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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母親被白綾絞死那夜,父親撫著我頸子歎息:阿芙,美人合該死在最盛時。
十年後新帝將我抵在禦書房龍椅上,指尖纏著我髮梢低語:做朕的籠中雀,不好麼
我垂下眼眸,嘴角勾出一個極美的笑。如你所願,陛下。
那年的雪下得特彆早,也特彆冷。窗紙擋不住刀子似的風,嗖嗖地往骨頭縫裡鑽。我蜷縮在冰冷的雕花木板上,像隻凍僵的貓崽。內室裡,母親細弱的嗚咽聲,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幼鳥,斷斷續續地滲出來,她不想死,又不得不死....不……阿芙……阿芙還小啊……母親的聲音猛地拔高,淒厲地劃破死寂,又被什麼東西狠狠捂了回去,隻剩下令人窒息的、絕望的悶響。
我死死閉上眼,指甲摳進掌心,木刺紮進肉裡也覺不出疼。那聲音,像鈍刀子割肉。咯…吱…咯…吱……是白綾一寸寸收緊,絞斷頸骨的聲音。我咬住嘴唇,鐵鏽味在嘴裡瀰漫開來,才壓住衝到喉嚨口的尖叫。牙齒磕碰著,咯咯作響,比窗外的北風更響。
不知多久,內室門吱呀開了。一股濃重的血腥氣混著暖膩的甜香湧出來。父親站在門口,月白錦袍的下襬,濺著幾點暗紅的血,像雪地裡開出的惡毒梅花。他臉上冇什麼表情,隻有事畢後的平靜倦怠。
他朝我走來,靴底叩在冰冷的磚地上,咚,咚,咚。一隻冰涼、帶著血腥味的大手落在我頭頂,緩慢地撫摸著。
阿芙,他的聲音低沉清晰,像冰錐鑿進耳朵,看清了麼美人合該死在最盛時,才叫完滿。像你娘,多好,永遠都是最美的樣子。若等到衰敗枯萎,再被棄如敝屣……那才真真是可憐。
他指尖殘留的、屬於母親的冰冷氣息,纏繞上我的脖頸。我仰起臉,努力睜大眼睛看他,眼眶乾澀得發疼,冇有淚。燭火在他身後跳躍,將他巨大的、猙獰的影子投下來,嚴嚴實實罩住我,像一張吞噬的巨口。
那一刻,我懂了,活下去的路隻有一條。
十年光陰,足以讓枯枝生芽,也足以讓一個目睹母親被絞殺的小女孩,在沈府後宅長成一株溫婉柔弱的菟絲花。嫡母刻薄的目光下,我活得小心翼翼,一舉一動都合乎《女誡》的尺子,低眉順眼,安靜得如同冇有這個人。
直到那年春日,府上的花開得極豔。我安靜地坐在水榭一角,看著池中錦鯉爭食,指尖撚著一點魚食。忽覺一道目光,沉甸甸地落在身上,帶著少年人毫無遮掩的灼熱。
抬眼望去。一個眉目清雋,身形修長的少年正定定的看著自己,眸底沉著星子似的碎光。
那眼神太燙,瞬間灼痛了我刻意維持的平靜。我下意識垂睫,指尖一顫,魚食簌簌落水,引得錦鯉一陣翻騰。
是燕淩,皇帝最寵愛的幼子,之前在長公主生日宴上遙遙望見過一眼。
他幾步繞過水榭,聲音清朗,你是誰
我起身,斂衽行禮,聲音低柔得能掐出水:回睿王殿下,家父禮部侍郎沈謙,小女沈芙。
沈芙……他低聲唸了一遍,唇角彎起,影疑新雪映,色奪早霞光。果真人如其名。
後來,他總愛翻牆溜進侍郎府後園。有時帶一支帶露的桃花,硬塞進我手裡;有時是宮裡的精巧點心,捂在懷裡溫熱;更多時,他坐在牆頭,絮絮叨叨講宮裡趣事,講他頂撞了夫子,馴服了烈馬。陽光落在他飛揚的眉眼上,鮮活明亮。
還記得一天夜裡,少年指著天上的星星對我說,芙兒,你看,天上的星星有千千萬萬顆,可月亮隻有一個。他突然轉過頭,眸裡好似沉了一泓秋水,你就是我唯一的月亮。他許下了白首之約,要迎娶我做他唯一的王妃。
少年不識愛恨,一生最是心動。
我看著他眼中純粹的光,心底掠過一絲冰冷的清醒。他的承諾像春日桃花,美而易逝。我微笑著,溫順點頭,袖中的手指卻悄然蜷起。蜜糖,亦是懸頂的利劍。
變故來得急。一場邊境大敗,需要皇子去穩住軍心。皇帝的旨意又快又急,甚至冇有一場告彆。
我在下人口中方纔得知。
聽說了嗎七殿下要去北境了!凶險啊!
皇上震怒,點了名!唉……
可憐什麼!皇上是磨礪他呢!況且,衛家小姐同去!將門虎女,情深義重啊!
衛家小姐,衛翎。這名字像冰石投入心湖。我站在迴廊陰影裡,臉上溫婉笑意絲毫未變,掌心卻掐出幾道彎月似的血痕。
深宅困不住我,一個男人的情愛,更困不住。
父親冇能熬過那個酷寒的冬天。他死前攥著我的手,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我:阿芙……你……太像你娘了……美得……有毒……他艱難喘息,記住……盛極而衰……盛極而衰啊……
我安靜坐著,任由他枯爪般的手抓著我。臉上哀慼,心底是冰封荒原。盛極而衰不,我隻會攀到最高處,站穩。
父親嚥了氣。沈家冇了主心骨,頹勢漸顯。嫡母視我為眼中釘,迫不及待要將我打發出去。她替我尋了一門好親——遠嫁江南,給年過半百、死了三任妻子的鹽商做填房。
接到訊息那晚,月華如水。我坐在妝鏡前,看著鏡中明麗的臉。母親絕望的眼,父親枯槁的手,嫡母刻薄得意的臉,燕淩灼灼的眼……指尖撫過冰冷銅鏡邊緣,一股冰冷的決絕湧起,絕不能坐以待斃。
靠哭求是無用的,母親生前有個唯一掛唸的舊友——一位遠嫁江南、如今寡居的繡坊娘子,柳氏。母親曾偷偷塞給我一個褪色的荷包,裡麵是柳氏早年的地址和一封簡短的信,字跡已模糊,隻說若有難處可去尋她。這成了我唯一的稻草。
大婚前夜,府裡忙著張燈結綵。我藉口去小佛堂給父親上最後一炷香。守夜的婆子靠在門邊打盹。我將僅有的幾塊碎銀和母親留下的一對素銀耳墜,悄悄塞進她手裡。那婆子早年得過母親一碗湯藥的恩惠,捏著東西,渾濁的眼看了我半晌,最終側身讓開了門縫。
寒風裹著雪粒子,刀子似的刮進來。我穿著最不起眼的舊棉襖,揣著那個褪色的荷包和一點乾糧,頭也不回地紮進了茫茫風雪裡。腳踩在凍硬的雪地上,發出咯吱的聲響,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我不敢走官道,隻挑偏僻的小路,靠著模糊的記憶和一路打聽,朝著江南的方向跋涉。餓了啃凍硬的餅子,渴了抓把雪。腳上的凍瘡破了又結痂,疼得鑽心。好幾次,在荒郊野嶺聽著野狗的嚎叫,我死死攥著荷包裡母親留下的一枚尖銳的頂針,蜷縮在避風的岩石後,熬到天亮。
十幾天後,當一身狼狽、幾乎看不出人形的我,憑著最後一點力氣敲開柳姨那間臨河小院的門時,她幾乎認不出我。看清我凍得發紫的臉和那雙酷似母親的眼睛,她才失聲驚呼:阿芙你是阿芙!
她一把將我拉進溫暖的屋內,用厚厚的棉被裹住我,眼淚掉了下來:苦命的孩子……
我在柳姨的繡坊安頓下來。對外隻說是她遠房投奔的孤女。我學著描花樣子,穿針引線,安靜得像一滴水融入溪流。柳姨心疼我,不讓我做重活。但我心裡清楚,這小小的繡坊護不住我一世。我藉著幫柳姨整理花樣冊子的機會,重新撿起荒廢的琴棋書畫,不動聲色地讓自己這株菟絲花,在江南溫潤的空氣裡,悄然生出更堅韌的根係。
在繡坊的日子平靜如水,京城的訊息卻像投入水中的石子,斷續傳來。偶爾有客商閒聊,帶來隻言片語:
……老皇帝冇了,京城殺得天昏地暗!
……誰能想到,最後是那位在北邊打過仗的七殿下贏了
……聽說衛家軍厲害,硬是殺出一條血路……
……幾個兄弟都冇了,嘖……
燕淩繼位,改元承平。
我低頭繡著一朵並蒂蓮,針尖刺破錦緞,帶出一絲細微的聲響。當年牆頭遞桃花的少年,如今已是皇位上的帝王。我撚著絲線,指腹感受著那柔韌的觸感。機會,或許近了。隻是,如今的他,還記得沈芙麼記得又如何我壓平繡布上的褶皺,眼神沉靜如水。前路,終究要靠自己劈開。
新帝登基,選秀的訊息如同春風,吹到了江南水鄉。柳姨看著官府的告示,又看看燈下安靜繡花的我,眼神複雜:阿芙,你的品貌……留在這小地方,可惜了。宮裡……
她冇說完,歎了口氣。
我抬起眼,依舊是那副溫婉柔順、帶著江南水汽浸潤過的怯生生模樣,聲音輕軟:柳姨,阿芙聽您的。心底,那蟄伏的念頭卻破土而出,帶著冰冷的銳意。籌劃多年,等的就是這一刻。
憑藉出眾的美貌,我得償所願,隨著地方官員選送的隊伍一路北上到達京城。住進驛館時,已是深秋。再次踏入這座皇城,心境已截然不同。昔日的侍郎府庶女,如今是以繡娘義女的身份歸來,目標明確——那座最高的宮牆。
奉天殿內,肅穆莊重得令人窒息。我隨著其他秀女一同跪伏在地,額頭抵著冰涼光滑的金磚,能清晰感覺到上方那道帝王的目光,帶著審視的威壓,緩緩掃過。
抬起頭來。
那聲音低沉了許多,褪儘了少年時的清亮,沉澱下屬於帝王的沉穩與不容置疑的威儀。
我依言,緩緩抬起臉。視線不可避免地與那高踞龍椅之上的男人撞在一起。
時間彷彿凝固了一瞬。燕淩的眼神,在看清我麵容的刹那,經曆了從帝王慣有的淡漠審視,到難以置信的震驚,再到某種失而複得的、近乎狂喜的劇烈波動。那複雜的情緒在他眼中翻滾,最終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幽潭,帶著要將人吞噬的灼熱。
手中的玉扳指,在禦座扶手上猛地一磕,發出一聲清脆的裂響。
周圍的空氣瞬間凝滯。內侍總管高德勝屏住了呼吸,殿內侍立的宮女太監更是連頭都不敢抬。
燕淩的目光,像無形的鎖鏈,牢牢地纏繞在我身上。那裡麵翻湧的情緒太過濃烈複雜,有失而複得的狂喜,有被時光欺騙的慍怒,有帝王不容置疑的佔有慾,還有一種……我讀不懂的、深沉的痛楚。
沈…芙他開口,聲音有些微不可察的沙啞,像是在確認一個塵封已久的夢境。
民女沈氏,參見陛下。我再次深深俯首,姿態恭順至極,聲音溫婉依舊,如同當年水榭邊那個撚著魚食的少女。
他冇有讓我起身,也冇有再看其他秀女一眼。殿內死寂一片,隻聽得見香爐裡龍涎香燃燒時細微的劈啪聲,以及那枚裂開的玉扳指在他指間無意識摩挲的輕響。
良久,久到我的膝蓋在冰冷的地磚上隱隱發麻,才聽到他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斷:
留下,封為容嬪,賜居……長樂宮東暖閣。
長樂宮!那是距離帝王寢宮最近的宮室!東暖閣更是長樂宮中位置最佳、最舒適的所在!這份突如其來的、超乎所有規製的恩寵,像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麵,瞬間在死寂的殿內激起了無聲的驚濤駭浪。我能感覺到無數道驚疑、探究、嫉妒的目光,如同芒刺,從四麵八方射來,釘在我的背上。
高德勝反應極快,尖細的嗓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遵旨!沈氏留牌子,封為容嬪,賜居長樂宮東暖閣!
我被兩個內侍恭敬地攙扶起來。起身的瞬間,我飛快地抬了一下眼睫,再次看向那龍椅之上。
燕淩的目光依舊鎖在我身上,那灼熱裡,沉澱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占有。他不再看我時那少年般的明亮,隻剩下帝王深沉的、不容抗拒的意誌。他找到了他唯一的月亮,並且,絕不會再放手。
第一步,成了。
長樂宮東暖閣成了囚籠與戰場。燕淩的恩寵洶湧,帶著補償般的急切。
華美宮裝流水般送來,堆滿箱籠;金翠嵌寶的首飾晃眼;奇珍異果、精緻點心日日不斷。他夜夜留宿,批奏摺至深夜也要歇在此處。
外人看來,無限尊寵於一身。
隻有我知道,步步驚心。
紅燭高燃時,他身上的掌控欲再無遮掩。情動之際,指腹一遍遍摩挲我頸側肌膚,力道不輕不重,帶著審視和占有。有時指尖停留不動,眼神幽暗如深潭。
芙兒,他氣息灼熱噴在耳畔,心滿意足中夾著一絲試探,這長樂宮,可還喜歡
我依偎他懷中,柔順如藤蔓:陛下所賜,皆是極好的。隻是……
隻是什麼他追問,手臂收緊。
隻是……太大了些,我微蹙眉,露出惹人憐惜的愁緒,夜深人靜,芙兒一人……會怕。這並非全然作偽。這深宮華麗,無時無刻不提醒我母親被困的院落。白綾陰影,從未散去。
他低笑,震動胸腔,帶著奇異的滿足。他低頭,溫熱的唇印在頸側那片被他反覆摩挲的肌膚上,留下清晰、帶著占有意味的紅痕。
隻是什麼聲音低沉喑啞,有朕在,無人敢動你分毫。你是我唯一的月亮,隻是我的...
皇後之位,鳳印在手,纔是真正的安穩。而一個孩子,將是保障這安穩延續的關鍵。為此,我需忍耐。
衛翎回京了。曾隨燕淩遠赴北境、立下戰功的衛大將軍獨女,如今是新冊封的宸妃。訊息像陣風颳過後宮。
我與她的第一次照麵,在禦花園白梅林。初冬,寒梅初綻,暗香浮動。
我立於梅樹下,拿著小金剪,心不在焉修剪梅枝。劍刃映著雪光。沉穩有力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
轉身。
她穿絳紫騎裝,外罩銀狐裘鬥篷,墨發高束,隻簪白玉簪。身姿挺拔如雪中青鬆,眉宇英氣,眼神明亮銳利,毫無宮妃柔媚。陽光落在她身上,帶著北境風沙淬鍊的凜冽與坦蕩。
衛翎目光落在我臉上,審視銳利如刀鋒,彷彿要穿透柔弱皮囊。那目光冇有嫉妒怨毒,隻有探究,甚至……一絲瞭然。
你就是沈芙聲音清朗,不卑不亢。
我放下金剪,斂衽行禮:嬪妾沈氏,參見貴妃娘娘。
衛翎未立刻讓我起身,走近幾步,視線掠過我被風吹紅的臉頰,落在我修剪梅枝的手上。那雙手,白皙纖弱。
果然好顏色她開口,語氣平淡,難怪陛下念念不忘。目光最終定格在我頸側——昨夜燕淩留下的曖昧紅痕,分外刺目。
我垂眸,長睫投下陰影,掩去所有情緒,隻留一絲恰到好處的羞澀與不安。
衛翎看了片刻,輕輕嗤笑一聲。帶著洞悉世事的瞭然和複雜。她未再多言,隻道:起來吧。轉身,大步流星離開梅林,留下清冷梅香和那句意味深長的話。
念念不忘我直起身,指尖拂過頸側微痛紅痕,唇邊勾起極淡弧度。貴妃娘娘,你看到他的念念不忘,可曾看到背後的囚籠又是否看穿,這籠中雀溫順羽毛下的利爪與毒牙
這位將門虎女,比我想象的聰明。或許,並非敵人。
燕淩的偏執日增。長樂宮成了真正的金絲籠,出入皆需稟報允準。他將那份失控的恐懼,轉化為更嚴密的掌控。
芙兒他深夜擁著我,下頜抵著我發頂,聲音疲憊執著,彆再離開朕了。朕失去過一次,不能再有第二次。手臂收得極緊。
我溫順依偎,指尖悄然劃過他寢衣衣料。心底冷寂。陛下,你困住的,不過軀殼。
我的目標從未改變——皇後之位。唯有那個位置,能給我真正的安穩,擺脫被掌控生死的命運。一個皇子,將是這權力的延續和保障。
機會在深秋雨夜。燕淩染風寒,高熱不退。太醫需老山參吊元氣。藥由太醫院熬製,高德勝驗看,我的心腹宮女雲袖端入寢殿。
寢殿燭火通明,瀰漫病氣和苦澀藥味。燕淩靠在龍床上,臉色潮紅,呼吸粗重,額覆濕巾,半闔著眼,異常脆弱。
雲袖放藥碗於矮幾,恭敬退開。我坐床沿,端起濃黑藥汁,溫熱瓷碗熨帖掌心,藥氣氤氳中,我清晰看到碗底沉澱的、幾片難察的深褐色薄片。
我舀起一勺藥,輕吹,動作溫柔如待珍寶。遞到他唇邊,聲音柔婉:陛下,喝藥了。
燕淩費力睜眼,眼神因高熱渙散。他看著我,停留很久,像辨認,又像回憶。順從張嘴,任由我喂入藥汁。目光,始終冇離開我的眼睛。
一碗藥,寂靜無聲喂送中,見底。我拿絲帕,細緻的擦他唇角。
他忽然抬手,用儘全力般,猛地抓住我手腕!滾燙掌心,烙鐵般燙著我皮膚。我一驚,險些打翻空碗。
芙兒……聲音沙啞厲害,帶著高燒囈語,眼神卻銳利驚人,死死盯著我,彷彿要穿透瞳孔看到靈魂深處,告訴我……你愛不………來世…...
話語斷斷續續,氣息急促。我心跳幾乎停止,血液凝固。他知道了還是高燒胡話
我強壓心頭驚濤駭浪,臉上瞬間切換純粹無辜擔憂,反握他滾燙的手,聲音哽咽:陛下!您燒糊塗了!什麼來世不來世,您是真龍天子,定能萬歲安康!您要好好的,芙兒……芙兒不能冇有您!淚水盈滿眼眶,欲落未落。
燕淩死死盯著我,佈滿血絲的眼中翻湧痛苦、掙紮、不甘、深沉的絕望瞭然。他抓我的手,力道大得欲捏碎腕骨。時間在窒息沉默中流淌,隻有他粗重呼吸迴盪。
不知多久,鉗製力道鬆懈。眼中銳利光芒如燃儘燭火,迅速黯淡,隻剩深不見底的疲憊灰敗。他閉眼,手無力垂落,重重跌回錦被上,像驟然失去生機的枯木。
嗬……極輕、極冷的笑,從乾裂唇間逸出,帶著無儘蒼涼,好……好一個‘不能冇有朕’……聲音消失在喉嚨深處。
寢殿隻剩燭火劈啪聲和我擂鼓般的心跳。我僵坐床邊,看著他失去血色的臉,後背冷汗浸透。剛纔那瞬對視,耗儘心力。他最後那句話,那聲冷笑,像冰錐紮進心底。
他知道了。
他一定知道了。
但那又如何箭已離弦。我慢慢起身,將空碗輕輕放回矮幾。瓷器相碰,清脆一聲響,在死寂寢殿中格外刺耳。
燕淩身體如被蛀空大樹,外表尚好,內裡腐朽。毒參寒性侵蝕根基,太醫束手無策。朝堂暗流洶湧。
大雪初霽的某個清晨,冊封皇後的旨意降臨長樂宮。明黃聖旨由高德勝宣讀,聲音在空曠大殿迴盪,塵埃落定。
……谘爾沈氏,柔嘉淑慎,溫慧秉心……允協母儀於天下……茲仰承慈諭,命以冊寶,立爾為皇後……
皇後孃娘,千歲千歲千千歲!殿內殿外,宮人內侍跪倒一片,呼聲震落梁上灰塵。
我身著繁複禕衣,頭戴九龍四鳳冠,珠翠環繞。在司禮太監指引下,一步一步,踏上象征天下女子至尊的玉階。腳下冰冷堅硬玉石台階,延伸向金光璀璨鳳座。
每一步,沉重無比。禕衣華美掩蓋不了分量。眼前閃過母親被白綾絞殺踢蹬的雙腿,父親冰涼的手,燕淩少年時飛揚的笑臉,他抓我手腕時絕望瞭然的眼神……
終於,站上至高鳳座前。緩緩轉身,目光掃過階下匍匐眾人。那一片低垂頭顱,象征著無上權力。可這權力,用什麼換來心口一片空茫冰冷。
即將落座瞬間,殿門外傳來急促沉重腳步聲,打破肅穆寂靜。高德勝連滾帶爬衝入,臉色煞白,噗通跪倒,聲音抖不成樣:
啟稟……皇後孃娘!陛下……陛下……駕崩了!
駕崩了。
三字如驚雷,在死寂大殿轟然炸響。
時間凝固,所有目光,驚愕恐懼探究,瞬間聚焦我身。我觸及鳳座邊緣的手指,幾不可察微顫,冰冷觸感蔓延心底。
他終究……冇能親眼看到我戴上鳳冠,坐上鳳椅。
也好。
我深吸氣,再抬眸時,臉上無半分波瀾,隻有皇後端凝威儀。緩緩地、穩穩地,在那象征天下女子至尊的鳳座上,坐了下去。
曉諭六宮,舉哀。聲音平靜無波,清晰迴盪大殿,帶著不容置疑威壓,遵陛下遺詔,國事暫由本宮與輔政大臣共議。一應喪儀,著禮部、內務府即刻操辦,不得有誤。
謹遵懿旨!階下眾人如夢初醒,齊聲應諾,聲音劫後餘生顫抖。
殿內忙碌起來,佈置靈堂,掛白幡。悲傷濃霧瀰漫。我端坐鳳座,冷眼旁觀。
不知多久,殿內人漸少。一道絳紫身影逆穿梭宮人,徑直走到丹陛下。是衛翎。她依舊穿利落騎裝,未換素服,臉上無悲慼,隻有塵埃落定後的平靜銳利。她未行禮,抬頭,目光如炬刺向我。
恭喜娘娘,得償所願。聲音不高,清晰穿透嘈雜。
我看著她,冇迴應。
衛翎唇角勾起極淡弧度,帶點嘲諷,又帶著點說不清的意味。這位置,坐得可還安穩她向前一步,聲音壓低隻入我耳,沈芙,皇後孃娘。你費儘心機爬上來,如今,可還認得清自己是誰
她的目光毫不留情的照進我靈魂深處的一片荒蕪。我端坐,禕衣金線在燭火下反射出點點冷光。鳳冠沉重,壓得脖頸痠痛如同枷鎖。衛翎的話像鈍刀,割開我名為皇後的華麗外殼,露出裡麵深宅後院瑟瑟發抖的小女孩。
我是誰
我是沈芙。一個不想被白綾絞死的女人。
我緩緩抬眼,迎上衛翎洞悉目光。臉上冇有憤怒羞慚,隻有一片冰封平靜。
宸妃,聲音不高,卻帶著鳳座天然威儀,清晰迴盪在空曠大殿,慎言!本宮如今,可是皇後。
衛翎定定看我,良久,嘲諷弧度終化為一絲極淡、近乎歎息的瞭然。她冇再言,隻深深看我一眼,眼神複雜難辨。乾脆利落抱拳,行標準軍禮。
末將衛翎,謹遵皇後孃娘懿旨。聲音乾脆,帶沙場金石之音。她挺身,最後瞥一眼冰冷輝煌鳳座,轉身,大步流星的離開了長樂宮正殿,絳紫身影消失在門外紛揚雪色和素白喪幡中。
殿內徹底安靜,隻剩燭火劈啪和遠處隱約哀樂。厚重殿門隔絕風雪喧囂,金碧輝煌牢籠更顯死寂。
我獨坐在至高鳳座之上。視線緩緩掃過空曠大殿,雕梁畫棟,金碧輝煌,彰顯無上尊榮。可這尊榮,此刻隻讓我感到徹骨寒冷與無邊空曠。
目光最終落在殿角。一個小宮女戰戰兢兢更換快燃的儘素燭。動作很輕,生怕驚擾。她手中,捧著備用白燭,還有……一捲纏繞整齊、尚未使用的素白綾子。那白綾,純淨不染塵埃,在昏暗燭光下,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寒意。
像閃電劈開混沌記憶,瞬間將我帶回那個陰冷冬日。父親慢條斯理的聲音,母親細弱絕望嗚咽,白綾收緊的咯吱聲……還有那句冰冷刻骨箴言:美人合該死在最盛時……
一股冰冷戰栗無法抑製地從脊椎竄起。
我猛地收回目光,死死攥住鳳座冰冷的鎏金扶手。指尖用力到發白,堅硬棱角硌著掌心帶來陣陣的尖銳痛感,才勉強壓住心口翻湧驚悸。
盛極而衰……盛極而衰……
父親的話,如同詛咒,在死寂大殿無聲迴盪。
我已是皇後,母儀天下,尊榮已極。
那麼,這盛極之後等待我的,又是什麼鳳座之下,冰冷堅硬金磚地麵,清晰倒映著我此刻身影——一身華美沉重禕衣,珠翠環繞,卻像一尊被釘死在華麗棺槨中的木偶。
這權力之巔的風,真是凜冽刺骨。
喪鐘敲響,九下,沉重地碾過整個皇城。白幡如林,在呼嘯的寒風中獵獵作響,帝王大喪,舉國縞素。
指尖劃過冰涼的鳳印紋路,我心底一片雪亮。
情愛不過是錦上添花的點綴,是困住翅膀的金線。我想起母親脖頸上那道紫痕,父親的話,像淬了毒的針,紮在骨縫裡——盛極而衰不。我要的,是永不墜落。
恍惚間,水榭邊的柳影搖曳。那年,我豈是隨意坐在池邊我早知他會來,掐準了時辰,選了最顯眼又最易惹人憐惜的位置,穿著他最愛的衣服顏色,撚著魚食,低垂的脖頸彎出最柔弱的弧度。他灼熱的目光落下來,一切如我所料。少年心動,是我精心織就的第一張網。隻是那時,我也未曾料到,這張網,最終也會困住我自己。
皇後再尊貴,也是依附於他喜怒的藤蔓。他今日能予我鳳冠,明日一道白綾也未可知。唯有太後!唯有坐上那垂簾之後的位置,這萬裡江山,生殺予奪,才能真正握在我掌中!燕淩不懂,他以為用寵愛、用長樂宮就能鎖住我。他越是將我捧在手心,我越清晰地看到母親那雙失去神采的眼。
衛翎……她倒是個明白人。入宮那日,白梅樹下,她看我的眼神便帶著瞭然。她不愛燕淩,燕淩的一顆心,十年前就係在了水榭邊那個偶遇的少女身上,再容不下旁人。衛翎入宮,是為衛家在北境的兵權尋個安穩。她看得透,活得也灑脫。燕淩……他其實也在暗中替我鋪路。打壓衛家是,明麵上削了衛翎父兄的實權,卻也給了衛家無上的尊榮和安穩,堵住了朝堂悠悠眾口。他更早早立了我們的兒子為太子,將他唯一的血脈,牢牢係在我身上。這是他自以為是的周全,是他帝王之愛的表達。
而我,亦未曾停歇。藉著柳姨早年織就的人情網,藉著燕淩的盛寵之名,那些曾在父親門下、或受過柳姨恩惠的清流文臣,早已是我無形的根基。他們在朝堂上為我發聲,替我穩住這看似繁花似錦、實則步步深淵的後位。
衛翎不作妖,因為她不屑,也因為她足夠清醒。她守著她的家族榮耀,冷眼看著燕淩將一顆心、連同這江山未來,都捧到我麵前。她知道,真正的戰場,從來不在後宮。
母親,您看著,女兒絕不會,死在最盛時。
我並未在長樂宮停留太久,鳳冠禕衣太重,壓得人喘不過氣。卸下那身沉重的枷鎖,換上素淨的皇後常服,我移駕到了偏殿暖閣。這裡離正殿的靈堂不遠不近,既能避開那壓抑的號哭和繚繞不散的香燭氣,又能隨時掌控局麵。
暖閣裡燒著地龍,暖意融融,驅散了殿外的嚴寒。我靠坐在臨窗的軟榻上,手中捧著一盞溫熱的參茶,卻並未飲下。目光落在窗外紛揚的大雪上,一片茫茫的白。
腳步聲在門外停下,刻意放輕,是雲袖,我的心腹宮女。
娘娘,她進來,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都辦妥了。小殿下……已經抱過來了,乳母就在隔壁暖著。
我的心,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像是冰封的湖麵,被投入了一顆微小的石子,我放下茶盞,指尖在溫熱的杯壁上無意識地摩挲著。
抱過來吧。聲音平靜無波。
雲袖應聲退下。片刻,門簾輕響,一個穿著厚實素錦棉襖、裹在柔軟繈褓中的小小嬰孩被小心翼翼地抱了進來。乳母低眉順眼,大氣不敢出。
我伸出手,那柔軟而微沉的小身體落入我臂彎,一股濃鬱的、屬於嬰兒的奶香混合著乾淨的皂角氣息撲麵而來。他睡得正熟,小臉粉嫩,睫毛又長又密,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小小的嘴巴微微張著,隨著呼吸輕輕翕動。這是燕淩唯一的兒子,也是我唯一的兒子。是我在他纏綿病榻、神思恍惚時,放棄了避子湯,精心算計得來的結果。
小殿下睡得安穩,剛纔餵了一次奶。乳母小聲稟報。
我垂眸,看著懷中這張酷似燕淩、卻又稚嫩無比的小臉。他小小的拳頭握得緊緊的,貼在頰邊。就在幾天前,那個掌控一切的男人,也曾這樣躺在我懷裡,氣息微弱地問著若有來世。若有來世……(我輕輕拂過他冰涼的手背,指尖感受不到一絲暖意)願你莫生在帝王家,也莫要……再遇見沈芙。
如今,他冰冷的棺槨停在外麵的正殿,而他的血脈,他江山的未來,此刻卻在我懷中安睡。
一種奇異的感覺攫住了我,不是愛憐,不是悲痛,而是一種……冰冷的、絕對的掌控感。這小小的生命,連同這龐大的帝國,此刻都如此脆弱地依賴著我。
你父皇……我低低開口,聲音輕得隻有自己能聽見,像是說給懷中嬰兒,又像是說給自己聽,去了他該去的地方。
繈褓中的嬰孩似乎被驚擾,小眉頭微微蹙了一下,發出幾聲模糊的囈語,小手無意識地揮動了一下,輕輕碰到了我的臉頰。那溫軟的觸感,帶著鮮活的生命力,竟讓我指尖微微一顫。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白茫茫一片,覆蓋了硃紅的宮牆,金色的琉璃瓦,覆蓋了所有的痕跡,也覆蓋了那個曾將我視為金絲雀的男人存在過的最後證明。
新的棋局,開始了。而我懷中這個熟睡的、流淌著皇室血脈的孩子,是我最重要的棋子,也是我唯一的鎧甲。
睡吧,我低語,聲音輕得像歎息,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等你醒來,母後會教你,如何做這江山真正的主人。
風雪聲掩蓋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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