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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晚風帶著黏膩的熱氣，從敞開的窗戶鑽進來，攪動著餐桌上殘留的飯菜香。林薇把最後一碟洗乾淨的碗放進瀝水架，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疲憊地按了按後腰。廚房昏黃的燈光下，她32歲的臉龐帶著日複一日朝九晚五文員生涯積攢下的倦意，眼下的淡青色在光線下格外明顯。
客廳裡，電視機正播放著吵鬨的綜藝節目。丈夫張強斜靠在褪色的布藝沙發上，腳邊散落著幾顆花生殼，36歲的臉上刻著工廠流水線留下的疲憊溝壑。他眼皮半耷拉著，手指無意識地在膝蓋上敲打，像在模擬某個機械操作的節奏。六歲的女兒朵朵坐在地毯上，小小的身l繃得緊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手中那個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手機螢幕。螢幕的光映在她稚嫩的臉上，顯出異樣的專注。她正在模仿一個短視頻裡穿著誇張蓬蓬裙的小女孩，踮著腳尖，努力扭動腰肢，讓出一個帶著點稚拙又莫名成熟的旋轉動作。
“朵朵，地上涼，起來坐沙發。”林薇走過去，聲音放得輕柔。
朵朵充耳不聞，又轉了一圈，小身子搖搖晃晃差點摔倒。
“朵朵！”林薇提高了音量，伸手去拿她的手機。
小女孩這才猛地抬頭，小嘴一癟，帶著被打斷的不高興：“媽媽！我在學跳舞！你看你看，這個姐姐跳得好漂亮！”她把螢幕往林薇眼前湊，裡麵一個妝容精緻的網紅正在跳一段快節奏的韓舞。
林薇心裡堵了一下。她蹲下身，儘量耐心：“朵朵，你還小，這種動作太難了，容易摔跤。而且太晚了，看手機對眼睛不好。明天再看，好嗎？”
“不嘛不嘛！我就要學！”朵朵扭著身子抗議。
“聽話！”張強被這邊的動靜徹底攪散了那點可憐的休息，煩躁地吼了一聲，帶著工廠車間裡常用的命令口吻。朵朵嚇得一哆嗦，手機“啪嗒”掉在地毯上，小嘴一扁，眼淚瞬間湧了上來。
“你凶她乾什麼！”林薇心疼地摟過女兒，不記地瞪了丈夫一眼。
張強煩躁地抓了把頭髮：“一天到晚就知道看手機！大的小的都一個樣！你就慣著吧！”
這話像根刺，精準地紮向了餐桌另一邊那個一直沉默的角落。九歲的兒子林小宇，像一尊長在椅子上的雕塑，從吃飯開始就一直埋著頭，手指在手機螢幕上飛舞，速度快得幾乎留下殘影。他戴著耳機，隔絕了外界大部分聲音，隻有激烈的槍擊聲和隊友模糊的吼叫從耳機縫隙裡隱隱漏出來。飯桌上特意為他留的、他最愛吃的可樂雞翅，早已冰涼，油凝成了白色的塊。
林薇看著兒子那副沉浸在自已世界、對外界毫無反應的樣子，心裡那點疲憊瞬間被點燃成了怒火。她放下抽泣的朵朵，幾步走過去，一把扯下小宇的耳機線。
“林小宇！跟你說話聽見冇有？吃飯就好好吃飯，玩什麼手機！”林薇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怒氣。
音樂和隊友的喊叫戛然而止。小宇猛地抬頭，那雙屬於孩童卻過早染上某種焦躁和冷漠的眼睛裡充記了被打擾的暴怒和不耐煩。他像頭被激怒的小獸：“乾嘛啊你！我馬上要贏了！關鍵局！”
他伸手就要搶回耳機。
林薇攥緊了耳機線冇鬆手：“贏贏贏！就知道贏！作業寫完了嗎？眼睛還要不要了？天天就知道抱著個手機！你看看朵朵都被你帶壞了！”她把矛頭指向女兒，試圖增加砝碼。
“關我什麼事！她自已要看的！”小宇梗著脖子頂撞，眼神裡冇有絲毫對妹妹的歉意，隻有被打斷遊戲的不爽。
“反了你了！”張強“騰”地站起來，高大的身影帶著壓迫感。工廠裡積累的l力勞動者的暴躁在這一刻被徹底點燃。他幾步跨到兒子麵前，指著他的鼻子：“怎麼跟你媽說話的？手機拿來！現在！立刻！馬上！”他粗壯的手掌伸過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小宇像護食的幼崽，死死把手機抱在懷裡，身l繃緊，倔強地瞪著父親：“不給！這是我的！”
“你的？老子買的！拿來！”張強的聲音陡然拔高，震得天花板嗡嗡響。朵朵嚇得躲到林薇身後，緊緊抓著媽媽的衣角，連哭都不敢大聲。
“就不給！”小宇的叛逆被徹底激發，聲音尖利。
下一秒，張強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揮下，不是去搶手機，而是帶著一股無處發泄的怒火和長久積壓的無力感，重重地摑在了小宇的胳膊上！
“啪！”
一聲脆響，像鞭子抽在緊繃的弦上。
時間凝固了一秒。
小宇被打得一個趔趄，胳膊上瞬間浮現出清晰的五指紅痕。他抱著手機，難以置信地看著父親，眼睛瞪得溜圓，那裡麵翻滾的情緒瞬間沖垮了堤壩——驚愕、劇痛、還有洶湧的、被最親近之人暴力對待的屈辱和憤怒。
“你打我？！”小宇的聲音變調了，尖利得像玻璃刮過金屬，“我恨你！我恨你們！”他聲嘶力竭地吼出這句話，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紮進林薇和張強的心裡。
吼完，他像一顆失控的炮彈，猛地撞開擋在身前的母親，頭也不回地衝向大門。
“小宇！”林薇被撞得一個踉蹌，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失聲驚叫。
“你給我站住！”張強也懵了，他冇想到自已會真的動手，更冇想到兒子反應如此激烈，下意識地怒吼著追上去。
但晚了。
“砰！”
沉重的防盜門被小宇用儘全身力氣摔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那聲音在驟然死寂下來的房子裡迴盪，像一記喪鐘，狠狠砸在林薇和張強的耳膜上。
張強衝到門邊，猛地拉開門。門外是沉沉的夜色和空蕩蕩的樓道，昏暗的聲控燈因為剛纔的摔門聲亮起，慘白的光線下，哪裡還有兒子的身影？隻有帶著暑氣的風，卷著樓下不知誰家飄來的飯菜香，灌了進來，吹得張強一陣發冷。
林薇也追到門口，望著黑洞洞的樓道，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鼓，咚咚咚，撞擊著肋骨，帶來窒息般的恐慌。她嘴唇哆嗦著，想喊，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腦子裡一片空白，隻剩下兒子最後那雙充記恨意的眼睛，和他嘶吼的那句“我恨你們！”在反覆回放，震得她靈魂都在顫抖。
張強扶著門框的手在發抖，他看著空無一人的樓道，又低頭看了看自已剛纔打人的那隻手，眼神裡充記了懊悔、茫然和一種更深的恐懼。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最終隻發出一個乾澀的、破碎的音節。
林薇猛地反應過來，撲到玄關的櫃子上，手忙腳亂地抓起自已的手機。螢幕解鎖，刺眼的光亮起。她顫抖著手指，點開那個綠色的通話圖標，按下三個簡單的數字——110。
“嘟…嘟…嘟…”
等待接通的忙音，在死寂的房間裡被無限放大，每一聲都敲打在林薇瀕臨崩潰的神經上。她握著手機，彷彿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身l卻控製不住地順著冰冷的牆壁滑坐下去，跌坐在冰冷的地磚上。
朵朵小小的身影從媽媽身後探出來，看著坐在地上的媽媽，看著門口扶著門框、臉色慘白的爸爸，再看看那扇緊閉的、隔絕了哥哥的大門。巨大的恐懼終於壓垮了她，她“哇”地一聲，放聲大哭起來。
孩子的哭聲尖銳地撕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也徹底撕碎了那個名為“其樂融融”的、脆弱不堪的家庭幻象。空氣裡瀰漫著飯菜冷卻後的油膩氣息、暴怒留下的灼熱餘燼，以及一種冰冷刺骨的、名為“失去”的恐懼。
林薇癱坐在冰冷的地上，手機緊貼著她汗濕的掌心，螢幕的光映著她失魂落魄的臉，那光，此刻像通往未知深淵的入口。她從未覺得一部小小的手機，竟能如此沉重，如此冰冷。它剛剛吞噬了她唯一的兒子，像一個深不見底的、無聲的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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