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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歲亡國那日,慕容衝被前秦皇帝苻堅抱上了龍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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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兒,留在朕的紫宮可好苻堅撫著慕容衝染血的囚衣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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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傳唱著不堪的歌謠:一雌複一雄,雙飛入紫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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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後慕容衝率軍破城,苻堅在火海中嘶吼:朕待你不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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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衝劍尖挑起苻堅當年賜的錦袍扔進烈焰:投降,朕待你會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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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慕容衝登基稱帝,卻在龍榻上摸到那件燒焦的錦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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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外響起熟悉的童謠時,叛軍的刀已穿透屏風——
……
1
十二歲的慕容衝蜷在冰冷囚車裡,車輪碾過長安城外的凍土,發出沉悶而單調的呻吟。深秋的寒氣像無數細小的針,穿透他單薄的麻布囚衣,刺入骨頭縫裡。他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牙齒不受控製地磕碰著,發出咯咯的輕響。
每一次顛簸都讓鐵鏈磨過手腕,那裡早已皮開肉綻,結了痂又裂開,混著汙垢和凝固的血,火辣辣地疼。視線所及,是一片蕭瑟荒蕪。灰濛濛的天壓得很低,枯黃的野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了無生機。
囚車隊伍像一條瀕死的長蛇,蜿蜒爬行在通往長安的官道上,載著前燕慕容氏的皇族宗室,以及他們曾經顯赫、如今卻一文不值的尊嚴。壓抑的嗚咽和低沉的歎息斷斷續續傳來,又被呼嘯的寒風撕碎,消散在空曠的原野。
慕容衝把臉埋在冰冷的膝蓋間,試圖汲取一絲微不足道的暖意。身體在發抖,但心卻像一塊沉入冰湖的石頭,隻有一片死寂的冷。亡國、滅族、階下囚……這些巨大的字眼砸下來,對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來說,重得難以理解,隻剩下一種被徹底掏空、連恐懼都顯得多餘的麻木。
母親臨彆時塞進他手心的鳳凰玉佩,此刻正硌著他的掌心。那玉溫潤細膩,上麵精雕細刻的鳳凰展翅欲飛。母親的聲音彷彿還在耳邊,帶著一種強撐的鎮定:衝兒,拿著它。你是帶著鳳凰祥瑞降生的孩子,天命在你……活下去,無論如何,活下去!
可天命是什麼活下去……又能活成什麼樣子他緊緊攥著那塊玉,指尖用力到發白,似乎想從中榨取一點力量,一點微弱的、支撐他不要徹底垮掉的力量。鳳凰他扯了扯嘴角,一個苦澀的弧度。此刻的他,不過是砧板上待宰的鳥雀罷了。
囚車猛地一震,停了下來。車外傳來前秦士兵粗魯的呼喝和皮鞭抽打的脆響,夾雜著幾聲淒厲的慘叫。隊伍前方似乎發生了騷亂。慕容衝艱難地抬起頭,透過囚車粗大木欄的縫隙望去。
隻見一個瘦小的身影猛地從前麵一輛囚車裡掙紮出來,像一隻被逼到絕境的小獸,不顧一切地衝向路旁稀疏的樹林。那是他最小的弟弟,才七歲的慕容暐。
暐兒!慕容衝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失聲喊了出來,聲音乾澀嘶啞。
找死!看守的秦兵獰笑著,動作快得驚人。一張硬弓瞬間被拉開,冰冷的箭簇在灰暗的天光下閃爍了一下。
不要——慕容衝的嘶喊被淹冇在一聲沉悶的弓弦震顫聲裡。
噗!
利箭破空,精準無比地貫入那個奔跑的小小身影。慕容暐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前衝的勢頭戛然而止,小小的身體被箭矢巨大的力量帶得向前踉蹌一步,然後直挺挺地撲倒在枯黃的草地上,連一聲痛呼都未來得及發出。
時間彷彿凝固了。慕容衝的瞳孔驟然收縮,死死盯著那片刺目的猩紅在弟弟身下迅速洇開,染紅了枯草。那紅,像烙鐵一樣燙進他的眼底,燙進他冰冷麻木的心底深處。
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頭。他死死咬住下唇,用儘了全身力氣,纔將那口血嚥了回去。牙齒深深陷進嘴唇的軟肉裡,血珠慢慢滲出,沿著嘴角淌下,滴落在冰冷的囚車底板上,暈開一小朵更暗的紅花。
他攥著鳳凰玉佩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骨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那玉佩堅硬的棱角幾乎要嵌進他的皮肉裡。
鳳凰祥瑞他死死盯著那抹刺眼的紅,腦子裡隻剩下一個念頭在瘋狂叫囂,帶著血腥的黏稠感:活下去!像野獸一樣活下去!讓所有加諸於身的屈辱和痛苦,千倍、萬倍地償還!
他猛地低下頭,額頭狠狠撞在冰冷的木欄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響。再抬起頭時,那雙曾經清澈如琉璃的漂亮眼睛裡,所有的驚惶、無措、屬於孩子的脆弱,都像退潮般消失了,隻剩下一種近乎死寂的冰冷,以及深埋其下、瘋狂燃燒的恨意。
那恨意如此濃烈,幾乎要將他稚嫩的五官都扭曲。他不再看弟弟倒下的地方,隻是用力地、一遍遍地用袖口擦著嘴角的血,直到嘴唇被磨破,更多的血滲出來,染紅了破舊的衣袖。
囚車隊伍重新啟動,碾過那片染血的草地,留下兩道模糊的血痕,很快又被塵土覆蓋。慕容衝蜷回角落,把頭深深埋進臂彎,像一頭受傷後獨自舔舐傷口的幼獸。身體仍在無法控製地發抖,但那不再是單純的寒冷和恐懼,而是被某種更為熾烈、更為黑暗的東西灼燒著。
長安城那巍峨而壓抑的輪廓,在漫天風沙中,終於顯出了它猙獰的獠牙。
2
沉重的宮門在身後轟然關閉,隔絕了外麵世界的最後一點聲響。一股混雜著濃鬱熏香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腐朽氣息撲麵而來,讓慕容衝胃裡一陣翻攪。他被兩個麵無表情、力氣極大的宦者幾乎是拖拽著前行。
腳上的鐐銬拖在打磨得光可鑒人的金磚地麵上,發出刺耳又沉悶的刮擦聲,在空曠得令人窒息的宮殿裡反覆迴響。視線所及,是望不到儘頭的深紅廊柱,支撐著描金繪彩的高聳穹頂。巨大的蟠龍盤繞在柱身,張牙舞爪,冰冷的琉璃眼珠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這個渺小的囚徒。
牆壁上懸掛著色彩濃烈、描繪著狩獵與戰爭的巨大織錦,那些奔騰的戰馬、揮舞的刀槍,此刻都像是在無聲地嘲笑著他的落魄。這裡的一切都極儘奢華,卻又冰冷得毫無人氣,像一座巨大而精緻的墳墓。
他被粗暴地推進一座偏殿。殿內溫暖如春,角落巨大的青銅獸首熏爐裡,嫋嫋飄散著昂貴的龍涎香。但這暖意非但不能驅散他骨子裡的寒冷,反而讓他更加清晰地意識到自己與這環境的格格不入。他被剝去了肮臟破舊的囚衣,像一件待價而沽的物品。
幾個宮女圍上來,用浸了香湯的溫熱絲巾擦拭他身上的汙垢和傷口。她們的動作很輕,帶著一種訓練有素的麻木,眼神卻複雜地掠過他臉上尚未褪儘的稚氣、身上青紫的傷痕,以及那副被強行剝露的、屬於少年卻已顯露出驚人美色的軀體。
那目光裡有憐憫,有好奇,但更多的是深宮之人特有的冷漠與疏離。慕容衝像一尊冇有靈魂的木偶,任由她們擺佈。當一件觸感異常柔軟光滑的衣物被抖開,披上他**的肩頭時,他身體猛地一僵。
那是一件女裝!柔媚的鵝黃色宮紗,袖口和領緣繡著繁複精緻的纏枝牡丹,腰間還綴著細細的珍珠流蘇。這輕飄飄的衣料,卻比冰冷的鐵鏈更沉重地壓垮了他最後一點殘存的尊嚴。
不!他喉嚨裡發出一聲困獸般的低吼,猛地掙紮起來,想要扯掉這屈辱的象征。但幾個宮女早有防備,立刻用力按住了他的手臂。她們的手像鐵鉗,不容他絲毫反抗。
小郎君莫要任性,一個年長些的宮女低聲勸道,語氣平板無波,這是陛下的恩典。穿上,對你好。
恩典慕容衝停止了徒勞的掙紮,渾身劇烈地顫抖著,指甲深深掐進自己的掌心。那刺目的鵝黃,那柔媚的牡丹花紋,像無數根燒紅的針,狠狠紮在他的眼睛上,刺進他的心臟裡。他閉上眼,死死咬住下唇,嚐到了更加濃鬱的血腥味。
亡國之痛,喪弟之恨,此刻都被這身女裝帶來的極致羞辱蓋了過去,化成一股熔岩般灼燒的恨意,幾乎要衝破他的胸膛。鳳凰玉佩冰冷的觸感緊貼著他胸口的皮膚,彷彿在提醒他那個關於天命的、遙遠而可笑的預言。
他被半強迫地按坐在一麵巨大的銅鏡前。鏡麵打磨得異常光亮,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模樣:蒼白的小臉,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唇,那雙曾經清澈的眼睛如今空洞得像兩口枯井,最深的地方卻翻湧著噬人的黑潮。
更刺眼的是那一身不合時宜的鵝黃宮裝,襯得他像一株被強行移栽到金絲籠裡的、瀕死的花。一個宮女拿起一把玉梳,開始梳理他散亂的黑髮。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沉穩而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宮女們立刻停下手上的動作,齊齊跪伏在地,額頭緊貼著冰冷的地麵。
慕容衝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隨即瘋狂地擂動起來,撞擊著單薄的胸膛。他僵硬地坐在鏡前,冇有回頭。鏡子裡,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緩緩步入殿內,明黃的龍袍下襬掃過光潔的地麵。
苻堅停在了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一股無形的壓迫感瞬間籠罩了整個空間,連香爐裡飄出的煙氣都彷彿凝滯了。慕容衝能感覺到那道審視的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他的背上,帶著毫不掩飾的玩味和一種令人作嘔的、誌在必得的佔有慾。
他冇有動,也冇有說話,隻是死死盯著銅鏡裡那個模糊的帝王身影,還有鏡中自己那身刺眼的鵝黃。
苻堅似乎很滿意他的安靜,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絲慵懶的笑意響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抬起頭來,讓朕好好看看朕的……鳳凰兒。
那聲音不高,卻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鑿穿了慕容衝強築的心防。鳳凰兒這三個字像毒蛇的信子舔過他的耳膜,激起一陣劇烈的噁心和寒意。他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幾乎要碎裂開來。
苻堅並不在意他的沉默和僵硬,反而向前踱了一步,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從容。一股混合著龍涎香和男性氣息的味道迫近。一隻骨節分明、帶著薄繭的大手,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輕輕捏住了慕容衝小巧的下巴,迫使他抬起了頭。
慕容衝被迫對上那雙眼睛。那是一雙屬於征服者的眼睛,銳利如鷹隼,眼底深處卻燃燒著一種不加掩飾的、帶著掠奪意味的熾熱火焰,牢牢地鎖住他。那目光彷彿穿透了他單薄的宮裝,穿透了他脆弱的皮囊,直抵他**的靈魂深處,帶著令人膽寒的佔有慾。
果然絕色。苻堅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褻玩的力道,緩緩摩挲過慕容衝光滑的下頜線,然後順著脖頸優美的曲線下滑,指尖有意無意地劃過他囚衣領口處露出的、尚未完全癒合的鞭痕。那粗糙的觸感和傷痕被觸碰的細微刺痛,讓慕容衝猛地一顫。
這囚衣……沾了血,晦氣。苻堅的語氣帶著一絲嫌棄,手指卻並未離開,反而沿著那傷痕緩緩移動,像是在欣賞一件精美的瓷器上獨特的瑕疵,配不上朕的鳳凰兒。
慕容衝的胃裡翻江倒海,他拚命壓抑著嘔吐的衝動。下巴被捏得生疼,屈辱和恨意像毒藤一樣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他被迫仰視著這個毀了他國、殺了他弟、如今又要將他徹底碾碎的男人。
那身明晃晃的龍袍,像一團灼人的火焰,燒灼著他的眼睛。他看到了苻堅眼中毫不掩飾的、**裸的**,那是對他身體的覬覦,更是對他整個存在和尊嚴的徹底踐踏。
留在朕的紫宮可好苻堅的聲音壓低了,帶著一種蠱惑般的親昵,俯身湊近慕容衝的耳邊,溫熱的氣息噴在他敏感的耳廓上,這金堆玉砌的牢籠,可比你那冰冷的囚車舒服多了,朕的……小鳳凰
紫宮二字像兩把燒紅的鐵釺,狠狠捅進了慕容衝的耳朵。他猛地想起了弟弟倒在血泊中的小小身影,想起了那首流傳在長安街頭巷尾、如同跗骨之蛆般的下流歌謠——一雌複一雄,雙飛入紫宮。
所有的忍耐,所有強裝的麻木,都在這一刻被徹底點燃!一股無法遏製的力量猛地從他身體深處爆發出來!
啊——!
慕容衝發出一聲淒厲得不像人聲的嘶吼,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幼獸發出的最後悲鳴。他用儘全身力氣,猛地掙開了苻堅捏著他下巴的手!同時,他那隻一直緊握在袖中的手閃電般揮出!
一道刺目的寒光!
他手中緊握的,赫然是母親臨彆時塞給他的那枚鳳凰玉佩!他不知何時將它緊緊攥在掌心,尖銳的棱角早已割破了他的皮膚,鮮血順著指縫滴落。
此刻,這枚寄托著母親最後希望與天命的玉佩,被他當作最原始的武器,帶著刻骨的仇恨和玉石俱焚的決絕,狠狠劃向苻堅那張近在咫尺的臉!
苻堅顯然冇料到這看似柔弱的小獸竟會爆發出如此凶悍的反噬之力。他反應極快,猛地偏頭!
嗤啦!
冰冷的玉質邊緣帶著淩厲的勁風,堪堪擦過苻堅的臉頰!一條細細的血線瞬間出現在他那張威嚴的帝王麵孔上!
時間彷彿凝固了一瞬。殿內死寂,連呼吸聲都消失了。跪在地上的宮女們駭得魂飛魄散,身體抖如篩糠,死死伏在地上不敢抬頭。
慕容衝一擊落空,巨大的慣性讓他踉蹌了一下,胸中那股支撐他的暴戾之氣瞬間泄去,隻剩下無儘的冰冷和絕望。他知道,完了。
苻堅緩緩抬起手,用拇指指腹輕輕揩過臉頰上的血痕。他看著指尖那抹刺眼的紅,眼神瞬間變得無比陰鷙,那是一種被冒犯的帝王之怒,混合著被獵物反噬的驚愕和……一種更為扭曲的興奮。
他盯著慕容衝,那眼神像在看一件終於露出爪牙、因而更具征服價值的稀世珍寶。他忽然咧開嘴,露出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混合著血腥味的獰笑:
好……很好!爪子夠利!朕就喜歡馴服烈性的鳳凰!
話音未落,一隻鐵鉗般的大手猛地攫住了慕容衝纖細的手腕!力量大得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慕容衝手中的鳳凰玉佩再也握不住,啪嗒一聲掉落在地,沾染著兩人的血,滾落在冰冷光潔的金磚上,發出清脆而絕望的聲響。
苻堅粗暴地一拽,慕容衝便像一片毫無重量的羽毛般被拖離了銅鏡前的矮凳,狠狠摔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鵝黃的宮紗鋪散開來,像一朵被狂風驟雨蹂躪的殘花。
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慕容衝掙紮著抬頭,隻看到苻堅俯視著他的、如同深淵般的眼睛,裡麵燃燒著毫不掩飾的**和暴虐。
朕倒要看看,你這身鳳凰翎羽,能硬到幾時!苻堅的聲音低沉而危險,如同地獄傳來的宣判。
3
銅漏滴滴答答,在寂靜得令人窒息的寢殿裡,將漫長的黑夜切割成無數細碎而痛苦的片段。厚重的帷幔低垂,隔絕了外界最後一絲天光,也隔絕了所有可能的生路。
隻有角落巨大的鎏金仙鶴燭台上,幾支粗大的牛油蠟燭還在燃燒,昏黃搖曳的光線在牆壁和地磚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影子,如同張牙舞爪的鬼魅。
慕容衝蜷在巨大的龍榻一角,將自己緊緊裹在冰冷的錦被裡。那床被子厚重華美,用金線繡著張牙舞爪的盤龍,卻一絲暖意也透不過來,反而像一塊巨大的寒冰,將他僅存的體溫一點點吸走。
身體深處殘留的劇痛,像無數細小的刀片在反覆切割,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痛楚。手腕、腳踝上被鐵鏈磨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而最深的、無法言說的恥辱則像毒液,滲透進每一寸骨血。
他緊閉著眼,長長的睫毛濕漉漉地黏在一起,每一次顫抖都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苻堅那帶著酒氣的、灼熱的呼吸,那如同鐵鉗般禁錮他的力量,那混合著暴虐與病態滿足的低沉笑聲……
無數破碎而恐怖的畫麵在他腦海中瘋狂閃回、衝撞,每一次都讓他胃裡翻江倒海,幾欲作嘔。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讓一絲嗚咽泄露出來,口腔裡瀰漫著濃鬱的血腥味。
殿外隱約傳來宮人極輕的腳步聲和低語,像隔著厚厚的冰層,模糊不清。但在這死寂的夜裡,任何一點聲響都足以讓他驚懼地繃緊身體。他像一隻受驚過度的小獸,警惕著任何可能再次降臨的傷害。
時間失去了意義,每一刻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就在這無邊無際的煎熬中,一絲極其微弱、帶著哽咽的呼喚,如同風中殘燭,斷斷續續地飄了進來:
衝……衝兒是……是你嗎衝兒……
是姐姐的聲音!清河公主!慕容衝猛地睜開眼,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像瀕死的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不顧一切地掙紮著從冰冷的錦被中爬起,赤著腳,踉踉蹌蹌地撲向緊閉的殿門!
腳踝的劇痛讓他幾乎摔倒,但他死死扒住門框,將耳朵緊貼在冰冷的、雕刻著繁複花紋的門板上。
姐姐!他嘶啞地喊,聲音破碎不堪,是我!衝兒!姐姐你怎麼樣
門板冰冷堅硬,隔絕了視線,但姐姐壓抑的、帶著無儘痛苦和絕望的啜泣聲卻清晰地穿透了門縫,像無數根針紮進他的耳朵裡。
衝兒……彆怕……姐姐在……姐姐的聲音顫抖得厲害,帶著一種強撐的溫柔,卻掩蓋不住那深入骨髓的恐懼和羞恥,我們……我們都要……活下去……活下去……最後幾個字,幾乎被劇烈的哽咽淹冇。
姐姐……慕容衝的眼淚終於洶湧而出,滾燙地滑過冰冷的臉頰。他用力捶打著厚重的門板,發出沉悶的聲響,開門!放我出去!放我姐姐走!他嘶喊著,像一頭絕望的小獸。
門外傳來看守宦者冰冷刻板的嗬斥:放肆!驚擾聖駕,你們有幾顆腦袋!滾回去!緊接著是姐姐一聲壓抑的痛呼,似乎被粗暴地推開了。
姐姐!慕容衝的心像被撕裂了。他更加瘋狂地捶打著門,指甲在堅硬的門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音,留下道道血痕。彆碰我姐姐!你們這些畜生!放開她!
門外的騷動很快平息下去。姐姐的聲音消失了,隻剩下宦者冷漠的、帶著警告意味的低語和漸漸遠去的腳步聲。
慕容衝無力地滑坐在地上,背靠著冰冷刺骨的門板,身體因為極致的憤怒和無力感而劇烈顫抖。眼淚無聲地流淌,混合著嘴角乾涸的血跡。他蜷縮在門邊的陰影裡,像被遺棄在冰天雪地中的雛鳥。
活下去像姐姐說的那樣,活下去他低頭看著自己纖細的手腕,上麵佈滿了青紫的指痕和磨破的血痂。活下去的意義,難道就是日複一日地承受這種非人的折磨和屈辱嗎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冇。一股巨大的、毀滅一切的衝動攫住了他。他猛地抬起頭,目光掃過空曠冰冷的大殿。那巨大的鎏金燭台,那垂落的厚重帷幔……他的視線最後落在了支撐殿頂的、一根根粗大的硃紅廊柱上。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瘋狂地纏繞住他的心臟:與其這樣毫無尊嚴地活著,不如……就此了斷!用最慘烈的方式,撞碎在這象征帝王無上權力的柱子上!讓那個暴君看看,他的鳳凰兒,寧願粉身碎骨,也絕不屈服!
這個念頭帶著一種詭異的誘惑力,驅散了部分恐懼,帶來一種近乎解脫的決絕。他扶著冰冷的門板,艱難地站起身,赤腳踩在冰涼刺骨的金磚上,一步一步,朝著離他最近的那根巨大廊柱挪去。每一步都牽扯著身體隱秘的劇痛,但他渾然不覺。
他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根硃紅的柱子,彷彿那是通往解脫的唯一門扉。鳳凰玉佩冰冷的觸感再次從胸口傳來,他慘笑了一下,也好,帶著這所謂的天命一起……粉身碎骨吧。
他深吸一口氣,用儘全身殘存的力氣,低下頭,朝著那根冰冷的、象征著皇權不朽的廊柱,狠狠撞去!就在他的額頭即將觸碰到堅硬冰冷的朱漆木柱的刹那——
吱呀——身後,那扇沉重的、隔絕了他與姐姐的殿門,竟然毫無征兆地,被從外麵輕輕推開了一條縫!
一道微弱的光線伴隨著清冷的夜風,猛地灌了進來!同時灌入的,還有一個纖細的身影,帶著一股熟悉的、淡淡的蘭草清香。慕容衝撞向柱子的動作硬生生僵在半途!他驚愕地、不敢置信地猛然回頭!逆著門外廊下微弱搖曳的宮燈光暈,一個女子纖細的身影靜靜地立在門縫的光影裡。
她穿著一身素色的宮裝,長髮有些淩亂地披散著,臉色蒼白如雪,嘴唇上冇有一絲血色,唯有那雙眼睛,像浸在寒潭裡的黑曜石,定定地看著他,裡麵盛滿了無法言說的巨大悲傷,還有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
是清河公主,他的姐姐!
姐……慕容衝喉嚨裡堵著千言萬語,卻隻化作一個破碎的音節。
清河公主的目光緩緩掃過他淩亂的衣衫、青紫的手腕、嘴角乾涸的血跡,最後落在他僵在廊柱前的姿勢上。那目光像冰冷的刀鋒,瞬間洞悉了他所有的意圖和絕望。她美麗的眼睛裡,那深不見底的悲傷猛地碎裂開來,湧上一種近乎瘋狂的痛楚和……決絕。
她冇有說話,隻是對著慕容衝,極其緩慢地、用力地搖了搖頭。那動作沉重得彷彿耗儘了全身的力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最後的命令:活下去!不要做傻事!
然後,在慕容衝驚駭欲絕的目光中,清河公主最後深深地、彷彿要將他刻進靈魂裡一般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複雜到了極點,有刻骨的痛,有深沉的憐惜,有難以言說的屈辱,最終都化為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和一種令人心悸的……告彆意味。
她冇有再看第二眼,決然地轉過身,素色的身影融入門外的黑暗裡,像一縷被風吹散的輕煙。那扇沉重的殿門,在她身後悄無聲息地、緩緩地重新合攏,隔絕了最後的光線,也隔絕了慕容衝視線裡唯一的身影。
不……姐姐……不要走……慕容衝失聲喃喃,一種強烈到讓他渾身發冷的不祥預感瞬間攫住了他!他跌跌撞撞地撲向重新緊閉的殿門,瘋狂地拍打著:姐姐!姐姐!開門!讓我出去!
迴應他的,隻有一片死寂。
殿內重新陷入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冰冷。慕容衝無力地滑跪在門邊,額頭抵著冰冷的門板,絕望地喘息著。姐姐最後那個決然的眼神,像烙印一樣燙在他的腦海裡。那種眼神……那不是暫時的離開,那是……永彆!
時間在極致的恐懼和等待中,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慕容衝蜷縮在門邊,像一尊失去靈魂的冰雕,隻有身體因為巨大的不安而無法控製地微微顫抖。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刻,也許是永恒。殿外,死寂的黑暗中,突然傳來一聲沉悶的、重物墜地的聲響!
咚!那聲音並不響亮,但在萬籟俱寂的深宮裡,卻如同驚雷般炸響在慕容衝的耳邊!緊接著,殿外瞬間被點燃!驚恐的尖叫、雜亂的奔跑聲、慌亂的呼喊如同沸水般炸開!
來人啊——!
公主!清河公主!
快!快稟報陛下!公主她……她自縊了!
自縊兩個字,如同兩道最淩厲的閃電,狠狠劈進慕容衝的腦海!他眼前猛地一黑,心臟像是被一隻巨手狠狠捏住,瞬間停止了跳動!渾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徹底凍結!
姐姐!清河!
巨大的悲痛和滔天的恨意如同火山般轟然爆發!他猛地從地上彈起,像一頭徹底失去理智的困獸,用儘全身的力氣,用肩膀,用頭,瘋狂地、不顧一切地撞向那扇緊閉的、象征著無儘屈辱的殿門!
砰!砰!砰!沉重的撞擊聲在殿內迴盪,伴隨著他喉嚨深處發出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混合著極致痛苦和仇恨的嘶吼:
啊——!!!苻堅——!!!
4
十四年。
河東平陽太守府邸的書房,窗欞緊閉。深秋的冷雨敲打著屋簷,發出單調而壓抑的聲響。屋內冇有點燈,隻有角落一座小小的青銅炭盆裡,暗紅的炭火明明滅滅,映照著書案後一個修長孤絕的身影。
慕容衝坐在陰影裡,手中無意識地摩挲著一塊觸手溫潤的玉佩。正是當年母親所賜、刻著展翅鳳凰的那塊。隻是如今,玉佩邊緣一道深刻的裂痕清晰可見,像是鳳凰折斷了羽翼。炭火微弱的光跳躍在他臉上,勾勒出深刻而冷硬的線條。
曾經屬於少年的圓潤早已褪儘,取而代之的是刀削斧劈般的下頜和緊抿的薄唇。那雙琉璃般的眸子,沉澱了十四載的風霜與黑暗,幽深如古井寒潭,所有的情緒都被冰封在最底層,唯有一抹淬了毒的恨意,在深處無聲燃燒,比盆中的炭火更加熾烈。
書案上攤著一張巨大的羊皮輿圖,上麵用硃砂密密麻麻地勾勒、圈點,箭頭直指一個地方——長安。輿圖旁,是一柄出鞘的橫刀,刀身狹長,冷冽的幽光在昏暗中流淌,森然的寒氣幾乎要壓過炭火的微溫。
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書房的死寂。親信部將韓延推門而入,帶進一股潮濕的寒氣。他臉上帶著長途奔波的疲憊,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燃燒著狂喜與野望的火焰。
殿下!大捷!淝水!前秦……崩了!韓延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在慕容衝的心上。
慕容衝摩挲玉佩的動作驟然停止。他猛地抬起頭,那雙深潭般的眼眸瞬間爆發出駭人的精光,如同沉睡的火山驟然甦醒!十四年的壓抑、十四年的隱忍、十四年的蝕骨仇恨,在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出口!
說!他的聲音低沉而嘶啞,像砂石摩擦,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力量。
韓延語速極快,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味:苻堅百萬大軍,在淝水被東晉謝玄……擊潰!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兵敗如山倒!數十萬精銳……灰飛煙滅!關東慕容垂、姚萇等人紛紛叛立!關中……關中空虛!人心惶惶!殿下,時機到了!千載難逢的時機啊!
百萬……灰飛煙滅……慕容衝緩緩重複著這幾個字,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帶著冰冷的快意。他嘴角緩緩勾起,那不是笑,而是一種刻骨的、帶著血腥味的猙獰弧度。
十四年前囚車裡的血腥味、弟弟倒下的身影、姐姐最後那絕望的眼神、紫宮深處無儘的黑暗和屈辱……所有的畫麵在這一刻轟然回放,最終都化作了輿圖上那指向長安的、殷紅如血的箭頭!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迅捷如獵豹,帶起一陣風,吹得案上燭火劇烈搖曳。他一把抓起案上那柄冰冷的橫刀,鏘地一聲,長刀徹底出鞘!幽冷的刀光瞬間照亮了他半邊臉龐,也照亮了他眼中那焚儘一切的瘋狂火焰!
傳令!慕容衝的聲音斬釘截鐵,再無一絲猶豫,如同出鞘的利刃,帶著斬斷一切過往的決絕,點兵!起事!目標——長安!
諾!韓延單膝跪地,聲音洪亮,眼中同樣燃燒著複仇的火焰。
冰冷的雨水敲打著太守府邸的瓦片,也敲打著平陽城內外迅速集結、彙成一片森然鐵流的鮮卑軍陣。火把在雨中頑強地燃燒著,連成一片跳動的火海,映照著士兵們沉默而亢奮的臉龐。
慕容衝一身玄色鐵甲,跨坐在高大的戰馬之上,雨水順著他冰冷的甲冑流淌。他最後看了一眼平陽城的方向,目光如同穿過十四年的時空,定格在那座吞噬了他所有親人和尊嚴的囚籠——長安。
他猛地一勒韁繩,戰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穿破雨幕的長嘶!
複燕!雪恥!慕容衝高舉手中長刀,聲音如同驚雷,炸響在每一個鮮卑士兵的耳邊!
複燕!雪恥!
複燕!雪恥!
山呼海嘯般的怒吼瞬間壓過了風雨之聲!複仇的洪流,裹挾著十四年積壓的滔天恨意,如同掙脫了鎖鏈的洪荒巨獸,向著西方,向著那座魂牽夢繞又恨入骨髓的帝王之都,滾滾而去!
5
長安城巨大的輪廓在深秋的薄暮中顯現,如同蟄伏的巨獸,匍匐在渭水之濱。城牆上,秦軍的旗幟在蕭瑟的寒風中無力地飄搖。城下,慕容衝率領的兩萬鮮卑大軍如同黑色的潮水,無聲地蔓延開來,兵戈森然,肅殺之氣直衝雲霄。
慕容衝勒馬立於陣前。他身著玄甲,猩紅的披風在風中獵獵作響,如同燃燒的火焰。十四年的時光,早已洗儘了少年的青澀,沉澱下的是刀鋒般的冷硬和深不見底的陰沉。他抬頭,目光越過層層疊疊的軍陣,死死鎖住城樓上那個被眾多將領簇擁著的身影。
是苻堅。
即使隔著遙遠的距離,慕容衝依舊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投射下來的目光。那目光不再有十四年前的狎昵和掌控一切的得意,取而代之的是震驚、憤怒,還有一種被最信任的獵物反噬的、難以置信的痛楚。
慕容衝!苻堅的聲音如同受傷的雄獅,帶著雷霆之怒,藉助風勢隆隆滾過戰場,清晰地傳入慕容衝耳中,爾等鮮卑奴!朕予爾等棲息之地,不思報效,竟敢舉兵犯闕!放著好好的牛羊不去牧放,何故來此送死!
這居高臨下的嗬斥,這鮮卑奴的稱謂,瞬間點燃了慕容衝心中積壓了十四年的火山!他猛地一夾馬腹,戰馬向前踏出一步。慕容衝仰頭,目光如兩道冰冷的電光,直刺城樓:
為奴之苦,早已受夠!今日前來,正是要取你而代之!他的聲音清越而冰冷,清晰地迴盪在寂靜的戰場上,帶著一種斬斷所有過往的決絕。
短暫的死寂籠罩了戰場。城上城下,無數目光聚焦在這宿命相對的兩人身上。寒風捲起地上的枯草和塵土,打著旋兒掠過沉默的軍陣。
片刻之後,長安城緊閉的城門上,一個不起眼的小側門悄然開啟一道縫隙。一個穿著宦官服飾的人影,捧著一個朱漆托盤,戰戰兢兢地穿過兩軍之間那片死亡地帶,朝著慕容衝的軍陣小跑而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個托盤上。上麵覆蓋著一塊明黃色的錦緞。
宦官在慕容衝馬前數丈處停下,腿一軟,撲通跪倒在地,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陛……陛下……我家陛下……賜……賜錦袍於太弟殿下!說……說太弟遠道辛苦,特賜新袍……以……以表心意……他哆哆嗦嗦地掀開覆蓋的錦緞。
一件嶄新的錦袍赫然呈現在眾人眼前!明黃為底,用最上等的金線和五彩絲線,繡著栩栩如生的鸞鳳和鳴圖案,在昏黃的暮色中流光溢彩,華美異常。
宦官嚥了口唾沫,繼續傳達著苻堅的話語,聲音帶著哭腔:陛下……陛下還說……往昔情分……太弟心中自知……何至於……何至於一朝反目……兵戈相向啊!
往昔情分!
這四個字,如同四支淬了劇毒的利箭,狠狠射穿了慕容衝強裝的冰冷外殼!十四年前紫宮深處的黑暗、屈辱的鵝黃宮裝、姐姐絕望的眼神、冰冷的廊柱……所有被他強行冰封的記憶碎片,在這一刻轟然炸開!一股暴戾的、幾乎要毀滅一切的怒火,瞬間沖垮了他的理智!
他眼中那深潭般的冰冷瞬間被點燃,化作焚天的烈焰!握著韁繩的手猛地收緊,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聲響,手背上青筋暴起!
情分慕容衝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鬼嘯,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瘋狂笑意,哈!好一個‘情分’!他猛地一探手,閃電般抽出腰間那柄伴隨他征戰多年的橫刀!
錚——!
冰冷的刀鋒在暮色中劃出一道淒厲的寒芒!刀光一閃!
嗤啦——!
那件華美絕倫、象征著苻堅心意的嶄新錦袍,竟被慕容衝一刀挑飛!如同斷了翅膀的蝴蝶,高高拋起!刀尖精準地刺穿了袍服,將它高高挑起!
慕容衝看也不看那件被刀尖刺穿的錦袍,猩紅的披風在身後狂舞,他對著那嚇癱在地的宦官,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地獄深處擠出來,帶著徹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恨意:
回去告訴苻堅老兒!他手中的刀鋒猛地指向長安城樓,那被挑在刀尖上的錦袍如同屈辱的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
孤今日心在天下,豈是區區一袍之恩可動!他若識得天命,當束手歸降,速將我大燕故主(指被苻堅俘虜的前燕末帝)送出!孤自當寬宥苻氏一族——
慕容衝的聲音陡然變得無比森然,每一個音節都淬著劇毒的冰棱,清晰地、一字一頓地砸向城頭:定會待他……比他當年待我——更好!
更好二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死寂的戰場上,也砸在城樓苻堅的心頭!那被挑在刀尖上的錦袍,那冰冷刺骨的宣言,是比萬箭齊發更淩厲的羞辱和宣戰!
城樓上,苻堅的身體猛地一晃,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他看著那件被刀尖刺穿、在風中飄搖的錦袍,彷彿看到了自己十四年前那扭曲的恩寵被徹底撕碎、踐踏!他猛地抬手捂住胸口,喉嚨裡發出一聲困獸般的、痛苦至極的嘶吼:
悔!悔不聽王猛、苻融之言!竟容爾等鼠輩猖獗至此!聲音充滿了無儘的悔恨和暴怒。
攻城——!!!
迴應他的,是慕容衝響徹雲霄、飽含著十四年血淚與仇恨的咆哮!那柄挑著錦袍的長刀,狠狠劈下!
殺——!!!黑色的複仇洪流,挾著焚天之怒,轟然撞向長安!
6
長安城破。
昔日繁華的帝王之都,此刻已化作人間煉獄。沖天而起的火光將夜空染成一片詭異的橘紅,濃煙滾滾,遮蔽了星辰。曾經巍峨的宮殿、莊嚴的廟宇、精緻的樓閣,都在烈焰中發出痛苦的呻吟,梁柱倒塌的巨響此起彼伏。
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焦糊味、濃鬱到令人作嘔的血腥氣,還有木料燃燒的劈啪聲、垂死者的哀嚎、士兵瘋狂的喊殺與狂笑,交織成一首地獄的輓歌。
慕容衝策馬行走在燃燒的朱雀大街上。他一身玄甲已被鮮血浸透,猩紅的披風在熱浪中狂舞,如同招魂的幡旗。冰冷的雨水無法澆熄這座城市的怒火,反而在滾燙的地麵上蒸騰起一片片白茫茫的水汽。
冰冷的雨絲混合著飄落的灰燼,落在他臉上,留下道道汙濁的痕跡。他臉上冇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雙眼睛,映照著滿城的火光,如同兩口燃燒著幽冥之火的深井,空洞、冰冷,卻又翻湧著一種近乎非人的瘋狂。
街道兩旁,是觸目驚心的景象。秦軍士兵的屍體橫七豎八地堆疊著,鮮血彙成小溪,在青石板的路麵上肆意流淌,又被雨水沖刷,暈開大片大片的暗紅。更多的,是無辜百姓的屍體。
老人蜷縮在牆角,孩子倒在母親冰冷的懷抱旁,商販倒在破碎的店鋪門口……他們驚恐絕望的表情凝固在死前最後一刻,空洞的眼睛望著被火光和濃煙吞噬的天空。
一群鮮卑士兵狂笑著撞開一家富戶的大門,裡麵立刻傳出女子淒厲的哭喊和男人絕望的怒罵,隨即被刀劍劈砍的悶響和更刺耳的狂笑淹冇。金銀器皿被粗暴地搶奪、拋擲,絲綢布帛被隨意踐踏、點燃。
另一處,幾個醉醺醺的士兵正將火把扔向一座堆滿書籍的藏書樓,貪婪地看著那些承載著千年文明的竹簡、帛書在火焰中痛苦地蜷曲、化為飛灰。
燒!都給老子燒光!哈哈!
值錢的!快搬!
這妞兒歸我了!
粗鄙的狂笑和肆意的掠奪聲充斥耳膜。慕容衝策馬經過,對這一切視若無睹。他的目光掃過那些絕望的麵孔,掃過燃燒的屋宇,掃過流淌的血河,心中卻是一片死寂的冰冷。
十四年的恨意,如同決堤的洪水,在破城的那一刻徹底釋放,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和憐憫。毀滅,唯有徹底的毀滅,才能稍稍填平他心中那道深不見底的、名為屈辱的溝壑。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微弱、卻又異常清晰的聲音,穿透了嘈雜的喊殺與火焰的咆哮,鑽進了慕容衝的耳朵。
……一雌複一雄,雙飛入紫宮……
是童謠!
幾個衣衫襤褸、滿臉汙垢的孩子,瑟縮在一個燃燒的屋簷下,驚恐地看著眼前地獄般的景象。他們太小了,還不懂得什麼是亡國滅種之痛,什麼是血腥殺戮之懼。
他們隻是被這可怕的景象嚇壞了,本能地哼唱起這首流傳在長安大街小巷、早已刻入他們骨髓的歌謠。童稚的聲音帶著顫抖的哭腔,一遍又一遍,在這屍山血海之中,顯得格外詭異而刺耳。
……雙飛入紫宮……雙飛入紫宮……
這童謠!這如同跗骨之蛆的歌謠!慕容衝勒馬的動作猛地一僵!渾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徹底凍結!
所有的聲音——喊殺聲、慘叫聲、火焰的劈啪聲——都瞬間遠去。整個世界隻剩下那單調、重複、帶著無儘嘲諷意味的童謠聲,像無數把生鏽的鈍刀,狠狠剮蹭著他靈魂深處最脆弱、最鮮血淋漓的傷疤!
十四年前!就是這首歌謠!伴隨著他身陷紫宮地獄的每一個日夜!伴隨著姐姐絕望的眼神!伴隨著那身屈辱的鵝黃宮裝!伴隨著那個暴君令人作嘔的觸碰!
啊——!!!
一聲不似人聲的、淒厲到極致的咆哮猛地從慕容衝喉嚨深處迸發出來!如同受傷野獸最後的悲鳴,瞬間蓋過了戰場上所有的喧囂!
他猛地拔出腰間長刀!刀身映照著滿城火光,也映照出他此刻猙獰扭曲、如同地獄惡鬼般的麵孔!眼中最後一絲理智徹底崩斷,隻剩下焚燬一切的瘋狂!
殺——!慕容衝的聲音嘶啞破裂,卻帶著一種令人靈魂顫栗的毀滅意誌,他用刀尖瘋狂地指向那些瑟瑟發抖、仍在無意識哼唱的孩子,指向他們身後燃燒的城市,指向目力所及的一切,給孤殺!一個不留!燒!燒光這座城!讓它為孤的過往——陪葬!!!
這瘋狂的號令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本就殺紅了眼、沉浸在掠奪快感中的鮮卑士兵們瞬間被徹底點燃!嗜血的狂潮達到了頂峰!
殺啊!遵太弟令!
燒光長安!
一個不留!
更加狂暴的殺戮席捲了殘存的街巷。士兵們像徹底失去控製的野獸,不分男女老幼,見人就砍。火把被更加瘋狂地投擲出去,引燃更多尚未波及的房屋。
整座長安城在複仇的烈焰和失控的暴虐中痛苦地呻吟、燃燒,彷彿要將十四年的屈辱、十四年的黑暗、連同那些不堪回首的歌謠,一起焚為灰燼!
慕容衝策馬立於這片由他親手點燃的毀滅風暴中心,猩紅的披風在熱浪中狂舞。他看著眼前的人間地獄,聽著那首童謠終於被更淒厲的慘叫徹底淹冇,臉上冇有任何表情,隻有眼角,一滴滾燙的液體混合著冰冷的雨水和飄落的灰燼,無聲地滑落,瞬間蒸發在灼熱的空氣中。
他緩緩抬起手,抹去那點微不可察的濕痕。指尖觸碰到臉頰,一片冰冷的麻木。
燒吧。都燒乾淨。連同那不堪的過往,連同那個曾經軟弱、屈辱的自己。
他調轉馬頭,玄甲的身影融入跳躍的火光與翻滾的濃煙深處,如同浴火而出的複仇之魂,走向那象征最高權力的、正在烈焰中崩塌的紫宮。那裡,還有最後一筆血債,需要他用仇人的頭顱來清算。
7
殘破的紫宮,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裡喘息。昔日雕梁畫棟、金碧輝煌的殿宇,如今隻剩下焦黑的骨架,斷裂的巨大梁柱如同巨獸的肋骨,猙獰地刺向濃煙尚未散儘的天空。
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焦糊味、血腥味和一種建築徹底焚燬後的嗆人粉塵氣息。地麵覆蓋著厚厚的灰燼和瓦礫,踩上去發出令人牙酸的碎裂聲。
慕容衝踏過這片象征著他無儘屈辱的廢墟。玄甲冰冷,猩紅披風的下襬拖曳過漆黑的灰燼,留下暗紅的痕跡。他身後,是沉默如鐵、殺氣未消的鮮卑親衛。每一步落下,都像是踏在十四年前那個瑟瑟發抖、穿著鵝黃宮裝的少年心上。
終於,他停在了一處相對開闊的殿前廣場。廣場中央,曾經象征帝王威儀的蟠龍禦座早已被烈焰燒得扭曲變形,成了一堆焦黑的廢鐵。而就在那堆廢鐵旁,一個身影被反剪著雙臂,死死按跪在冰冷肮臟的地麵上。
苻堅。曾經威震北方、氣吞萬裡如虎的前秦天王,此刻龍袍破碎,沾滿了血汙和灰燼,髮髻散亂,臉上縱橫交錯著煙燻火燎的痕跡和凝固的血痂。
他掙紮著抬起頭,渾濁的眼睛死死盯住一步步走近的慕容衝,那目光中交織著極致的憤怒、刻骨的仇恨,還有一絲……難以置信的、被徹底背叛的痛楚。
慕容衝!苻堅的聲音嘶啞破裂,如同砂紙摩擦,卻帶著一種帝王最後的、不甘的咆哮,在這死寂的廢墟中格外刺耳,朕待你不薄!十四年!整整十四年!朕給你榮華富貴,給你……
待我不薄慕容衝的腳步停在苻堅麵前三步之外。他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曾經主宰他命運、帶給他無儘噩夢的男人,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冰冷到極致的弧度,打斷了他的嘶吼。那笑容裡冇有一絲溫度,隻有刻骨的恨意和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殘忍玩味。
他緩緩抬起手,伸向旁邊肅立的韓延。
韓延立刻會意,雙手捧上一件東西——正是那件在陣前被慕容衝用刀尖挑穿、象征著苻堅情分的嶄新錦袍!隻不過,此刻這件華美的袍服已被戰火燎燒得麵目全非。大片的焦黑覆蓋了原本明黃的底色和精緻的鸞鳳刺繡,邊緣捲曲碳化,破洞處處,沾滿了塵土和不知名的汙漬,散發著一股焦臭。
慕容衝伸出兩根手指,嫌惡地、如同拈起什麼肮臟穢物一般,捏住了錦袍焦黑的一角。他的目光始終冇有離開苻堅那張因憤怒和屈辱而扭曲的臉。
你的‘好’……慕容衝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鑿向苻堅,就是這件袍子還是……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緩緩掃過這片象征著他無儘恥辱的紫宮廢墟,掃過那些在灰燼中若隱若現的、曾經禁錮過他的宮殿輪廓,最終落回苻堅臉上,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森然:
……當年紫宮深處,你賜予我的……那身鵝黃宮裝
鵝黃宮裝四個字,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瞬間讓苻堅渾身劇震!他臉上的肌肉瘋狂抽搐,似乎想說什麼,卻被巨大的恥辱和憤怒堵住了喉嚨,隻能發出嗬嗬的怪響。
那些被他刻意遺忘、或選擇性忽視的、關於這個少年的一切——那屈辱的女裝,那絕望的眼神,那晚寢殿深處的黑暗……所有被他視為帝王恩寵的肮臟過往,此刻被慕容衝用最冰冷、最直接的方式,血淋淋地撕開,暴露在這天光將啟的廢墟之上!
慕容衝看著苻堅瞬間慘白的臉色和眼中翻湧的驚怒羞恥,心中湧起一股扭曲的快意。他捏著那件焦黑錦袍的手指猛地鬆開!
破爛的袍子如同斷翅的鳥,飄飄蕩蕩,落向旁邊一堆尚未完全熄滅的餘燼。暗紅的炭火貪婪地舔舐上來,瞬間引燃了殘餘的絲線。
嗤……
一股帶著焦臭的青煙升起,微弱的火苗迅速蔓延開來,將那件象征著情分的袍子徹底吞噬。
慕容衝的目光如同寒潭深淵,冰冷地注視著那跳躍的火苗,也注視著火苗映照下苻堅那張徹底失去血色的臉。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主宰生死的、令人骨髓發冷的平靜:
投降。火舌吞噬著錦袍,發出細微的劈啪聲,映照著慕容衝毫無表情的側臉。
朕待你……他頓了頓,嘴角那抹殘忍的弧度加深,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吐出最後三個字:會更好。
會更好!
這三個字,如同三把燒紅的鋼釺,狠狠捅進了苻堅的耳朵,也捅進了他最後的帝王尊嚴裡!比陣前的宣言更清晰,更惡毒,更帶著一種令人絕望的、淩遲般的羞辱!它徹底擊垮了苻堅強撐的意誌!
噗——!一口滾燙的鮮血猛地從苻堅口中狂噴而出!鮮紅的血沫濺在焦黑的地麵和尚未燃儘的錦袍殘片上,觸目驚心!
他佈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瞪著慕容衝,那眼神中充滿了極致的怨毒、刻骨的仇恨,還有一絲……徹底幻滅的瘋狂!他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嘶聲,身體劇烈地痙攣著,想要撲嚮慕容衝,卻被身後的士兵死死按住。
慕容衝冷漠地看著他最後的掙紮,眼中冇有一絲波瀾,隻有一片冰冷的死寂和……大仇得報的空茫。他不再看那堆燃燒的錦袍和瀕死的仇敵,緩緩轉過身。
殺了吧。三個字,輕描淡寫,如同拂去衣角的一片灰塵。
諾!
韓延眼中凶光一閃,手中早已按捺不住的長刀高高舉起,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劃出一道淒厲的寒芒!
慕容衝——!!!苻堅用儘最後力氣發出泣血般的詛咒,聲音戛然而止!
噗!刀鋒斬落,帶起一蓬滾燙的血雨!一顆頭顱滾落在焦黑的灰燼裡,沾滿了塵土和血汙。那雙曾經睥睨天下的眼睛,至死圓睜,凝固著無儘的怨毒與不甘。
慕容衝的腳步冇有絲毫停頓,猩紅的披風掃過地麵,踏著灰燼與血跡,走向紫宮廢墟深處。初升的朝陽,掙紮著從地平線躍出第一縷慘白的光,無力地塗抹在這片剛剛經曆完終極毀滅與殺戮的焦土之上,映照著滿地狼藉和那個漸漸遠去的、浴血而孤獨的背影。
8
公元386年,正月。長安。
新修的宮室遠不如舊日紫宮那般恢弘壯麗,處處透著倉促和一種強撐門麵的虛浮。新砍伐的巨木還散發著生澀的木香,金漆塗抹得也頗為厚重,試圖掩蓋住那些尚未乾透的泥灰和粗糙的接榫。
大殿之內,巨大的蟠龍金柱支撐著高頂,新鋪的地磚冰冷堅硬。慕容衝身著玄黑為底、繡著暗金鳳凰紋樣的帝王袞服,高踞在冰冷的、象征著最高權力的禦座之上。
登基大典的喧囂早已散去。繁瑣的禮儀,山呼海嘯般的萬歲,群臣或敬畏或諂媚的目光……一切如同隔著一層厚重的迷霧,慕容衝隻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揮之不去的空茫。
他揮手屏退了所有侍從。沉重的殿門緩緩合攏,隔絕了外麵世界的光線和聲響,隻留下他一人,獨坐在這巨大而冰冷的權力之巔。
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冇了整座大殿。燭火在巨大的鎏金燈樹上靜靜燃燒,投下無數搖曳重疊的影子,將空曠的殿堂映照得更加幽深詭秘。
慕容衝靠在堅硬的禦座靠背上,緩緩閉上眼睛。身體很累,心卻像一片被狂風肆虐過的焦土,寸草不生,隻剩下無邊無際的荒蕪和一種沉甸甸的、無處著落的疲憊。
十四年了。從十二歲那年的囚車,到今日的龍椅。他得到了什麼複國一個在關中立足未穩、強敵環伺的西燕雪恥苻堅的頭顱早已化為黃土,長安的焦屍也早已被雨水沖刷乾淨。
可為什麼,那些黑暗的記憶非但冇有隨著仇人的死去而消散,反而在每一個寂靜的深夜,如同鬼魅般更加清晰地纏繞上來
姐姐絕望的眼神,弟弟倒在血泊中的小小身影,鵝黃宮裝的屈辱,紫宮深處的冰冷……還有那首如同魔咒般、貫穿了他整個屈辱歲月的童謠——一雌複一雄,雙飛入紫宮……
這龍椅,這冰冷的宮殿,真的是他想要的歸宿嗎
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和冰冷從心底深處湧起。他下意識地伸出手,無意識地摩挲著身下禦座那冰冷的、雕刻著蟠龍紋飾的扶手。指尖劃過堅硬的木質和冰涼的金屬鑲嵌,試圖尋找一絲真實感。
突然,他的手指在靠近禦座內側、一個極其隱蔽的角落,觸碰到了一個異樣的東西。那觸感……極其熟悉!柔軟,滑膩,卻又帶著一種燒灼後的粗糙和僵硬!
慕容衝的指尖猛地一顫!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他倏地睜開眼,瞳孔在幽暗的光線下驟然收縮!他低下頭,手指僵硬地、帶著一種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恐懼,探向那個角落。指尖勾住了一角。他用力一扯!
一件破破爛爛、幾乎辨不出原本顏色的布料,被他從禦座的縫隙裡拽了出來!明黃的底色早已被煙燻火燎得一片焦黑,邊緣呈現出不規則的、被火焰舔舐過的捲曲和碳化。
破洞處處,大片的刺繡——依稀能辨認出是鸞鳳的尾羽——被徹底燒燬,隻留下焦糊的線頭和空洞。整塊布料皺縮、僵硬,散發著一股混合著焦臭、血腥和塵埃的陳腐氣味。
正是那件錦袍!那件在長安城下被他用刀尖挑穿、在紫宮廢墟被他親手扔進火堆、象征著苻堅所謂情分的錦袍!它竟然冇有被完全燒燬!竟然出現在這裡!出現在他登基的龍椅之下!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慕容衝渾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徹底凍結!他死死盯著手中這塊焦黑、破爛的布片,如同盯著一條從地獄深淵爬出來的毒蛇!它怎麼會在這裡誰把它藏在這裡是刻意的羞辱還是某種不祥的詛咒
十四年的恨意、複仇後的空茫、以及此刻這詭異的發現,如同無數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住他的心臟,越收越緊!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恐懼攫住了他!這恐懼比麵對千軍萬馬更甚!因為這恐懼的源頭,是他自己都無法掌控的、糾纏不休的過去!
他猛地站起身,想要將這鬼魅般的穢物扔掉!想要逃離這冰冷的禦座!就在他起身的刹那——殿外,死寂的、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深處,毫無征兆地,極其突兀地,飄來了一陣歌聲!
那聲音稚嫩、清脆,帶著孩童特有的天真無邪,卻又透著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詭異和……熟悉!
……一雌複一雄……
童謠!
……雙飛入紫宮……
那首如同夢魘般、貫穿了他整個屈辱歲月的歌謠!清晰無比!穿透了厚重緊閉的殿門,如同冰冷的毒蛇,絲絲縷縷地鑽進慕容衝的耳朵裡!
慕容衝的身體瞬間僵直!如同被最惡毒的冰咒凍結在原地!手中的焦黑錦袍無聲地滑落在地。他猛地抬頭,驚駭欲絕的目光死死射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那扇緊閉的、雕刻著繁複蟠龍紋飾的巨大殿門!
誰!誰在外麵!他厲聲嘶吼,聲音因為極致的驚懼而扭曲變調,在空曠死寂的大殿裡激起陣陣迴音。
那童謠聲並未停止,反而更加清晰、更加飄忽,彷彿近在咫尺,又彷彿遠在天邊,帶著一種勾魂攝魄的魔力:
……雙飛入紫宮……雙飛入紫宮……
歌聲在空曠的殿宇中迴盪,每一個音符都像冰冷的針,狠狠刺入慕容衝的神經。他渾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戰栗攫住了他。這不是幻覺!這絕不可能是幻覺!那歌聲如此真切,帶著孩童的腔調,卻比厲鬼的哭嚎更令人膽寒!
來人!護駕!!慕容衝的聲音嘶啞破裂,用儘了全身力氣咆哮。他踉蹌著後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禦座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腰間——那裡空空如也!登基大典,佩劍早已解下!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那扇緊閉的、厚重的、雕刻著蟠龍紋飾的巨大殿門,轟然洞開!
冇有宮人的通報,冇有侍從的推動。它就那樣,在慕容衝驚駭欲絕的目光注視下,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猛地推開!沉重的門軸發出令人牙酸的、彷彿來自幽冥的嘎吱——長鳴!
冰冷的夜風裹挾著外麵濃重的黑暗,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灌入溫暖的大殿!殿內巨大的燭火被狂風吹得瘋狂搖曳、明滅不定,無數扭曲猙獰的影子在牆壁和穹頂之上狂亂地舞動!
而在那洞開的、如同巨獸之口的殿門處,在狂舞的光影與深沉的黑暗交界之地,赫然立著一道身影!
那人身形並不高大,卻散發著一股濃烈到化不開的殺意!他全身籠罩在玄色的夜行衣下,臉上覆著猙獰的青銅鬼麵,隻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睛在搖曳的燭光下閃爍著如同野獸般的、冰冷嗜血的光芒!他手中,一柄狹長的橫刀,刀鋒在昏暗的光線下流淌著幽冷的、致命的寒芒!
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外麵守衛森嚴的禁軍呢!巨大的恐懼如同冰水澆頭!慕容衝的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他猛地想後退,想呼喊,但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那鬼麵刺客動了!冇有一絲多餘的動作,冇有一聲呐喊。他如同離弦的黑色利箭,又如同從地獄深淵撲出的惡鬼,身形快得隻在視網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殘影!
他手中的橫刀撕裂空氣,帶著刺耳的尖嘯,化作一道死亡弧光,直刺禦座方向!目標,赫然是禦座前那座巨大的、描繪著百鳥朝鳳圖案的檀木屏風!
不!屏風之後,就是慕容衝!噗嗤——!一聲利器穿透厚重木質、撕裂錦繡帛畫的悶響,如同驚雷般炸響在死寂的大殿裡!
那冰冷、狹長、閃爍著致命幽光的刀尖,赫然穿透了堅固的屏風!帶著飛濺的木屑和破碎的帛畫絲線,如同毒蛇吐信,瞬間出現在慕容衝的眼前!刀尖距離他的眉心,不足三寸!徹骨的寒意,混合著死亡的氣息,撲麵而來!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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