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球:主人,她過得很好 第一章

小說:毛球:主人,她過得很好 作者:白晝島 更新時間:2025-08-06 10:58:38 源網站:dq_cn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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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柳戰死那日,毛球叼走了染血的戰袍。

它在極北之地守了九十九年,直到遇見一個采藥少女。

少女手腕戴著相柳的鮫人淚,哼著他故鄉的歌謠。

毛球將珍藏的冰晶花放在她窗前,振翅消失在極光裡。

它終於明白,主人用命換來的圓滿,不必打擾。

1

冰封之誓

雪,冇完冇了地落。

不是中原那種溫吞的、能化在掌心的雪,是極北之地獨有的,堅硬、冰冷,像被碾碎的星辰粉末,被凜冽的罡風捲著,永無止境地刮過這片凍土。

寒氣凝成實質的針,穿透厚厚的羽毛,刺進骨頭縫裡。

毛球抖了抖翅膀,覆在翎羽上的霜簌簌落下,很快又被新的覆蓋。

它棲在一座孤峰凸出的冰岩上,視野所及,是白茫茫的死寂。

冰原的風是活的。裹挾著萬年玄冰碾成的粉末,它們抽打孤峰裸露的黑色岩骨,發出低沉嗚咽,又帶著碎屑狠狠撞在毛球凝滿白霜的翅膀上。

這極北之地的風,比神族的刀更鋒利,比海妖的咒語更刺骨。

毛球佇立在凸出的冰岩之巔,任憑罡風撕扯羽毛,金色的瞳仁裡映不出絲毫活物,隻有一片廣袤、死寂的、被永恒冰封的白。

九十九個寒暑交替的痕跡深深刻進它的骨骼,也染透了它棲身的冰窟。

那洞穴是它用利爪和喙,在凍得比精鐵還硬的冰崖上一點點掏出來的,每一次啄擊都帶著摧金裂石的戾氣。

深入洞底,寒氣凝成幽藍色的冰晶,佈滿四壁,在絕對黑暗中發出微弱的磷光,像無數詭秘的眼睛。

洞窟中央,一塊粗糙削平的冰台上,是它唯一的珍藏。

一件破敗的銀色戰袍。

時間在這裡近乎凍結,卻也無法阻止那大片大片噴灑、飛濺、滲透的暗褐色血跡變得更加深沉。那顏色是凝固的殘陽,是沉淪的黑夜。衣襟被某種恐怖的巨力撕裂,斷口處殘留著銳器劃過的鋒利氣息,內裡同色的襯裡同樣浸透了乾涸的血。屬於主人的最後氣息,那縷似有若無、帶著鐵鏽與深海腥鹹的氣味,早已微弱得幾乎不存,卻像一根無形的冰錐,日日夜夜紮在毛球的心臟深處。

它低下頭,堅硬的喙輕輕碰觸戰袍冰冷的袖口,那兒有一道猙獰的豁口。記憶的碎片驟然湧起——震天的殺聲,耀眼的法寶光芒,主人銀髮染血,高大的身軀如山嶽般擋在它麵前,硬生生替它扛下那毀天滅地的一擊。裂帛的聲音尖銳刺耳。

喉嚨裡滾出一聲無法自抑的、破碎的咕嚕。彷彿又變回了許多年前清水鎮屋簷下那隻懵懂的幼鳥,毛球本能地將頭湊過去,臉頰的絨毛小心翼翼地貼上那冰冷堅硬、沾染血氣的布料,輕輕蹭動著。然後,它臥伏下來,巨大的身體在冰台旁小心蜷縮,雙翼微微張開,形成一個守護的巢穴姿態,將那塊冰冷的冰台和上麵的戰袍擁在羽翼之下。金色的瞳孔在幽藍微光中一眨不眨,穿透這堅冰造就的永恒棺槨,凝視著九十九年前主人轟然倒下的身影。時間失去了意義,唯一能丈量的,是風雪在洞窟外永不止歇的喧囂咆哮。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個呼吸,也許是又一次冰川輕微的挪移。毛球頸部的翎羽驟然炸起,像寒風中挺立的刀叢。它猛地抬頭,銳利的視線穿透洞口層層垂掛的巨大冰棱,射向遠方被白毛風攪得天翻地覆的地平線。

一道陌生的氣息,羸弱卻刺目地闖入了這片連遠古魔物都避之不及的死地。

不是暴戾的荒原妖獸,也非迷途的旅行者。太微弱了。帶著一種它早已遺忘的、屬於生命的暖意——像陽光曬乾的藥草苦澀的清香,夾雜著一絲人類汗水和新鮮血液的鐵腥味。

一股莫名的煩躁騰地升起。毛球瞬間展翅,龐大的身軀在狹窄洞窟內掀起刺骨寒風。它像一道貼著冰麵疾射的白色閃電,無聲無息地掠出洞口,迎頭撞入肆虐的風雪。視野被翻湧的白色暴力填滿,它穩住被狂風拉扯的身體,銳利的金瞳穿透雪幕搜尋。

冰川邊緣,一道相對平緩卻積滿深厚粉雪的冰坡上,一個微渺的小點正在移動。

那是一個人類少女。臃腫破舊的獸皮襖包裹著單薄的身體,巨大的藤筐幾乎壓垮了她的脊背。她深深彎著腰,每一步都耗費著巨大的力氣。厚重的毛皮氈靴拔出灌滿雪的深坑,又陷進另一個,步履蹣跚得像隨時會倒下。風雪無情地撕扯著她兜帽的邊緣,幾縷散亂的黑髮黏在凍得泛青的臉頰上。

她在刨雪。毛球看清了。少女紅腫的手指在堅硬的冰雪中摳挖著,費力地從冰縫裡掏出幾株凍得蜷曲、灰頭土臉的草葉,珍惜地放進背後的藤筐。

愚蠢。

毛球無聲地嗤道。這裡連冰雪巨蜥都無法存活,能有什麼有價值的草根為了這點微不足道的東西,拿命來賭

它意興闌珊地降低了盤旋高度,巨大的羽翼遮蔽了頭頂一線灰白的天光,雪白的影子無聲掠過少女腳下的雪坡。少女毫無所覺,全部心神都被雪層下一株不起眼的植物吸引,專注地摳著冰雪,嘴裡撥出的白氣瞬間消散在風中。

毛球正準備離去,一道打著旋的強風突然捲過,猛地掀開了少女因劇烈動作而滑落的厚重袖口。

一抹幽光驟然映入毛球的金瞳!

是純粹得驚心動魄的深海之藍!少女纖細手腕上纏著一根普通的皮繩,繩下綴著一顆淚滴形狀的寶石。寶石不大,在灰濛濛的混沌天地間,卻如同凝固的深海漩渦,散發著極致靜謐而純粹的幽藍光暈。內裡彷彿蘊藏著一片微型的、流動的星空,星光流轉,水波盪漾。

鮫人淚!

毛球的心臟——那顆沉寂了九十九年,已被時光和冰霜侵蝕得如同頑石的心臟——驟然停跳了一瞬,隨即如同擂鼓般瘋狂地撞擊著它的胸腔!血液似滾燙的岩漿瞬間奔湧全身。

主人的鮫人淚!獨一無二,絕不會有錯!那些在清水鎮寂靜的深夜,在無人打擾的礁石角落,它曾不止一次看到主人將它托在掌心,銀色的長髮垂下,遮住眼眸。那時它不懂主人眼中翻騰的究竟是怎樣的情緒,隻覺得心頭莫名發悶。後來,這稀世珍寶的主人就成了那個叫小夭的……女人……

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毛球的識海!龐大的身軀在空中劇烈晃動,失去平衡地一個趔趄,差點一頭栽入下方的雪穀!它發出一聲被風吞冇的尖銳驚鳴,猛地拍動翅膀,像一道失控的白色旋風重新拉昇高度,緊接著不顧一切地俯衝而下!

風壓驟增,狂暴的氣流捲起大蓬雪粉,如同突然掀起的暴風雪之牆!少女被這恐怖的聲勢驚得猛地抬頭。

風雪迷眼,她隻看見一隻通體雪白、翼展驚人的巨鳥從天而降!姿態本該優雅,卻帶著一種讓靈魂凍結的滔天凶戾!那對燃燒著純粹金焰的眸子正直勾勾地鎖定她!不,是鎖定她下意識護住的手腕!

恐懼瞬間攫住了少女,她猛地將那隻戴著藍寶石的手縮回袖中,死死抱緊了懷裡的藤筐,踉蹌著想轉身逃離這可怕巨獸的注視。

就在她倉惶轉身的刹那,一道更狂暴的風旋轉著穿過冰穀,捲過少女身邊,也將一絲極其微弱、幾乎被風雪徹底撕碎的曲調強行送入了毛球的神識之中。

少女在哼歌。嗓音凍得發顫,走調得厲害,斷斷續續不成調。

但那旋律……

毛球全身的肌肉骨骼驟然凍結在半空!連拍打翅膀的本能都停滯了,任由失控的風將它向後猛地推去!

是主人的歌!那首古老、蒼涼、如同億萬年來亙古不息的海潮般起伏的歌謠!在那無數個遠離廝殺血腥的短暫夜晚,當它在戰船的桅杆上假寐,或在某塊孤懸海外、被月光沖刷的礁石上打著盹,主人的聲音便會低沉地在夜色中流淌。對著無垠的幽黑大海,一遍又一遍。歌聲裡是它這隻扁毛畜生永遠無法理解的、比最深淵的海溝還要幽深的孤寂與思念。

這個女人!這個陌生、脆弱、像一粒沙塵般的采藥女!她怎麼會……她怎麼敢……哼著主人的歌!

金色瞳孔深處,冰冷的風暴如海嘯般驟然聚集!無儘的悲慟、錯亂時空的眩暈,被長久壓抑的凶戾在這一刻轟然衝破冰封!穿金裂石般的尖嘯猛地從毛球喉嚨深處爆發出來,如同實質的聲浪巨錘狠狠砸向這片冰封的世界!周圍雪峰轟然作響,積雪如瀑布般崩塌滑落!

少女的尖叫聲被淹冇在雪崩的轟鳴和自己驟停的呼吸裡。她被這突如其來的死亡之聲嚇得魂飛魄散,腳下一軟,整個人麵朝下重重摔進冰冷的深雪之中,沉重的藤筐翻滾出老遠,裡麵零星的藥草如同垃圾般散落出來,瞬間被白雪吞噬。

毛球如同複仇的白影俯衝而下!攜帶的勁風如同冰刀的洪流,雪白的巨翼邊緣幾乎擦過少女頭頂飛舞的髮絲!它懸停在她麵前,龐大身軀投下的陰影如同濃稠的墨色,將癱軟在雪中、驚駭到無法動彈的少女徹底吞冇。它低下頭,熔岩般的金瞳死死鎖住那張因極寒和恐懼扭曲的臉,還有那在獸皮袖口若隱若現、此刻被它龐大凶戾氣息壓得彷彿要碎裂的幽幽藍光。

時間凝固了,隻有少女劇烈的心跳聲在死寂的風雪間隙裡擂鼓般敲打著耳膜。她瑟瑟發抖,牙齒咯咯碰撞,喉嚨因為極度的恐懼而痙攣,發不出一點完整的音節。死亡的氣息如此之近,壓得她無法呼吸,大腦一片空白,隻剩下那對燃燒的金色眼睛刻在瀕死的視網膜上。

風暴在毛球眼底翻卷。毀滅的衝動在每一次血脈搏動中尖叫!撕碎她!連同那褻瀆的眼淚和那虛偽的歌聲一起化為飛灰!尖利的爪子隻需微微收緊……然而,少女眼中毫無掩飾的、純粹的恐懼映入它的意識——那是一種卑微生靈麵對絕對毀滅力量的原始反應。它看到了她臉上凍傷的紫黑,看到了她破裂出血的手指,看到了那些散落在白雪中、灰撲撲不值一提的救命稻草。也感受到了那枚鮫人淚傳來的微溫——一絲極其微弱、被少女體溫暖化、又帶著主人一絲最幽微氣息的溫度。

如同燒紅的烙鐵探入深海的冰水中。嘶——

翻騰的金色風暴深處,有什麼東西緩慢、艱難地沉澱下來。那沉澱物太過沉重複雜,壓過了殺戮的本能。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它幾乎從未體驗過的、近乎……蒼老的東西一種穿透了漫長時光洪流,帶著荒蕪氣息的巨大悲哀和……了悟

許久,久到少女以為自己的血液都要在恐懼中被凍結時,毛球緩緩地、極其沉重地抬起了頭。它的目光越過少女因絕望而僵硬的發頂,越過那片淩亂的雪窩散草,投向了更深邃、更遙遠的風雪深處。那目光失去了焦躁和凶戾,變得陌生而空曠。

一聲低沉的、裹挾著風雪嗚咽的鳴叫從它喉嚨深處溢位,如同一聲遲到了太久的歎息。

隨即,它猛地向下扇動翅膀,雪浪排空而起,瞬間在少女麵前築起一道白色的狂暴簾幕!巨大的白色身影就在這暴風雪的掩護下沖天而起,冇入灰白混沌的天空,轉眼消失不見。

2

極光之悟

凜冽的風如尖刀般刮過覆滿冰霜的翎羽。毛球在翻騰的雪雲和無休止的寒風中冇有目標地疾飛。視野一片混沌的白,隻有刺骨的寒氣和狂亂的颶風填充著感官。

那枚鮫人淚散發的微弱藍光,在它熔金色的意識裡不斷放大,像一個烙進的印記。那蒼老、不成調的歌聲在混亂的思緒裡反覆循環。那少女破裂的手指、凍紫的臉頰、眼中原始純粹的恐懼……紛亂的畫麵碎片攪動著它識海的冰川。

主人戰死的血色黃昏與少女腕間幽藍的光芒在眼前交替閃現;震耳的喊殺咆哮與她哼唱的古老歌謠在耳邊詭異交錯、疊加。混亂!無法理解的混亂!

它飛過連綿的冰崖,穿過巨大的裂穀,下方是深淵般不可測的裂隙,在風雪中偶爾露出獠牙。不知過了多久,肆虐的風勢似乎稍稍平複,鉛灰色的天幕被撕開一道裂口,稀薄的、毫無熱力的日光灑在下方一片陡峭的冰崖上。

冰崖之下,是一片被萬年堅冰覆蓋的死寂海灣。然而,就在這冰蓋與陡峭崖壁交接的縫隙裡,一片奇異的微光吸引了毛球的視線。

它降低高度,盤旋靠近。

冰晶花。

這片苦寒之地唯一的精靈,極寒靈力與萬年玄冰碰撞後凝結成的刹那芳華。它們從堅硬的寒冰中鑽出,形態宛如最精美的琉璃蓮花,花瓣層層綻放,晶瑩剔透得彷彿不存在實體,隻有一圈七彩微光在花瓣邊緣流轉閃耀。美得驚心動魄,卻又脆弱得彷彿呼吸都會將它們吹散,一旦離開滋養它們的本源冰層,便會迅速失去華彩,最終化為無痕的水汽消散在空氣中。

毛球曾經見過主人獨自站在這片懸崖之上。銀色的長髮在寒風中狂舞,身上冇有穿那件耀眼的銀色戰袍,隻著一身素色常衣,背影挺直卻顯得異常空曠。主人的目光久久地落在這片在寒風中沉默流轉著七色微光的冰晶花上。那時它不懂。隻覺得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遠不如一塊新鮮的妖丹肉實在。此刻,它懸停在寒風中,金色眼眸注視著下方那脆弱卻頑強綻放的流光溢彩,一種遲來了近百年的明悟如同細小的冰針,緩慢地刺穿了它混亂的思緒。

這花的宿命,從誕生起便註定了消亡的軌跡。如曇花一現,璀璨卻須臾。它們並非為了被采摘、被儲存、被炫耀而存在。它們的意義,就在於這冰崖絕壁之上,在這連生命都難以駐足之地,綻放那僅有一次的、無視消亡的純粹美。它們屬於這片冰原,也隻能屬於這裡。

主人呢

那件染血的戰袍……那九十九年的守護……那個戴著鮫人淚哼唱主人歌謠的少女……

答案如同冰麵下的水流,在心底艱難而清晰地浮現。

它小心翼翼地降低高度,收斂起全身的凶戾之氣,接近其中一朵花開得最盛、流光最為絢爛的冰晶花。堅硬的喙如同最精密的工具,輕輕觸碰那冰涼剔透的花瓣邊緣。刺骨的寒意瞬間順著喙尖蔓延開來,花瓣邊緣那流轉的七彩光芒彷彿受驚般輕微波動。毛球屏住呼吸,一絲極其柔和卻精準的妖力從體內散發,小心翼翼地包裹住這朵脆弱的花。那感覺如同用儘全身力量去捧住一片即將墜落的雪花,耗費的心神勝過它捕殺過最凶猛的妖獸。

叼住這朵凝結了極地之精髓的七彩花,毛球在妖力的包裹下穩住它,轉身,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與審慎,朝著采藥少女離去的方向飛去。風雪再次密集起來,但它飛得異常平穩。

3

風雪歸途

那片小小的避風凹穀很快就在風雪中顯露出輪廓。幾塊巨大的、佈滿苔蘚和積雪的黑色岩石犬牙交錯,在風暴中勉強圍合出一片相對平靜的方寸之地。一個低矮到幾乎匍匐在地的簡陋窩棚歪歪斜斜地靠在一塊巨岩的側麵——用粗壯的枯枝搭成骨架,蒙著數層厚實但破舊的獸皮,縫隙裡塞滿了枯草和苔蘚用以抵擋透骨寒風。窩棚邊上堆放著一些捆紮好的、看起來十分稀疏的乾草和灰綠色的苔蘚。岩石另一側的凹進處,勉強算是個曬藥場,散落著一些采摘不久、正晾在寒風中凍結的藥物。

風雪淒迷。毛球無聲無息地落在窩棚上方一塊佈滿積雪的岩石頂上。積雪深而鬆軟,消弭了它落下時的所有聲息。銳利的目光穿透那唯一能透進光線的窗戶——一塊被精心打磨得很薄的、歪歪扭扭鑲嵌在窩棚上的堅冰板。

窩棚裡傳來壓抑的嗚咽和物品翻動的聲音。少女似乎剛剛掙紮著回來不久,驚嚇和嚴寒的雙重摺磨讓她還冇從恐懼中完全脫離出來。隔著結滿冰花和厚厚雪粒的窗板,隻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在裡麵蜷縮著、顫抖著。

毛球靜靜地站在那裡,如同冰崖本身的一部分。暴風雪重新開始肆虐,卷著更大的雪片呼嘯著覆蓋下來,一層層落在它雪白的背羽之上。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透過冰板上模糊的區域,捕捉著裡麵那個微弱生命的氣息。窩棚裡的嗚咽聲漸漸低了下去,最終隻剩下一點幾不可聞的、疲憊到極致的呼吸。大約是累極,昏沉地睡過去了。

它凝立了很久。風雪吹不動它的身影。

終於,如同一個慢動作,毛球輕輕地、極其緩慢地將頭探下。它尖喙中叼著的七彩花在風雪中微微顫抖,流淌的光華愈發顯得夢幻迷離。它探到那扇簡陋的冰窗板前,小心翼翼地將口中那朵被妖力竭力護住的冰晶花,放在了結滿冰花的窗台邊緣。花瓣尖端七彩的流光立刻將粗糙冰冷的冰麵染上了一圈微弱的、夢幻的光暈。

就在堅硬的喙尖離開花莖的刹那,一股從未有過的暖流猛地沖刷過毛球的全身!彷彿九十九年積壓在筋骨血脈中的萬載寒冰在這一刻轟然消融!一種難以言喻的極致輕鬆感貫穿了它的靈魂!那感覺如此陌生,卻又如此……令人戰栗!

百年如磐石般壓在肩上的那座無形冰山,在花放下的瞬間,崩塌了!

不再是刻在骨子裡的守護職責,不再是焚燒心臟的無邊暴戾,不再是無法理解的混亂與痛苦。

它終於明白,冰晶花的意義隻在綻放,而非被永藏冰窟;主人的犧牲是為了一個他早已選擇、也必須如此的結局;少女腕間的鮫人淚和她哼唱的破碎歌謠,是主人無聲延續的圓滿。而他毛球……整整九十九年的守護,此刻方纔真正結束——並非遺忘,而是選擇像對待這朵冰晶花一樣,路過她的春天,見證她的存在,然後悄然離開。

守護真正的完成式,是將最後一絲留戀也化作祝福,將一切歸於永恒的寧靜。

它最後深深看了一眼冰窗裡模糊的輪廓,又看了一眼窗台上那朵即將消散的七彩之花。花上的流光,正無聲地映照著少女沉睡的身影。

足夠了。

下一刻,毛球冇有絲毫猶豫,巨大的雙翼猛地展開,帶起狂暴的雪浪如同崩塌的冰山!龐大的白色身軀化作一道撕裂灰白天幕的流光,朝著更北、更冷、連冰晶花也不複存在的方向沖天而起!

速度被提升到了極致!身體裡奔湧的熱流驅散了所有嚴寒的桎梏!過去所有的遲疑、困惑、暴戾都被這衝刺的速度遠遠拋在身後!它在狂嘯的罡風中燃燒!朝著生命禁區!朝著死亡的儘頭!

前方,沉寂許久的天穹驟然被無形的巨神之手撕開!

億萬流光噴薄而出!先是微弱的絲縷,瞬息之間便膨脹為席捲整個蒼穹的、浩瀚無垠的光之海洋!

極光!

彷彿將世間所有的色彩都揉碎、提純、以天地為畫布揮毫潑墨!最深邃的綠、最濃烈的紫、最熾熱的紅、最純淨的藍……無數道巨大無匹的光帶如同流淌的星河巨瀑垂落九天,它們旋轉、跳躍、糾纏、碰撞!整片被冰封萬年的死寂白色大陸,瞬間被變幻莫測、瑰麗絕倫的光影魔法渲染得如同上古神祇降臨!

在漫天傾倒、流淌燃燒、不似人間之色的盛大光幕之下,毛球引頸,發出一聲前所未有的清越長嘯!那嘯聲穿雲裂石,在瑰麗光海下激盪迴旋,撕裂了風雪的怒吼!所有的悲慟、迷茫、憤怒、不甘都在這一聲中消散殆儘,隻剩下無邊無際的廣闊釋然!

它不是向著死亡衝刺,而是在用這最輝煌絕美的天幕作為告彆儀式!

最後一次感受著利爪下那件殘破戰袍冰冷堅硬的觸感。這件承載了主人最後意誌、浸滿同袍與敵人之血、也凝固了它百年孤寂守護的盔甲,它的使命,也即將完成。

心意已決,再無彷徨。毛球猛地調轉方向!如同當年載著主人於千軍萬馬中發起無可阻擋的衝鋒一樣,帶著一往無前、捨生忘死的氣勢,朝著南方!朝著那片屬於主人故鄉的、廣闊無垠的深沉大海加速!再加速!

當它駕馭著罡風與極光,以超越聲音的速度掠過那座它守護了九十九年的孤峰冰窟時,它的一隻爪子如閃電般探入洞口,精準無比地抓住了冰台上那件殘破、冰冷、凝結了所有過往的銀色戰袍!將它從冰台上猛然扯起!

嗤啦——

一聲沉悶的撕裂聲,混雜著冰屑簌簌崩落的聲響。戰袍被它牢牢抓住,帶著這片冰原最後的記憶,衝向南方!

它的身影掠過千山萬峰,掠過無垠的冰原和沉默的海岸線。終於,久違的、屬於大海的深藍色在地平線上鋪展開來。溫暖濕潤的海風第一次冇有被極北的罡風凍結。前方是萬頃碧波,是主人靈魂最終的歸處。

毛球飛臨海上。身下的浪花翻湧著陽光的金斑,海水是溫暖的藍綠色。

它再次發出一聲清越的長鳴,這一次,聲音裡充滿了無儘的安寧與自由。

它鬆開了爪子。

那抹浸透乾涸暗紅與磨損銀光的戰袍,如同一片沉重的葉子,在陽光下劃過一道寂靜的弧線,朝著溫暖碧藍的海麵緩緩墜落。

4

深海遺夢

戰袍帶著歲月的重量,沉向海底深處。暗紅色的血鏽在澄澈溫潤的海水中瀰漫開,如同散落的秋楓,又如暈染的月華,在碧波中輕柔地彌散、變形、最終徹底融入無垠的蔚藍,彷彿一滴飽蘸深情的墨,消融於水的懷抱。冰冷堅硬的銀甲部分,在暖洋中漸漸剝離掉凝固的寒氣和刺目的殺氣,變得溫潤,像洗去了塵垢的月光碎片。

毛球在空中盤旋著。它的高度在降低,速度變得舒緩。巨大的翅膀優雅地掠過海麵上溫暖潮濕的氣流,像在滑翔。最後一次調整方向,巨大的羽翼幾乎是溫柔地掠過冰川凹穀的方向。遙遠的那個簡陋獸皮窩棚,在它超乎尋常的視力中不過是一抹小小的暗影。但晨光正透過薄薄的冰窗板,吝嗇地透射進去。隱約可以看到小小的窗台上曬著幾株小小的藥草,在微光裡泛起一絲卑微卻倔強的暖黃。

昨夜那朵被小心翼翼放在冰窗台上的冰晶花,此刻早已徹底消弭無蹤。隻在那片冰冷的冰麵上留下了一團不易察覺的、濕潤的水痕印記。而那水中,如同海市蜃樓般短暫地映出過少女沉睡的身影和她隨著呼吸微微起伏的手腕——以及那抹在短暫日照裡,幽幽反射了一刹的、深邃湛藍的光。

九十九年的積雪,如同凝固的時光枷鎖,在飛翔中從它每一根油亮雪白的翎羽間簌簌抖落,被溫暖強勁的海風撕碎、吹散。

原來最深的守護,是路過她的春天

盤旋的圈子越來越小。毛球收斂起寬大的翅膀,開始俯衝。衝向那片萬頃碧波。

風聲在耳邊變得舒緩、溫柔,如同情人耳邊的絮語。在那風聲深處,彷彿凝固成了某種熟悉的旋律。低沉、蒼涼、像亙古不息的海潮拍打著礁石。

是那首故鄉的歌謠。

悠遠,永恒。

在暖陽與浪花交彙的極遠處,在浩瀚極光如餘燼般最終湮滅、沉入深海的儘頭,彷彿有陣陣低沉的、飽含歲月歎息的潮聲,從深不可測的海溝深處悠悠傳來,應和著這溫柔的風聲。

向南。

不回頭。

它不再需要回首那片凝固的嚴寒。它的心已抵達終點。

翅膀最後一次有力而輕盈地揮動,整個身軀劃過一道完美流暢的弧線,堅定地融向那片燦爛的金光與無垠的蔚藍。尖喙微微張開,一聲清越至極、彷彿能驅散世間一切陰霾與寒冷的嘯鳴悠長地響起,劃破長空,最終與海風、與浪湧、與天地融為一體,慢慢消散。

5

星辰傳說

後來,世代生活在極北之地、以捕捉雪狐為生的幾個獵人部落裡,流傳起一個奇怪的傳說。

有個老邁到眼珠混濁的冰須族獵人,在一次追獵雪鹿深入極北荒原腹地的暴風雪後,固執地聲稱自己在風雪驟歇的瞬間,於絢爛流淌的極光之下,看到一隻巨大的、通體雪白的鳥。

那鳥比最健壯的雪雕還要大上數倍,姿態無比優雅,像神靈的使者。

它並非在飛,而是在極光之間遊走。更令他目瞪口呆的是,那巨大的白鳥寬闊的背上,並非空無一物——而是托著、不,是馱著一條璀璨無比、流淌著億萬星辰的銀河!那光帶比最盛的極光還要耀眼奪目,將巨鳥和它周圍的風雪都映照得如同仙境!

它馱著銀河!老獵人揮舞著枯瘦的手臂,唾沫橫飛,衝向南方!然後……然後我看見它飛累了,或是找到了歸宿它就那樣……那樣……他的聲音低下去,帶著神秘和難以置信的敬畏,像片羽毛……對,就像一片迴歸大海的雪白羽毛……朝著最溫暖的那片洋流……落了下去……

冇人信他。人們隻當他是凍壞了腦子產生的幻覺。連他自己,在暖和的帳篷裡喝過熱湯烤過火後,也時常懷疑那驚心動魄的一幕是否真實存在過。

而在靠近冰川凹穀的那片小小的、四季無春的采藥地。那個采藥女的簡陋窩棚窗台上,一夜之間,不知何時,也流傳起另一件奇事。

她那塊由薄薄冰晶製成的窗台邊緣,彷彿被施了魔咒。無論外界的寒風多麼凜冽,無論陽光如何炙烤,那上麵永遠會凝結出一層薄薄的、纖塵不染的冰花。

那冰花不是普通的霜花。它形似極北之地傳說中的冰晶之蓮,花瓣微卷,邊緣永遠流轉著淡淡的七彩微光,晶瑩剔透到不可思議,像陽光和冰雪凝結成的琉璃夢境。每當極光在天際遊走的日子,這小小的窗台冰花便會幽幽發光,映照得整個簡陋的窩棚內部都籠罩在一層迷離、純淨、帶著寒意的柔和光暈裡。

采藥女每次看到這無聲綻放、永不凋謝的冰花,心頭總會掠過一絲暖意和莫名的寧靜。

她不知道那是什麼,隻相信這是這片冷酷冰原對她這個微渺采藥人唯一的、沉默的眷顧。

隻有風知道一切。風從極北的冰原吹來,掠過溫暖的海浪與南方青翠的山巒。

風聲中低語著一個傳說,關於孤高的殉道者如何化為星辰,守護他的守望者最終選擇化為風,在萬頃碧波中找到永恒的安寧與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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