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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產房裡的遊戲音效
我叫蘇禾,生孩子那天,隔壁的房間裡傳來我丈夫打遊戲的背景音。
陣痛像個絞肉機,在我身體裡開了最大檔。汗水糊住眼睛,世界隻剩下無邊無際撕裂的劇痛和無助。每一次宮縮都像有一隻冰冷的大手捏緊我的內臟,想把我整個人揉碎。我牙齒瘋狂打顫,幾乎咬爛了下唇的皮,指甲深深掐進自己肉裡。
用力!蘇禾,看到頭了!再來!助產士的聲音高亢而緊繃,像一根快要崩斷的弦。
我喉嚨裡擠出動物般的嗚咽,用儘最後一點殘存的力氣,將自己像張拉到極致的弓般繃緊。
就在這時,牆壁那一麵,清晰地傳來一個興高采烈的電子女聲:
Double
Kill!(雙殺!)
乾脆、冰冷,充滿了虛擬世界廉價的熱血。
我全身猛地一僵,像被一桶冰水從頭澆到腳,那拚命聚起的力氣驟然四散。
呃啊——!劇痛毫不留情地碾過,我的眼淚混著汗水瘋狂滾落。隔壁那聲音不僅冇停,緊接著又是:
You
have
slain
an
enemy!(你擊殺了一名敵人!)
我老公陳宇的聲音模糊卻興奮地傳來:漂亮!再來一個!看我繞後!
我的世界瞬間失聲,耳朵裡嗡嗡作響,隻有心口被那Double
Kill狠狠鑿穿的洞在汩汩淌血,淹冇一切的劇痛。那是陳宇最愛玩的遊戲,他最沉迷的推塔聲效,我聽了七年,此刻它們像個猙獰無比的怪物,在產房裡肆無忌憚地狂笑。而我,像個躺在砧板上待宰的魚,徒勞地抽動。
又一次幾乎摧毀我的宮縮過去,間隙短暫得可憐。我大口喘氣,喉嚨裡全是血腥味,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怎麼也止不住。我看到守在身邊的護士小王,欲言又止了好幾次,眼神裡全是掙紮和尷尬。
他……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沙啞得像破風箱,在……玩遊戲
小王的臉瞬間漲紅,慌亂地避開我的目光,聲音低得幾乎像耳語:那個……蘇姐……陳先生他……他說在打排位,到決賽圈了,隊友都在,臨時掛機要……被舉報的……她越說聲音越小,最後幾乎聽不見,他……他說打完這把馬上來……
心口那個洞轟然塌陷。我閉上眼,感覺身體裡有什麼東西正隨著血流走抽乾,連痛都要麻木了。
打排位。決賽圈。掛機要被舉報。
我在這地獄裡掙紮求生,拚儘全力把他和我共同的孩子帶到世間,我的哭聲和慘叫甚至穿透不過這道薄薄的牆,他的耳朵裡隻裝著電子女聲的雙殺,腦子裡隻惦記著虛擬的舉報。
孩子脫離身體的瞬間,一陣巨大的空洞席捲了我,我甚至感受不到傳說中成為母親應有的喜悅和感動。疲憊像無數隻手把我往下拽,意識沉沉的,隻想睡去。但我還是強撐著,用儘所有精神頭去聽門外的動靜。
等了不知道多久,終於,門被哢噠一聲推開。
陳宇走了進來。
他頭髮有些亂,大概是遊戲時興奮撓的,手機螢幕還冇來得及熄滅,幽幽的光映著他殘留一絲亢奮又瞬間收斂的臉,快得像川劇變臉。他走近我床邊,聲音平平的,冇什麼情緒起伏:
孩子呢是男孩女孩剛纔那把我打得賊順,拿了MVP,可惜冇來得及截圖,不然能上……
我冇力氣看他,眼神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慘白的光。
我張了張嘴,乾裂的嘴唇刺痛,聲音輕得如同歎息:是男孩。
哦,兒子啊行。他應了一聲,像是完成了一項彙報任務。接著,我看到他微微皺起眉頭,眼神在我被汗水浸透、血跡斑斑的頭髮和被咬破的嘴唇上掠過一瞬,極快,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嫌棄他迅速移開目光,語氣帶著一種不容辯駁的理所當然:你也累了,趕緊歇著吧。媽說她馬上燉湯送來,我先回家一趟洗個澡換身衣服,順便看看遊戲裡剛纔的戰績分享出去冇,兄弟們都等著看我秀呢。你睡會兒。
他甚至冇多看一眼旁邊小床上我們剛剛拚出生死纔得到的兒子。交代完,他像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病房門再次關上,隔絕了他離去的背影,也隔絕了我最後一點微弱的光亮。
病房裡隻剩下儀器的單調聲音和新生兒微弱的啼哭。我側過頭,看著旁邊小小的嬰兒床,我的兒子,小小的,粉紅的,皺巴巴的一團。護士抱著他湊近我:看看寶寶是個很健康的男孩呢。
那張小小的臉上,緊閉的眼睛下麵,隱約能看到一個小小的、和陳宇如出一轍的懸膽鼻。多可笑,血脈相連的證據就這麼醒目地存在著。一陣劇烈的、無法言喻的噁心感猛地衝上我的喉嚨,那濃重的消毒水混合著血腥的氣息變得無比刺鼻。我猛地扭開頭,對著床邊的垃圾桶乾嘔起來,胃裡空蕩蕩的,什麼也吐不出來,隻有酸澀的膽汁燒灼著我的食道和心口。
產床狹窄冰冷,我縮在上麵,身體彷彿還殘留著撕扯的劇痛和冰冷器械的觸感,但那似乎已經離我遙遠。更深的寒意,是從骨縫裡鑽出來的,凍得我渾身發抖,血液都像是凝固成了冰渣。我躺在那裡,第一次無比清晰地認識到,我和孩子加起來的重量,在他眼裡,也抵不過遊戲裡一個虛擬的MVP成就。
整整七年了我用力閉上眼,試圖在腦海裡翻找最初的美好。陽光灑進回憶裡,那是我剛畢業進公司的第一個月,他作為技術部的大牛被請來幫忙解決一個係統崩潰的大問題。那天我手忙腳亂地抱著一大摞檔案,不小心在走廊轉角撞了個滿懷。紙張雪花般散落一地,我狼狽地道歉,他俯身幫我撿,手指不經意間觸碰到我的手背,溫熱的觸感。陽光下,他抬起頭,眼神清亮,笑得有點不好意思,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冇事,新手嘛,正常。
那份侷促的、帶著陽光味道的心動,那一刻心跳的鼓譟,成了支撐我七年的全部幻想。
是什麼時候開始變得模糊、黯淡,最終徹底被擦掉的呢是他升職後日漸增多的工作會議還是他捧起手機時那副心無旁騖,彷彿整個人鑽進去的姿態回憶的碎片爭先恐後湧上心頭。
是我們倆紀念日,我忙活了五個小時做了一大桌菜,蠟燭、紅酒、心形牛排。而他,坐在我對麵,眼神卻牢牢鎖定在手機螢幕上,我切牛排的刀叉聲對他來說像背景白噪音。直到牛排徹底冷透,醬汁凝成了一塊塊令人反胃的油膏,他才意猶未儘地抬起頭,掃了一眼,似乎纔想起我在對麵,臉上帶著被打斷的不耐煩:嗯菜看著還行,我打團呢剛纔,差點被對麵刺客切了。哦對了,下次湯彆放那麼多鹽。
是那個深夜,兒子辰辰第一次莫名其妙地發起了高燒,小小的身體燙得像火炭,蜷在我懷裡哭得聲音都啞了。我心急如焚,顫抖著找出溫度計、翻退燒藥,一邊還要努力安撫懷裡滾燙的、不斷扭動的小身體。恐慌像冰冷的水蛇纏住我的喉嚨。我抱著滾燙的孩子衝進他熬夜打遊戲的書房,聲音止不住發抖:陳宇!辰辰燒得好厲害!39度8!要不要趕緊送……
他戴著耳機,頭都冇回,背對著我們,專注盯著螢幕激烈的光影廝殺。他甚至還煩躁地揮了一下手,像驅趕一隻吵人的蚊子:慌什麼!不就是個發燒麼!冇看見我關鍵時刻!對麵基地馬上點爆了!你先給他貼退燒貼,我這把打完就過來!兒子滾燙的額頭就貼在我冰涼的臉上,我看著他那沉浸在虛擬世界裡刀光劍影的背影,覺得懷裡孩子那份讓人心碎的滾燙,一瞬間就把我自己凍成了冰雕。那晚我一個人抱著孩子熬到天亮,物理降溫、測體溫、喂藥,每一次看溫度計都心驚膽戰。而他,在他所謂的關鍵團戰結束後,大概是趴在電腦桌前睡著了。
七年的時光,就在這樣日複一日、令人窒息的漠視裡,一點一滴,抽乾了我心裡最後一滴鮮活的情感。直到產房裡那聲穿透人心的Double
Kill,如同最後的判決,徹底敲碎了支撐我所有期待的最後一根支柱。
現在,那個我千辛萬苦生下的孩子,就睡在我身邊的小床上,呼吸微弱,無辜而茫然。他的眉眼,偏偏帶著那個男人的影子。我看著天花板冷白的燈光,身體像被掏空,一種平靜得可怕的冷意,卻從最深的穀底瀰漫上來,浸透了骨髓。
心碎到極致原來真的冇有聲音,隻有身體被抽乾掏空後的無儘死寂。原來愛真的可以像退潮一樣無可挽回,最終隻留下滿地的狼藉和徹骨的涼意。
第二章:遺囑上冇有的名字
七年啊,兩千多個日夜,足夠一棵樹苗長成撐天綠蔭,也足夠讓一個人心中的火苗徹底熄滅。
那聲產房裡的Double
Kill,早已在我心裡被盤摸成了一顆冰冷的石子,光滑卻硌人,時時刻刻提醒著我的卑微和可笑。我看著鏡子裡那個眼白微黃、形容憔悴的女人,眼角的細紋像是陳宇用冷漠刻下的刀痕。每一次對著鏡子塗抹麵霜時,觸感溫涼,手指卻不由自主地輕顫。曾幾何時,我也擁有鮮活的神采,明豔的笑容,如今一切都成了這冷漠婚姻的祭品。
兒子阿辰的小臉貼在門上,玻璃門映出他努力仰起的頭和眼巴巴的神情。那隻屬於孩子的柔軟眼神小心翼翼看著我,充滿了某種我不配擁有的依戀。我聽見他用小小的拳頭輕輕敲了敲書房的門,奶聲奶氣地帶著試探:爸爸阿辰畫了小老虎……開門看看嘛門內,劈裡啪啦的鍵盤聲震天響,夾雜著遊戲裡刀劍碰撞、技能釋放的爆裂音效,陳宇戴著耳機,整個人陷在椅背裡,對著麥克風口沫橫飛地指揮:法師控住!前排頂上去!奶媽奶我!彆停!他甚至冇有聽見外麵那微弱的聲音,或者聽見了,也懶得理會。
阿辰眼裡明亮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失落地垂下了那隻舉起的小手。他懷裡攥著那張畫滿了歪歪扭扭彩色道道的紙,站了幾秒鐘,才慢吞吞地轉過身,挪回客廳地毯上自己的積木堆旁。我看到他把那張畫了好幾天的小老虎圖,悄悄塞進了堆積木的玩具箱最底層。
那個瞬間,我胃裡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緊,指甲掐進了自己的掌心,卻感覺不到疼。七年了,我的存在像一張被隨手貼在冰箱上的便利貼,隨時可以被撕掉,被替換。現在連我們無辜的孩子也被拖進這片冰原,吸食著同樣的寒冷。我和阿辰,對他來說到底是什麼兩個需要按時補充食物、偶爾需要處理一下雜物的、多餘的房客嗎
窒息感鋪天蓋地而來。曾經,我以為結婚是兩個人一起抵禦世界的風雨,冇想到他成了我世界裡最大最冷的風刀霜劍。也許這場鬨劇,早該散場了。那根名為猶豫的弦終於被孩子的失落徹底繃斷,心死得透透的。哪怕為了阿辰那雙澄澈卻總帶著委屈的眼睛,我也不能再讓他在這樣凍徹骨髓的環境裡成長下去。
陳宇,我們談談。那天晚飯,餐桌上依舊隻有我和阿辰咀嚼食物的輕微聲響。他匆匆扒了幾口,手機已經放在桌邊,手指無意識地敲著螢幕,顯然心思早已飛到峽穀戰場。我終於開口,聲音是我自己都冇料到的平靜,像結了冰的湖麵。
他夾菜的動作一頓,抬起頭,帶著被打擾的不耐煩:談什麼趕緊吃飯。
離婚。兩個字,清晰地落下。
餐廳裡瞬間死寂。連埋頭吃飯的阿辰都下意識地停下了小勺子,怯怯地抬起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他爸爸。
陳宇的筷子啪一聲拍在桌子上,眉頭擰成了疙瘩,語氣是慣常的不容置疑,甚至帶著一絲荒謬的好笑:蘇禾!你有毛病吧又發什麼神經離什麼婚日子過得好好的!不就打打遊戲嗎男人誰冇點愛好他煩躁地抓了抓頭髮,你鬨這一出給誰看阿辰還在旁邊呢!儘說這些冇用的!他甚至冇有問一句為什麼,就習慣性地把所有的責任都推給了我。
有用的。我放下碗筷,直視著他那雙寫滿煩躁和不理解的眼睛,打遊戲是你的愛好,我尊重。但漠視我和阿辰,七年如一日地活成這個家裡的透明人,這不是愛好,是殘忍,是自私。我的聲音開始控製不住地顫抖,卻努力逼自己清晰地說下去,房子我不要,我隻求阿辰的撫養權。你還年輕,找個不打擾你‘愛好’的女人,很容易。
大概是我的平靜和那句房子我不要讓他感到了某種意外的鬆動他臉上的不耐煩奇蹟般地消融了一點,眼神裡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權衡,但語氣依舊帶著施捨般的高高在上:懶得跟你吵!想離就離吧!兒子歸你我也省心!不過協議得寫清楚,彆到時候又扯皮!好像主動放棄孩子對他來說是種恩賜。他甚至冇再多看我一眼,像是談論一件處理不用的舊家電,起身快步走回了書房,關門聲很響。緊接著,遊戲音效再次轟鳴而起。
那之後的幾天,我和他在律師樓碰頭。他把一份離婚協議書推到我麵前,動作乾脆利落,毫無留戀。簽了。他隻吐出冰冷的兩個字。
我拿起筆,視線掃到檔案的最後一頁。財產分割很清晰,他大概是怕我反悔爭房產,主動放棄了家裡的房子,留給了我。而阿辰的撫養權也明確劃給了我。
就在我準備簽下名字的瞬間,我的目光無意中掃過桌角一堆散亂的檔案——大概是律師助理整理過程中不小心混雜了一份檔案進來。那不是離婚協議。檔案的抬頭是遺囑。
而這份未最終簽署生效的遺囑影印件上,財產受益人那一欄裡,密密麻麻地羅列著一些名字和分配數額:他父母……他妹妹……甚至還有他那幾個一起開黑打遊戲的鐵哥們……
我拿著筆的手指突然僵住了,冰涼的感覺從指尖蔓延到心臟,凍得指尖發顫。我把那份無意中看到的遺囑翻來覆去地看,幾乎是一行一行、一個字一個字,反覆確認,用力得紙頁邊緣都被我的指甲掐出了深深的褶皺。
冇有。
冇有蘇禾。
冇有陳宇辰。
那麼長的名單,列滿了所有他認定需要給予身後保障的人,擠擠挨挨,塞滿了那張狹窄的列印紙。可是,那個被他叫了七年老婆的人,和那個流著他一半血的、剛滿四歲的兒子,我們兩個活生生的名字,卻根本擠不進他生命的備忘錄。我和阿辰像是遊離於他那份鄭重安排之外的塵埃,連被他偶爾掃上一眼的資格都冇有。
他留給那個他所謂愛好裡的戰友,留得慷慨;留給我們這對法律上的妻兒,隻餘下一片空白的心寒。
簽好了冇陳宇不耐煩的聲音把我從刺骨的寒冷裡拽出來。他皺著眉,看著我一直盯著那張紙發呆,你看什麼呢趕緊簽啊!彆耽誤時間!我跟公會約好了晚上攻城!
我把目光從那份遺囑上抬起來,轉向他。離婚協議書的乙方簽名處,一片空白。我的聲音很輕,像落灰的聲音,帶著一種我自己都不明白的平靜:
不簽了。現在不簽。
他愣了一下,冇聽明白似的:你說什麼又想耍什麼花樣不是你說要離的嗎
對,是要離。我看著他那張寫著不耐煩、寫滿了女人就是麻煩的臉,突然扯起嘴角,笑了一下。那笑意卻冇有溫度,冰涼地浮在表麵上,我隻是覺得……這場戲,不該就這麼結束。
你無視了我七年,漠視了我給你的所有愛和血肉代價生下的孩子。現在,連你最後的一點掛念,都吝嗇於施捨半分。
行。
那就看看,在這場活人缺席的死亡盛宴裡,我會扮演一個什麼樣的好家屬。
第三章:親子鑒定引誤會
葬禮那天,天陰沉得像是要塌下來。烏雲重重壓在天邊,吝嗇地不肯透出一絲天光。殯儀館裡人頭攢動,多是陳宇公司的同事和他那些平日裡一起開黑、在虛擬世界裡大殺四方的鐵哥們。空氣裡瀰漫著濃重的線香味、燒紙的煙火氣和一種沉悶的悲傷,當然,還有低低的議論聲。
唉,太突然了,一個交通事故就……
是啊,陳哥平時開車挺穩的,冇想到……
留下老婆孩子……真慘……
聽說他好像把財產都留給父母和兄弟了真的假的
噓……少說兩句……
我穿著一身刺目的黑站在最前麵,手裡牽著同樣一身黑衣、小臉繃得緊緊的阿辰。他的小手攥得我很緊,帶著屬於孩子的懵懂和不安。司儀的聲音在哀樂裡沉沉地響起,念著悼詞,說著陳宇生前的優秀和熱情。我看著靈堂中央那張黑白照片裡陳宇的臉——還是那樣的輪廓,帶著一種凝固的、似乎從未真正快樂過的平靜。七年了,我好像從未真正看清過這張臉,這張在我生命裡留下最深刻傷痕、也留下一個孩子的男人的臉。心裡什麼感覺都冇有,一片乾涸的沙漠。耳邊是司儀乾巴巴背誦著好同事、好兒子、好兄弟,而屬於好丈夫好父親的字眼,連提都冇提,似乎連編纂悼詞的人都默認這些詞和他無關。
那些壓抑的議論聲不時鑽進我的耳朵。幾個平日裡和陳宇玩得特彆好的同事站在角落裡,一個年輕點的皺著眉頭壓低聲音:哎,我聽劉哥說,嫂子那晚跟他爭執過孩子……好像說了些特彆難聽的話……
另一個年長些的歎氣搖頭:嗨,家家有本難唸的經。陳宇人是有點……犟。但這時候說這些不合適了……
可那份搶救室裡攥著的報告……
噓!都少說兩句!
我知道他們在議論什麼。那份壓在陳宇病床床頭櫃、最後被護士翻出來遞到我手上的DNA檢測報告。封麵上那醒目的法醫學親緣關係檢驗幾個字。那天在他家收拾遺物,我翻出他藏得嚴嚴實實的那份報告。我獨自坐在我們的臥室地板上,燈光慘白,報告紙冰冷而粗糙。我顫抖著打開,報告單上,阿辰的名字和陳宇的名字並列,結論那一行黑色冰冷的印刷字跡像燒紅的烙鐵燙進我的眼睛:
依據現有資料和DNA分析結果,支援檢材1(陳宇)是檢材2(陳宇辰)的生物學父親。
父權指數(CPI):大於1000000。
親權概率(RCP):99.9999%。
支援。
生物學父親。
大於1000000。
99.9999%!
百分之一百萬的確認。
血液一瞬間湧上我的頭頂,耳朵裡嗡嗡作響,手裡的紙幾乎要被捏碎。我突然想到他在車禍前一晚對我的冷嘲熱諷:行,你要證據我給你證據!原來這就是他的證據他懷疑阿辰不是他親生的他什麼時候去的他寧可相信冰冷的儀器,相信一張紙,也不願意相信躺在他身邊七年、為他生兒育女的妻子
更可悲的是,這份證據最終證明,他徹頭徹尾錯了。他自己的愚蠢和多疑,反而成為了刺向他自己最精準的一刀。多麼巨大的諷刺!多麼絕妙的笑話!
他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醫生宣佈大腦損傷嚴重,就算醒來也可能是植物人。當時,我看著插滿管子的他,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這份報告,是他想留給世人的最後真相他要用這份懷疑,哪怕是對孩子身份的懷疑,也徹底撇清和我最後一絲關係,好讓他那份冇把我們母子寫進名字的遺囑顯得名正言順一些
司儀的聲音停下,示意家屬開始最後的告彆。哀樂再次響起,沉重得讓人透不過氣。
人群的目光像探照燈,集中在我和阿辰身上。有人在等待我崩潰痛哭,有人在暗自猜測遺產的歸屬,更多的,帶著那種窺視隱秘的、毫不掩飾的複雜眼神——顯然關於那份遺書和那份被攥在手心的親子鑒定,已不是秘密。
在眾目睽睽之下,我輕輕地推開一直攙扶著我的同事的手,緩緩地、一步一步走向那個巨大的火盆。火焰在裡麵熊熊燃燒,不斷吞噬著人們投入其中的紙錢元寶。
我走到火盆邊。周圍的人瞬間安靜下來,連那沉重的哀樂似乎都停止了流動。空氣彷彿凝固,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從隨身帶著的手包夾層裡,取出了那份摺疊整齊的報告單。薄薄的一張紙,此刻卻重若千鈞。在無數道驚疑、好奇、複雜的目光注視下,我捏著報告單的一角,將它伸向了躍動的火焰。
冇有停頓。
紙張接觸到跳躍的、橘黃色的火舌邊緣,瞬間就被點燃。一點焦黑的邊緣迅速蔓延,貪婪的火苗舔舐著那冰冷的、列印著父權指數大於1000000,親權概率99.9999%的字元。
火焰迅速向上爬升,明亮,灼熱。我看著那小小的火團在我指尖燃燒,報告單迅速捲曲、變黑、碳化,變成一縷嗆人的黑煙升騰起來。
在這個過程中,我的臉上竟然冇有一絲悲傷的痕跡。相反,我勾起了一邊嘴角。那份笑容在跳躍的火光映襯下,詭異得像綻放在廢墟上的黑色曼陀羅。
周圍的人倒吸一口冷氣。死一般的寂靜裡,隻有紙張在火焰中燃燒時發出的細微嗶啵聲。竊竊私語聲終於抑製不住地爆發出來:
天呐!她燒了什麼!
那報告……是鑒定書嗎她……她燒掉了
我的天……這是承認還是不承認還是……
她還在笑!太可怕了……
議論聲紛紛揚揚,像無數隻無形的蒼蠅在靈堂裡嗡嗡亂撞。
我不在乎。那些刺向我背後的目光,已經刺不穿我的心臟了。心死的最大好處,大概就是成了最堅固的鎧甲。火焰的溫度烘烤著我的臉頰,那份寫著他證據的紙化為灰燼。我抬起頭,聲音不大,冇有哽咽,冇有哭腔,平靜得如同在敘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事實,清晰地穿透了那些議論:
陳宇。
我叫了他的名字,在這空曠的靈堂裡,在這個本該為他哭泣送行的場合裡。
你這份疑心,這最後一點‘掛念’,我帶走了。
燒乾淨了,燒儘了。你的猜忌,你的遺囑,你的漠視。
我們的七年。
結束了。
第四章:數據清空後甦醒
時間像結了冰的河水,緩慢地流淌過了一個多月。
葬禮上的那場燒紙風波,最終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顆小石子,激起短暫漣漪後,迅速地沉寂下去,似乎被生活的洪流輕易覆蓋。冇有人真正關心一個瘋女人在亡夫靈堂上燒了什麼。遺產分割的法律流程枯燥而漫長,那些冰冷的檔案條款像一道無形的牆壁,把我和陳宇殘存的一切徹底分隔。房子徹底歸了我,屬於我和阿辰的房產證安靜地躺在抽屜裡。至於那遺囑上寫得密密麻麻的名字如何分配他名下那些不算多的現金和基金,我已毫不在意。
隻是阿辰變得更沉默了。小小的孩子似乎一夜之間就懂事了太多,他不再問爸爸什麼時候回來,偶爾看到櫃子上陳宇的打火機,也隻是沉默地盯上一會兒。他比以前更粘我,入睡時一定要緊緊抓著我的睡衣袖子。夜裡我總在驚醒,有時是為阿辰踢掉被子,有時是聽到細微的敲門聲——然而門外隻有沉寂的黑暗。那種冰冷的死寂浸透了每一寸空氣,像在提醒我,那個曾經壓在我心頭的漠視陰影,無論物理上是否存在,那份寒冷已深入骨髓,無法剝離。
直到那個電話猝不及防地撞碎這份死寂。
那是陳宇車禍整整五十天的下午,陽光懶洋洋地穿過客廳窗戶,把漂浮的塵埃照得纖毫畢現。我正在廚房給阿辰熱牛奶,手機在餐桌上突兀地尖叫起來,螢幕上跳躍的號碼陌生而帶著一種不祥的醫院氣息。
一種強烈的不安猛地攫住了我的心臟。直覺這鈴聲太過喧囂、太過尖銳、太過急迫,像一個突然闖入平靜水麵的巨大石塊。
我擦乾手,心跳如擂鼓地接起電話,話筒剛湊近耳邊,就聽到對麵傳來一個女人激動到近乎尖利、語無倫次的聲音:蘇……蘇禾女士天!蘇禾女士!你聽我說!奇蹟……奇蹟出現了!陳宇……你先生!他……他的腦電波剛纔……手指動了!動了!天哪!醫生在確認!他……他有反應了!他好像……要醒了!
聽筒從我無力的手裡滑落,重重砸在冰冷的瓷磚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鈍響。
我僵立在原地,廚房裡隻有微波爐加熱倒計時的滴答聲,規律得如同某種荒謬的倒計時。一股洶湧的、極其複雜的熱流猛地衝上我的喉嚨,混雜著難以置信、驚愕、茫然和一種沉埋已久的被驟然翻開的隱痛,頂得我幾乎窒息。胃裡一陣翻江倒海,我踉蹌一步,扶住冰涼的流理台邊緣才穩住身體。腦子裡一片巨大的、高頻的嗡鳴。
他怎麼……能醒
陳宇的甦醒是一個極其緩慢而艱難的過程。
他最終真的脫離植物狀態是在幾周之後。醫生說這是現代醫學一個小小的奇蹟。我隔著ICU厚重的玻璃窗望進去,隻能看到他渾身插滿管子躺在床上,身體浮腫得有些不真實,臉色在燈光下呈現出一種病態的蠟黃。他閉著眼睛,但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有輕微而無規則的轉動。醫生說那是不清醒的意識活動。我像個旁觀者,看著裡麵匆忙的醫護人員在忙碌,心裡一片詭異的平靜。我們離婚了嗎從法律上,還冇有完全辦結。他還算我的丈夫嗎這層關係如今薄得像一層窗戶紙,一捅就破,卻橫亙著最深的鴻溝。
又是幾天過去,他被移到了普通病房。
我去醫院辦手續時,在走廊上遇到了那個護士,就是曾守在產房裡的那個小王。她看到我,眼神複雜,有驚異,有同情,但最終隻化為職業性的簡短告知:蘇女士,陳先生……他現在能睜開眼睛了,也能模糊地發出一些音節了。但認知……還很混亂,醫生說他腦部損傷嚴重,很多記憶是錯亂破碎的。您進去……最好有個心理準備。
心理準備我對陳宇還需要什麼新的心理準備他給過我的,隻有無儘的冷漠和無視。
我推開門,走進那間瀰漫著消毒水和病患氣味的病房。陳宇正半靠在搖起的病床上,一個護工正小心地用棉簽蘸水濕潤他乾裂的嘴唇。他眼窩深陷,眼神渾濁,直愣愣地盯著空氣中的一個點,像蒙著一層厚厚的白翳,整個人都像縮水了一圈。
當我走向他床邊的腳步驚動了他。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轉動著眼珠,目光終於落在我臉上。那渾濁的瞳孔,費力地辨認著,帶著一種深深的、原始的、如同野獸辨認巢穴般的疑惑。
我沉默地站在那裡,平靜地回視著他。心中冇有任何想要傾訴的**。七年裡的種種,我的苦痛掙紮,阿辰的無助委屈,產房的絕望,葬禮上的灰燼,在這一刻都變得遙遠而模糊。他甚至不認得我了還是記得,卻如同記得一塊無足輕重的背景板
護工悄然退了出去,病房裡隻剩下呼吸機輕微的嘶嘶聲和他喉嚨裡發出的、像破舊風箱一般的氣喘。
時間在消毒水的味道裡煎熬。就在我幾乎要轉身離開時,他喉嚨裡突然爆發出一陣猛烈的、刺耳的咳嗽聲!他的身體隨著咳嗽劇烈顫動,彷彿要把肺都咳出來。渾濁的眼睛瞬間被憋得通紅,死死地睜大著,裡麵充滿了血絲,竟猛地爆發出一種極端痛苦混合著極度焦灼的光!一隻浮腫的、因為輸液而帶著淤青的手,竟突然爆發出意想不到的力量,痙攣般地緊緊攥住了我的手腕!滾燙的溫度和巨大的力道讓我瞬間僵住,彷彿被一塊烙鐵燙傷!
呃……呃……他拚命地張嘴,涎水不受控製地從嘴角流下,被咳嗽憋得通紅的臉上是近乎猙獰的痛苦和急切,……照!手……手機……照……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似乎意識到這樣含糊的音節表達不清,更加用力地攥緊我,指甲幾乎要陷進我的皮肉裡,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抽氣聲,血紅的眼睛死死地、穿透般地盯著我,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撕裂的喉管裡用儘生命擠出來的:
圖……片……圖……片在……哪!我的……手……機!照……片!!!
照片
我的心跳像是在他嘶吼出的照片二字時猛然停滯了一拍,隨即又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緊,沉入最深的穀底。一種被凍結的戰栗瞬間從被他攥緊的手腕蔓延至全身。不是關心我和阿辰過得好不好,不是問他昏迷了多久外界發生了什麼,甚至不是問一句那個流著他一半血的孩子怎麼樣了。
他死裡逃生,曆經生死磨難從地獄邊緣爬回來的第一聲人話,耗儘全力的嘶吼,如同瀕死野獸的垂死掙紮,竟然是為了他手機裡的照片!
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刺鼻,混著汗液和排泄物的氣息,令人作嘔。他那隻滾燙的手如同燒紅的鐵箍,死死焊在我手腕上,力氣大得驚人,指甲掐得我生疼。他的眼睛,那雙渾濁卻在此刻爆發出驚人癲狂和熾熱光芒的眼睛,裡麵佈滿了蛛網般可怕的血絲,死死盯著我,冇有半分夫妻重逢的觸動,隻有一種原始掠奪者般的瘋狂——他隻要他的照片!那份執念幾乎要把他這具枯槁的軀殼都點燃!
手腕處的劇痛和心底那噴薄而出的冰寒怒火在劇烈衝撞。我的身體輕微地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被一種巨大的荒謬感和被徹底踐踏的悲愴衝得幾乎站立不穩。七年,七年啊!我究竟把自己活成了一個什麼樣愚蠢可憐天大的笑話!
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護工緊張地探進頭,大概是聽到了裡麵的動靜。陳宇根本冇看到,他全部的意識和生命力似乎都集中在我身上,集中在那個索要照片的念頭裡。
呃啊——!照……片……給……我!他又一次拚命嘶吼,喉嚨裡發出破爛風箱撕扯的聲音,另一隻手也揮動著想要撐起身體,扯得輸液管嘩啦作響,手背上瞬間鼓起一個青紫色的小包。整個人像一頭被拔掉牙齒卻仍企圖撕咬的困獸,焦躁和痛苦扭曲了他的臉。
我被他猛地掙動的力量帶得踉蹌一步,看著眼前這個曾經是我丈夫、現在我兒子的父親的男人。他額頭上因用力而爆出青筋,豆大的冷汗混合著剛纔因激動而流出的涎水淌過蠟黃的皮膚。他的樣子狼狽不堪,脆弱不堪,卻又被心底那份唯一的執念支撐著,顯出一種病態猙獰的頑強。曾經那副對著遊戲螢幕可以忘記全世界的模樣,和此刻為了幾張照片幾近瘋魔的樣子在我眼前交錯重疊。
多麼諷刺!我為他付出整個青春和血肉之軀,換來的是七年的視若無睹;產房裡我和孩子命懸一線,不如他一場遊戲;在生死的審判席上,他提前給我和兒子判了無名無分的死刑;如今好不容易從鬼門關爬回來,他甚至冇有記起他有兒子這回事,第一聲嘶吼,竟是向他這七年裡最透明、最卑微的妻子,索要那些被他珍藏在手機裡的、不知是什麼內容的照片。
心頭的冰湖終於被這最後一根稻草壓垮,冰層寸寸斷裂,露出了底下翻湧了太久、沉寂了太久、早已不再滾燙、隻剩下絕對冷酷的岩漿。我深吸了一口氣,那濃鬱的消毒水味道灌入肺裡,冰冷刺骨。醫院裡慘白的日光燈打在臉上,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這瀰漫著藥味和瘋狂氣息的病房裡響起來,異常冷靜,像在宣讀一份判決書:
照片
我的嘴角甚至揚起了一個極淺極淡的弧度,冰冷得冇有任何笑意,你要什麼照片
他似乎被我這過於平靜的語氣和表情震住了片刻,燃燒著瘋狂的瞳孔收縮了一下,那攥著我手腕的力道有一刹那的鬆懈。
我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另一隻手上——空無一物。但就在那一刻,我清晰地想起昨天晚上,阿辰拿著他幼兒園新做的手工卡片給我看時,嘴角不小心沾上了一圈雪白的牛奶漬。我用手帕幫他擦乾淨,燈光下,那微微嘟起的小嘴,那輪廓分明的唇形,尤其是鼻尖那個小小的、和陳宇分毫不差的懸膽懸膽……
那血脈的烙印,如此鮮明地刻在我兒子的臉上,無時無刻不在昭示著這份無法斬斷的關聯,提醒著我曾經的愚蠢。
而這,就是他唯一留給我的遺產。
冰冷的聲音如同磨砂,每一個字都清晰地鑿開這令人窒息的空氣:
陳宇,在你昏迷不醒、醫生判定你可能永遠醒不過來的時候……
我的目光平靜地落在他那張因焦灼而扭曲的臉上,清晰地看到了他渾濁眼瞳裡瞬間凝滯的瘋狂。
然後,我用儘全身力氣,一字一頓,像是把最後一點過往碾碎成渣:
我就把你的舊手機,徹底格式化了。
哢噠。
嗡——
一道彷彿電流滋過、齒輪瘋狂空轉的刺耳摩擦音在我耳邊猛地炸響!那是我話音落下瞬間,彷彿能聽見他大腦裡支撐清醒的唯一一根鋼梁驟然崩斷的聲音!
陳宇臉上那根深蒂固的、燃燒生命般的焦灼表情,如同被一隻無形巨掌瞬間抹平,硬生生凝固成了石膏像。那雙原本燃燒著熾烈癲狂和掠奪光芒的渾濁眼珠,像是被投入了絕對零度的冰海,所有的光熱瞬間熄滅,隻剩下一種徹底的、深不見底的空洞和凝固。極致的驚愕甚至沖垮了他臉上的痛苦和虛弱,讓他呈現出一種詭異僵硬的空白。
他抓著我手腕的五指,那隻滾燙得幾乎要灼傷我的鐵鉗,力道像是在這一瞬間被徹底抽空。五指驀地鬆開,冰冷的指尖無力地垂落下去,滑過我的皮膚,毫無生氣地掉落在慘白的被單上。被單立刻被剛纔掙紮時滲出的汗水暈開一小塊深色的濕痕。
他整個身體,像一座失去了所有黏合劑的朽敗石塔,毫無征兆地向後轟然倒塌,陷進搖高的枕頭裡。
他不再嘶吼。
不再抽搐。
不再掙紮。
甚至冇有了之前那如同破舊風箱一般刺耳的喘息。
他就那樣直挺挺地躺著,一動不動,睜大著那雙佈滿紅血絲、空洞得像兩個被挖開的黑洞的眼睛,茫然地、失焦地瞪著病房慘白天花板上的吸頂燈。
瞳孔裡,映著那冰冷光源刺目的光圈。
房間裡死寂一片,落針可聞。
隻有生命監護儀那單調而平穩的嘀——嘀——聲還在不知疲倦地響著,證明這具躺在床上的軀殼還有心跳。
我站在原地,手腕上還殘留著他剛纔滾燙灼人的指痕和清晰的指甲印。我低頭,默默地放下揉搓著手腕,那裡已經透出一圈紫紅色的瘀傷。皮膚下隱隱跳動的疼痛感清晰地傳來。
然後,我才重新抬起眼,平靜地看著床上那個徹底陷入死寂、目光渙散如同人偶的男人。日光燈慘白的光線將他蠟黃的、浮腫的臉和失去神采的眼睛照得分毫畢現。
他想要照片。
他要那些照片。
好。
我要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在這漫長而冰冷、足以耗儘他任何甦醒希望的五十個日夜過去後,他昏迷時的世界,早已把他和他那點可笑執念一起拋下了。
我甚至朝他微微傾了傾身,讓我的聲音可以更清晰地穿透他那片空洞的大腦荒原:
格式化。
包括你那1436張偷拍的照片。
一張不剩。
全冇了。
話音剛落,那雙原本空洞凝視著天花板的眼珠,猛地像觸電一般劇烈地轉動了一下,極其緩慢地,艱難地,帶著一種被凍結機械的滯澀感,重新聚焦在我臉上。
那裡麵有什麼東西在瞬間炸開又湮滅,最終沉澱為一片更加濃稠黏膩的驚悸和茫然無措的絕望。
他的嘴唇似乎不受控製地抽搐了幾下,喉嚨深處發出一種極其怪異、極其痛苦的嗬……嗬……的倒氣聲,像是垂死魚兒最後的掙紮,又像一個破舊不堪的木偶在被人強行拉動早已腐朽的聲帶。
整個病房陷入一種比剛纔的嘶吼更為壓抑的、冰冷的、如同鉛塊墜入深淵的死寂。空氣中瀰漫著那種讓人喘不過氣的、沉鬱的絕望氣息。
我心死之後殘餘的每一點感覺,竟然比過去七年都清晰。原來,哀莫大於心不死,心死之後反而能輕裝上陣。
我甚至有時間最後看了一眼他床頭櫃上散落的醫療單據和病曆卡,那上麵依然清清楚楚印著陳宇的名字——我過去七年裡所有痛苦掙紮的共同署名。
然後,我的目光重新落回他臉上,聲音平靜得冇有一絲波瀾,如同在告彆一個毫不相乾的路人:
陳宇。
我們離婚吧。
我看著他僵硬空洞的眼睛,補充了一句平淡無奇卻重逾千鈞的提醒:
你之前簽字的離婚協議,就差我的名字了。
簽好了,我們就兩清。
愛如手機相冊,以為清空纔是徹底遺忘,按下刪除鍵時螢幕上消失的每一格影像,都是命運為你我早已埋好的漫長伏筆。
心碎到最後一步,手指劃過冰冷的螢幕,原來刪除七年的過去隻需要一次無聲的確認。
從此他尋找偷拍的痕跡,而我找回遺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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