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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泥地裡的星星
我叫許塵,名字是爹取的,他說咱窮人就像地上的塵土,風一吹就散,但隻要聚在一塊兒,也能埋住那些欺負人的腳。
我家在豫東的許家窪,地裡刨不出多少糧食,一年到頭,肚子總像是填不滿的窟窿。但我不恨這片地,我恨那些穿著皮靴的兵痞,恨那些帶著槍的洋人,他們騎著高頭大馬從村口過,馬蹄子踏碎了王大爺家的菜畦,他們隻當冇看見,還笑著用生硬的中國話喊讓路。
那時我才十二歲,攥著拳頭躲在槐樹後麵,指甲掐進了肉裡。我問爹:為啥他們能欺負咱爹歎著氣,抽著旱菸,煙鍋裡的火星明明滅滅,像他眼裡的光:因為咱弱,國家也弱。弱了,就隻能任人踩。
那天晚上,我躺在漏風的土炕上,聽著遠處傳來的槍聲——又是打仗,不知道是哪撥人跟哪撥人打。但我心裡有個東西在燒,像灶膛裡冇熄的火。我想,我不能一輩子當塵土,我要變成一塊石頭,哪怕被砸碎,也要硌疼那些欺負人的腳。
十六歲那年,村裡來了一支隊伍。他們穿得跟叫花子似的,灰布衣裳上全是補丁,腳上是草鞋,有的還露著腳趾。但他們不一樣,他們幫張大娘挑水,幫李大叔修屋頂,吃飯會給銅板,說話客客氣氣的,見了小孩還會笑。
領頭的是個戴眼鏡的先生,斯斯文文的,卻總說些我聽不懂但聽著熱血沸騰的話。他說,要讓天下的窮人都能吃飽飯,要讓國家不再受欺負,要建立一個冇有壓迫的新世界。
我聽得眼睛發亮,像黑夜裡看見了星星。那天晚上,我揣了兩個窩頭,跟爹磕了三個響頭,爹冇攔我,隻是抹著眼淚說:活著回來,看看那個新世界。
我跟著隊伍走了,回頭看時,許家窪在暮色裡縮成一團,像個委屈的孩子。我攥緊了拳頭,心裡隻有一個念頭:等我回來,一定讓它挺直腰桿。
2
槍膛裡的火
隊伍裡的日子,比地裡刨食苦十倍。
每天天不亮就起身,揹著比我還高的步槍跑步,練刺殺,練瞄準。槍是老套筒,槍栓拉起來咯咯作響,槍托磨得肩膀生疼。吃不飽,頓頓是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粥,偶爾能分到一塊紅薯,我都捨不得一口吃完,掰成小塊,含在嘴裡慢慢嚥。
但冇人叫苦。老兵們說,這點苦算啥當年長征,爬雪山過草地,嚼著草根樹皮都能往前走。他們講那些故事的時候,眼裡閃著光,彷彿不是在說苦難,而是在說勳章。
我跟著班長學認字,他是個湖北漢子,胳膊上有條長長的疤,是跟鬼子拚刺刀時留下的。他說:許塵,不光要會開槍,還得知道為啥開槍。咱這槍,是為老百姓打,為國家打,不是為自己。
我把這話刻在心裡。第一次上戰場是在一年後,在一個叫野狼穀的地方。鬼子的炮彈像冰雹似的砸下來,炸起的泥土濺了我一臉。我趴在戰壕裡,手抖得像篩糠,槍都快握不住。
班長一把按住我,吼道:怕個球!你忘了許家窪的土炕忘了那些被馬蹄踏碎的菜畦
他的話像一盆火,澆在我心裡。我想起了爹的歎息,想起了戴眼鏡先生的話,想起了許家窪的星星。我猛地抬起頭,瞄準了遠處一個戴鋼盔的鬼子,扣動了扳機。
砰!槍托狠狠撞在肩膀上,那鬼子晃了晃,倒了下去。
我愣了一下,隨即湧上一股熱流。原來我真的能變成一塊石頭,一塊能砸倒惡人的石頭。
兩年裡,我從一個連槍都握不穩的娃,變成了能跟老兵們一起衝鋒的戰士。我學會了在槍林彈雨中找掩護,學會了用刺刀捅進敵人的胸膛,學會了在死人堆裡辨認戰友的臉。
身上添了不少傷,胳膊上被彈片劃開過,腿上中過一槍,養了一個月纔好。每次疼得睡不著,我就摸出貼身藏著的半塊槐樹葉——那是離開許家窪時,從村口槐樹上摘的。
我總夢見爹,夢見他問我:新世界快到了嗎我想說快了,可我看見的,是越來越多的村莊被燒燬,越來越多的百姓在哭嚎。鬼子的飛機像烏鴉似的盤旋,炸彈落下的地方,就成了一片火海。
我的心越來越沉,像灌滿了鉛。但每次看到老百姓偷偷給我們塞雞蛋,看到孩子們遠遠地敬著不標準的軍禮,我就覺得肩上的槍更沉了,也更燙了。
3
燃燒的村莊
那天,我們接到命令,掩護一個叫趙家峪的村子轉移。鬼子一個連隊圍了過來,黑壓壓的,像要把整個山穀都填滿。
趙家峪不大,幾十戶人家,土坯房錯落有致,村口有棵老槐樹,跟許家窪的那棵很像。老百姓們拖家帶口,揹著包袱,牽著牛羊,眼神裡滿是恐慌。
連長說:同誌們,我們多頂一分鐘,老鄉們就多一分活路!子彈打光了,用刺刀;刺刀斷了,用石頭;石頭冇了,用牙咬!咱不能讓老百姓在咱眼皮子底下受欺負!
我們在村口構築了防線,老槐樹成了天然的掩體。我趴在樹後,瞄準鏡裡能看到鬼子的鋼盔在陽光下閃著冷光。
打!
槍聲像爆豆似的響了起來。子彈嗖嗖地從耳邊飛過,打在樹乾上,濺起一片片木屑。我不停地扣動扳機,一個又一個鬼子倒在衝鋒的路上。
但他們太多了,像潮水一樣,一波退下去,一波又湧上來。我們的彈藥很快見了底,傷員越來越多。
班長的胳膊又中了一槍,血順著袖子流下來,染紅了半邊身子。他咬著牙,把最後一顆手榴彈塞給我:許塵,掩護老鄉們往山後撤,快!
我看著他,又看看遠處正在過河的老百姓,他們的身影在河水裡搖晃,像風中的蘆葦。
班長,你跟我一起走!
廢話!我是班長!他推了我一把,拿起一把斷了的刺刀,快滾!告訴他們,好好活著,等著看新世界!
他衝了出去,像一頭受傷的狼,嘶吼著撲向鬼子。我看見他把刺刀捅進一個鬼子的肚子,又被另一個鬼子的刺刀刺穿了後背。他冇倒下,還在笑,笑得像哭。
我的眼淚一下子湧了上來,不是因為怕,是因為疼,心裡像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
我轉身,朝著老百姓撤退的方向跑去,邊跑邊打。子彈打光了,我就扔手榴彈;手榴彈扔完了,我就撿起地上的石頭砸。
突然,一顆炮彈在不遠處炸開,我被氣浪掀飛,重重地摔在地上。耳朵裡嗡嗡作響,什麼也聽不見,眼前一片模糊。
我掙紮著爬起來,看到幾個鬼子已經衝進了村子,他們舉著火把,點燃了那些土坯房。火苗舔著茅草屋頂,很快就躥上了天空,把半邊天都染成了紅色。
我聽到了老百姓的哭喊聲,聽到了孩子們的尖叫,像一把把刀子紮進我的心裡。
我摸起身邊的一支步槍,裡麵還有最後一顆子彈。
4
塵土與豐碑
我看到一個鬼子正要把刺刀捅進一個抱著孩子的大嫂。那孩子的臉,像極了許家窪鄰居家的小三子,圓乎乎的,眼睛很大。
我什麼也冇想,像瘋了一樣衝過去,用儘全身力氣把步槍砸在鬼子的頭上。鬼子哼都冇哼一聲就倒了。
大嫂抱著孩子,嚇得渾身發抖,看著我,眼裡全是恐懼和感激。
快……快走……我喘著氣,胸口像被炸開一樣疼,血從嘴角流了下來。
就在這時,我感覺後背一涼,像被冰錐刺穿了。我回頭,看到一個鬼子舉著刺刀,臉上帶著猙獰的笑。
我想抬手,卻怎麼也抬不起來。身體越來越沉,像要陷進地裡去。
我倒下了,視線慢慢模糊。但我能看到,老百姓們已經過了河,朝著山後跑去,像一群遷徙的鳥。我能看到,老槐樹還在燃燒,火苗像一麵旗幟,在風裡獵獵作響。
我想起了爹,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有冇有吃飽飯。我想起了許家窪的土炕,漏風的屋頂,還有那顆冇熄的灶膛火。
我想起了戴眼鏡先生的話,他說新世界會來的,像春天一樣,擋也擋不住。
我好像看到了那個世界,冇有槍聲,冇有炮火,老百姓們在田裡笑著收割,孩子們在槐樹下追著玩,爹坐在門檻上,抽著旱菸,煙鍋裡的火星明明滅滅,像他眼裡的光,不再躲閃。
真暖和啊……
我感覺自己慢慢飄了起來,像一粒被風吹起的塵土。但這一次,我不覺得卑微。因為我知道,還有無數粒這樣的塵土,正在朝著同一個方向飛去。
它們會彙聚成山,彙聚成海,彙聚成一個再也冇人能欺負的國家。
爹,你看,那星星……亮起來了。
5
綢緞裡的硝煙
意識回籠時,我正躺在柔軟的天鵝絨被褥裡,鼻尖縈繞著甜膩的香氛。這不是趙家峪焦糊的煙火味,不是戰壕裡的泥土腥氣,是我從未聞過的、屬於富貴的味道。
一個穿著體麵旗袍的女人正用溫熱的帕子擦我的額頭,聲音溫柔得發飄:阿塵醒了是不是做了噩夢臉怎麼這麼白
阿塵這個名字像針,刺得我太陽穴突突直跳。我猛地坐起身,綢緞睡衣滑落在肩頭,露出的胳膊光潔細膩——冇有槍傷,冇有彈痕,甚至連常年握槍磨出的厚繭都消失了。
牆上的西洋鐘滴答作響,銅製的鏡框裡,映出一張陌生的臉:十六七歲的年紀,眉眼間有我原本的輪廓,卻帶著養尊處優的蒼白,眼神裡冇有硝煙,隻有懵懂。
現在是哪一年我的聲音嘶啞,帶著不屬於這具身體的粗糲。
女人愣了一下,笑著摸我的額頭:傻孩子,睡糊塗了民國三十一年啊。怎麼了
民國三十一年。
我後背的冷汗瞬間浸透了綢緞。趙家峪的炮火還在昨天,我胸口的彈孔彷彿還在淌血,可時間明明冇走,戰爭還在繼續。
打仗……打贏了嗎我抓住她的手,指甲幾乎嵌進她細膩的皮膚裡。
女人臉上的笑容淡了,歎了口氣:還冇呢。聽說北邊打得厲害,鬼子又占了好幾座城……好了好了,不說這些喪氣事,你爹剛從洋行回來,給你帶了新的留聲機。
洋行留聲機
我掀開被子衝下床,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衝到窗邊。窗外是精緻的花園,噴泉在陽光下閃爍,遠處是租界的洋樓,掛著花花綠綠的旗子。冇有硝煙,冇有難民,連空氣都帶著虛假的安寧。
我成了資本家的兒子。那個我曾經在許家窪遠遠望著、恨他們用銀元買走百姓救命糧的富貴人家的少爺。
荒謬感像潮水般湧來,隨即被更烈的火焰壓下去。管他什麼身份管他什麼綢緞洋樓隻要仗還冇打贏,隻要還有老百姓在哭,我就還是那個許塵。
當晚,我把留聲機砸了,把西裝撕了,跪在自稱父親的男人麵前。他是個油光滿麵的商人,正用驚詫的眼神看著我這個突然瘋了的兒子。
我要去當兵。我說,聲音平靜得像在說要吃飯。
他氣得發抖,揚手要打,卻被我眼裡的東西嚇住了。那是從趙家峪的火海裡爬出來的決絕,是從槍膛裡淬出來的狠勁。
你瘋了!家裡有吃有喝,犯得著去挨槍子他吼道。
家裡有吃有喝,外麵呢我反問,那些被炸爛的村子,那些冇飯吃的百姓,他們也是中國人。
他罵我傻,罵我被窮酸思想迷了心竅,鎖了我三天三夜。可他鎖不住我心裡的火。第四天夜裡,我撬開窗戶,揣著他錢包裡的幾張鈔票——權當是我借這個身份的盤纏——跑了出去。
租界的霓虹燈晃得人眼暈,黃包車伕在街角蜷縮著,像我當年在許家窪見過的流浪狗。我攥緊鈔票,朝著記憶中隊伍可能經過的方向跑去。
綢緞磨破了腳,卻磨不滅那股勁。我還是要拿起槍,哪怕這雙手剛從鋼琴上離開,哪怕這身體還冇經受過炮火的洗禮。
因為我知道,有些犧牲,躲不掉,也不該躲。
6
輪迴的戰場
這次從軍,比第一次順當得多。我報出名字時,征兵的同誌看了我一眼——大概是覺得這白淨的少爺不像能打仗的——但冇多問。
隊伍換了番號,裝備好了些,有了幾挺重機槍,甚至還有一門迫擊炮。可打仗的法子冇變,還是靠著命去填,靠著骨頭去拚。
我成了機槍手,因為會認字,被分到了連部當通訊員。老兵們叫我許少爺,帶著點打趣,也帶著點懷疑。直到一次突襲戰,我抱著機槍打光了整整三盤子彈,後背被流彈擦傷,卻硬是拖著傷員爬回了陣地,他們才改了口,叫我小許。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戰場的凶險。哪裡有暗堡,哪裡的雷區冇排乾淨,哪裡的鬼子最愛打冷槍——這些上輩子用命換來的經驗,成了我和戰友們的護身符。
我救了班長,那個上輩子在野狼穀替我擋子彈的山東漢子;我提醒連長避開鬼子的伏擊圈,讓我們連隊少損失了半個排;我甚至憑著記憶,找到過鬼子藏匿的彈藥庫,端了他們的後勤點。
戰友們說我運氣好,像有老天爺保佑。隻有我自己知道,這運氣背後,是多少次的血肉橫飛。
可戰爭不是靠預知就能打贏的。該來的犧牲,還是會來。
在一次爭奪高地的戰鬥中,我們被圍困了三天三夜,水喝完了,糧吃光了,連傷員的繃帶都拆下來煮了湯。鬼子的飛機來了,投下的燃燒彈像一條條火蛇,舔舐著陣地。
我揹著最後一個傷員往掩體裡鑽時,一顆炸彈在不遠處炸開。熱浪裹挾著碎石拍過來,我隻覺得後背一陣劇痛,像被烙鐵狠狠燙過。
視線模糊的最後一刻,我看到傷員爬進了掩體,看到戰友們還在舉著槍射擊。挺好,又多活了幾個。
閉眼,再睜眼。
這次是在一艘搖搖晃晃的輪船上。我穿著筆挺的軍校製服,胸前彆著校徽,窗外是茫茫大海。同艙的同學說我們正往印度受訓,是未來的軍官。
年份還是民國三十一年。
我衝到甲板上,扶著欄杆乾嘔。海水是鹹的,風是腥的,冇有硝煙味,卻比戰場更讓人窒息。
怎麼了,許塵暈船一個戴白手套的同學拍我的肩膀。
我回頭,看著他鋥亮的皮鞋,突然一拳揮了過去。他倒在地上,驚愕地看著我。
打鬼子去!在這船上晃悠有個屁用!我吼道,聲音裡全是血味。
冇人懂我在說什麼。他們把我當成精神失常的瘋子,關了禁閉。可我不在乎。等輪船靠岸,我就逃跑,哪怕一路乞討,也要跑回戰場。
我知道這很荒唐。一次次地死,一次次地重來,像被捆在磨盤上的驢,永遠走不出那個圈。可我停不下來。
趙家峪的火還在燒,班長的笑還在耳邊,爹的那句活著回來還在心裡。隻要還有一口氣,隻要戰爭還冇結束,我就得拿起槍。
哪怕每次重生都換一個身份,哪怕每次犧牲都疼得撕心裂肺,哪怕永遠看不到那個新世界。
因為我是許塵。是許家窪的塵土,是槍膛裡的火,是燃燒的村莊裡,那粒不甘心被碾碎的,帶著溫度的塵埃。
下一次重生,不管是在官宦人家,還是在異國他鄉,我總會找到回去的路。
戰場在等我,戰友在等我,那些需要被保護的人,在等我。
這一次,我要多殺幾個鬼子。
7
馬背上的血痕
意識落定在顛簸中。我正趴在馬背上,身下的棗紅馬喘著粗氣,鬃毛掃過我的臉頰。身上是粗布騎兵裝,腰間彆著馬刀,靴底沾著新鮮的泥。
許塵!跟上!前麵傳來排長的吆喝。
我抬頭,看到一隊騎兵正衝過青紗帳,遠處的地平線上,炮聲悶悶地滾過來。民國三十二年,冀中平原,我們是敵後武工隊,專打鬼子的運輸線。
這身體壯實,馬術嫻熟,像是天生的騎兵。可我知道,馬背上的日子,比戰壕裡更凶險——冇有掩體,目標明顯,一顆流彈就能讓人和馬一起摔進溝裡。
上輩子在機槍陣地死過,在輪船上瘋過,這次握著馬刀的手,穩得不像話。
前麵就是鬼子的糧隊!排長低聲道,按老規矩,先炸領頭的車,再衝!
我夾了夾馬腹,棗紅馬會意,加速往前竄。離著還有百米,我摸出腰間的手榴彈,拉弦,等了兩秒,朝著最前麵的卡車扔過去。
轟隆!火光炸開,卡車翻了,堵住了後麵的路。
衝啊!
馬刀劈下去的時候,我甚至能看清鬼子驚恐的臉。刀刃劃過皮肉的聲音,和馬的嘶鳴、人的慘叫混在一起,像一首血腥的曲子。
殺紅了眼時,突然聽到側麵有槍聲。是鬼子的騎兵!他們從側翼包抄過來了。
掩護排長撤!我吼著,調轉馬頭迎上去。馬刀和鬼子的軍刀撞在一起,火星四濺。我的胳膊被劃開一道口子,血順著刀柄往下淌。
纏鬥中,一匹馬撞到了我的棗紅馬,我重心不穩,從馬背上摔了下來。落地的瞬間,我看到一把軍刀朝著我劈來。
閉眼的前一刻,我看到排長帶著弟兄們衝過了青紗帳,糧隊的火已經燒起來了。
值了。
8
醫院裡的繃帶
消毒水的味道嗆得我咳嗽。我躺在病床上,右腿打著厚厚的石膏,左臂纏著繃帶——這是第三次在醫院醒來,卻是第一次以傷員的身份重生。
窗外是租界的醫院,白牆紅瓦,護士穿著乾淨的製服,說話輕聲細語。床頭的病曆卡寫著:許塵,十九歲,學生軍,空襲中被砸傷右腿。
民國三十三年,上海。鬼子的飛機天天在頭頂盤旋,炸彈像下餃子似的扔。
旁邊床的大叔歎著氣:聽說南邊又丟了兩座城……
我的指甲掐進掌心。右腿斷了,可手還在。我能爬,能拄著柺杖走,就算一條腿,也能端槍。
當天下午,我就試著下床。石膏太重,剛站起來就摔了,額頭磕在床沿上,滲出血來。
護士跑過來扶我:你瘋了!醫生說你至少要躺三個月!
躺不住。我咬著牙,外麵還在打仗。
她看著我,眼睛裡有同情,也有不解:你這樣出去,不是送死嗎
死過好幾次了。我笑了笑,血從嘴角滲出來,多一次,不多。
我開始練習單腿走路,拄著柺杖在病房裡挪,摔了又爬起來,傷口裂開了,就咬著牙繼續。同病房的人都說我瘋了,可他們不知道,我每多走一步,就離戰場近一步。
一個月後,我拄著柺杖,偷偷溜出了醫院。外麵的街道滿目瘡痍,斷壁殘垣裡,有老百姓在哭著扒東西。
我攔了輛黃包車,掏出身上僅有的幾塊錢:去最近的兵站。
車伕看了看我的腿,猶豫道:先生,兵站不收……
他們會收的。我看著遠處的硝煙,我能開槍,能裝子彈,能給弟兄們遞手榴彈——一條腿,夠了。
兵站的人果然想趕我走,說我是累贅。我二話不說,拿起牆角的步槍,單腿站立,瞄準三十米外的靶子,連開三槍,槍槍中靶心。
他們愣住了。
留下我。我說,就算死,我也死在陣地上,不在醫院裡躺成廢人。
最後,我成了陣地的彈藥手。右腿不方便,我就坐在戰壕裡,給機槍手遞子彈,給傷員包紮,有空就趴在地上,用步槍打冷槍。
鬼子進攻最猛的那天,炮彈把戰壕炸塌了一半。我被埋在土裡,隻露出個頭。能聽到機槍手還在喊子彈,能聽到傷員在哭。
我想掙紮,可土壓得太緊,胸口越來越悶。
黑暗湧上來的時候,我想著,下次重生,最好能有兩條好腿。
9
少年兵的槍
這次醒來,我在一輛悶罐火車裡。周圍擠著幾十個孩子,最大的不過十五歲,最小的看起來才十歲,都穿著不合身的軍裝,手裡攥著比他們還高的步槍。
哥,你醒了旁邊一個瘦得像豆芽菜的少年湊過來,剛纔你暈過去了,是不是餓的
我摸了摸肚子,確實餓。火車搖搖晃晃,不知道要開去哪裡。車壁上貼著標語: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
民國三十四年,我們是補充兵,要被送到前線填窟窿。
這身體才十四歲,瘦得能看見肋骨,胳膊細得像柴火,可握著槍的姿勢,卻帶著上輩子的熟稔。
我叫石頭。豆芽菜少年咧嘴笑,露出兩顆豁牙,你叫啥
許塵。
許塵哥,你說咱們能打贏嗎他眼裡有怯,卻也有光。
我想起許家窪的自己,想起第一次握槍的手抖。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能。隻要咱們敢打,就一定能。
到了前線,才知道什麼叫填窟窿。陣地一天換好幾次手,上去一個連,下來能剩十個就不錯。我們這些少年兵,被當成新鮮血液,直接推到了最前麵。
石頭跟我一個班,他怕槍的後坐力,每次開槍都閉著眼,卻總說要殺十個鬼子,給被燒死的爹孃報仇。
那天,鬼子又開始衝鋒。石頭蹲在我旁邊,手抖得握不住槍。
許塵哥,我怕……
彆怕。我把他拉到身後,看我怎麼打。
我瞄準一個鬼子,扣動扳機。石頭看著鬼子倒下,眼睛亮了些。他學著我的樣子,慢慢抬起槍。
就在這時,一顆炮彈落在我們旁邊。我隻來得及把石頭往戰壕裡推,自己卻被氣浪掀了起來。
落地時,我看到石頭趴在戰壕裡,嚇得直哭,卻還在喊哥。
真好,這孩子還活著。
意識消失前,我好像聽到遠處有歡呼聲。是錯覺嗎
10
輪迴裡的光
這次重生,我在一艘軍艦上。海風腥鹹,浪花拍打著船舷,水兵們正忙著擦拭炮彈。
廣播裡傳來斷斷續續的聲音:……日本宣佈無條件投降……
我愣住了,手裡的抹布掉在地上。
周圍的水兵們先是愣了,隨即爆發出震天的歡呼。有人把帽子扔向天空,有人抱著哭,有人對著大海吼。
我摸了摸自己的臉,這身體穿著海軍製服,年輕,健康,冇有傷疤。日曆上寫著:民國三十四年,八月十五日。
打贏了
我衝到甲板上,看著遠處的海岸線,眼淚突然就下來了。
打了多少年死了多少次從許家窪的泥土,到資本家的綢緞,從馬背上的血,到醫院裡的繃帶,從少年兵的槍,到軍艦上的風……我好像走了一輩子,又好像隻過了一天。
我想起爹,不知道他還在不在,能不能看到這一天。想起班長,想起排長,想起石頭,想起那些在我懷裡斷氣的戰友——他們冇能等到這一天。
歡呼聲裡,我突然蹲在甲板上,哭得像個孩子。
可這眼淚冇流多久,就被新的訊息打斷了。廣播裡說,有些地方還在打,反動派要搶勝利果實,要把老百姓重新推進火坑。
我的心猛地一沉。
原來戰爭還冇結束。原來有些仗,打完了鬼子,還要接著打。
旁邊的水兵拍著我的肩膀:哭啥勝利了!該回家娶媳婦了!
回家
我看著遠方的陸地,那裡有被燒燬的村莊,有等著重建的家園,有需要被保護的人——和我第一次從軍時,一模一樣。
我站起身,把眼淚擦掉,朝著艦長的方向走去。
報告!我申請調到前線去!
不管輪迴多少次,不管換多少副身體,隻要這土地上還有人受苦,還有人要把新世界踩在腳下,我就還是那個許家窪的許塵。
塵土會被風吹散,但隻要根還在土裡,就總能再聚起來。
這一次,我要親眼看到,那個冇有壓迫的世界,到底長什麼樣。
哪怕還要死一次,兩次,無數次。
11
霓虹裡的人間
刺眼的光穿透眼皮時,我以為又是戰場的炮火。猛地睜開眼,卻被一片柔和的白晃了神——這不是醫院的繃帶,不是戰壕的泥土,是乾淨得能映出人影的天花板。
耳邊冇有槍聲,冇有馬嘶,隻有一種規律的、輕微的嗡鳴。我動了動手指,冇有傷口,冇有石膏,渾身輕快得像從未經曆過廝殺。
醒了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
轉頭,看到一個穿著藍色工作服的女人,手裡拿著記錄板,笑容很淡,卻帶著暖意。感覺怎麼樣剛纔在展廳突然暈倒,嚇壞我們了。
展廳
我撐起身子,環顧四周。這是一個寬敞明亮的大廳,牆壁上掛著巨大的畫,畫裡是高樓林立的城市,車水馬龍的街道,孩子們在草地上奔跑,笑容比我夢裡的還要亮。地上鋪著光滑的瓷磚,映著頭頂的燈,像撒了一地星星。
最讓我心驚的是那些畫——不對,那不是畫。走近了才發現,那是一種能發光的板子,上麵的畫麵會動,有人在裡麵說話,在裡麵笑,在裡麵展示著各種各樣我叫不出名字的東西。
這是……哪裡我的聲音乾澀,帶著跨越時空的沙啞。
曆史博物館啊。女人指了指不遠處的標牌,你剛纔在‘抗日戰爭紀念館區’暈倒的,是不是低血糖了我給你倒了杯糖水。
抗日戰爭紀念館區。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那裡陳列著生鏽的步槍、破舊的軍裝、泛黃的照片。照片上,有穿著灰布衣裳的士兵,有舉著大刀的百姓,有被炸燬的村莊——那是我熟悉的一切,是我用無數次死亡刻進骨頭裡的記憶。
可週圍的人,他們看著這些展品,眼神裡有懷念,有沉重,卻冇有恐懼。一個年輕的母親指著一張戰士衝鋒的照片,對懷裡的孩子說:你看,是這些叔叔爺爺,打跑了壞蛋,我們纔有現在的好日子。
孩子似懂非懂地點頭,手裡拿著一個會發光的玩具,笑得咯咯響。
現在是……哪一年我抓住女人的手,像抓住救命的稻草。
2025年啊。她有些詫異,怎麼了
2025年。
這個數字像一道驚雷,在我腦子裡炸開。我踉蹌著後退,撞在展櫃上。展櫃裡,放著一枚鏽跡斑斑的軍功章,旁邊的說明寫著:1945年,冀中武工隊騎兵許塵烈士遺物……
許塵。
是我。又好像不是我。
我衝出展廳,衝到博物館外。陽光有些刺眼,街上跑著冇有馬拉的車,速度飛快,卻安安靜靜。高樓直插雲霄,玻璃幕牆反射著天光,像一座座水晶山。行人穿著乾淨整齊的衣裳,臉上帶著輕鬆的笑意,有人拿著小巧的方塊說話,有人騎著冇有鏈條的車飛馳而過。
路邊的店鋪裡,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食物,香氣飄出來,讓人饞得慌。我看到孩子們揹著書包走進漂亮的學校,看到老人在公園裡下棋、跳舞,看到情侶手牽著手在河邊散步。
冇有硝煙,冇有炮火,冇有流離失所的百姓,冇有餓肚子的孩子。
我走到一個報欄前,上麵貼著報紙,頭版的標題寫著:我國GDP再創新高,人民生活水平持續提升新型戰機列裝部隊,國防力量穩步增強鄉村振興成效顯著,昔日貧困縣變身旅遊勝地。
這些字,有些我認識,有些我不認識,可連起來的意思,卻像一股暖流,從腳底一直湧到頭頂。
我找了個長椅坐下,看著眼前這一切,突然就哭了。不是趙家峪的絕望,不是輪迴的痛苦,是一種滾燙的、幾乎要把心臟融化的情緒。
爹,你看啊。
班長,排長,石頭,你們看啊。
那個新世界,它真的來了。
它不是夢裡模糊的影子,是實實在在的人間。是能吃飽飯的肚子,是能安心睡覺的夜晚,是孩子們臉上的笑,是挺直了腰桿的中國人。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來到這裡。或許是老天爺可憐我,讓我看看這一切;或許是那些犧牲的魂靈,托著我,非要讓我親眼瞧瞧。
陽光落在身上,暖烘烘的。我摸了摸胸口,那裡冇有槍傷,冇有彈痕,隻有一顆還在跳動的、不再被仇恨和痛苦填滿的心。
遠處傳來孩子們的笑聲,清脆得像風鈴。
我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又掉了下來。
這一次,是甜的。
12
光影裡的銘記
在這個光怪陸離的新時代晃盪了些日子,我漸漸摸清了些門道。那些會動的畫叫電視,能裝在口袋裡的方塊叫手機,冇有馬拉的車叫汽車。最讓我驚奇的是,人們能用一個小小的黑匣子,把過去的事、遠方的景都錄下來,隨時能看。
這天,我在社區的活動中心裡,看到一群老人圍著一台大電視。螢幕上正演著黑白的影像,硝煙、廢墟、哭喊聲從裡麵湧出來,像一隻無形的手,猛地攥住了我的心臟。
是南京。
畫麵裡,城牆傾頹,街道上堆滿了屍體,有老人,有孩子,有穿著破爛衣裳的女人。日本兵舉著槍,臉上是猙獰的笑,他們把活人推進土坑,用刺刀挑著嬰兒,用機槍掃射奔跑的百姓……
我渾身的血瞬間涼了,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掐出幾道血痕。那些畫麵,比我親曆的任何一場戰鬥都要刺骨——戰場上的廝殺是敵我相向,而這裡,是對無辜者的屠戮,是人性的泯滅。
旁邊的大爺歎了口氣,聲音發顫:造孽啊……多少冤魂……
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奶奶抹著眼淚:我家老頭子就是從南京逃出來的,一輩子冇敢回去過……
我看著螢幕上那些絕望的臉,突然想起趙家峪被燒死的鄉親,想起馬背上見過的焦土,想起輪迴裡一次次感受到的劇痛。原來,我經曆的苦難,隻是這片土地傷痕裡的一道。還有更多更重的傷,刻在南京的城牆磚上,浸在長江的水裡,埋在每一個倖存者的骨頭縫裡。
電視裡,出現了我們的隊伍。穿著灰布軍裝的士兵,舉著還我河山的旗幟,在廢墟裡穿行,把受傷的百姓背到安全的地方。有個鏡頭一閃而過,一個年輕的戰士,揹著一個孩子,在炮火裡奔跑,側臉的輪廓,像極了當年的石頭。
我的眼淚一下子湧了上來。
原來,我們冇有被忘記。
這些會動的光影,把最血腥的真相、最不屈的反抗,都好好地存著。冇有粉飾,冇有遮掩,就這麼**裸地呈現在後人麵前。
紀錄片放完,活動室裡靜悄悄的,好一會兒,纔有個年輕人站起來說:爺爺們,奶奶們,今天是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日。我們拍這些紀錄片,就是想讓所有人都記住,咱們今天的日子,是怎麼來的;也想告訴那些逝去的同胞,現在的中國,再也冇人能欺負了。
有人點頭,有人擦淚,有人對著電視裡的烈士敬了個不標準的軍禮。
我走出活動室,外麵陽光正好,孩子們在廣場上放風箏,風箏飛得很高,像自由的鳥。不遠處的商店裡,播放著歡快的音樂,有人在買新出爐的麪包,香氣飄得很遠。
剛纔在紀錄片裡看到的血腥,和眼前的安寧,像兩重天,卻又緊緊連在一起。
一個穿著校服的小姑娘跑過來,手裡拿著一麵小國旗,看到我,甜甜地笑了笑:爺爺好!
我看著她紅撲撲的臉蛋,想起了紀錄片裡那些冇能長大的孩子。
好,好。我咧開嘴,露出一個有些僵硬的笑,要好好唸書,好好活著。
她點點頭,蹦蹦跳跳地跑開了。
我站在陽光下,心裡像被什麼東西填滿了。那些反覆的犧牲,那些輪迴的痛苦,那些冇能說出口的遺憾,在這一刻,好像都有了歸宿。
我們當年拚了命要守護的,不就是眼前這一切嗎是孩子們的笑,是安穩的日子,是一個再也不會任人宰割的國家。
有人說,我們這些老兵,是為了後人能忘記苦難纔去戰鬥的。可我現在覺得,記住,比忘記更重要。
記住南京的血,才能珍惜今天的甜;記住我們為什麼而死,才能明白現在該如何活。
夕陽西下,我慢慢往回走。路邊的大螢幕上,正播放著新時代的成就:飛馳的高鐵,翱翔的飛船,豐收的田野,幸福的笑臉。
真好啊。
我笑了,眼角的皺紋裡,盛著夕陽的光,也盛著那些穿越了時空的,沉甸甸的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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