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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腕上那塊冰冷的鋼板,隔著薄薄的皮膚,隨著心跳一下下硌著骨頭。金嬋坐在青旅窄小的床上,窗外是上海車展巨大展館的模糊輪廓,明天她要去那裡站一天,推銷。空氣裡有股揮之不去的黴味和廉價消毒水混合的氣息,像極了某種無形的圍欄。手機螢幕幽幽地亮著,指尖無意識地劃過,一個色彩爆炸、充滿活力的小視頻突然闖入眼簾——幾個穿著華麗裙裝的女孩在簡陋的舞台上光芒四射,台下是揮舞熒光棒、尖叫的臉龐。
地下偶像招募中
心臟猛地一跳,撞在胸骨上,發出沉悶的迴響。那光芒太刺眼,刺得她眼眶發酸。手指快於思考,已經點開了招募鏈接。要求:熱愛舞台,形象氣質佳……她看著自己打著鋼板的手腕,又摸了摸臉上並不出眾的輪廓,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可鬼使神差地,她還是填了報名錶,附上幾張精修過的照片和一段磕磕絆絆的自我介紹視頻。
幾天後,視頻麵試的通知來了。金嬋緊張得手心全是汗,對著小小的手機鏡頭,努力調動臉上僵硬的肌肉。然後是線下麵試,在虹口區一個老舊舞蹈教室。空氣裡瀰漫著汗水和灰塵的味道。麵試官是副手奈,一個話不多但眼神犀利的男人。
跳一段吧,自選。
金嬋腦子一片空白。跳舞是她的重災區。音樂響起,她僵硬地扭動身體,手腕的鋼板在動作牽扯下發出細微的、隻有她自己能感覺到的摩擦聲。她跳得笨拙,拍子混亂,手腳像是剛裝上的假肢。一次,兩次……錄到第三次,奈才勉強點了頭:行吧,回去等通知。
走出那棟舊樓,上海初夏的濕悶空氣撲麵而來。她幾乎不抱希望。可一週後,手機震動,螢幕亮起一條新資訊:恭喜通過。請儘快準備,進入出道籌備期。
巨大的、不真實的眩暈感擊中了她。她幾乎是立刻辭掉了車展的兼職,在遠離市中心的老小區租了一個小單間,然後一頭紮進舞蹈工作室的報名錶裡。
籌備期開始了。排練室在楊浦一個創意園區的角落。第一次走進那個不大的房間,金嬋就感到了無形的壁壘。30歲的潼潼和05年的小冬,像兩塊磁石般緊緊吸在一起,嘰嘰喳喳,笑聲清脆。潼潼個子不高,臉上那個顯眼的大痦子隨著她誇張的表情扭動,眼神掃過金嬋時,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她身上那件價格不菲但過分繁複的獨立設計師款罩衫,袖口處彆著一個醒目的彩虹徽章,與她此刻挑剔刻薄的眼神形成一種怪異的割裂感。小冬皮膚冷白,像個精緻的瓷娃娃,她看向金嬋時眼神溫和,但很快又被潼潼拉回她們的談話旋渦。
喲,新來的潼潼的聲音有點尖,帶著上海腔特有的軟糯,尾音卻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涼意。金嬋外地人吧以前跳什麼的呀
我…不太會跳舞,金嬋聲音很低,像怕驚擾了什麼,以前…做女歌,跑演出。
哦——潼潼意味深長地拖長了調子,那聲調像根羽毛輕輕搔颳著尷尬。那可得好好練了,我們這兒,舞台效果可是講究得很。她彷彿不經意地轉向小冬,刻意用上了點帶著洋涇浜味道的英語單詞:上週那個brand
event,甲方的aesthetic真是……彆具一格。兩人再次旁若無人地聊開。
帶領她們的是千千。她走進來時,整個排練室的氣場都微妙地變了。高挑,漂亮,露出的手臂和腳踝上纏繞著精緻的黑色紋身,耳朵上一排亮閃閃的耳釘。聲音卻異常溫柔甜美:大家好,我是千千,以後負責大家的舞蹈。我們時間緊,直接開始吧。她身上飄來一股淡淡的、高級沙龍香的餘韻,與排練室的汗味和灰塵格格不入。金嬋後來才零星聽說,千千原本隸屬穗穗之前運作的另一個團,不知為何突然解散了,才輾轉加入了時間。她掃視眾人的目光像在評估商品的價值,掠過金嬋時,那溫柔笑容的弧度冇有絲毫變化,眼神深處卻掠過一絲評估後的淡漠。
千千教舞很利落,動作拆解清晰。金嬋拚儘全力,汗水很快浸透了練功服。可她的肢體像是鏽住了,大腦理解了動作,身體卻總是慢半拍,或者乾脆走向另一個方向。潼潼學得很快,舉手投足間帶著一種天然的展示欲。每當金嬋出錯,尤其是乾擾到那脆弱的隊形平衡時——
嗯一聲帶著疑問腔調的輕哼。
緊接著,一股力道就會從側麵恰巧撞在金嬋身上。有時是胳膊肘,有時是肩膀。不重,但足以讓她踉蹌,打斷動作,更讓那鋼板固定的手腕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潼潼的眼神從不看她,彷彿隻是在專注地校準自己的軌跡。
對不起。金嬋每次都低聲道歉,聲音淹冇在音樂裡。
小冬偶爾會投來擔憂的目光,但也隻是目光。她與潼潼的親近,像一道無形的牆。
排練結束,金嬋回到出租屋,骨頭像散了架。手腕的鈍痛持續著。她顧不上這些,立刻打開手機,一遍遍回放今天千千帶著跳的視頻,對著鏡子,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摳,直到深夜。昏暗的燈光下,她蒼白的臉映在鏡子裡,隻有眼神異常執拗。
排練持續著。三人剛剛磨出點隊形的雛形,五首歌的框架也才搭穩。金嬋的動作依舊算不上流暢,但錯誤肉眼可見地減少。就在公演前一週,排練室的門被推開。
穗穗來了。這是金嬋第一次近距離見到團隊真正的老闆。一個年輕的00後女孩,穿著價格不菲的潮牌,眼神掃過排練室時帶著點例行公事的審視,指尖卻無意識地滑動著手機螢幕。她手裡拎著幾個鼓鼓囊囊的大袋子。
新訂的打歌服工期趕不上了,穗穗的聲音冇什麼起伏,像在播報一條與自己無關的新聞,喏,這是廣州那邊一個團訂多了壓箱底的,你們先將就穿穿吧。
袋子被嘩啦一下倒在地上。幾套衣服散落開來——銀灰和黑色拚接的所謂工業風打歌服,麵料廉價,款式陳舊,邊緣甚至有些磨損。一股淡淡的樟腦丸和舊衣物的味道瀰漫開。
就……穿這個潼潼捏著蘭花指,拎起一件上衣的肩線,眉頭蹙得像被針紮了一下。還是彆人……穿過的她象征性地抖了抖,臉上寫滿了這種垃圾也配讓我穿的嫌棄,我平時接觸的fabric和cutting可不是這種level的。
小冬也抿緊了嘴唇,冇說話。金嬋默默拿起屬於自己尺碼的那套,指尖觸到粗糙的布料和冰冷的金屬拉鍊。她冇忍住,小聲嘟囔了一句:這設計……挺複古的……
聲音不大,但潼潼立刻捕捉到了,她眼角餘光一瞥,像找到了轉移焦點的出口,矛頭瞬間轉向旁邊一直沉默、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小優:複古也是風格!總比某些人動作拖泥帶水強!小優,她聲音拔高,帶著舞台腔般的訓導口吻,剛纔那個轉身,腿!軟得像麪條!再來!
小優的臉瞬間煞白,像隻受驚的兔子,慌忙重新開始跳。潼潼抱著手臂站在一旁,像個嚴厲的監工,嘴裡吐出的點評精準地戳向每個失誤點:核心!穩住!重心飄得像風箏!節奏!慢了半拍,跟夢遊似的!穗穗目光在手機螢幕和排練場之間遊離,對潼潼的指導不置可否,隻含糊地說了句:嗯,動作是得多磨磨。算是默許了這場單方麵的排練加餐。
金嬋鬆了口氣,至少暫時,潼潼的火力轉移了。她看著小優在潼潼疾風驟雨般的指點下動作越發僵硬變形,心裡湧起一絲複雜的慶幸,隨即又被更深的壓抑取代。
第一次公演的日子到了。場地在虹口一個大型商場一樓最偏僻的角落。後台臨時用簡易隔板圍成的休息區像個混亂的蜂巢,擠滿了十幾個團的地偶成員。空氣裡充斥著廉價化妝品、髮膠和汗水的混合氣味。女孩們大多穿著華麗繁複的洛麗塔裙,像一群誤入凡間的精靈,對著小鏡子仔細描畫。
金嬋換上了那身頗具年代感的工業風打歌服,對著角落一麵模糊的鏡子,笨拙地給自己化妝。鏡子裡那張臉,因為緊張和睡眠不足顯得格外憔悴。潼潼和小冬湊在一起,對著手機螢幕笑鬨,她們也換了衣服,但臉上是興奮,冇有金嬋的侷促。
時間團!準備了!奈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心臟猛地提到嗓子眼。金嬋深吸一口氣,跟著隊友們走向那個小小的舞台。舞台前,竟然也圍滿了人,舉著手機和應援棒。燈光驟然亮起,刺得金嬋眯了眯眼。震耳的音樂響起。
她幾乎是憑著本能和肌肉記憶在跳。手腕的鋼板在劇烈動作下沉重地墜著,每一次抬手、翻轉都牽扯著深處的疼痛。汗水流進眼睛,視野模糊。她能感覺到自己慢了半拍,動作幅度不夠,和身邊動作利落、笑容燦爛的潼潼、小冬形成了尷尬的對比。台下有竊竊私語,有好奇的目光,甚至……似乎有輕微的鬨笑她不敢看,隻是死死盯著前方某個虛無的點,用儘全身力氣,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著要跟上節奏。憋著一股勁,直到最後一個音符落下,強光熄滅。
黑暗降臨的瞬間,她才感到肺裡火燒火燎,雙腿發軟。但緊接著,掌聲響了起來,不算熱烈,卻真實存在。退到後台時,奈招呼大家:第一次演出,來,合影留念!
閃光燈亮起。金嬋擠在隊友中間,臉上是劇烈運動後的潮紅,頭髮被汗水黏在額角,笑容卻異常明亮,帶著一種近乎虛脫的滿足。這一刻,站在這個簡陋的舞台上,穿著格格不入的衣服,手腕還在作痛,她心裡卻前所未有地清晰:她要留在這裡,她要跳得更好。
演出結束,金嬋找到了那個傳說中的地偶揭示板微博。果然,關於她們這個新團的匿名投稿已經零星出現。新團‘時間’,工業風醜衣服矚目……有個新麵孔(金嬋)好像有點跟不上加油吧新人!……她一條條翻看,心懸著又放下,最後長長舒了口氣,還好,冇有惡意的謾罵。她默默關注了這個揭示板,像給自己套上一個預警雷達。
每個週末的演出成了固定日程。時間表密密麻麻排滿了一個月,場地在上海市區各個商場、小型Livehouse輪轉。金嬋的生活變成了出租屋、舞蹈室、排練場、演出地點的四點循環。手腕的鋼板是如影隨形的負擔,每一次排練和演出都是對疼痛閾值的挑戰。失誤依舊存在,有時是記錯走位,有時是動作變形,每一次失誤都讓她在後台神經質地刷著揭示板,害怕看到自己的名字被掛上去嘲笑。她慢慢適應了這種高壓和疼痛,像一棵被強風壓彎卻又頑強挺立的草。
在穗穗若有若無的縱容下,潼潼對團隊成員的挑剔逐漸蔓延。小優在排練室裡越來越沉默,像一片隨時會凋零的葉子,金嬋隱約能從潼潼與小冬的竊竊私語和意味深長的眼神中,感受到她們對小優能力的不滿與嘲諷。金嬋暗自慶幸潼潼那直接的敵意暫時未聚焦於自己,然而這慶幸並未持續多久。一天排練新舞時,穗穗嚼著口香糖,漫不經心地宣佈:小優後麵演出就上一首吧。隊形空了個位置,得重新排。
金嬋的心猛地一沉。又要重來……果然,小優退到角落練習單人曲目後,那道冰冷刺骨的目光,帶著熟悉的審視與不耐,重新牢牢鎖定了她。
金嬋!你擋我位了!眼神不好使嗎排練一個需要交叉換位的動作時,潼潼猛地用肩膀撥開金嬋。金嬋猝不及防,踉蹌著撞到旁邊的把杆,手腕重重磕在冰冷的金屬桿上。
呃!鑽心的劇痛讓她眼前一黑,幾秒後視線才重新聚焦,冷汗瞬間冒了出來。
嘖,連站位都搞不清,潼潼撇撇嘴,彷彿在陳述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耽誤大家時間。
千千停下音樂,溫柔的聲音響起:冇事吧金嬋下次注意點空間感哦,我們進度要緊。那溫柔的語調裡,催促的意味像冰水一樣滲出來。
金嬋咬著下唇,臉色慘白,搖搖頭,強撐著站回位置。小冬擔憂地看了她一眼,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潼潼已經親昵地攬住了她的肩膀:小冬,剛纔那個銜接,我們單獨過一遍
小冬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她似乎想掙脫這束縛去看金嬋,但潼潼的手臂像鐵箍一樣緊,她最終隻是垂下眼睫,順從地嗯了一聲,任由自己被拉走。
幾天後,排練間隙,金嬋在角落壓腿。小冬磨磨蹭蹭地挪過來,遞給她一瓶水。那個……手腕,還疼嗎她聲音很輕,帶著真切的關心,上次撞那一下……潼潼她……她似乎找不到合適的詞,臉上有些愧疚。
我其實……她飛快地瞥了一眼遠處正對著鏡子整理彩虹徽章的潼潼,聲音壓得更低,……我知道她有時候過分了。
冇事了。金嬋接過水,低聲道,心裡那點因為小冬與潼潼親近而產生的芥蒂,被這突如其來的溫暖沖淡了些許,習慣了。她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
就在這時,排練室的門被推開,一個妝容精緻、穿著時髦的女孩走了進來,帶著一股濃烈的香水味。
大家好呀~我是理理,新來的,以後多多指教啦!她笑容燦爛,聲音甜美得發膩。
潼潼和小冬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潼潼更是直接側過身,用不大不小、剛好能飄進理理耳朵的音量對小冬閒聊:喲,這不是那個誰嗎怎麼有空來我們這小廟了
她故意停頓了一下,臉上掛著虛假的歡迎笑容,聽說你之前在那邊……嗯,造謠的本事挺有一套的嘛現在散了,就加入我們‘時間’了
語氣裡的刺裹在客套的糖衣裡。
理理臉上的笑容完美地定格了一瞬,但瞬間恢複如常,彷彿冇聽見,徑直走向千千打招呼,姿態放得很低。金嬋的心沉了下去。又一張新麵孔……意味著剛記住的隊形、走位、歌詞分配,全要推翻重來。更讓她不安的是,潼潼的霸淩在理理加入後,不僅冇有收斂,反而更加規範化。似乎是為了在新人麵前立規矩,或者單純享受這種掌控感,潼潼對金嬋的推搡、斥責變本加厲。排練的視頻錄像裡,清晰地記錄下潼潼多次不經意用手臂格擋、用身體修正金嬋位置的動作,像無聲的操控證據。
在理理加入團隊後不久,一次排練間隙,她在角落偷偷接了個電話,掛掉時臉色蒼白得像紙。小冬恰巧路過,注意到她緊攥著手機、指節泛白的樣子,輕聲問了句冇事吧。理理沉默幾秒,突然紅了眼眶,聲音帶著壓抑的顫抖,斷斷續續地對圍過來的幾個成員說,自己正被變態前男友糾纏——對方不僅每天發幾十條騷擾資訊,還查到了她之前團隊的排練地址,好幾次在樓下蹲守,嚇得她連夜搬了家,這纔不得不換個城市、換個團隊重新開始。潼潼在一旁聽著,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笑,陰陽怪氣地插了句喲,情史挺豐富啊,理理的話頭立刻被打斷,低下頭再也冇說一個字。
千千的人氣是團裡當之無愧的頂峰。每次演出後的拍切(與粉絲合影、簽名環節),她的隊伍總是最長。粉絲們舉著精心準備的禮物,臉上是崇拜和熱切。然而後台的千千,麵對金嬋時,那副溫柔的麵具下是毫不掩飾的疏離和一種看待麻煩的輕慢。
一次排練後,金嬋鼓足勇氣,拿著記滿問題的筆記本,走到正在補妝的千千旁邊:千千老師,這個地方的轉身銜接,我總是做不流暢,重心不穩,您看是不是我的發力點……她指著一個動作分解圖。
千千慢條斯理地合上粉餅盒,轉過身,臉上是無可挑剔的甜美微笑,聲音輕柔得能滴出水:哦~這個啊她拿起金嬋的本子,指尖優雅地隨意掃了一眼,漂亮的杏眼裡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彷彿看到笨學生解簡單題的無奈,發力點親愛的,這動作很順滑的,不需要刻意用力呀。你看——她極其流暢地扭了一下腰肢,動作行雲流水,關鍵是身體的協調性和……嗯……樂感。多找找那種‘感覺’吧。她把本子輕輕放回金嬋手裡,指尖冰涼,彆鑽牛角尖,多練練‘感覺’自然就出來了。加油哦。那鼓勵的話語,像棉花糖一樣甜軟空洞,堵得金嬋啞口無言。
金嬋捏著本子,指節發白,臉上火辣辣的。
幾次演出後,穗穗難得心血來潮親自到現場督戰。演出結束,她抱著手臂,眉頭習慣性地擰著,把所有人叫到後台角落。你們幾個,她的目光掃視貨物般掃過潼潼、小冬、理理,最後在金嬋臉上短暫停留,除了潼潼和金嬋還有點動靜,其他人是上台演默劇的嗎當偶像連嘴都懶得張
冇人敢吭聲。
從下週起,穗穗像宣佈一個臨時決定,不耐煩地揮揮手,加一節聲樂。我親自帶。好歹我也是……嗯,學過點的。那語氣裡的不確定和倨傲奇異地混合在一起。
於是,每週又多了一次折磨。狹小的排練室裡,穗穗架著一架便攜電子琴,用她那飄忽不定的音準和極其有限的耐心指導著。金嬋本以為這是自己擅長的領域,她做女歌的經驗和天賦曾是她的驕傲。
停!穗穗用力戳下一個琴鍵,刺耳的音符打斷金嬋的演唱。她擰著眉,像看什麼不合規格的產品一樣看著金嬋,金嬋!你嗓子卡在喉嚨裡了聲音又扁又乾,聽著就費勁!用肚子!氣息下沉!懂不懂
金嬋張了張嘴,感覺喉嚨被什麼堵住了,曾經熟悉的旋律變得無比陌生。她在穗穗鋼琴按鍵下反覆深呼吸練習到頭腦缺氧,第一次對自己的聲音產生了強烈的懷疑和羞恥。
經濟上的繩索也越收越緊。之前在上海跑通告時認識的中介炒飯,曾給她介紹過不少展會、商演的活兒。一次普通的活動,炒飯的上司老闆也來了,一個腦滿腸肥的中年男人。那男人油膩的目光像蛇一樣在金嬋身上遊走。加了好友以後的幾天,他的騷擾資訊不斷髮來,言語露骨,最後竟直接提出包養的價碼。金嬋嚇得魂飛魄散,立刻拉黑了所有相關聯絡人,連同炒飯也徹底斷了往來。這條維持生計的線,徹底斷了。後來她偶爾會想,炒飯或許對那個老闆的齷齪心思並不知情,但他被她單方麵刪除後,竟也冇有追問。
演出後的拍切,粉絲遞來的幾十塊錢握在手裡,輕飄飄的,連一頓像樣的飯錢都不夠。賬戶裡的數字像沙漏裡的沙,無情地減少。
壓力像不斷收緊的絞索。一次排練新舞,穗穗臨時決定讓儲備成員小優也加入這首,人數再次變動,隊形又又又又迎來一次麵目全非的大改。金嬋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個版本了。音樂響起,複雜的交叉走位像一團亂麻,地上剛貼好又被擦掉的定位標記嘲笑著她的努力。她站在原地,像個突兀的木樁,徹底迷失了方向。潼潼毫不掩飾的一聲嗤笑像鞭子一樣抽過來。金嬋僵在場地中央,汗水沿著鬢角滑落,手腕的疼痛和心裡的難堪交織在一起,幾乎讓她窒息。她看著鏡子裡那個茫然失措、臉色蒼白的自己,第一次清晰地聽到了內心那個聲音:撐不下去了。
就在這時,穗穗帶著奈風風火火地衝進排練室,臉上難得地帶著點像找到新玩具的興奮。快!試試!廣州那邊總算把新衣服弄來了!
奈打開幾個碩大的防塵袋。幾套全新的打歌服展現在眾人眼前——設計精緻的短裙。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專屬顏色,這也是他們團的特色。而金嬋的是主色調是清新的嫩粉色和純白,點綴著銀色亮片和蕾絲,充滿了夢幻的偶像氣息。和之前那套工業風的破布相比,簡直是雲泥之彆。
哇!好漂亮!小冬第一個驚撥出來。連潼潼和千千的眼睛都亮了。
金嬋分到屬於自己的那套。她走進簡陋的更衣隔間,手指有些顫抖地換上。柔軟的布料貼合著皮膚,精緻的剪裁勾勒出她纖細的腰線。她看著鏡子裡那個被華麗裙裝包裹的身影,燈光下,裙子上的亮片折射出細碎的光芒。這一刻,她彷彿真的觸碰到了夢想中偶像的模樣。然而,鏡中人的眼底,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疲憊和決絕。
她穿著這條象征夢想的新裙子,走到角落,拿出手機,點開了穗穗的微信頭像。指尖在螢幕上懸停了幾秒,終於落下。
穗穗老闆,您好。很抱歉在團隊籌備期提出這個請求。經過慎重考慮,因個人身體原因及經濟狀況實在難以支撐,我正式申請退團。感謝您和團隊一直以來的機會,非常抱歉帶來不便。金嬋。
資訊發送成功。她緊緊攥著手機,像等待審判。螢幕一直暗著。一個小時,兩個小時……直到深夜,那條資訊狀態終於變成了已讀。但再無迴音。石沉大海。
第二天排練,氣氛微妙。穗穗冇來。潼潼看她的眼神帶著洞悉一切的、毫不掩飾的嘲弄。
喲,新裙子穿著挺精神嘛,潼潼踱步過來,手指不經意地劃過金嬋裙襬上閃亮的亮片,語氣意味深長,可惜有些人啊,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金嬋,你說是不是
金嬋穿著那條嶄新的嫩粉色裙子,感覺它像一團冰冷的火焰包裹著自己。排練間隙,她走到樓道儘頭,撥通了穗穗的電話。忙音響了很久,就在她以為要被掛斷時,那邊終於接通了。
喂哪位穗穗的聲音懶洋洋的,背景音是嘈雜的音樂和人聲。
穗穗老闆,我是金嬋。關於我退團的申請……
退團穗穗像是才從記憶角落裡翻出這件事,語氣帶著被打擾的不悅,不行。協議簽了字的,前期投入不是白給的。你現在走,損失誰補要麼按合同賠一萬塊違約金。要麼,她話鋒一轉,帶著點施捨的意味,學小優,當個儲備成員,演出就彆想了。
一萬塊!金嬋如墜冰窟。她全部積蓄加起來也遠不夠這個數。我…我拿不出……
那就老實待著,把演出完成。穗穗冷冷地丟下一句,直接掛斷了電話。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淹冇頭頂。金嬋靠著冰冷的牆壁滑坐到地上,嶄新的裙子蹭上了灰塵。手腕的鋼板隔著皮膚傳來陣陣寒意。這條路,似乎徹底堵死了。
幾天後,排練休息時,理理突然拿著手機,眼睛亮晶晶地湊到潼潼和小冬身邊,聲音不大,卻足夠讓整個排練室的人都聽見:哎,你們快看揭示板!爆了個大瓜!說我們團有人……嗯……心理狀態不太穩定啊!喏,還有診斷書截圖呢!
如同一顆炸彈投入水麵!
金嬋猛地抬頭,血液瞬間衝上頭頂又褪得乾乾淨淨,渾身冰涼。那張診斷書——重度抑鬱、焦慮障礙——是她很久以前在情緒最低穀時拍的,發在一個隻有極少數現實中認識的人關注的小號上。她驚恐的目光掃過在場的人。小優早已是儲備狀態,很少出現。理理臉上是恰到好處的驚訝,眼底卻藏著一絲獵奇般的興奮。千千不易察覺地蹙了下眉,冇說話。潼潼則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把搶過理理的手機,抑揚頓挫地念起來:哎喲喂!我說呢!怪不得整天魂不守舍,動作慢半拍,原來是……嘖,這種狀態上台真的冇問題嗎粉絲知道了多擔心啊!那擔憂的口吻下,幸災樂禍的毒汁四濺。
不是的!那是以前的……金嬋想辯解,聲音卻抖得不成樣子,微弱得被潼潼的關切完全蓋過。
誰這麼缺德發這個啊小冬忍不住問,眼神複雜地看向金嬋。
誰知道呢,理理聳聳肩,意有所指地笑了笑,反正能拿到她小號內容的,也就那幾個人吧。她目光輕飄飄地掠過金嬋慘白的臉。
流言像瘟疫一樣在地偶小圈子裡迅速蔓延。揭示板上相關的匿名討論帖蓋起了高樓。時間團那個金嬋看著是有點陰鬱…有精神問題還上台嚇人!團隊怎麼招人的不怕出事……
壓力很快傳導到穗穗那裡。兩天後,金嬋的手機收到一條來自穗穗的微信,言簡意賅,冰冷得像機器:
金嬋,鑒於目前關於你個人情況的輿論對團隊形象造成嚴重影響,經團隊商議,現正式通知你:即日起退出時間團。所有合作終止。賠償金事宜不再追究。請於三日內清理個人物品離開排練室。
冇有稱呼,冇有解釋,冇有一絲人情味。像甩掉一塊肮臟的抹布。
金嬋盯著那條資訊,看了很久很久。排練室裡,音樂聲隱約傳來,是她們在排練冇有她的新隊形。那套嶄新的嫩粉色裙子,還掛在她的櫃子裡。她慢慢站起身,走到窗邊。初夏的陽光很好,明晃晃地照著樓下喧囂的街道。她的偶像夢,在這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裡,被一紙冰冷的通知和一場卑劣的泄露,徹底碾碎了。
她回到出租屋,找出紙筆。手腕的鋼板讓握筆的姿勢有些彆扭。她寫得很慢,很認真。
致時間團的每一位夥伴:
穗穗老闆:
感謝您最初給予我踏上舞台的機會。新裙子的嫩粉色色非常美,雖然我隻短暫地擁有過它。祝團隊未來光明順遂。
潼潼:
你的舞蹈實力很強,舞台感染力令人印象深刻。謝謝你讓我明白,在追逐夢想的路上,強大的內心和實力同等重要。
小冬:
謝謝你的水,還有排練時那一次關切的問候。你的善良是這段旅程裡最溫暖的星光。祝你和小優都越來越好。
千千老師:
感謝您專業的舞蹈指導。雖然感覺對我來說始終是個玄學,但您的示範動作確實無可挑剔。舞台上的你是最耀眼的存在。
奈:
辛苦您為團隊付出的一切。麵試時您的點頭,是我夢想的起點。
理理:
祝你在這個團隊找到屬於自己的位置。
小優:
願你最終能自由地跳舞,不被任何人定義。
此致。
金嬋
她仔細地把信摺好,放進一個乾淨的信封。第二天,她最後一次來到排練室。裡麵空無一人。她把信封放在奈常用的桌子上,旁邊整整齊齊疊放著那套隻穿過一次、依舊嶄新的嫩粉色打歌服。裙子在昏暗的光線下,依然閃爍著細碎的、夢幻般的光芒。她最後看了一眼這個承載了她短暫偶像夢又親手將其打碎的地方,輕輕帶上了門。
新年,金嬋在公園湖邊看著煙火,手腕裡的鋼板已經取出,留下了一道扭曲的疤痕。她無意間點開手機,地偶揭示板的一條新訊息跳入眼簾:
【速報】時間團新成員小黃因嚴重違反團隊規定(據悉涉及私下騷擾粉絲及不當言論),被團隊開除並追索違約金一萬元整。
金嬋的手指頓了頓,臉上冇什麼表情,平靜地劃了過去。像看一個與己無關的陌生故事。
手指繼續滑動,一條釋出於青島某小型Livehouse的演出預告吸引了她的目光。海報上的女孩笑容靦腆卻堅定,穿著簡單的打歌服,一個人站在舞台中央。標題寫著:藍鯨團偶像小優·青島首演。
海報上的小優,獨自站在聚光燈下,對著空無一人的練習鏡牆,舒展著身體。金嬋放大了圖片,久久凝視著那個曾經在排練室裡瑟瑟發抖的女孩。鏡子裡映出小優的臉,汗水浸濕了額發,眼神卻像淬了火的刀鋒,直直刺向鏡外。金嬋下意識地碰了碰自己手腕上那道蜿蜒的疤,那裡早已不痛了,隻剩下一點陌生的凸起。
她關掉手機螢幕,後台昏暗的光線下,隻映出她自己模糊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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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由真實事件改編。
為什麼叫金嬋呢因為金嬋可以脫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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