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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劉仁贍,南唐清淮軍節度使,鎮守壽州。
>周世宗親率大軍,百道攻城。
>竹龍蔽日,砲石如雨,水砦決堤,壽州孤懸三月,屹立不倒。
>病榻之上,聞愛子崇諫欲降,我拍案而起:拿我劍來!
>監軍周廷構跪地哭求,我閉目揮手:斬!
>城頭三軍泣血,皆曰:願隨節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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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州城的春天,瀰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甜腥氣。那是腐爛的屍體、凝固的血塊、還有被砲石碾碎的草木混合在一起,被連綿的陰雨浸泡發酵後散發出的死亡氣息。雨水冇日冇夜地下著,將城牆沖刷得一片泥濘汙穢,卻洗不去那層層疊疊、早已浸透磚石縫隙的暗褐色血痕。
我拄著佩劍,站在內城殘破的望樓之上。沉重的甲冑壓得肩背生疼,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腑深處積鬱的寒氣,帶來一陣沉悶的咳嗽。冰冷的雨水順著兜鍪邊緣流下,滑過臉頰,帶來刺骨的寒意。目光越過低矮的女牆,投向城外。
目之所及,一片澤國。
周軍連營數十裡,旌旗如林,在迷濛的雨霧中連綿起伏,一眼望不到儘頭。原本環繞壽州、引以為屏障的淝河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溫順,被周軍掘開上遊堤壩,狂暴的河水裹挾著泥沙,咆哮著沖垮了精心構築的外圍水砦。渾濁的洪水肆意漫灌,將城外低窪之地儘數淹冇,隻剩下壽州本城和紫金山南麓幾處高地,如同汪洋中的孤島。無數週軍的舟筏、竹龍,就漂浮在這片渾濁的水麵上,如同密密麻麻的水蛭,貪婪地吸附在壽州這座巨獸的傷口之上。
更遠處,紫金山方向,原本連綿的南唐營寨旗幟早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無數高高飄揚的周字大旗和象征天子威嚴的明黃龍旗。齊王景達的十萬援軍……完了。最後的希望,如同風中殘燭,被周世宗柴榮親手掐滅。
咳咳……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襲來,我不得不扶住冰冷的牆壁,劇烈地喘息著。喉頭湧上一股熟悉的腥甜,被我強行嚥下。胸口如同壓著一塊千斤巨石,每一次心跳都沉重而艱難。這場曠日持久的圍城,耗儘的不隻是糧草器械,更是城中每一個人的精血,包括我這具早已千瘡百孔的病軀。
節使!一個沙啞疲憊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是我的副使孫羽。他一身泥濘的皮甲早已看不出本色,臉上寫滿了憔悴和憂懼,快步走到我身邊,順著我的目光望去,聲音低沉得幾乎被雨聲淹冇:紫金山……徹底丟了。景達殿下……生死不知。周軍主力,正在向壽州合圍。城外的水……還在漲。
我沉默著,冇有回頭。冰冷的雨水順著甲葉縫隙流進脖頸,帶來一陣戰栗。紫金山一丟,壽州徹底成了死地。外援斷絕,內無糧草。城中的存糧,早已告罄。樹皮、草根、皮革……甚至……我閉了閉眼,不敢去想那些在陰暗角落裡悄然發生的、更可怕的事情。軍心,如同這浸泡在洪水中的城牆根基,正在一點點被侵蝕、鬆動。
城中……情形如何我的聲音乾澀沙啞,像砂紙摩擦。
孫羽的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眼神躲閃,聲音更低:百姓……餓殍漸多。軍士……一日隻得稀粥一碗,多有怨言。昨日……東城又發現幾個偷越城牆投周的士卒,被巡哨射殺了……他頓了頓,艱難地補充道,周軍射進來的勸降書……比前幾日更多了。許諾……高官厚祿……
高官厚祿我嘴角扯起一個冰冷的弧度。周世宗柴榮,一代雄主,他深知攻城為下,攻心為上的道理。這漫天飛舞的勸降書,比周軍的砲石更致命。
傳令。我深吸一口氣,壓下肺腑的翻騰,聲音陡然轉厲,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凡惑亂軍心、私藏傳書、圖謀投敵者——無論軍民,一經查實,立斬不赦!懸首城頭,以儆效尤!
是!孫羽渾身一凜,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但隨即,他臉上又露出深深的憂慮,可是節使……糧……糧真的撐不了幾天了。周軍若是再發起猛攻……
那就讓他們來!我猛地轉過身,目光如電,刺向孫羽,也彷彿刺穿了眼前的雨幕,投向城外那片黑壓壓的周營,我劉仁贍還冇死!壽州的城牆還冇塌!告訴弟兄們,隻要還有一口氣在,就給我釘死在城頭上!周狗想踏進壽州城,除非從我劉仁贍的屍體上跨過去!
就在這時——
嗚——嗚——嗚——!
淒厲尖銳的號角聲,毫無征兆地撕裂了沉悶的雨幕,從周軍大營的方向猛地炸響!這聲音是如此急促,如此充滿殺伐之氣,瞬間蓋過了風雨聲!
緊接著,是如同滾雷般密集、沉重到令人心悸的戰鼓!
咚!咚!咚!咚!
鼓點越來越急,越來越密,如同催命的符咒,狠狠砸在每一個守城士卒的心口!腳下的城牆似乎都在隨之微微震顫!
敵襲——!!!淒厲的示警聲從四麵城牆幾乎同時響起,瞬間點燃了死寂的壽州城!
快!上城!我厲喝一聲,顧不上身體的沉重和劇痛,拔腿就向最近的馬道衝去!孫羽和幾名親兵緊隨其後。
剛衝上東城城牆,眼前的景象就讓我倒吸一口涼氣!
渾濁的水麵上,數十艘巨大的方舟如同移動的堡壘,正緩緩逼近!舟上高聳的投石機(砲車)已經張開了猙獰的臂膀,粗大的砲梢被絞盤拉得咯吱作響,磨盤大小的巨石被裝填完畢,在雨水中閃著濕漉漉的、死亡的光澤!更令人頭皮發麻的是,在方舟之後,是數以萬計、用巨竹捆紮而成的龐然大物——竹龍!它們像一條條浮在水麵上的恐怖巨蟒,頂端覆蓋著厚實的木板,形成簡陋卻堅固的版屋,裡麵影影綽綽,不知藏了多少頂盔貫甲的周軍甲士!
砲車!是周軍的重砲!隱蔽——!一個經驗豐富的老校尉聲嘶力竭地吼叫起來!
話音未落!
呼——轟!!!
刺耳的破空聲撕裂空氣!第一塊巨石帶著毀滅性的力量,狠狠砸在離我不遠的城牆上!磚石如同豆腐般碎裂、飛濺!整個城牆猛地一震!煙塵混合著水霧沖天而起!幾個躲避不及的士兵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瞬間被砸成了肉泥!
緊接著,是第二塊!第三塊!更多的巨石如同隕石雨般呼嘯而來!
轟隆!!
哢嚓——!
啊——!
巨大的撞擊聲、磚石崩裂聲、士兵臨死的慘叫聲瞬間交織成一片!整個東城牆彷彿在承受著天神的怒火,在砲石的蹂躪下痛苦呻吟!垛口被砸碎,女牆被轟塌,一段段城牆在煙塵瀰漫中出現了可怕的龜裂!守城的士兵被這恐怖的遠程打擊壓得抬不起頭,隻能蜷縮在殘存的掩體後,聽著死神的呼嘯在頭頂掠過,感受著腳下城牆傳來的、一次次令人絕望的震顫!
穩住!彆慌!我頂著漫天飛濺的碎石和塵土,嘶聲大吼,試圖壓過這毀滅性的轟鳴,弓弩手!壓製他們的砲車!快!
但聲音瞬間被淹冇。
稀稀拉拉的箭矢從城頭射出,在風雨中歪歪扭扭,大部分無力地落在遠處的渾水裡,對那龐大的方舟和恐怖的砲車構不成任何威脅。
砲擊持續了足有半個時辰!當那令人心悸的呼嘯聲終於漸漸停歇時,東城牆已是滿目瘡痍,如同被巨獸啃噬過一般,到處是觸目驚心的巨大缺口和坍塌!守軍的屍體和破碎的器械散落各處,鮮血混著泥水,在城牆上肆意流淌。
竹龍!竹龍上來了!
驚恐的喊聲再次響起!
趁著砲擊造成的混亂和城牆破損,那些漂浮在水麵上的巨大竹龍,在無數週軍槳手的奮力劃動下,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魚群,正加速向著被砸開的城牆缺口猛衝過來!頂端的版屋中,已經能看到密密麻麻的周兵身影,他們手持刀盾,眼中閃爍著嗜血的光芒,隻等靠岸!
滾木礌石!火油!金汁!給我砸!燒!澆下去!彆讓他們靠岸!
我拔出佩劍,指向洶湧而來的竹龍群,聲音因為極致的嘶吼而破裂!
倖存的守軍掙紮著從廢墟中爬起,爆發出最後的凶性。巨大的滾木被合力推下城牆,狠狠砸向靠近的竹龍!燒沸的火油和金汁(混入毒物的糞水)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
轟!
滋啦——!!
滾木砸在竹龍上,發出沉悶的巨響,將一些竹排砸得粉碎,上麵的周兵慘叫著落水!火油和金汁澆下,瞬間引燃了竹排和覆蓋的木板,熊熊烈焰沖天而起!被澆中的周兵發出非人的慘嚎,渾身冒煙,如同火人般在竹龍上翻滾、跌落!空氣中瀰漫著皮肉焦糊和惡臭的恐怖氣味!
然而,周軍實在太多了!攻擊也太過瘋狂!前麵的竹龍被摧毀、點燃,後麵的立刻補上!無數悍不畏死的周兵頂著守軍稀疏的箭雨和滾落的礌石,如同螞蟻般攀附在竹龍邊緣,用刀斧劈砍著城牆缺口處鬆動的磚石,擴大著登陸點!更有悍卒直接跳入齊腰深的渾水中,呐喊著向缺口處涉水衝鋒!
堵住缺口!長槍手上前!給我捅下去!
我挺劍衝到一處最大的缺口前,一劍劈翻一個剛剛冒頭的周軍悍卒!滾燙的鮮血濺了我一臉!
缺口處,瞬間變成了吞噬生命的絞肉機!雙方士兵在這狹窄的死亡通道上瘋狂地擁擠、推搡、劈砍、捅刺!刀光劍影,血肉橫飛!怒吼聲、慘叫聲、兵器碰撞聲、骨骼碎裂聲震耳欲聾!屍體迅速堆積起來,堵塞了通道,又被後麵湧上的人流硬生生衝開!渾濁的泥水被染成了暗紅色!
我身邊的親兵一個個倒下。一個親衛用身體為我擋開了一支致命的冷箭,自己卻被數支長矛同時捅穿!他死死抱住矛杆,用儘最後的力氣回頭對我嘶吼:節使……小心……!
隨即被亂刃分屍!
殺——!
我雙目赤紅,如同瘋魔,手中佩劍早已砍得捲刃,便奪過一支長矛,如同毒龍般在敵群中橫掃猛刺!每一次突刺,都帶起一蓬血雨!身上的甲冑不知被砍中多少次,發出刺耳的摩擦聲,留下道道深痕!左臂一陣劇痛,一支弩箭深深釘入臂甲縫隙!
但我不能退!一步都不能退!壽州城最後的尊嚴,就在這血肉鑄成的堤壩之後!
血戰持續了整整一天!
當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被濃重的雨雲徹底吞噬,周軍終於如潮水般退去。留下城牆上下堆積如山的屍體和一片狼藉。雨水沖刷著血汙,卻衝不散那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和死亡氣息。
我拄著半截折斷的長矛,站在屍山血海之中,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肺腑撕裂般的疼痛。身上的傷口火辣辣地疼,左臂的箭傷更是鑽心刺骨。視線開始陣陣發黑,天旋地轉。一股無法抗拒的冰冷和虛弱感,如同跗骨之蛆,瞬間攫住了全身。
節使!孫羽驚恐的聲音傳來。
我眼前一黑,身體再也支撐不住,軟軟地向後倒去。意識沉入無邊黑暗之前,隻聽到孫羽帶著哭腔的嘶喊:快!抬節使回府!叫醫官!
**節度使府邸。藥味濃鬱,壓過了窗縫中透進來的、若有若無的硝煙與血腥氣。**
身體像是被拆散了架,又用生鏽的鐵絲胡亂捆紮起來。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全身的傷痛,尤其是胸口,如同壓著一塊燒紅的烙鐵,每一次起伏都帶來撕裂般的灼痛和窒息感。喉嚨裡像是堵著一團滾燙的棉花,咳不出,咽不下,隻有濃重的血腥味不斷翻湧。
我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了好一陣,才勉強看清熟悉的床帳頂。床邊,是孫羽那張寫滿了焦慮和恐懼的臉,還有幾個醫官圍在一旁,低聲商議著,眉頭緊鎖,連連搖頭。
水……我艱難地吐出一個字,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
孫羽慌忙端來一碗溫熱的湯藥,小心翼翼地餵我喝下幾口。苦澀的藥汁滑過喉嚨,帶來一絲微弱的清涼,卻絲毫緩解不了肺腑深處的灼痛。
外麵……如何了我喘息著問,聲音微弱。
孫羽的臉色瞬間變得更加難看,眼神躲閃,支支吾吾:周軍……周軍暫時退去了……但……但紫金山那邊……
說!我猛地提高了聲音,雖然依舊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這一用力,又引發了一陣劇烈的咳嗽,血沫子不受控製地從嘴角溢位。
孫羽嚇得一哆嗦,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帶著哭腔:節使!紫金山……齊王殿下的大營……被周軍攻破了!景達殿下……生死不明!周軍主力……已經全部壓到了壽州城下!水勢還在漲……糧……糧真的……一粒都冇有了!城裡……城裡已經開始……易子而食了!他伏在地上,肩膀劇烈地聳動,節使!大勢已去啊!我們……我們……
後麵的話,他冇有說出口,但那絕望的眼神已經說明瞭一切。
大勢已去。
這四個字像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比胸口的劇痛更甚百倍!紫金山丟了。最後的援軍冇了。糧食……徹底斷了。壽州,這座堅守了近三個月的孤城,流儘了最後一滴血,耗儘了最後一絲力氣。它就像一個遍體鱗傷、筋疲力儘的巨人,終於到了倒下的邊緣。
一股巨大的悲涼和無力感瞬間攫住了我,幾乎讓我窒息。陛下……臣……儘力了……
就在這時,一陣刻意壓低的、急促的腳步聲和爭吵聲從門外隱約傳來,打斷了孫羽的哭訴和我的悲涼。
……不行!絕對不行!節使病重,受不得刺激!是監軍使周廷構的聲音,帶著焦急和阻止。
監軍!這是唯一活命的機會了!再拖下去,全城都得死!一個年輕的聲音帶著激動和某種孤注一擲的急切,這聲音……如此熟悉!是崇諫!我的兒子劉崇諫!
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上我的心臟!
讓開!崇諫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顧一切的決絕,我要見父親!
砰!房門被猛地推開!
劉崇諫一身泥濘的戎裝,臉上還帶著廝殺後的煙塵和疲憊,但那雙眼睛,此刻卻閃爍著一種異樣的、近乎狂熱的光芒!他衝進房內,無視跪在地上的孫羽和驚愕的醫官,幾步衝到我的床前,撲通一聲跪下,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
父親!您醒了!太好了!他抬起頭,眼中帶著希冀,語速極快,父親!周軍勢大,壽州已是絕地!城中糧儘,軍民困頓待斃!孩兒……孩兒與幾位將軍商議,與其坐以待斃,玉石俱焚,不如……不如……
他深吸一口氣,彷彿用儘了全身力氣,終於將那兩個字吐了出來:
……不如開城歸降!
轟——!
如同晴天霹靂在耳邊炸響!一股無法形容的暴怒和冰冷的寒意,瞬間從我腳底板直沖天靈蓋!衝散了所有的病痛和虛弱!衝散了那無邊的悲涼!
你……你說什麼!我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高亢,帶著一種瀕死野獸般的嘶鳴!掙紮著想從床上坐起,卻被劇烈的咳嗽打斷,大口大口的鮮血噴濺在錦被上,觸目驚心!
父親息怒!父親息怒!崇諫被我的反應嚇住了,臉色瞬間煞白,但依舊急急地辯解道,周天子乃當世明主!求賢若渴!父親忠勇無雙,天下皆知!若肯歸順,必得重用!周天子有言,若父親……
住口!!!我用儘全身殘存的力氣,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咆哮!這聲咆哮,帶著積鬱數月的憤懣,帶著對這座孤城堅守的信念,帶著對背叛的滔天怒火,更帶著一個父親聽到親生骨肉說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時那撕心裂肺的劇痛!
逆子!你這個逆子!我目眥欲裂,死死盯著跪在床前的劉崇諫,彷彿第一次認識這個兒子!胸中氣血翻湧,眼前陣陣發黑,但我強撐著,猛地一指掛在床頭的佩劍,對著門口已經嚇傻的親兵厲聲嘶吼,每一個字都如同從牙縫裡迸出的冰碴:
拿——我——劍——來!
節使息怒!監軍使周廷構連滾爬爬地撲到床前,死死抱住我的手臂,老淚縱橫,聲音淒厲,節使!虎毒不食子啊!崇諫他……他年少無知!他是擔心您的身體,擔心全城軍民啊!求節使開恩!饒他一命吧!
父親!父親!孩兒錯了!孩兒知錯了!劉崇諫此刻才真正感到了恐懼,那是一種源自血脈深處、對父親雷霆之怒的本能恐懼!他涕淚橫流,連連磕頭,額頭撞擊在冰冷的地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知錯我劇烈地喘息著,看著眼前這張涕淚交流、充滿了恐懼和悔恨的年輕臉龐,胸口如同被萬箭穿心!這是我的兒子!我劉仁贍唯一的血脈!曾幾何時,我也曾將他抱在膝頭,教他認字,教他習武,期望他成為一個頂天立地、忠義兩全的男兒!可如今……
一股更深的悲涼,比城外的洪水更洶湧地淹冇了暴怒。這亂世,這絕望的圍城,終究還是扭曲了人心,連我的骨肉……也動搖了。
我緩緩閉上眼,滾燙的淚水混合著嘴角的血跡,無聲地滑落。身體裡最後一點力氣彷彿也被抽乾了。再睜開眼時,眼中已是一片死寂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的決絕。
我用力推開抱著我手臂哭泣的周廷構,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孫羽,掃過噤若寒蟬的醫官,最後,落在那柄被親兵顫抖著捧到我麵前的、沾染過無數敵寇鮮血的佩劍上。
冰冷的劍柄入手,沉重而熟悉。
我握緊了它,如同握住了自己最後的信念和這座孤城的脊梁。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冰冷,在死寂的房間內迴盪,清晰地傳入門外早已聞聲聚集過來的將領和親兵耳中:
劉崇諫,惑亂軍心,圖謀投敵,罪在不赦。
斬。
立決。
懸首……城樓!
節使——!!!周廷構發出一聲絕望的哀嚎,再次撲倒在地,死死抱住我的腿,不能啊!節使!他是您唯一的兒子啊!老奴求您了!求您了!饒他一命吧!要殺就殺老奴吧!
父親——!!!劉崇諫發出一聲淒厲到變調的慘叫,癱軟在地,麵無人色。
我冇有再看他們。隻是疲憊地、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握著劍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捏得慘白,微微顫抖。
拖出去。
聲音輕得像歎息,卻重逾千斤。
門外,死一般的寂靜。隨即,是沉重的腳步聲,壓抑的嗚咽,和最終被強行拖拽出去時,劉崇諫那一聲聲撕心裂肺、漸漸遠去的哭嚎:父親——!饒命啊——!父親——!
周廷構的哭聲在耳邊縈繞,如同杜鵑泣血。
我靠在冰冷的床榻上,身體冰冷僵硬,如同石雕。隻有眼角,一滴渾濁的淚,無聲地滾落,砸在錦被那灘刺目的血跡上,暈開一小片更深的暗紅。
不知過了多久,彷彿一瞬,又彷彿千年。
一個親兵隊長跌跌撞撞地衝進房間,撲通跪倒,臉上涕淚橫流,聲音哽咽嘶啞:節……節使……公子……已……已行刑……
房間內,隻剩下週廷構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
我依舊閉著眼,一動不動。彷彿所有的生機,都已隨著那一聲斬字,徹底斷絕。
**又三日。**
壽州城頭,那麵殘破的劉字大旗,依舊在淒風苦雨中倔強地飄揚。旗幟下方,一顆年輕而蒼白的頭顱,被高高懸掛在顯眼的旗杆之上。雨水沖刷著他凝固的驚恐和不甘,也沖刷著城牆上守軍臉上無聲的淚痕。
城下,周世宗柴榮一身明黃龍袍,在眾多將領的簇擁下,策馬立於高坡之上。他冇有看那密密麻麻、準備再次攻城的軍陣,目光久久地凝視著壽州城頭,凝視著那麵殘旗,凝視著旗下那顆在風雨中微微晃動的頭顱。
雨水打濕了他的龍袍,他卻渾然不覺。那張年輕卻已極具威嚴的臉上,此刻佈滿了複雜難明的神色——有勝利在望的銳利,有攻城不克的焦躁,但更多的,是一種深深的震動和難以言喻的敬重。
劉仁贍……柴榮低聲念著這個名字,語氣沉重,真……鐵石心腸乎竟斬親子以明誌……
他身邊的老將李重進,望著城頭,亦是喟然長歎,眼中帶著軍人對軍人的敬意和一絲不忍:陛下……此乃真忠臣,真義士!其心……可昭日月!壽州軍民,經此一事,恐……皆存死誌矣。
柴榮沉默良久。壽州,這座如同鐵打般的城池,這塊讓他付出慘重代價、卻始終啃不下的硬骨頭,此刻在他眼中,似乎有了不同的分量。它不再僅僅是一個戰略要地,更成了一座象征著某種不屈精神的豐碑!而劉仁贍,就是這座豐碑的魂魄!
傳令。柴榮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卻異常清晰,暫停攻城。
他頓了頓,目光依舊鎖死在那麵殘旗上,一字一句,鄭重下令:
去,將前些日子俘虜的那些南唐使者……尤其是那個孫晟,給朕帶到城下。讓他們……好好看看城頭!再替朕喊話,告訴劉仁贍……
柴榮深吸一口氣,彷彿要壓下心頭的波瀾,聲音穿透雨幕,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
朕……敬他忠義!若肯歸降,朕必以上公之禮待之!若……若執意守節,朕……亦敬其誌!隻求……一見!
使者被帶到了陣前。孫晟等人早已形容枯槁,此刻被推到城下,抬頭望見城頭那慘烈的一幕,無不駭然變色!有人當場失聲痛哭,有人渾身顫抖,麵如死灰。
劉……劉節使!孫晟用儘力氣,對著城頭嘶喊,聲音帶著哭腔和巨大的悲愴,周天子……敬您忠義!願以上公之禮相待!天子……天子隻求一見!節使!天命在周!為……為滿城百姓……求您……開恩啊!
城頭上,一片死寂。隻有風雨聲,和旗幟獵獵作響。
**節度使府邸。**
孫羽腳步踉蹌地衝進瀰漫著藥味和死寂的房間,撲到床前,聲音帶著一種劫後餘生般的激動和難以置信:節使!節使!周帝……周帝柴榮……暫停攻城了!他……他把孫晟他們押到城下喊話!說……說敬您忠義!願以上公之禮相待!隻求……隻求與您一見!
床榻上,形容枯槁、氣息奄奄的劉仁贍,眼皮似乎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深陷的眼窩中,那原本一片死寂的眸子,極其緩慢地睜開了一條縫隙。
渾濁,卻依舊銳利如刀。
那目光,似乎穿透了屋頂,穿透了層層雨幕,投向了城外那明黃色的龍纛所在。
嘴角,極其微弱地、極其艱難地,向上扯動了一下。
那是一個冰冷到極致,也驕傲到極致的弧度。
隨即,那最後一絲微弱的光芒,如同風中殘燭,倏然熄滅。
那隻枯槁的手,緊握著佩劍劍柄的手,終於……緩緩地鬆開。
冰冷的佩劍,噹啷一聲,跌落在地磚之上,發出清脆而悠長的迴響。
**後周顯德四年三月丁酉,南唐清淮軍節度使劉仁贍,薨。年五十八。**
**城破。**
當週軍士兵終於撞開節度使府邸緊閉的大門,衝入那間瀰漫著藥味和死亡氣息的內室時,看到的,隻有那具穿戴整齊、靜靜躺在床榻之上的枯槁軀體。床頭,那柄象征著忠誠與氣節的佩劍,安靜地躺在地上。
周世宗柴榮在眾將簇擁下,緩步走了進來。他冇有看那些跪伏在地、瑟瑟發抖的南唐降官。他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劉仁贍那平靜卻堅毅的遺容之上。
這位以雄才大略、氣吞山河著稱的年輕帝王,此刻臉上,冇有勝利者的驕狂,隻有一片肅穆的敬重和深深的惋惜。他解下腰間那象征著無上尊榮的玉帶,又命人牽來自己心愛的禦馬。
劉仁贍儘忠所事,抗節無虧,前代名臣,幾人可比!柴榮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在寂靜的房間內迴盪,朕之南伐,得爾為多!
他親手將玉帶輕輕放在劉仁贍的遺體旁,又命人將禦馬拴在庭前。
追贈……檢校太尉兼中書令、天平軍節度使。柴榮緩緩說道,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這座浴血堅守近百日、最終陷落的孤城,一字一句,如同金口玉言,烙印在曆史之上:
壽州舊治壽春。今,徙州治於下蔡。
改清淮軍為……
忠正軍!
朕……以此旌卿之節也!
風雨如晦。壽州城頭,那麵殘破的劉字大旗,終於緩緩降下。但另一麵嶄新的旗幟,在周軍大營中冉冉升起——忠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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