民心所向,陛下若不賜封,民不服。
那是個青樓出身的罪臣之女。皇帝語氣發冷,你要讓天下士族,替你臉紅
裴景舟未答,隻將那奏本遞上。金階之下風起雲湧。
皇帝翻開那頁,看見了她的字。
沈婉凝,願為攝政王妃,以清我父冤、定我國本。
大殿沉默良久,皇帝終吐出一句:準。
王府當夜張燈結綵,天子賜婚,聖旨入府,傳遍九街十八坊。
百姓聞之皆驚——那紙燈女,竟要嫁入攝政王府,封為王妃。
繡坊徹夜縫製鳳袍,沉香齋焚香三日,王府後園內,沈婉凝試妝而坐,一動未動。
銅鏡前,她身著火紅嫁衣,眉心點朱,一如三年前梧府開宴那夜,隻是那時,她是贖身三十兩的賤籍女子;如今,她是受詔歸宗的王妃。
身後宮女低聲恭賀:恭喜娘子,百年榮寵,鳳儀天下。
她未應聲,隻輕描淡寫一句:一身嫁衣,抵我沈家半世血。
王府管家呈來宮中司禮監所批婚禮冊。她翻閱至最後一頁,忽而指住其中一處:王府大典,設紙燈三千盞
是。管家笑言,王爺說,成婚之夜,請全京共燈。
她指尖輕顫,嘴角彎起,眸中卻無半分喜意。
好。
便請全城,為我作證。
婚期前夜,沈婉凝獨坐長書案,燈下展開百封殘信,全是被官府銷燬的血書副本,皆是她從舊紙燈中剝離留下。
她取硃筆,一一謄寫,然後封入萬盞紙燈之中。
她命人連夜派人送往京中各家門戶,信中隻有一行字:
若你心中有冤,婚禮之夜,點燈為祭。
這一夜,滿京無聲。
第二日晨,攝政王於王府外迎親,百官聚集,百姓圍觀。
沈婉凝由北門至南階,一步一拜,鳳冠霞帔,儀容端肅。
當她登至王府大門時,京中所有街巷、橋頭、廊簷、民居、茶樓,無數紙燈,一盞一盞,悄然點燃。
萬燈燃起,如夜火焚城。
紙上皆是血書之詞,控訴冤獄、揭露謀殺、述說舊仇。
流言嘩然。
百姓出門圍觀,無人言語,隻看著那一個個燈盞,在天色大白中緩緩升起。
皇帝震怒,急召攝政王入宮,斥其借婚擾政。
裴景舟低聲回奏:臣不知紙燈為何而起,然百姓自燃其燈,非我之命。
那她為何能調動如此人心
因為她替他們說話。
皇帝啞然。
而沈婉凝此刻,卻站在王府最深的偏殿之中。
身旁無喜娘、無迎賓,隻有一封薄薄的手書,擺在她案頭。
她提筆寫下最後一句:
若今夜我死於燈火,也算替天下點過一盞光。
寫畢,她換下鳳袍,披素衣,悄然離開王府。
夜半,王府封門,攝政王遍尋不見新婦蹤跡。
府中隻剩一盞未滅的燈,燈上血字清晰:
此生不為王妃,隻為萬骨雪冤。
沈婉凝消失那夜,京中紙燈未熄,百姓立於街頭,一盞盞紙燈隨風漫起,映得天地如血。
她未嫁,未死,卻彷彿於此夜間,以血書、以燈火,將整個盛晉皇朝的暗麵焚燒。
裴景舟跪於府門,手握封未成婚書,終不語。
紙燈照著他眉眼,一如當年初見她時,那個青樓女子,冷眼看他,不帶一絲祈求。
這一場婚事,他輸了。
而她贏了所有人。
7
白衣照骨歸
盛晉京郊,五裡外的清河渡,春水漲起,水麵波光瀲灩。岸邊楊柳低垂,一葉扁舟泊於淺灘之畔。舟中女子,身著白衣,眉目依舊冷清,正是逃婚一夜後的沈婉凝。
她執舟棹,逆風而行。江麵開闊,遠處隱隱傳來馬蹄聲。她未曾回頭,隻緩緩合上舟中竹簍,裡頭放著百餘封信件,皆是紙燈未散之證據,亦是她這數年收集的冤案殘卷。
若你有燈火,便替我照亮些暗夜。她輕聲自語,目光落於水中自己的倒影,唇角微勾,卻透著悲涼的倔強。
風起,波浪擊岸。
岸邊黑衣人已追至,馬匹長嘶,金甲肅肅。為首者正是禦前指揮使沈蒼禮,亦是她同父異母的長兄。彼時沈家未被誣陷前,他便早已投靠外姓貴胄,如今已是皇權鷹犬。
沈婉凝,陛下詔令你返京受審。
沈婉凝不語,隻垂眼撥棹。舟身輕搖,她不慌不忙將一封薄信拋入水中,那紙剛沾濕,便化作紅字一行:
沈家三十八口血債,今朝當有歸處。
沈蒼禮眼色一變,揮手示意將她擒回。水麵響起箭聲,如驟雨落舟。
沈婉凝卻早已將一枚暗號香球點燃。瞬息間,河岸草叢炸開火光,一片黑衣人自林中躍出,手執長劍,直衝官軍。竟是江南義士一脈,早年沈府舊部之遺。
混戰陡起,劍光殺氣縱橫。沈婉凝趁亂脫身,將小舟駛入河心,直往京師方向漂流。
三日後,朝堂風雷驟起。
百姓將紙燈中的冤案書送至都察院門前,數千狀紙堆滿朱門。禦史彈劾攝政王包庇叛女,沈家女賊擾亂政局。朝中群臣分裂,京中風聲鶴唳。
而此時,攝政王裴景舟正在宮門前擊鼓自請入獄。
臣失察於國,縱民女入府,擾聖心,請罪。
皇帝怒極,賜其閉門思過,奪兵權三月。王府風雨飄搖,外傳攝政王與沈婉凝已斷。
可當夜,王府燈未熄。
裴景舟獨坐西廂閣樓,將一封書信一字一字謄寫,封於一枚玉壺中,命親信夜走江南,送至清河渡口。
那封信中無言情、無求原諒,隻寫一句:
若你執念未散,我護你名節清白;若你歸來,我為你清洗沈家骨血。
翌日,攝政王閉門謝客,暗中卻調撥私兵一百人,遣散朝中眼線,自赴清河以南,欲救沈婉凝於危境。
與此同時,沈婉凝憑藉那批冤案書,得以潛入京中舊兵部機要坊。她用十日,將紙燈血書一一抄錄、裝訂成卷,送交十名寒門進士——那些昔日曾被沈家庇佑、如今步入仕途之人。
十進士集體聯名,上奏皇帝,請徹查沈家冤獄,並呈上三十年前邊疆軍糧案、前禮部貪銀案、內廷私賞案之證據,皆指向當朝三位重臣。
皇帝閱卷三夜,終下旨徹查。
聖旨一下,群臣震動。三日內,三位權臣接連被貶。朝堂之上,血雨腥風再起。而沈婉凝所呈三案,皆被記為鳳章三訟。
那年暮春,沈婉凝得赦歸籍,不入王府,不入宮門,自請還鄉。京中百姓為她立燈台一座,名為照骨亭。
有人說她是逆臣之女,有人說她是紙燈妖妃;但更多人記得的是,她在那場紙燈夜,將萬冤照徹,將半世清明換來。
王府西樓,那盞未滅的燈始終亮著。裴景舟終未迎回王妃,卻將那攝政之名一紙退還,自請遠赴邊疆,再不歸京。
五年後,盛晉改元,新帝登基,追封沈婉凝為清照夫人,碑立清河。
再無人知她歸處。
隻是每年春燈節,京中依舊放燈萬盞。那燈紙上,仍有一行字:
願此生,照徹天下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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