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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早的記憶是天花板上的裂縫。
灰白的水泥像被誰用指甲狠狠劃了一道,深得彷彿能窺見裡麵的黑暗。雨水總是狡猾地尋著那縫隙鑽進來,無聲無息地積聚,最終將牆皮撐起一個鼓鼓囊囊的黃棕色水包,像一塊醜陋的傷疤。爺爺用粗糙的手指把它戳破時,那些濕漉漉、帶著黴味的碎屑簌簌落下,砸在我小小的搖籃裡,像一場冰冷肮臟的雪。那時候我還不到一歲,奶奶說夜裡我哭得撕心裂肺,她就抱著我,用枯枝般的手指點著那道蜿蜒的陰影:一條給爺爺,一條給奶奶,剩下一條留給咱娃。那裂縫,竟成了我懵懂生命裡第一條清晰的歸屬,一個扭曲的、卻實實在在的家。我真正的家,就在這瀰漫著舊木頭和塵土氣息的老屋裡,在爺爺奶奶佝僂的身影裡。
爸爸像隻匆匆的候鳥,隻在季節的縫隙裡偶爾落一下腳。門檻上會短暫地停留他的影子,帶來奶粉罐冰冷的鐵腥氣、塑料玩具刺目的色彩,或者一個陌生女人尖銳又突兀的笑聲,刺得人耳朵生疼。四五歲那年,他帶來的那個女人不再走了。我記得她像一團燃燒的火焰,穿著件過分耀眼的橘紅色風衣,帶著一股濃烈得嗆人的香氣。她蹲下來,指甲上粘著閃閃發光的亮片,像碎玻璃,閃得我眼睛生疼,不敢眨眼。她剝開一個橘子,汁水濺出,甜膩的氣息瞬間瀰漫。我卻像被燙到,拚命往後縮,單薄的脊背死死抵著冰冷的八仙桌腿,粗糙的木紋狠狠硌進我的脊椎骨。那一刻,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被無限放大,咚!咚!咚!像一頭絕望的小獸被關進了冰冷的鐵皮鼓裡,每一次撞擊都帶著窒息的恐慌。
叫媽媽。爸爸的聲音從高處落下,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張著嘴,喉嚨卻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那個音節卡在舌尖,沉重如鉛,最終隻化作一片沉默。後來,記憶裡隻剩下那瓣橘子的冰涼甜膩,像裹著糖霜的冰錐,以及她風衣下襬掃過我手背時,那如同冰冷刀鋒掠過般的、令人戰栗的癢。
二
那幾年的除夕,老屋被塞得如同一個即將脹破的醃菜罐子。大伯一家喧嘩著占據了西屋,小叔那輛油膩的摩托車蠻橫地橫在院子中央,排氣管噗噗地噴吐著嗆人的白煙。爸爸和新媽媽在門口貼對聯,漿糊沾到了她精心梳理的髮梢,他竟笑著用袖口去擦,那親昵的模樣刺得我眼睛發酸。奶奶佝僂著背在灶台前炸耦合,滾燙的油花劈啪作響,瘋狂地迸濺,像一場短暫而危險的金色煙火。我被安頓在長條板凳最遙遠的末端,小小的身子幾乎要嵌進牆縫裡。旋轉的圓桌中心,那條象征年年有餘的魚離我如此遙遠,我的筷子隻能勉強夠到麵前那碟寡淡的涼拌黃瓜。可即便如此,一種奇異的暖流還是悄悄湧上心頭——爸爸在,新媽媽也在,爺爺奶奶在,頭頂那條熟悉的裂縫,似乎也安穩地懸著,冇有繼續往下掉落冰冷的碎屑。
我至今清晰地記得那頓年夜飯的味道:耦合金黃酥脆的外殼咬開後是滾燙的軟糯,黃瓜裡拌著生蒜,沖鼻的辛辣直衝腦門。新媽媽忽然伸手,越過擁擠的杯盤,將一隻油亮、完整的雞腿穩穩地夾進我碗裡,聲音帶著刻意的溫和:吃,長高高。我雙手捧著那隻沉甸甸的白瓷碗,碗壁的溫熱透過掌心。那一刻,彷彿全世界所有稀薄的、珍貴的暖意,都凝聚在了那塊晶瑩的、顫巍巍的雞皮上,燙得我指尖發麻。
三
弟弟出生的那天,我在產房門外冰涼的塑料椅上蜷縮著睡著了。醒來時,爸爸小心翼翼地環抱著一糰粉紅色的、皺巴巴的肉球,新媽媽疲憊地躺在慘白的病床上,汗濕的劉海狼狽地貼在蒼白的額頭。他們三人,沐浴在一種奇異的、圓滿的光暈裡,像一幅剛剛拚湊完成、嚴絲合縫的拚圖。而我,是角落裡那塊多餘出來的、無處安放的碎片。
那道曾經象征歸屬的裂縫,開始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無聲地、劇烈地擴張。新媽媽不再給我剝橘子,她看我的目光,像兩根淬了寒冰的錐子,冷冷地、帶著審視和厭煩,從我身上一寸寸刮過,留下看不見的傷痕。飯桌上,弟弟的勺子噹啷一聲掉在地上,她立刻彎腰去撿,後腦勺散亂的碎髮裡,清晰地飄出一句低低的、淬著毒的咒罵:討債鬼。起初我以為自己聽錯了,耳朵嗡嗡作響。直到有一天,弟弟搖搖晃晃地撞倒了我的玻璃水杯,清脆的碎裂聲炸開一地晶瑩。我下意識地伸手想去扶他,免得他被碎片紮到。她的手卻像鷹爪般猛地攫住我的手腕,尖利的指甲瞬間刺進我細嫩的皮肉裡,留下深深的月牙痕,劇痛讓我渾身一僵。
彆碰他!她厲聲尖叫,聲音尖銳得像玻璃碴子刮過鐵皮。
那天晚上,我蹲在院子裡冰冷的水泥地上,洗全家油膩的碗碟。慘白的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像一根繃緊到極限、隨時都會斷裂的繩索。水盆裡的水冰冷刺骨,我手上的凍瘡裂開了口子,滲出的血絲在水中暈開淡淡的紅。我咬緊牙關,把雙手更深地浸入那刺骨的冰水裡,讓那尖銳的、鑽心的疼痛,一遍遍提醒自己:我還活著,我還在呼吸。
四
我十一歲那年,爸爸和新媽媽決定衣錦還鄉,在老屋的地基上蓋一座氣派的新樓。轟隆隆的推土機輕易碾碎了斑駁的泥牆,那條陪伴我童年的裂縫,連同老屋所有的記憶,被粗暴地用冰冷的水泥糊住、抹平,消失得無影無蹤。可我知道,它們並冇有消失,隻是被更深地掩埋在了光鮮的假象之下,在看不見的地方繼續蔓延、滋長。我被理所當然地委以重任——給三十多個饑腸轆轆的工人做大鍋飯。沉重的鐵鍋幾乎比我還高,揮舞鐵鏟的手臂痠痛得抬不起來,油煙和汗水糊了滿臉。新媽媽站在尚未完工的新樓鋼筋骨架下,叉著腰,聲音穿透揚起的漫天塵土,尖銳地紮過來:鹽少了!你是想鹹死誰!飛揚的塵土猛地撲進我的眼睛,蟄得生疼,滾燙的淚水不受控製地洶湧而出,無聲地滑落,一滴、兩滴,混入那翻滾的、苦澀的菜湯裡。
有一天,弟弟抓起一把沙子,咯咯笑著撒進我剛煮好的一大鍋熱氣騰騰的湯裡。看著瞬間渾濁的湯水,一股無名火猛地竄上頭頂,我下意識地揚手,在他穿著開襠褲的屁股上打了一下。他驚天動地的嚎哭如同警報。新媽媽像一頭被激怒的母獅,瞬間從煙塵中衝出來,帶著風聲,一記用儘全力的耳光狠狠摑在我臉上!
啪——!
整個世界瞬間失聲,隻剩下尖銳刺耳的嗡鳴,像無數根針在腦子裡瘋狂攪動。巨大的衝擊力讓我像一片破敗的落葉,踉蹌著向後倒去,重重摔在身後堆疊的紅磚塊上。棱角分明的磚角狠狠硌在肋骨上,劇痛讓我蜷縮起來。鹹腥的鐵鏽味在嘴裡瀰漫開來,血順著嘴角蜿蜒流到下巴,黏膩冰冷。我伸出舌尖,舔了舔,那味道,像極了生鏽的鐵釘。爸爸的聲音才從遠處模模糊糊地傳來:小孩子打鬨嘛,彆較真……那聲音,遙遠得如同隔世。
那天晚上,巨大的絕望和窒息感像冰冷的潮水淹冇了我。我像個幽靈,跌跌撞撞爬上後山。夜風穿過鬆林,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像無數根冰冷的細針紮在皮膚上。我躺在一塊裸露的冰冷岩石上,仰望著墨黑天幕上疏離的寒星。一顆,兩顆,三顆……數到第七顆時,奶奶的聲音彷彿在耳邊響起,數著天花板上那三條裂縫。一個念頭如同毒蛇般纏繞上來,冰冷而清晰:**如果我也能變成一條裂縫,鑽進這無邊無際、溫柔的黑暗裡,永遠不再出來,是不是就再也不會疼了**
這個念頭像魔咒一樣攫住了我。我從口袋裡摸出削鉛筆的小刀,冰涼的刀片貼在手腕上,微微顫抖。冇有猶豫,狠狠一劃!
疼痛是尖銳而短暫的。暗紅的血珠,一顆接一顆,飽滿地、爭先恐後地從那道細長的傷口裡滾湧出來,在冰冷的月光下,像一串遲到的、圓潤的紅豆,無聲地滴落在身下灰白的岩石上,洇開小小的、絕望的花朵。意識模糊前,我彷彿睡著了,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株小小的浮萍,輕盈地飄蕩在一條冇有起點、也冇有終點,更冇有岸的漆黑河流上,隨波逐流,永無休止。
五
我冇死成。冰冷的露水將我喚醒,發現自己躺在充斥著消毒水氣味的鎮醫院病床上。爺爺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坐在床邊的小凳上,佝僂著背。他麵前的菸灰缸裡,堆滿了小山似的菸蒂,還在嫋嫋冒著最後的青煙。他佈滿溝壑的臉轉向我,渾濁的老淚毫無預兆地、洶湧地湧出來,順著他深刻的法令紋,蜿蜒流進他緊抿的嘴角,那苦澀的味道彷彿能嚐到。
娃,他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我從未聽過的脆弱,咱回家。
回家我茫然地望著天花板,那裡潔白一片,光滑平整。可我知道,我的家,那個有裂縫、有奶奶、有年夜飯味道的老屋,已經被推土機徹底碾碎了。哪裡還有家
六
我在大伯家一間廢棄的、背陰的空房子裡住了一年。那屋子終年不見陽光,潮濕陰冷。牆皮大塊大塊地剝落,露出裡麪灰色的、沉默的磚塊,像一張張無聲呐喊的嘴,訴說著無人傾聽的秘密。我學會了把所有的聲音都咽回肚子裡,學會了像摺疊紙片一樣,把每一個日子都壓縮、摺疊成一張又一張密密麻麻寫滿字的作業紙,那是我唯一的避難所。爸爸偶爾會來,像個侷促不安的訪客,站在光線昏暗的門口,不停地搓著粗糙的手掌,眼神躲閃,彷彿麵對的是一個全然陌生的債主。我從不叫他,空氣凝固得如同水泥。
後來,他終於開口,聲音乾澀:想讀書……就送你去。像施捨,又像甩掉一個包袱。
我揹著那個洗得發白的舊書包去了鎮中學。半個月後,食堂打飯的阿姨麵無表情地把我的飯卡推出來,聲音平板地通知:冇錢了。我跑到嘈雜的小賣部,用公用電話撥通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聽筒裡傳來弟弟尖銳刺耳的哭鬨聲,緊接著,是那個女人尖利刻薄、穿透電波的叫嚷:錢錢錢!就知道要錢!家裡是開銀行的嗎!爸爸似乎想說什麼,聲音被粗暴地打斷、淹冇。
我默默掛斷了電話。回到空蕩蕩的宿舍,陽光斜斜地照在冰冷的鐵架床上。我抓起書包,猛地將它倒扣在床上。書本、練習冊、鉛筆盒嘩啦啦地傾瀉而出,散落一地,白花花的紙頁在光線下刺目地攤開,像一群被驚擾、無處可逃的白鴿,徒勞地撲棱著翅膀。
七
我最終還是回家了。因為爸爸在電話裡疲憊又無奈地說:帶弟弟到十八歲,就當……幫幫我。那語氣,彷彿在請求我替他扛起一座山。
我答應了。喉嚨裡擠出一個乾澀的嗯。像一個被判了無期徒刑的囚徒,平靜地簽下了認罪書。
弟弟不知從哪裡翻出了我藏在床底角落的存錢罐——一個廉價的小豬造型。裡麵隻有一些零星的硬幣,是我偷偷攢下的最後一點希望。他把它高高舉起,然後鬆手。哐當!碎裂的聲響如此刺耳,硬幣滾落一地,如同我四散奔逃的心跳。積蓄已久的委屈、憤怒和絕望瞬間沖垮了堤壩,我朝他吼了一聲,聲音嘶啞變形。
爸爸像被點燃的炸藥,猛地衝進來,大手像鐵鉗一樣狠狠拽住我的衣領,將我整個人幾乎提離地麵,唾沫星子噴在我臉上:你瘋了!他還是個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嗎!
我的臉漲得通紅,呼吸艱難,目光卻死死地、空洞地盯住他襯衫領口那一塊頑固的、深褐色的油漬。就在這一瞬間,記憶像一道閃電劈開混沌——那個女人第一次蹲下來,橘紅色的風衣像火焰,她仔細地、耐心地撕掉橘子瓣上每一絲白色的橘絡,遞給我一彎乾乾淨淨、晶瑩剔透的橘肉,像一彎小小的、虛假的月亮。
如今,那月亮早已摔得粉碎,隻剩下一地冰冷、鋒利的玻璃碴子,紮在心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氣。
八
最終的崩潰,來得毫無預兆,又像是壓抑了十幾年的火山終於找到了噴發的裂口。
那天晚上,爸爸喝得醉醺醺的回來,滿身酒氣,非要拉著我去鎮上好好談談。我看著他通紅的眼睛,腳步虛浮的樣子,心裡一陣陣發緊,低聲說:爸,明天吧,太晚了……
啪嚓——!
他手中的酒瓶猛地被他摜在地上,就在我腳邊炸開!飛濺的玻璃碎片如同冰冷的子彈,瞬間在我裸露的腳踝上劃開幾道細長的血痕。刺痛傳來。與此同時,弟弟被巨響嚇得哇哇大哭,新媽媽砰地一聲摔上臥室的門,那聲音沉悶得像一記重錘砸在心上。
世界在瞬間坍塌、扭曲、旋轉。
一股無法形容的冰冷洪流席捲了我所有的理智。我冇有哭,冇有喊,隻是異常平靜地、一步一步走進廚房。灶台冰冷。我拉開那個放藥的抽屜,裡麵花花綠綠,有治感冒的,有止胃痛的。我抓起所有的藥板、藥瓶,不管不顧地摳出裡麵所有的藥片、膠囊,一股腦地塞進嘴裡!像吞嚥一把把粗糙的沙礫,用儘全身力氣乾嚼!苦澀、酸腐、尖銳的粉末味道瞬間在口腔裡爆炸,迅速蔓延,舌頭麻木得失去所有知覺,隻剩下機械的咀嚼動作。
我像個遊魂一樣回到自己那個狹小、冇有窗戶的房間。黑暗是最好的掩護。我拉開抽屜,摸出那把用來修眉的、薄薄的小刀片。冰涼的刀鋒貼上皮膚,手腕的脈搏在指尖下清晰地跳動。冇有猶豫,冇有恐懼,隻有一種近乎解脫的平靜。用力,劃下!
冇有預想中那麼疼,更像是一道冰線劃過。但很快,溫熱的液體湧了出來。黑暗中,我能感覺到血珠爭先恐後地滲出、彙聚、連成一條細線,沿著手臂內側緩緩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發出極其輕微的嗒…嗒…聲。那聲音,像極了老屋雨夜,水滴落在破盆裡的迴響。
我倒在那張窄小的床上,意識開始模糊、飄散。我夢見自己站在新樓那高高的、尚未封頂的陽台上,風很大,吹得衣服獵獵作響。下麵是冰冷堅硬的水泥地。我張開雙臂,像一隻終於掙脫束縛的鳥,向前一步。
墜落。
冇有想象中的劇痛撞擊,隻有風。呼嘯的風猛烈地灌滿耳朵、鼻腔,拉扯著頭髮和衣服。失重的感覺無比奇異。在身體即將觸碰到堅硬大地的前一秒,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感攫住了我,嘴角竟不受控製地向上彎起——
終於……終於可以不再做那無根的浮萍了。
黑暗溫柔地擁抱了我。
九
可夢,終究是會醒的。
刺鼻的消毒水味再次湧入鼻腔。下午五點的光線斜斜地透過病房的窗戶,蒼白無力。我掙紮著坐起來,拖著兩條麻木得像灌了鉛的腿,一步一步挪向廁所。鏡子裡映出一張臉,蠟黃得冇有一絲血色,眼窩深陷,眼睛像兩口乾涸龜裂、了無生氣的枯井,倒映著無邊的空洞和疲憊。那裡麵,再也映不出橘子的亮光,也映不出年夜飯的暖意,隻剩下一片死寂的荒原。
我帶著那張薄薄的身份證走了。冇有告彆,也不需要告彆。臨走前,我站在村口,最後一次回頭望向那座嶄新的、在夕陽下反射著刺目光芒的三層小樓。它那麼高,那麼亮,像一座華麗的堡壘,矗立在推平的老屋地基上。可是我知道,那裡麵燈火通明,卻冇有一盞燈為我而亮;窗明幾淨,卻冇有一扇窗,能容下我的影子。
破舊的大巴車引擎發出粗重的喘息,車身劇烈地搖晃著啟動。我把滾燙的額頭抵在冰涼肮臟的車窗玻璃上。夕陽金色的光芒斜射進來,光線裡,無數微小的塵埃在無聲地、瘋狂地飛舞、旋轉,像一場盛大的、無聲的狂歡。這景象,**像極了童年無數個午後,我躺在搖籃裡,呆呆望著天花板的裂縫時,那些在微弱光柱裡跳舞的灰塵精靈。**
它們從未離開。
車窗外,無邊的稻田像綠色的潮水般急速倒退,一根根灰暗的電線杆沉默地、固執地掠過,如同倒數的計時。我下意識地摸了摸上衣口袋裡那張硬硬的卡片,指尖感受到身份證冰冷的棱角。那上麵印著的名字,我從未喜歡過。
但那又怎樣
一個聲音從心底最深處,帶著破冰而出的決絕,轟然響起:
從今天起,從此刻起!我可以撕掉這個名字!我可以給自己起任何名字——晨曦、微光、野草、甚至……就叫裂縫!我可以去任何地方!去冇有耳光抽在臉上火辣辣痛的地方!去冇有沉重鍋鏟砸得手臂抬不起來的地方!去冇有帶弟弟到十八歲這冰冷枷鎖的地方!
浮萍冇有根,隻能隨波逐流。
但浮萍知道,它會順著水流的方向,倔強地漂下去。水流到哪裡,哪裡就可以是它停泊的岸。哪怕那岸,隻是另一片更廣闊的水域邊緣。
車在顛簸中加速,將那座新樓、那片稻田、那灰色的電線杆、以及過往的一切,都狠狠地、決絕地拋向身後,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漫天的塵埃裡。前方的路,在夕陽下延伸,看不到儘頭,卻第一次,隻屬於我自己。我閉上眼,奶奶哼唱的搖籃曲在心底幽幽響起,帶著歲月的塵埃,卻第一次有了全新的、充滿未知力量的韻律:
浮萍啊浮萍……漂到東啊漂到西……
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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