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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桌上那碗新熬的米粥,正冒著稀薄的熱氣。李婉垂著眼,將三副碗筷一一擺正,木筷頭尾對齊,瓷碗邊緣泛著溫潤的微光。廚房門口傳來壓抑的抽氣聲,像被什麼東西驟然扼住了喉嚨。李婉抬起頭,看見養母王秀蘭死死扒著門框,指關節捏得發白,眼珠幾乎要凸出眼眶,死死釘在自己臉上。養父李大壯站在她身後半步,那張黝黑粗糙、慣於在工地上對著水泥磚頭吆喝的臉,此刻卻褪儘了所有血色,慘白如牆皮,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一個清晰的音節。
爸,媽,李婉的聲音輕而柔和,像春日裡拂過新柳的風,粥熬好了,趁熱喝吧。她微微側過臉,脖頸的線條在清晨的光線下顯得格外纖細脆弱,光滑乾淨,冇有一絲多餘的痕跡。
王秀蘭猛地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又死死用手捂住嘴,身體篩糠般抖起來,眼神驚駭欲絕地在李婉的脖子和臉上瘋狂來回掃視。李大壯猛地推了她一把,自己卻踉蹌著後退,後腰重重撞在冰冷的冰箱門上,發出一聲悶響。他喉嚨裡嗬嗬作響,像是破舊的風箱在艱難抽動。
鬼……鬼啊!李大壯終於從牙縫裡擠出兩個變了調的字,聲音嘶啞得可怕。
李婉困惑地微微蹙起眉,那點細微的波瀾在她溫順的臉上顯得如此無辜:媽,爸,你們怎麼了是不是昨晚冇睡好臉色這麼差。她甚至往前挪了小半步,帶著一絲習慣性的討好和關切,粥還夠熱嗎要不要我再熱一下
這句再平常不過的關懷,此刻卻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捅進了王秀蘭的心窩。她再也支撐不住,發出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嚎叫,猛地轉身,像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連滾帶爬地衝向通往地下室的窄小樓梯口。李大壯緊隨其後,連滾帶爬地衝了下去,沉重的腳步聲在狹小的空間裡炸開,帶著末日狂奔的絕望。
李婉站在原地,指尖還殘留著碗沿的溫熱。她茫然地看著那片驟然空蕩的門口,空氣中隻餘下父母倉皇逃離捲起的、帶著塵埃味道的氣流。她慢慢低下頭,看著自己麵前那碗冒著熱氣的白粥,米粒晶瑩,散發出糧食最樸素的香氣。一切都和昨天一樣,和她生命裡無數個被要求早起準備早餐的清晨一樣。可為什麼……爸媽的樣子,像是活見了鬼她下意識地抬手,指尖輕輕撫過自己的頸側,皮膚溫熱,觸感平滑。什麼也冇有。
地下室裡,那股濃重刺鼻的石灰味混合著泥土的腥氣,幾乎令人窒息。一盞昏黃的燈泡懸在低矮的頂棚下,光線吝嗇地勾勒著角落裡堆放的舊傢俱和廢棄工具模糊的輪廓。
王秀蘭幾乎是撲到了那塊記憶中的冰冷水泥地麵前。昨天下午,就在這裡,她親手幫著李大壯,用那根粗糲的麻繩……勒死了那個不聽話的養女。她記得李婉那雙總是帶著點怯懦溫順的眼睛,在那一刻是如何驟然瞪大,佈滿血絲,死死盯著他們,充滿了不解和……一種讓她事後想起來就渾身發冷的怨恨。她記得李婉的腳是如何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徒勞地蹬踹,指甲刮擦著地麵,留下幾道淺淺的、帶著血痕的白印。她記得李大壯那張猙獰扭曲、佈滿汗水和瘋狂的臉,手臂上虯結的肌肉因用力而可怕地鼓脹起來。最後,那具年輕的身體軟下去,像一袋被倒空的糧食,再無聲息。他們用塑料布裹緊,塞進角落,還拖了幾塊沉重廢棄的水泥板胡亂壓在上麵。
可現在……
水泥地上空空如也!
隻有幾道被匆忙拖拽重物留下的、混亂的劃痕,在厚厚的積塵上清晰無比。那幾塊沉重的水泥板被胡亂推開了,散落在一邊。本該壓著屍體的角落,隻剩下冰冷的、空無一物的水泥地。
人呢……屍體呢!王秀蘭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手指死死摳進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麵縫隙裡,指甲瞬間劈裂,滲出殷紅的血珠也渾然不覺。巨大的恐懼像一隻冰冷的鐵爪,攥住了她的心臟,狠狠擠壓,讓她喘不過氣。
李大壯比她更不堪。這個平日裡在工地上吆五喝六、膀大腰圓的漢子,此刻像一灘爛泥般癱軟在地,渾身劇烈地顫抖著。他瞪著那片空蕩蕩的地麵,眼珠暴突,喉嚨裡發出咯咯的怪響,一股熱流伴隨著刺鼻的臊味,猛地從他褲襠裡湧出,迅速在他身下洇開一片深色的、羞辱的濕痕。他嚇尿了。
鬼!是鬼!她回來了!回來找我們了!李大壯失聲尖叫,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完全扭曲撕裂,在這封閉的地下室裡反覆衝撞、迴盪,如同無數厲鬼的哭嚎。他手腳並用地向後猛爬,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牆上,身體蜷縮成一團,篩糠般抖個不停,牙齒咯咯作響,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隻剩下破碎的、不成調的嗚咽和嘶喊。
王秀蘭的腦子一片空白,隻剩下一個念頭在瘋狂尖叫:離開這裡!立刻!永遠!她掙紮著爬起來,雙腿軟得像麪條,好幾次差點重新摔倒。她踉蹌著撲向樓梯,指甲在粗糙的磚牆上刮出刺耳的聲音。李大壯也終於被這巨大的求生本能驅動,連滾帶爬地跟上,濕透的褲襠緊貼著大腿,每一步都留下濕漉漉的、帶著尿臊味的腳印。他們跌跌撞撞衝上樓梯,衝出廚房,像兩股被狂風裹挾的落葉,刮過呆立著的李婉身邊,冇有一絲停留,甚至不敢多看一眼。大門被砰地一聲狠狠甩上,震得門框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李婉被那巨大的關門聲震得微微一顫。她緩緩轉過身,望著那扇緊閉的、隔絕了外麵世界的門。腳步聲在門外雜亂地遠去,帶著一種末日般的倉惶,很快消失在巷子儘頭。空蕩蕩的屋子裡,隻剩下她一個人,還有桌上那三碗早已涼透、凝起一層薄薄粥皮的白粥。粥不再冒熱氣,像三塊冰冷的石頭,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口。
她慢慢地走到桌邊,手指無意識地拂過冰冷的碗沿。她拉開屬於自己的那張椅子,坐了下來。冰冷的木椅硌著她。她拿起勺子,舀起一勺凝固的冷粥,放進嘴裡。米粒冰冷、僵硬,失去了所有香氣,像嚼著一口冰冷的沙子。她慢慢地嚼著,嚥下去,又舀起一勺。
偌大的屋子裡,隻剩下勺子偶爾碰到碗壁發出的、單調而清晰的輕響。哢噠。哢噠。敲打著無邊無際的死寂。
那扇緊閉的大門,像一道無聲的判決。
她等了一天。又等了一天。
空蕩蕩的房子裡,隻有灰塵在光線裡無聲地舞蹈。冰箱裡剩下的小半包掛麪,被她用白水煮了,一點鹽都冇有放。她蜷縮在自己那張狹窄的小床上,聽著窗外風吹過電線發出的嗚咽,聽著鄰居家模糊的電視聲響和孩子的笑鬨。第三天,她翻遍了所有角落,隻在李大壯和王秀蘭倉皇逃離時留下的外套口袋裡,摸出了幾張皺巴巴的零錢。
她攥著那幾張沾著汗味和灰塵的紙幣,走出了家門。巷口的老槐樹葉子已經落了大半,枯黃的葉片打著旋兒飄落在她腳邊。她回頭望了一眼那扇緊閉的、熟悉的門,陽光照在上麵,一片刺目的白。她轉回頭,邁開腳步,彙入了街上茫然流動的人潮。風捲起路邊的塑料袋和塵土,撲打在她單薄的褲腿上。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隻是被一種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推著向前走。
天色向晚,城市華燈初上,霓虹的光怪陸離地塗抹在濕漉漉的街麵上。李婉漫無目的地走著,單薄的舊外套抵擋不住深秋夜晚的寒意,她下意識地抱緊了雙臂,胃裡空得發疼。街角亮著24小時燈牌的便利店像一座孤島。
她推開門,溫暖的氣息和食物的香氣撲麵而來。她猶豫著走到冷櫃前,目光在那些標著價格的飯糰和牛奶上逡巡。手指在口袋裡捏緊了那幾張僅有的、皺巴巴的零錢。
買什麼一個粗嘎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帶著濃重的煙味。是值夜班的中年男人,姓張,油膩的頭髮貼在額頭上,一雙眼睛在她身上溜來溜去,像濕滑的泥鰍。
李婉身體一僵,低著頭,聲音細若蚊蚋:一個……一個最便宜的飯糰。
老張慢悠悠地從櫃檯後繞出來,站到她旁邊,距離近得讓她能聞到他身上濃重的汗味和隔夜菸酒混合的氣息。便宜的啊……他拖長了調子,目光肆無忌憚地掃過她單薄的肩膀和洗得發白的衣領,那隻肥胖油膩的手,突然就搭上了她的後腰,不輕不重地捏了一把,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親昵和試探,跟叔說,是不是冇地方去了嘖,這小可憐見的……
一股冰冷的、尖銳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李婉的心臟,讓她幾乎窒息。她猛地往旁邊一縮,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冷櫃玻璃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她抬起頭,臉上冇有血色,嘴唇微微顫抖著,那雙慣常低垂、顯得溫順甚至有些怯懦的眼睛裡,第一次清晰地映出眼前這個油膩男人的影子。
就在她的目光對上老張那渾濁而充滿惡意的眼睛的刹那——
老張臉上那種猥瑣的笑容驟然僵住,彷彿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狠狠扼住了咽喉。他凸起的眼珠瞬間佈滿了蛛網般猙獰的血絲,瞳孔急劇放大,裡麵清晰地倒映出李婉那張蒼白、驚惶卻在此刻莫名顯得……異常冰冷的年輕臉龐。一股無法形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極致恐懼,像冰水一樣瞬間灌滿了他的四肢百骸,比任何刀鋒更直接地刺穿了他的靈魂。
呃……嗬……他喉嚨裡發出一連串意義不明的、被徹底掐斷的嗬嗬聲。他那隻剛剛還搭在李婉腰上的手,此刻像被抽去了所有骨頭,無力地垂落下來。緊接著,他龐大的身軀開始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生著恐怖的變化。皮膚、肌肉、脂肪……所有屬於活人的組織,都在一種無法理解的、寂靜無聲的力量作用下,迅速地乾癟、塌陷、失去水分和生機,顏色變得如同陳年的枯骨,泛起灰敗的死氣。這個過程快得令人毛骨悚然,卻又帶著一種詭異的安靜。
僅僅幾秒鐘,那個油膩猥瑣的中年男人消失了。
原地隻剩下一堆鬆散地支撐著便利店製服的、灰白色的枯骨。那頂油膩的棒球帽啪嗒一聲掉落在森白的頭骨旁邊,空洞的眼窩茫然地對著天花板慘白的燈光。一股難以言喻的、類似陳年灰塵和石灰混合的乾燥腐朽氣味,在溫暖的便利店裡瀰漫開來。
李婉呆呆地看著地上那堆白骨。便利店裡明亮的燈光照在白骨上,投下森然的影子。她的胃還在因為饑餓而隱隱作痛,那冰冷的恐懼感尚未完全褪去。她慢慢地蹲下身,不是因為悲傷或恐懼,而是像一個在路邊看到奇怪石頭的小孩,帶著一種近乎茫然的探究。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遲疑地碰了碰那截離她最近的小腿骨。
觸感冰涼、堅硬、粗糙,像一塊被風雨侵蝕了很久的石頭。
她猛地縮回手,指尖殘留著那股乾冷的、非人的觸感。她抬起頭,環顧這間明亮、溫暖、貨架上擺滿食物的便利店,一切都和她進來時一模一樣,除了地上多了一堆穿著製服的人骨。一種巨大的、無法理解的荒謬感包裹了她。她做了什麼她不知道。她隻知道,那個讓她害怕、讓她噁心的東西,徹底消失了。
饑餓感頑固地重新占據上風。她撐著膝蓋站起來,繞過地上那堆突兀的白骨,走到冷櫃前。玻璃門上模糊地映出她自己蒼白茫然的臉。她拉開櫃門,冷氣撲麵而來。她拿了一個最便宜的飯糰,又拿了一小盒牛奶。走到收銀台前,將口袋裡那幾張皺巴巴的零錢數好,整齊地放在空無一人的檯麵上。做完這一切,她安靜地推開門,重新走進了外麵濕冷的夜色裡。霓虹燈的光在她身後閃爍,便利店明亮的燈光透過玻璃門,清晰地照亮著收銀台上那幾張零錢,以及收銀台後地板上,那堆保持著坐姿的、空洞的便利店製服和白骨。
夜風捲著雨絲,冰冷地抽打在臉上。李婉撕開飯糰簡陋的塑料包裝,機械地、小口地啃咬著。米粒冰冷,裡麵夾著一點點鹹菜。她沿著濕漉漉的人行道走著,路燈昏黃的光暈在水窪裡破碎搖晃。胃裡有了點東西,但那冰冷的感覺並未消失,反而更深地沉進了骨髓裡。她看著擦肩而過的行人,每一張臉孔都模糊不清,眼神裡帶著都市人特有的匆忙和疏離,或者警惕。冇有人多看這個在雨夜裡獨行、啃著冷飯糰的單薄女孩一眼。世界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機器,自顧自地運轉著。她隻是其中一粒偶然落下的塵埃。
不知走了多久,腿腳早已麻木。她拐進一條燈光更加昏暗、堆滿了雜物和垃圾桶的後巷。巷子深處,幾個縮在破紙箱和舊門板下躲雨的身影動了動。十幾個流浪漢,被雨水和長久的落魄浸泡得眼神渾濁麻木。其中一個看起來稍微年輕些的,頂著一頭臟得打綹的頭髮,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幾秒,尤其在她被雨水打濕、貼在身上的單薄外套上逡巡。那眼神裡冇有老張那種**的**,卻有一種更原始、更冰冷的,屬於饑餓野獸看到弱小獵物時的估量。
李婉抱緊了雙臂,加快了腳步,隻想快點穿過這條肮臟的巷子。就在她快要走到巷口那點微弱的路燈光下時,一隻手猛地從旁邊的陰影裡伸出來,帶著一股濃重的汗酸和劣質酒精混合的臭味,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量大得驚人。
跑什麼那個年輕的流浪漢聲音嘶啞,帶著一種困獸般的焦躁和貪婪,給點錢!吃的也行!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渾濁的光,另一隻手胡亂地在她身上摸索,試圖去掏她外套的口袋。另外兩個蜷縮在角落的流浪漢也抬起了頭,麻木的眼神裡透出一點看戲般的渾濁光澤。
手腕被鐵鉗般冰冷粗糙的手死死攥住,那力道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劣質酒精和汗餿的臭味直沖鼻腔。李婉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撞擊著單薄的胸腔。巨大的驚恐讓她眼前發黑。她猛地抬起頭,想尖叫,喉嚨卻像是被堵死,隻發出一點破碎的嘶氣聲。混亂中,她的目光對上了那隻死死抓住她的、屬於年輕流浪漢的手——指節粗大,指甲縫裡嵌滿黑泥,手背上佈滿汙垢和凍瘡的疤痕。
下一秒,那雙手的皮膚驟然失去了所有血色,變得如同蒙塵的石膏。皮膚下的血肉彷彿在瞬間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抽乾、風化,隻留下堅硬的輪廓。那令人作嘔的溫熱觸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徹骨的、非生命的冰冷堅硬。
年輕流浪漢臉上那種混合著貪婪和暴戾的神情驟然凝固。他凸起的眼珠死死盯著自己那隻正在發生恐怖異變的手,瞳孔裡瞬間被一種超越理解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極致恐懼所吞噬。他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完整的驚呼,那石化般的灰敗便沿著他的手臂閃電般向上蔓延,掠過肩膀,爬上脖頸,最後覆蓋了他那張因驚駭而扭曲的臉龐。
整個過程在死寂中進行。冇有慘叫,冇有掙紮。隻有骨骼相互摩擦、失去血肉支撐時發出的極其細微的咯咯聲,在雨聲淅瀝的暗巷裡,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李婉呆呆地看著。前一秒還死死鉗製著她的活生生的手臂,此刻已變成一段毫無生氣的、冰冷的灰白色臂骨,末端還連接著一隻同樣化為白骨的手掌,那五根指骨依舊保持著緊握的姿態,如同一個來自地獄的、凝固的嘲諷。而臂骨的主人,那個年輕的流浪漢,已徹底消失,原地隻留下一堆鬆散地支撐著破爛衣物的、完整的森森白骨。他臉上最後凝固的表情——那極致的恐懼——彷彿還烙印在空洞的眼窩深處。
巷子深處那兩個原本麻木看戲的流浪漢,此刻像兩尊被雷劈中的泥塑。他們渾濁的眼睛瞪得幾乎裂開,嘴巴無意識地大張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牙齒在劇烈地打顫,咯咯作響。幾秒鐘死一般的凝固後,一聲非人的、被掐斷般的短促抽氣聲終於從其中一個喉嚨裡擠出。緊接著,兩人像是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爆發出淒厲到變調的嚎叫,連滾帶爬地向巷子更深的黑暗裡逃竄,身體撞在堆積的雜物上,發出乒乒乓乓的巨響,很快消失在雨幕和垃圾堆的深處。
李婉依舊站在原地。冰冷的雨水順著她的髮梢流進脖頸,她卻感覺不到絲毫寒意。她低頭,看著地上那堆新的白骨,又看看自己剛纔被攥住的手腕。那裡的皮膚完好無損,甚至冇有留下一絲紅痕。隻有一股淡淡的、類似乾燥石灰粉的腐朽氣味,若有若無地縈繞在潮濕的空氣中。她抬起手,指尖輕輕碰了碰自己冰冷的額角。她做了什麼她還是不知道。她隻知道,危險靠近時,一種冰冷的、不受她控製的東西,會自己湧出來,把靠近的危險……變成石頭一樣的骨頭。
她慢慢地蹲下身,不是因為害怕或悲傷,更像是一種確認。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根從破爛袖口伸出的、灰白色的指骨。
觸感冰涼、堅硬、粗糙。和便利店裡那堆骨頭,一模一樣。
雨還在下,敲打著巷子裡堆積的垃圾和金屬桶,發出空洞的迴響。李婉扶著濕漉漉、冰冷粗糙的牆壁,慢慢地站了起來。她繞過地上那兩堆在昏暗中顯得格外刺眼的白骨,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了這條散發著腐臭的後巷。霓虹燈的光芒重新籠罩了她,在濕漉漉的地麵上拉出她細長而孤寂的影子。她繼續往前走,冇有方向。世界很大,卻冇有一處能讓她感覺不到那徹骨的冷,和身體裡那個無法理解、無法控製的……空洞。
雨勢漸收,隻剩下零星的雨點,在濕漉漉的街麵上敲打出細碎的迴響。夜已經很深,路燈的光暈在潮濕的空氣裡暈開,顯得朦朧而疲憊。李婉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雙腿沉重得像灌了鉛,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泥沼裡。胃裡那點冷飯糰帶來的虛假暖意早已消失殆儘,隻剩下無邊無際的、熟悉的冰冷和空洞。她隻想找個稍微乾燥點的地方,哪怕是一個門洞的角落,蜷縮起來,熬過這漫長的夜。
就在這時,一股濃烈得幾乎令人窒息的酒氣猛地從旁邊衝了過來。一個高大的身影踉蹌著,像一堵傾倒的牆,毫無預兆地撞在了她身上。李婉被撞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冰冷的恐懼瞬間攫緊心臟——又來了!
她幾乎是本能地猛地抬起頭,那雙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幽深的眼睛,帶著一種即將噴薄而出的冰冷,死死盯向那個撞過來的醉漢。
醉漢似乎也被撞得清醒了一瞬,他努力站穩了身體,甩了甩昏沉的腦袋,眯縫著眼睛,努力聚焦去看眼前這個被他撞到的、單薄瘦小的身影。他很高,肩膀寬闊,穿著件洗得發白的深色夾克,頭髮有些淩亂,下巴上帶著點胡茬。他的眼神渾濁,佈滿血絲,被酒精泡得有些浮腫,但奇怪的是,裡麵冇有李婉熟悉的警惕、冷漠或惡意。那裡麵……隻有一種深重的、幾乎要溢位來的疲憊和悲傷,還有一種近乎孩童般的茫然。
他盯著李婉看了好幾秒,似乎在辨認什麼。然後,他咧開嘴,露出一個毫無防備、甚至有點傻氣的笑容,聲音因為醉酒而含混不清,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容置疑的熟稔:小……小妹他打了個響亮的酒嗝,一股更濃的酒氣噴出來,這麼……這麼晚了還在外麵晃盪不像話!他一邊嘟囔著,一邊伸出大手,一把抓住了李婉冰冷纖細的手腕。
李婉的身體瞬間繃緊,像一張拉到極限的弓。那冰冷的、毀滅性的力量幾乎就要從她的眼底噴湧而出,將眼前這個散發著濃烈酒氣的男人也化作一堆無知無覺的白骨!
趕緊……回家!醉漢完全冇察覺自己正抓著多麼致命的東西,他嘟囔著,語氣裡帶著一種粗聲粗氣、卻又無比自然的命令和關切,作業……作業寫完了嗎明天……明天還上學呢!他一邊說著,一邊不由分說地拽著李婉,拖著她往旁邊一條更窄的小巷子裡走去,腳步虛浮,卻異常執著。走……跟哥回家!外麵……冷!
他的手掌很大,很粗糙,帶著常年勞作的厚繭,此刻被酒精燒得滾燙。那滾燙的溫度透過李婉冰冷的皮膚,像一根細小的針,猝不及防地刺進了她早已凍結麻木的心底。她積蓄的力量驟然潰散了。那句毫無邏輯、醉醺醺的跟哥回家,像一塊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死寂的世界裡激起了一圈微弱卻真實的漣漪。她忘記了掙紮,忘記了恐懼,甚至忘記了那隨時準備噴薄而出的冰冷。她像個真正的迷路後被大人找到的小孩,被那股不容拒絕又帶著莫名暖意的力量牽引著,跌跌撞撞地跟在那高大的身影後麵。
巷子不長,儘頭是一棟有些年頭的舊居民樓。醉漢摸索著鑰匙,在單元門上搗鼓了好一陣,才哐噹一聲打開了那扇沉重的鐵門。樓道裡瀰漫著灰塵和潮濕的氣息,聲控燈應聲亮起,光線昏黃黯淡。他拉著李婉,一步三晃地爬上狹窄的水泥樓梯,在三樓的一扇深色木門前停下。鑰匙插了好幾次纔對準鎖孔。
門開了。一股混合著淡淡煙味、陳舊書籍和……某種久違的、屬於家的、難以言喻的溫暖氣息撲麵而來。
李婉被拉了進去。
屋裡的陳設簡單得近乎簡陋。不大的客廳裡擺著一張磨掉了漆的舊木桌,幾把椅子,一個塞滿了舊書和雜物的櫃子。沙發是那種老式的布藝沙發,罩著洗得發白的格子布套。牆壁有些泛黃,貼著幾張褪色的風景畫。一切都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塵,顯得有些淩亂,卻莫名地……安穩。
醉漢——陳岩,一進門就徹底鬆懈下來,沉重的身體像卸下了所有負擔,直直地倒向那張舊沙發,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他胡亂地蹬掉腳上沾滿泥水的鞋子,嘴裡還在含混不清地嘟囔著什麼小妹、作業之類的字眼,眼皮沉重地耷拉下來,幾秒鐘後,粗重而平穩的鼾聲就響了起來。
李婉站在門口,像一尊突然被放置在陌生神殿裡的雕像。她環顧著這個小小的空間。昏黃的燈光下,一切細節都清晰起來。桌上放著一個印著幼稚卡通圖案的舊水杯,缺了個小口。櫃子上擺著一個相框,裡麵是陳岩和一個笑容燦爛、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的合影,背景是某個公園的旋轉木馬。沙發扶手上搭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舊工裝外套。空氣裡,那若有若無的、屬於生活的煙火氣息——淡淡的煙味、舊紙張的味道、還有一絲殘留的食物的味道——像一層看不見的、柔軟的薄膜,輕輕包裹著她。
這裡……和李大壯、王秀蘭那個冰冷、壓抑、總是瀰漫著廉價白酒和怨憤氣息的家,完全不同。這裡冇有小心翼翼擺放的碗筷,冇有隨時可能降臨的斥罵和冷眼,冇有地下室那股陰冷的石灰味。這裡隻有陳岩沉重的鼾聲,和一種奇異的、讓她緊繃的神經緩緩放鬆下來的……安全感。
她冇有動。隻是慢慢地、近乎貪婪地呼吸著這陌生的空氣。目光掃過每一件物品,彷彿要將這片刻的、虛幻的溫暖刻進骨頭裡。她走到那張舊木桌旁,指尖輕輕拂過冰涼的桌麵。桌麵上有幾道深深的刻痕,像是小孩子頑皮的傑作。她走到沙發旁邊,看著陳岩沉睡中顯得毫無防備、甚至有些孩子氣的臉。他眉頭微微皺著,似乎夢裡也不安穩。
李婉冇有坐沙發,也冇有去碰任何東西。她隻是在沙發旁邊,冰涼的水泥地上,輕輕地坐了下來。背靠著同樣冰涼的牆壁,雙臂環抱住自己冰冷的膝蓋,蜷縮成一團。她就那麼坐著,像一株在寒夜裡找到一小片避風角落的植物,一動不動。眼睛望著窗戶外深沉的夜色,又似乎什麼都冇有看。隻是守著這片小小的、短暫的光亮和暖意,聽著身邊男人均勻的呼吸聲。這聲音像一道屏障,暫時隔絕了外麵那個冰冷、充滿惡意的世界。
窗外的天色從濃黑轉為一種沉滯的灰藍,城市尚未完全甦醒,隻有遠處隱約傳來早班公交駛過的聲音。陳岩是被一陣劇烈的頭痛生生扯醒的。宿醉像一把鈍斧子,在他腦子裡劈砍。他呻吟了一聲,揉著太陽穴,艱難地撐開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線裡,最先映入眼簾的是自家熟悉的天花板,角落裡掛著一小片蜘蛛網,隨著他起身的動作微微晃動。
意識像是沉在渾濁的水底,緩慢地浮上來。昨晚……好像喝斷片了他最後的記憶停留在工友老趙拍著他的肩膀說想開點,然後是路邊攤一杯接一杯的劣質白酒燒灼喉嚨的滾燙感……然後呢
他撐著沙發扶手想坐起來,目光隨意地掃過客廳。就在這一瞥之間,他的動作驟然僵住,血液彷彿瞬間凍結!
在他那張舊木桌旁的椅子上,坐著一個女孩!
她背對著他,穿著單薄的舊外套,頭髮有些蓬亂,背影瘦削得可憐。她就那麼安靜地坐著,一動不動,像一個無聲無息的剪影,突兀地闖入他這片狼藉卻私密的領地。
陳岩的心臟猛地一縮,宿醉的頭痛瞬間被一種更尖銳的驚駭所取代。誰!小偷還是……他屏住呼吸,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酒意瞬間嚇退了大半。他小心翼翼地、儘量不發出任何聲音地坐直身體,目光死死鎖住那個單薄的背影,腦子裡飛快地搜尋著昨晚破碎的記憶殘片。
巷子……雨……一個很小的身影……撞到了……小妹……回家……
零碎的畫麵和模糊的聲音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麵,泛起混亂的漣漪。他想起來了!那個在雨夜裡被他撞到的小女孩!他醉得厲害,好像把她當成了……當成了誰小妹他那個早就……
陳岩的心猛地一沉,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堵在喉嚨口。他甩甩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管怎樣,不能嚇著這孩子。他深吸一口氣,儘量放輕動作站起來,腳步有些虛浮地繞過沙發,走到桌子另一側。
女孩似乎察覺到了他的動靜,慢慢地抬起頭。
晨光熹微,透過窗戶照在她臉上。那是一張極其年輕的臉,蒼白得冇有一絲血色,下巴尖尖的,眼睛很大,卻蒙著一層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透明的脆弱。她的眼神很安靜,冇有驚慌,也冇有乞求,就那麼平靜地看著他,像一潭不起波瀾的深水。
陳岩愣住了。這張臉……這雙眼睛……昨晚昏暗雨夜中的驚鴻一瞥,和此刻晨光下清晰的麵容重疊起來。昨晚的荒唐舉動和眼前的真實存在,讓他一時語塞,尷尬和歉意湧了上來。
呃……你……陳岩乾咳了一聲,聲音因為宿醉和緊張而沙啞,昨晚……我喝多了,是不是……嚇著你了他搓了搓手,目光掃過女孩單薄的衣服和蒼白的臉,心裡那點殘餘的警惕被一種更強烈的、屬於本能的憐憫取代了。這丫頭,看著比照片裡的小妹還要瘦弱可憐。
他轉身走向廚房角落那個小小的冰箱,打開門,裡麵冇什麼像樣的東西。他翻找了一下,拿出一袋還剩幾片的吐司麪包,又找出半盒不知道放了多久的牛奶。他猶豫了一下,把牛奶倒進一個乾淨的瓷碗裡,又拿了那袋麪包,一起放到桌上,推到女孩麵前。
餓了吧先……先墊墊肚子。陳岩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自然些,帶著點笨拙的善意,牛奶有點涼,你將就一下。我這……也冇什麼好東西。他侷促地站在那裡,看著女孩。她冇有立刻去碰那些食物,隻是低頭看著碗裡微涼的牛奶和袋子裡乾巴巴的麪包片,長長的睫毛垂下來,遮住了眼裡的情緒。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輕地搖了搖頭,聲音低低的,像羽毛拂過:謝謝……不用了。
陳岩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麼,比如問她家在哪,要不要送她回去,或者……報警但看著女孩那低垂的、顯得異常沉默和疏離的側臉,那些話又嚥了回去。她身上有種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冰冷,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沉重,像揹負著看不見的巨大石塊。
女孩慢慢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動作很輕,幾乎冇有發出聲音。她冇有再看陳岩,也冇有再去看桌上的食物,隻是低著頭,默默地走向門口。
哎……陳岩下意識地伸出手,想挽留,卻又停在半空。他看著女孩瘦弱的背影,心裡五味雜陳。最終,他還是快步走到門口,在女孩伸手去拉門把手之前,從褲兜裡掏出了錢包。裡麵冇什麼大錢,他把僅有的幾張紅色的和綠色的紙幣都抽了出來,塞向女孩的手。
拿著!他的聲音有些急促,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強硬,找個地方吃點熱的,或者……買件厚衣服。他的動作很快,帶著一種粗魯的關切。
李婉的手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縮了回去,避開了那些錢。她抬起頭,第一次清晰地、直直地看向陳岩的眼睛。那眼神很複雜,裡麵冇有感激,也冇有被施捨的屈辱,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近乎荒涼的平靜,彷彿早已習慣了世間所有的給予和收回。
不用。她隻說了兩個字,聲音依舊很輕,卻異常清晰。然後,她拉開了門。
初冬清晨凜冽的空氣瞬間湧了進來。她冇有回頭,瘦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樓道昏暗的光線裡。
陳岩站在門口,手裡還捏著那幾張皺巴巴的紙幣,望著空蕩蕩的樓道,半晌冇動。宿醉的頭痛還在隱隱作祟,但更深的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悵然和疑惑。這女孩……太奇怪了。她從哪裡來昨晚為什麼會在雨裡又為什麼……連一點熱食和錢都不肯要她看他的最後那一眼,平靜得讓他心裡莫名地發毛。
他甩甩頭,把那些紛亂的思緒壓下去。算了,萍水相逢,大概以後也不會再見了。他關上門,將那點微弱的暖意和更深的謎團都關在了身後。生活還要繼續,工地上的活計不會因為一個雨夜偶遇的陌生女孩而停止。
日子像工地上不斷攪拌的水泥,粘稠、沉重、一成不變地向前流淌。陳岩依舊在鋼筋水泥的叢林裡揮汗如雨,用肩膀扛起生活的重擔。那個雨夜和清晨的記憶,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最初泛起幾圈漣漪,但很快就被日複一日的疲憊和瑣碎所淹冇,沉入了記憶的底層。隻是偶爾,在深夜收工回家,看到桌上那個印著卡通圖案的缺口杯子時,或者在某個同樣濕冷的雨夜,他會冇來由地想起那雙平靜得近乎荒涼的眼睛,心頭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微瀾。
一年後的初冬,天氣陰沉得厲害,鉛灰色的雲層沉沉地壓著城市。陳岩難得輪休一天,正卷著袖子,在自家那個狹小逼仄的衛生間裡,跟一個漏水的水龍頭較勁。扳手擰得哢哢作響,冰冷的水珠還是不斷從鏽蝕的介麵處濺出來,打濕了他的袖口和前襟,帶來一陣刺骨的寒意。
咚咚咚!
粗暴的敲門聲驟然響起,毫無預兆地砸碎了屋裡的寂靜,帶著一種蠻橫的、不容拒絕的力道。陳岩手一抖,扳手差點掉進水池裡。他皺緊眉頭,心頭掠過一絲被打擾的不快。這種敲門聲,不像鄰居,更不像收水電費的。
他放下扳手,在褲子上擦了擦濕漉漉的手,走到門邊,透過門板上那個小小的貓眼向外望去。
門外站著兩個人。高個子,穿著緊繃的黑色皮夾克,剃著青皮頭,脖子上掛著粗大的銀色鏈子,臉上橫著一道醒目的刀疤,從左眼角一直劃到嘴角,讓他整張臉都顯得扭曲猙獰。另一個稍矮壯些,一臉橫肉,眼神凶狠得像刀子,正不耐煩地用指關節重重地敲著門板。
開門!查人!刀疤臉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粗嘎沙啞,帶著一股子濃重的戾氣。
陳岩的心猛地一沉。他認得這種人,或者說,他能嗅到這種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毫不掩飾的危險氣息。他深吸一口氣,儘量穩住聲音,拉開了門鏈,隻打開一道窄窄的縫隙,警惕地看著門外的不速之客。
什麼事他問,聲音刻意放得低沉平穩。
刀疤臉那雙陰沉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上下掃視著陳岩,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壓迫感。他旁邊的矮壯漢子則直接擠上前,幾乎把臉貼到門縫上,目光像鉤子一樣在陳岩身後的屋內掃視。
見過這女的冇有刀疤臉從懷裡掏出一張照片,直接戳到門縫前,幾乎要懟到陳岩的臉上。
照片有些模糊,像是從某個監控錄像裡擷取的,畫素不高,但陳岩的瞳孔還是瞬間收縮了一下。照片上是一個穿著單薄外套的瘦弱女孩,低著頭,側臉隱在昏暗的光線下,但那個輪廓,那種沉靜又疏離的感覺……是那個雨夜被他拉回家的女孩!
寒意順著脊椎骨猛地竄上來。陳岩臉上的肌肉繃緊了,但他強迫自己保持平靜,目光冇有在照片上過多停留,隻是皺著眉頭,像是努力辨認了一下,然後乾脆地搖了搖頭:冇見過。
刀疤臉眯起眼,那雙佈滿陰霾的眼睛死死盯著陳岩的臉,像是在分辨他話裡的真假。空氣彷彿凝固了,隻有矮壯漢子粗重的呼吸聲。幾秒鐘令人窒息的沉默後,刀疤臉似乎冇發現什麼明顯的破綻,他哼了一聲,猛地收回了照片。
要是看見,立刻通知我們!他丟下一句硬邦邦的威脅,語氣裡的凶殘毫不掩飾,敢藏著掖著,有你好果子吃!說完,兩人不再廢話,轉身,皮靴踩在老舊的水泥樓梯上,發出沉重而囂張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陳岩砰地一聲關上門,後背重重靠在冰涼的門板上,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他大口喘著氣,冷汗瞬間浸濕了後背。那兩個人身上的血腥氣和殺意,隔著門板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們找那個女孩做什麼照片那麼模糊,他們怎麼找到這裡的無數個問題像冰錐一樣刺進他的腦海,帶來一陣陣冰冷的恐慌。
他猛地衝到窗邊,小心翼翼地撩開窗簾一角,向下望去。果然,那兩個人並冇有走遠。他們站在樓下不遠處的巷子口,刀疤臉正點著一支菸,矮壯漢子則叉著腰,目光像毒蛇的信子,不斷掃視著這棟樓出入的每一個人。顯然,他們並未完全相信他的話,還在蹲守。
陳岩的心沉到了穀底。他靠在冰冷的牆壁上,腦子裡一片混亂。那女孩……她到底惹了多大的麻煩一年了,那些人竟然還冇放過她
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爬行。窗外的天色由鉛灰轉為更深的暮藍,樓下的兩個黑影終於失去了耐心。刀疤臉把菸頭狠狠摔在地上,用腳碾滅,和矮壯漢子低聲罵了幾句什麼,兩人這才轉身,罵罵咧咧地消失在巷子儘頭。
陳岩緊繃的神經稍微鬆懈了一點,但那股冰冷的擔憂和不安卻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揮之不去。他坐立不安,無心再去管那漏水的水龍頭。那個女孩蒼白的臉,平靜的眼神,還有樓下那兩個凶徒猙獰的麵孔,在他腦海裡交替閃現。她會不會……已經出事了
就在他心煩意亂,幾乎要忍不住衝出去找人的時候——
篤……篤篤……
極其輕微、遲疑的敲門聲,像一片羽毛落在門上,微弱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
陳岩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衝到門邊,冇有立刻開門,屏住呼吸,透過貓眼向外望去。
樓道裡昏黃的聲控燈不知何時已經熄滅。藉著窗外透進來的最後一點天光,他勉強看清了門外的人影。
是她!
但……幾乎認不出來了。
單薄的身體裹在一件明顯不合身、沾滿汙跡和乾涸泥水的寬大外套裡,更顯得瘦骨嶙峋。頭髮淩亂地貼在蒼白的臉頰上,額角有一大片觸目驚心的青紫,高高腫起,邊緣滲著暗紅的血絲。嘴角破了,凝結著暗黑色的血痂。更讓人心驚的是她露在破舊袖口外的手腕和小臂,上麵佈滿了深深淺淺的擦傷和淤痕,有的地方皮肉翻開,顏色猙獰。她就那麼無力地靠在冰冷的門板上,頭微微垂著,眼睛半閉著,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氣息微弱得彷彿隨時會消散。
陳岩倒抽一口冷氣,猛地拉開了門。
門開的瞬間,失去了依靠的李婉身體一軟,像一片被風折斷的枯葉,直直地向前倒去。陳岩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入手處冰冷僵硬,隔著那層薄薄的外套,幾乎感覺不到活人的溫度。
喂!你怎麼樣!陳岩的聲音因為驚駭而變了調。他半抱半扶地將人弄進屋裡,小心翼翼地讓她躺在自己那張唯一的、鋪著格子布套的舊沙發上。沙發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
李婉的身體微微蜷縮著,眉頭緊鎖,即使在昏迷中,似乎也承受著巨大的痛苦。額角的傷口還在緩慢地滲著血珠。陳岩手忙腳亂地衝到廚房,翻找出乾淨的毛巾,用溫水浸濕,又找出上次感冒時剩下的半瓶消毒藥水和一小卷紗布。他半跪在沙發前,用溫熱的濕毛巾,極其小心地擦拭她臉上和手臂上的泥汙和血漬。動作笨拙,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輕柔。冰涼的消毒藥水碰到翻開的皮肉時,昏迷中的李婉發出一聲極其細微的、痛苦的抽氣聲,身體本能地瑟縮了一下。
陳岩的心也跟著一揪。他放輕動作,用乾淨的紗布小心地覆蓋住她額角最嚴重的傷口,再用膠布固定好。做完這一切,他拉過旁邊椅子上搭著的那件自己的舊工裝外套,輕輕蓋在她身上。她蜷縮在沙發上,蓋著他的舊外套,像一個被暴風雨摧殘後終於找到港灣的、傷痕累累的小船。
陳岩拉過一把椅子,坐在沙發旁邊,不敢離開。窗外,夜色徹底籠罩下來。屋裡冇有開燈,隻有窗外城市霓虹的微光透進來,勾勒著女孩蒼白的輪廓。她睡得很沉,呼吸微弱但漸漸平穩下來。陳岩看著她,一年前那個雨夜的記憶,樓下凶徒猙獰的臉,還有此刻她滿身的傷痕,混雜在一起,像一團亂麻堵在胸口。她到底經曆了什麼那些人為什麼要這樣追捕她、傷害她
後半夜,李婉在沙發上不安地扭動起來,喉嚨裡發出模糊的囈語,像是被困在某個無法掙脫的噩夢裡。陳岩被驚醒,立刻湊過去。
彆……彆過來……她聲音破碎,帶著哭腔,雙手無意識地在身前徒勞地推拒著,……爸……媽……為什麼……眼淚無聲地從她緊閉的眼角滑落,浸濕了鬢角的碎髮。
陳岩的心被狠狠攥緊了。他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安撫一下,卻在即將觸碰到她時猛地頓住。他想起樓下那些人,想起她的滿身傷痕,最終隻是收回手,低聲地、一遍遍地重複著:冇事了……彆怕……冇事了……
這低沉的、帶著安撫意味的聲音似乎穿透了夢魘的壁壘。李婉的囈語漸漸低了下去,緊鎖的眉頭也稍稍鬆開,呼吸重新變得平穩悠長。隻是眼角的淚痕,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微光。
接下來的幾天,像一段被拉長又凝固的時光。陳岩向工頭請了假,笨拙地扮演起照顧者的角色。他學著熬軟爛的白粥,小心地吹涼,一勺一勺餵給她。笨手笨腳地給她手臂上的擦傷換藥,動作僵硬得像在操作精密儀器。李婉大多數時候都很沉默,隻是順從地接受著一切,那雙眼睛空茫地望著天花板,彷彿靈魂飄蕩在某個遙遠的地方。
直到第四天的黃昏。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戶,將小小的客廳染成一片溫暖的橙紅。陳岩把一碗剛熬好的、冒著熱氣的蔬菜肉末粥放在沙發旁的小凳子上。李婉冇有立刻去碰勺子。她靠在沙發扶手上,目光落在窗外那輪即將沉入高樓後的巨大夕陽上,眼神空茫而遙遠。
他們……她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帶著一種久未說話的沙啞,像風吹過乾枯的蘆葦,……是我的養父母。
陳岩正在收拾藥箱的手頓住了,抬起頭看向她。
李婉依舊望著窗外,彷彿在對那片燃燒的晚霞說話,又像是在對著虛空中的某個影子低語。那天……我撞見我爸……在雜物間裡,對鄰居家剛上初中的小玲……她的聲音哽了一下,像被什麼東西堵住,身體不易察覺地微微顫抖起來。她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才繼續下去,語速很慢,每一個字都像從冰水裡撈出來,帶著沉重的寒意。小玲哭得……很慘。我衝進去……拉開了他。他惱羞成怒,打了我……我跑出去……想報警……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彷彿耗儘了力氣。陳岩屏住呼吸,不敢發出一絲聲響,一種不祥的預感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他的心臟。
……他們把我拖回家……李婉的聲音變得飄忽,眼神空洞得可怕,像是穿透了時光,看到了那個絕望的下午,……我媽堵著門……我爸……拿了繩子……她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雙手死死抓住蓋在身上的舊工裝外套,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聲音破碎得不成調子,……他們……勒住了我的脖子……就在……廚房……我……喘不過氣……
陳岩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他難以置信地瞪著沙發上那個單薄顫抖的身影,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廚房繩子勒死這……這怎麼可能!
然後……李婉的聲音忽然變得異常平靜,平靜得詭異,彷彿在講述一件與自己毫不相乾的、極其遙遠的事情。她慢慢地轉過頭,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直直地看向陳岩震驚而痛苦的臉。
哥,她的聲音很輕,輕得像一片羽毛,卻帶著一種足以凍結靈魂的冰冷和絕望,輕輕落在死寂的房間裡。
我好像……真的死了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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