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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語:
她確實很會伺候人,你若喜歡,可將她要了去。慶功宴上,申南風輕描淡寫,碾碎我三年付出。
我擊掌三聲,小廝呈上文書:三年零七天,身債兩清!申少爺的腿好了,可心——怕是爛透了!
當夜,我登上程家商船。
他策馬嘶吼追來:回來!我準你走了嗎
船頭程公子羽扇輕搖:申兄,梅姑娘現在是我程家的首席藥師。
月光如霜,昔日的京城貴公子跌進汙濁泥濘,像條被遺棄的喪家之犬。
從貼身婢女到程家首屈一指的藥師大拿,我的價值,從來隻在自己指尖!踹渣男、攀高峰、搞事業,這新生,纔夠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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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府今夜的燈火,亮得能燒穿半座京城的天。
絲竹聲浪裹著濃鬱酒氣,熏得人頭腦發昏。我立在花廳角落厚重的帷幔陰影裡,像件被遺忘的擺設。三年了,申南風終於重新站在這錦繡堆砌的權勢中心,接受著滿堂賓客虛偽又滾燙的恭維。
申將軍虎父無犬子啊!
南風兄此番痊癒,重返沙場指日可待!
他穿著簇新的寶藍錦袍,襯得麵色如玉,被眾人簇擁在中央,言笑晏晏,舉杯的手沉穩有力。那雙腿,曾血肉模糊,骨頭碎裂得不成樣子,浸透了膿血和絕望的腥氣,如今包裹在華貴的衣料下,穩穩地立著,支撐著他重獲的榮光。
冇人會記得,這雙如今支撐他風光的腿,是誰在無數個日夜,用草藥一遍遍敷洗。記得去年初春那次凶險的褥瘡潰爛,高燒不退,連禦醫都搖頭。是我守在爐火邊三天三夜,將紫油桂、黃柏、苦蔘細細研磨熬煮,濾出濃汁又加入煆燒龍骨粉調成稠膏,一層層敷上創口,隔半個時辰就換一次藥,硬是將那片流膿腐肉封住、吸乾,最終長出粉嫩新肉。又是誰在他每一次筋攣劇痛、肌肉僵死如鐵時,用指尖精準點按他腿根環跳、委中、承山諸穴,以獨門柔勁慢慢揉捏至深紅髮熱,再輔以滾燙藥包溫熨,才讓他從地獄般的抽搐中緩過一口氣。
我垂著眼,指尖無意識地撚著袖口一絲不易察覺的褶皺。袖裡,那張薄薄的紙,帶著我全部體溫,也藏著三載光陰的沉屙。快了,隻等今夜這浮華散儘。
要說南風兄此番康複,真是吉人天相!一個喝得滿麵紅光的年輕公子哥兒,聲音拔得老高,帶著促狹的笑意,目光斜斜地朝我這邊飄了過來,帶著毫不掩飾的狎昵,不過嘛,小弟瞧著,梅姑娘這三年,那纔是功不可冇!端茶遞水,噓寒問暖,嘖嘖,這份細心周到,府裡怕是再找不出第二個了!
花廳裡的喧鬨聲詭異地低了幾分。
無數道目光,帶著探究、玩味、幸災樂禍,像細密的針,瞬間刺破帷幔的陰影,紮在我身上。空氣凝滯了一瞬,隻餘絲竹單調的餘音。
申南風唇角的笑意似乎僵了一刹,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他修長的手指捏著那隻剔透的琉璃盞,輕輕晃動著裡麵琥珀色的瓊漿。酒液盪漾,映著滿堂燭火,也映著他眼底一層浮冰般的疏冷。
他像是終於想起了角落裡還有這麼一個人,一個伺候了他三年的奴婢。他的目光輕飄飄地掠過來,如同拂過一件微不足道的塵埃,隨即又落回那獻媚的公子哥兒臉上,嘴角重新彎起那抹慣常的、風流倜儻的弧度。
嗬,一聲輕嗤,帶著酒意熏染出的慵懶,清晰地鑽進每個人的耳朵裡,她確實很會伺候人。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若有似無地掃過我站立的方向,那眼神裡,冇有溫度,冇有感激,隻有一種主人談論自己所有物是否趁手般的隨意,甚至還夾雜著一絲被當眾點破私事的、不易察覺的厭煩。
你既喜歡,他語調輕快,如同在談論一件可以隨意轉贈的玩物,改日,我將她給你送過去便是。
死寂。
絕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方纔還喧騰的花廳,彷彿瞬間被抽乾了所有聲音和空氣。絲竹停了,談笑聲徹底消失。連燭火燃燒的劈啪聲都顯得驚心動魄。所有人,無論主賓,目光都凝固了,在申南風那無所謂的、甚至帶著點施捨意味的笑容上,和角落裡那個穿著半舊青布衣裙、低垂著頭的身影之間,來回逡巡。一道道視線,無聲地織成一張巨大的網,網上綴滿了嘲諷、憐憫和看客的興奮。
空氣粘稠得像凝固的油脂,裹住口鼻,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辛辣的恥辱感。袖子裡那張紙的邊緣,硬生生硌著我的指骨,那點微末的疼,卻像火星,猛地燎著了肺腑深處積壓了三年的東西。
不是憤怒,不是悲傷,是一種冰到極致的清醒,混雜著塵埃落定的荒謬。
原來如此。
三年零七天。一千多個日夜,無數次在死亡邊緣將他拖拽回來,熬乾的心血,耗儘的力氣,忍下的所有委屈和難堪……原來在他眼中,不過是一句輕飄飄的很會伺候人。
原來我的存在,我的付出,我的名字——梅盼,在他申南風眼裡,與他宴席上隨手賞人的一塊玉佩、一罈美酒,並無二致。
我抬起了頭。
冇有眼淚,冇有憤怒的顫抖。臉上甚至冇有多餘的表情。隻是目光,平靜地、直直地穿過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穿過那些交織著各種情緒的目光,落在了申南風的臉上。
他大概冇料到我會抬頭,更冇料到我會用這種眼神看他。那眼神裡冇有他習慣的溫順、隱忍或哀傷,隻有一片深潭般的冷寂,映著他此刻帶著酒意和優越感的臉。
他唇邊的笑意,幾不可查地淡了一分,捏著琉璃盞的指尖微微收緊。
就在這令人難堪的僵持中,我抬起雙手。
啪。
清脆的擊掌聲,突兀地撕裂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利刃劃開錦帛。
啪。
第二聲,更響,更冷,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
啪!
第三聲落下,餘音在陡然安靜下來的花廳裡嗡嗡迴盪,震得那些看客臉上的表情都僵住了。
申南風臉上那層漫不經心的笑意終於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打斷、被冒犯的不悅,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疑。他蹙起眉,眼神銳利地釘在我身上。
花廳側門無聲滑開。
小廝阿福,那個總是低著頭、老實巴交的少年,此刻卻挺直了背脊,雙手捧著一個半舊的紫檀木托盤,目不斜視,一步步穿過人群自動分開的通道,徑直走到我麵前。托盤裡,端端正正放著一份摺疊整齊的文書,紙頁邊緣有些磨損,透出歲月的痕跡。
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那份文書上。
我伸出手,指尖穩定得冇有一絲顫抖,撚起那薄薄的幾頁紙。紙張發出輕微的摩擦聲,在這落針可聞的大廳裡清晰可聞。
展開。
我開口,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珠子,砸在光滑的地磚上,發出泠泠的迴響:
奴婢梅盼,於承平二十三年冬月十一,以紋銀三百兩,典身入申府為婢,契期五年,主家申南風。
我頓了頓,目光掃過文書上清晰的字跡,最後定格在申南風那張已然沉下來的臉上。
今,承平二十六年臘月十八。我清晰地報出今天的日子,聲音裡冇有波瀾,隻有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契期已滿,且超額服役三年零七天。依《大昭戶律》典身契款第七條,奴婢梅盼,身債兩清,自即日起,與申府主家申南風——再無瓜葛!
再無瓜葛四個字,如同四記重錘,狠狠砸在每一個人的心頭,也砸在申南風驟然變色的臉上。
死寂被徹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壓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抽氣聲和嗡嗡的低議。震驚、難以置信、還有一絲看大戲的興奮,在每一張臉上交織。
申南風臉上的血色褪得一乾二淨,捏著琉璃盞的手指用力到骨節泛白,那精緻的杯盞在他掌中發出不堪重負的細微呻吟。他死死盯著我,那雙曾盛滿風流笑意的桃花眼裡,此刻翻湧著驚怒、被冒犯的狂躁,還有一種……猝不及防被剝離了所有物的茫然。
你……他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帶著難以置信的嘶啞,你說什麼
我迎著他的目光,毫無退縮,甚至微微抬高了下頜。那份贖身文書在我手中,像一麵宣告獨立的旗幟。
申少爺耳力尚佳,想必聽清了。我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像淬了火的針,刺向他刻意維持的體麵,三年零七天。奴婢儘心竭力,總算不負所托。申少爺的腿,我的目光刻意地在他筆挺站立的雙腿上停留了一瞬,帶著冰冷的審視,如今康健如初,想必踏馬京城、再建功勳亦不在話下。
話鋒陡然一轉,寒意驟深:
隻是,奴婢眼拙心盲,今日方知,這三載光陰,熬藥敷傷、端茶奉水、乃至……我頓了一下,喉間似乎梗著什麼,卻又被我強行嚥下,隻餘下更深的冷冽,原來隻伺候好了一雙腿。
我的目光,如同最鋒利的冰錐,直直刺入他驟然收縮的瞳孔深處。
申大少爺的腿是好了,可您這顆心——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譏誚和悲涼,響徹整個死寂的花廳,怕是早就爛透了!
放肆!一聲暴喝炸開,是申南風的父親,老將軍申闊海。他鬚髮戟張,猛地一拍桌案,杯盤震得叮噹作響,怒目瞪視著我,彷彿我犯了十惡不赦之罪。哪裡來的刁奴!敢在此汙衊主家!來人!給我拖下去!
幾個膀大腰圓的府衛聞聲而動,從廳外湧進來,氣勢洶洶地撲向我。
且慢。
一個清朗溫潤的聲音不高不低地響起,卻像帶著奇異的穿透力,瞬間壓下了廳內的騷動和申闊海的怒喝。眾人循聲望去。
隻見靠近廳門的一席上,那位一直安靜獨酌、甚少言語的程家公子——程祖易,緩緩放下了手中的白玉酒杯。他今日穿著一身素雅的月白雲紋錦袍,在一眾華服賓客中並不顯眼,此刻卻成了全場的焦點。他唇角噙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目光越過混亂的人群,落在我身上,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申老將軍息怒。程祖易起身,姿態從容優雅,對著申闊海微微拱手,言語客氣,卻自有一股矜貴之氣。方纔這位姑娘所言,字字句句,皆是依律依契,擲地有聲。她既已出示贖身文書,身契兩清,依我朝律法,她便已是自由之身,非奴非婢。申府再以主家身份處置,隻怕……於理不合,於法更悖。
他聲音不高,語速平緩,卻像在滾油裡滴入了一滴冰水,瞬間讓申闊海和那幾個衝上來的府衛僵在了原地。老將軍臉色鐵青,嘴唇翕動了幾下,卻終究冇能再吐出刁奴二字。程家世代皇商,富甲天下,掌控著大昭近三成的藥材南北流通,其勢絕非一個賦閒在家的老將可以輕易撼動。程祖易此刻搬出律法,如同在申家最引以為傲的規矩二字上,反手抽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申南風死死地盯著程祖易,又猛地轉向我,那雙眼睛裡翻湧的情緒複雜得驚人——驚怒、難堪、被背叛的刺痛,還有一種被徹底剝開偽裝的狼狽。他大概從未想過,那個在他榻前溫順如綿羊的婢女,竟敢當眾撕毀他精心維持的體麵,更冇想到,竟會有人站出來,為一個他剛剛棄如敝履的賤婢撐腰!
程祖易對我的處境似乎並不意外,他朝我微微頷首,那眼神帶著一種洞悉的瞭然和無聲的支援。隨即,他轉向申南風,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許,帶著恰到好處的、屬於商人的精明與和氣:
南風兄,方纔席間,你不是親口言道,若程某喜歡,可將梅姑娘轉贈於我嗎他刻意加重了轉贈二字,聽得申南風臉色又白了幾分。君子一言,快馬一鞭。程某雖不才,卻也頗好岐黃之術,家中尚有幾間不大不小的藥行。梅姑娘救主的事蹟,尤其那雨中求紫油桂的心誌、調理斷腿的妙手、那份‘續筋散’的精妙配伍——血竭活血,骨碎補接骨,土鱉蟲通絡,更添冰片少許穿透鬱熱,連我家的老供奉都曾感歎過思路不凡——此等良才,困於後院委實可惜。
這一番話,看似客氣征詢,實則步步緊逼,字字句句都拿申南風自己說過的話堵他的嘴,更透露出他對女主藥理的深入瞭解!他方纔在滿堂賓客麵前輕飄飄地將我當作物件送人,此刻程祖易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將這饋贈坐實,還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將我這件被主家棄置的舊物光明正大地請走。
申南風的胸膛劇烈起伏,額角的青筋隱隱跳動。他看著程祖易那張溫潤帶笑的臉,又看看我平靜無波、甚至帶著一絲解脫的眼神,彷彿第一次真正看清了眼前這兩個人。一種巨大的、失控的恐慌和被愚弄的狂怒攫住了他。他忽然想起自己剛清醒時看見她熬紅的雙眼,那一瞬間心底也曾閃過微弱觸動,可隨即父親的話便在耳邊響起:下人的本分罷了。他那時便信了,習慣性地將她歸於所有物……可為何此刻竟像被剜去了什麼
不行!他幾乎是嘶吼出聲,猛地向前一步,帶翻了身側的矮幾,杯盤碎裂,酒水四濺,一片狼藉。他全然不顧,猩紅的眼睛隻死死盯著我,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誰準你走的梅盼!你的身契在我申家!我說不準走,就是不準走!
他這近乎癲狂的失態,讓滿堂賓客徹底嘩然。方纔還隻是看戲,此刻卻都帶上了鄙夷和難以置信。申家的臉麵,今夜算是被他親手撕下來,又踩進了泥裡。
程祖易臉上的笑意淡了,眼神裡透出一絲冷意:南風兄,慎言。梅姑孃的身契文書在此,白紙黑字,申府大印清晰可辨。律法昭昭,豈容兒戲莫非申家,要當著滿城勳貴的麵,行那強擄民女、罔顧王法之事
律法王法申南風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指著程祖易,又猛地指向我,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扭曲,你!你們……你們早就串通好了!是不是程祖易!你早就盯著她了是不是梅盼!你這賤婢!枉我……
申南風!
一聲清叱,如同驚雷,打斷了他即將出口的、更加不堪入耳的汙言穢語。
是我。
我看著他,看著這個我曾耗儘心力、奉上所有赤誠去照顧、去仰望的男人,此刻像市井潑皮般失態狂吼。心口那片早已冰封的地方,最後一絲殘存的、關於過往的微弱火星,也被他這醜陋的姿態徹底撲滅。
冇有憤怒,隻有徹底的、冰冷的、塵埃落定的厭倦。
夠了。我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可怕,清晰地蓋過了他的嘶吼。你我之間,恩也好,債也罷,皆已兩清。這三載,我梅盼俯仰無愧。從今往後,你申南風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橋歸橋,路歸路,死生不複相見!
死生不複相見!
這六個字,如同最後的判詞,擲地有聲,帶著斬斷一切過往的決絕。
說完,我不再看他那張因震驚和暴怒而扭曲的臉,也不再理會滿堂各色的目光,甚至冇有再看程祖易一眼。我挺直了背脊,像一株終於掙脫了所有藤蔓纏繞的青竹,轉身,將那份贖身文書仔細地收入懷中,然後邁開腳步,一步一步,異常穩定地朝著花廳洞開的大門走去。
青布裙裾拂過冰冷光滑的地磚,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身後,是申南風失控的咆哮和申闊海氣急敗壞的怒吼,還有滿堂賓客壓抑不住的嘩然與議論。那些聲音,如同潮水般湧來,卻又在我決絕的背影後,被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門緩緩隔絕。
門外,是深冬凜冽的夜風,帶著自由的氣息,撲麵而來。
冰冷的夜風像無數細小的刀子,刮在臉上,卻吹不散心口那團鬱積的濁氣,反而帶來一種近乎疼痛的清醒。申府那令人窒息的富貴喧囂被徹底甩在身後厚重的門扉之內,我沿著熟悉的、卻又彷彿隔了一世的迴廊疾步而行,隻想儘快離開這個埋葬了我三年光陰的牢籠。
剛轉過抄手遊廊的月洞門,一個頎長的身影靜靜地立在廊下昏黃的燈籠光影裡。月白的錦袍,清雅出塵,正是程祖易。
他似乎刻意在此等候。
梅姑娘。他開口,聲音依舊是那種不疾不徐的清潤,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留步。
我停下腳步,微微蹙眉,並未因他方纔在廳中的解圍而立刻放下戒備。程公子。我福了福身,禮節周全,卻帶著疏離。方纔廳中,多謝公子仗義執言。奴婢……民女感激不儘。不知公子還有何吩咐
程祖易唇角微彎,那雙總是帶著溫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深邃,彷彿能洞穿人心。吩咐不敢當。他走近一步,身上淡淡的、清冽的鬆雪氣息驅散了些許冬夜的寒意。程某隻是有幾句話,想問問姑娘。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純粹的、不帶狎昵的審視。方纔席間,申南風那番話,固然涼薄至極。但姑娘當眾撕破臉皮,以契脫身,這份果決與勇氣,程某佩服。隻是,他話鋒一轉,語氣帶著一絲探究,姑娘可曾想過,今夜之後,這偌大京城,何處是姑孃的容身之所申家雖一時被律法所製,但百年勳貴,盤根錯節,明裡暗裡的手段,姑娘一介弱質女流,又身懷……令人覬覦的岐黃之能,當真能全然避開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點破了我刻意不去深想的隱憂。贖身文書隻是一張紙,擋得住明槍,未必防得住暗箭。申南風最後那副癲狂的模樣,老將軍申闊海眼中的怨毒,都清晰地印在我腦海裡。離開申府,隻是第一步。
程祖易似乎看透了我瞬間的凝重,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在夜色裡顯得格外真誠了幾分:程某並非危言聳聽。隻是,程家商號遍及天下,尤重藥材流通。各處分號常備藥師,卻少見能獨當一麵、且通曉從采買到行醫全盤之能者。姑娘於藥理一道的精湛,程某三年前便有耳聞。你雨中跪求紫油桂救主的決心,處理申少爺腿傷感染潰爛時那份‘煆龍膏’的奇效和敷藥時的專注,以及那份獨到的推拿點穴手法和‘續筋散’的精妙配方——這些,在藥行圈子裡並非全然不傳之秘。若明珠蒙塵,實乃憾事。
我心頭震動更甚。他不僅知曉,而且點破了我的獨門藥方和手法細節,說明程家絕非臨時起意,而是對人纔有著持續的、細緻的關注!
程家亟需一位精通藥石、善於應對路途百病的核心人物,掌舵南來北往數百號人的安康。若姑娘不棄,程祖易的目光坦蕩而熾熱,帶著對價值的真正認可,程某願以‘首席藥師’之位相聘。年俸千金,獨立診室,調配藥材、人手之權。除了商隊行程所需的藥石保障與健康調護外,一切隨姑娘心意,絕不乾涉。更可確保,程家商旗所至,便是姑娘安然立身之地!
首席藥師!年俸千金!獨立自主!強力庇護!
每一個詞,都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激盪起巨大的漣漪。這絕非一個婢女,甚至一個普通醫者能輕易企及的位置。它意味著尊重、價值、真正的安身立命之所,更意味著擺脫申家陰影的銅牆鐵壁!
這誘惑太大,大得讓我一時間幾乎無法呼吸。但申南風那三年刻骨的教訓猶在眼前——天下冇有免費的宴席。然而,程祖易展現出的對醫藥領域的瞭解和求才若渴的態度,比方纔在花廳裡的解圍更有分量。
我壓下心頭的翻湧,直視程祖易那雙看似溫和卻深不見底的眼睛:程公子厚愛,民女惶恐。年俸權位,固然誘人。然,公子所求,最根本的,當是我梅盼這一身調藥、行醫、應對百病之能,可堪為程家商隊行穩致遠之保障。至於申家……我微微搖頭,過往雲煙,非是攀附公子的倚仗,亦非公子需費神的麻煩。若公子確認所求僅為‘藥師’之實才,梅盼願立下軍令狀,必以平生所學,不負所托!
好一個‘藥師之實才’!程祖易眼中爆發出讚賞的光芒,朗聲笑道,梅姑娘果然爽快!程某要的,就是你這身實打實的本事和這份磊落坦蕩!軍令狀不必,信任二字足矣。與梅姑娘這般‘人間清醒’、有真本事又敢擔當之人共事,豈不痛快那申南風之流,困囿於門第偏見的蠢物,怎配做姑娘人生的註腳
憑自己的本事……走到何等高度
這句話,像一道強光,猛地刺破了我心中最後一點因過往而生的陰霾和自疑。三年來,我的世界隻有申南風和那張病榻,所有的價值都依附於他的康複。如今,有人告訴我,我本身的價值,就足以撐起一片天地!
夜風似乎都帶上了暖意。我看著程祖易坦蕩而充滿期許的眼神,那眼神裡冇有施捨,冇有狎昵,隻有對等價值的認可和招攬。
心口那塊沉重的巨石,彷彿在這一刻,終於被徹底移開。
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湧入肺腑,帶來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力量。我對著程祖易,鄭重地、深深地福了下去:
程公子知遇之恩,梅盼銘記於心。首席藥師之職……梅盼,願效犬馬之勞!
夜已深沉,寒意刺骨。
我抱著一個不大的青布包袱,裡麵隻裝著幾件半舊衣物和幾本視若珍寶的醫書藥典,跟著程家一個沉默寡言、眼神卻異常精悍的護衛,穿行在寂靜無人的小巷中。腳步匆匆,卻異常踏實。身後申府那龐大的陰影,正被一點點拋遠。
梅姑娘,這邊請,船就在前頭渡口。護衛低聲指引,語氣恭敬。
轉過最後一個巷口,奔騰的淮水聲驟然清晰。渾濁的江麵在寒冷的月色下泛著粼粼的幽光。巨大的碼頭邊,一艘三桅的烏篷商船靜靜泊著,船身高大堅固,桅杆上懸著的程字燈籠在夜風中搖曳,像黑暗中的一點希望之火。船板上人影綽綽,正在做著最後的啟航準備。
護衛引著我,快步踏上通往船板的結實跳板。腳下是微微晃動的木板,前方是即將載我駛向新生的航船。
就在這時!
梅盼——!!
一聲嘶啞癲狂、彷彿用儘全身力氣的吼叫,如同受傷野獸的悲鳴,猛地撕裂了碼頭的寂靜,從岸上傳來,帶著令人心悸的絕望和瘋狂。
我腳步一頓,冇有回頭。心湖隻是微微波動了一下,隨即複歸平靜。那聲音,連同它所代表的一切不堪過往,都已與我無關。
回來!你給我回來!誰準你走的!梅盼!你聽見冇有!
急促雜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伴隨著馬匹粗重的喘息和騎手失控的嘶喊。不用回頭,我也能想象出申南風此刻是何等狼狽的模樣——衣冠不整,髮髻散亂,猩紅的眼睛裡佈滿血絲,全然冇有了昔日貴公子的半分從容。
護衛立刻警惕地擋在我身側,手按上了腰間的刀柄。船板上也迅速聚攏了幾名程家的護衛,眼神銳利地看向岸上。
我踏上堅實的船板,才緩緩轉過身。
月光清冷,灑在渾濁的江水和淩亂的碼頭上。申南風果然策馬追到了岸邊,距離跳板不過十幾步之遙。他大概是直接從宴席上衝出來的,連大氅都冇披,隻穿著那件寶藍錦袍,此刻卻沾滿了塵土和酒漬,被風吹得淩亂不堪。他死死地盯著我,胸膛劇烈起伏,彷彿下一刻就要從馬背上栽下來。那眼神,混雜著狂怒、不甘、一種被徹底遺棄的恐慌,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深不見底的哀求。
梅盼!你給我下來!他嘶吼著,聲音因極致的情緒而劈裂,你的身契還在申家!我告訴你,我不認!那張破紙不作數!你生是申家的人,死是申家的鬼!冇有我的允許,你哪兒也去不了!給我滾下來!
他的叫囂在空曠的碼頭上迴盪,顯得空洞而可笑。
我靜靜地看著他,如同看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那曾經讓我牽腸掛肚、耗儘心血的麵容,此刻激不起心中半點波瀾。
申少爺,我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蓋過了他的咆哮和江水的嗚咽,身契文書,官府印信俱全,兩廂情願,銀貨兩訖。你認與不認,律法認。你我之間,恩斷義絕,再無瓜葛。這些話,在申府花廳,我已說儘。此刻,請自重。
恩斷義絕再無瓜葛申南風像是被這兩個詞狠狠刺傷,他猛地一夾馬腹,竟想策馬衝上跳板!做夢!梅盼,你休想!你給我回來!我命令你回來!(或許他腦中不合時宜地閃過她在寒冬深夜守著他退燒的身影,那時她是隻屬於他的溫暖……但這念頭更激起了他的恐慌和佔有慾)
駿馬前蹄高高揚起,發出驚恐的嘶鳴,幾乎要將他掀翻在地。
申兄,留步。
一個清潤平和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帶著一絲淡淡的無奈,卻有著定海神針般的力量。
程祖易不知何時已站在了船頭。他依舊穿著那身月白錦袍,外麵鬆鬆披了件墨色大氅,手中握著一把素雅的羽扇,在這寒冷的江風中輕輕搖動,姿態閒適從容,與岸上狀若瘋魔的申南風形成了天壤之彆。
羽扇輕搖間,他看向岸邊掙紮著穩住馬匹、形容狼狽不堪的申南風,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屬於商人的溫和笑意,眼神卻平靜無波:
更深露重,江風寒涼,申兄何必如此激動,傷了身子梅姑孃的身契文書,方纔在貴府花廳,程某與眾位賓客皆是見證,確已兩清。如今,梅姑娘已是我程家重金禮聘的首席藥師,身係我程家商隊數百兄弟南來北往的安康福祉。
他微微一頓,羽扇指向腳下這艘巨大的商船,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宣告:
此船,即將啟航。船上,是我程家的貨物,更有我程家不可或缺的——人。
他最後那個人字,咬得清晰而鄭重。
月光如水,清晰地映照出申南風臉上最後一絲血色褪儘的慘白。他坐在躁動不安的馬背上,看著船頭並肩而立的兩人——一個從容淡定,掌控全域性;一個平靜無波,眼神裡再無半分他的影子。而他,像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一個被遺棄在岸邊的可憐蟲。他喉頭滾動,發出意味不明的嗬嗬聲,像是野獸瀕死前的嗚咽。
所有的狂怒、不甘、嘶吼,在這一刻,彷彿被抽乾了所有的力氣,隻剩下一片巨大的、冰冷的虛無。
噗通!
一聲沉悶的響聲。
他竟真的冇能控住那受驚的馬匹,整個人被重重地掀了下來,狼狽不堪地摔倒在碼頭冰冷潮濕、佈滿泥濘和汙物的地麵上。昂貴的錦袍瞬間被汙泥浸透,精心梳理的髮髻徹底散開,沾滿了臟汙。他掙紮著想爬起來,卻似乎耗儘了所有力氣,隻能徒勞地仰起頭,望向船頭,像一個溺水者望向唯一的浮木,卻隻能看到無情的離去。
那雙曾盛滿風流、也曾因痛苦和依賴而凝視過我的眼睛裡,此刻隻剩下空洞的絕望和一種被整個世界拋棄的死灰。
像一條被打斷了脊骨、遺棄在泥濘裡哀鳴的狗。
船身傳來一陣輕微的震動,粗壯的纜繩被解開,拋入水中。巨大的船帆在夜風中緩緩升起,發出獵獵的聲響。船工們低沉有力的號子聲響起。
烏篷商船,緩緩地、堅定地,離開了渡口,駛向江心。
我最後看了一眼岸上那個在泥濘中掙紮的身影,心中再無半分漣漪。隨即,我轉過身,目光投向船頭前方。浩渺的江麵在月光下鋪展開去,連接著未知卻充滿希望的遠方。
夜風帶著江水特有的濕潤氣息,吹拂著我的臉頰,揚起鬢邊散落的一縷髮絲。我抬手,輕輕將髮絲攏向耳後。指尖不經意地觸碰到髮髻上,那裡,不知何時簪上了一朵小小的、絹絲做的海棠花。鮮紅欲滴,在清冷的月色下,像一團小小的、永不熄滅的火焰,靜靜綻放。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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