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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路上我對公交站牌說了句你一天天杵在這累不累
就被當成精神病抓進醫院。
一進精神病院,我覺得整個人都精神了。
後來,才發現他們都是裝的。
可我是真有精神病啊。
1、
牛馬最討厭的週一,清晨。
我揹著公文包,雙眼無神,左手豆漿右手包子,邊啃邊朝公交站趕。
轉角垃圾桶蓋上,一隻白色流浪貓在懶洋洋的舔著爪子。
我幾乎本能地彎下腰,努力夾著嗓子:喵嗚~,
快滾回你的窩裡去吧。
要不,一會你就成落湯貓了,桀桀桀……
白貓嫌棄的看了我一眼,跳起來,邁著優雅的貓步,走了。
我嘖了一聲,學著貓步,扭著屁股,走到公交站台。
看著公交站牌孤零零的,心頭一軟,撫摸著招牌:風裡雨裡,你在這裡。
一天天的杵在這,累不累呀你桀桀桀……
啪一聲,我拍了拍公交站牌的杆子,準備靠一會兒。
公交車還冇來呢,不知從哪躥出倆穿白大褂的神經病,把我雙臂反剪在背後,押著我,把我朝一輛停在路邊的車裡拖。
我的公文包脫手飛出,裡麵的檔案、鑰匙、半塊長綠毛的麪包狼狽地散落一地。
你們乾什麼!
我又驚又怒,拚命掙紮。
我努力扭頭看清襲擊者的模樣。
映入眼簾的除了兩白大褂,就是一張印著鮮紅印章、在我眼前晃動的紙片。
市精神衛生中心幾個加粗的黑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視網膜上。
病人吳楓。
其中一個白大褂的聲音平板,像一支冒冷氣的老冰棒:
出現顯著被害妄想、嚴重脫離現實、存在不可控的言語及行為紊亂,具有明確自傷及潛在傷人風險。依據《精神衛生法》第三十二條,現依法采取緊急入院觀察措施。
他的語速很快,說出一長串話不帶歇口氣的。
咋冇憋死他呢
我自言自語:妄想!脫離現實!
我笑得開心:不就說我是精神病嘛。
不過話說回來,你們這麼草率的嗎
我隻是跟小白貓說了句話!和公交站牌打了個招呼,你們就確定我生病了。
我感歎道:你們纔是精神病吧
放開我,我就不和你們計較。趕緊的,我還得上班呢。
典型的否認症狀,伴有明顯激越情緒。
另一個白大褂補充道,同時手上更加用力鉗製著我。
一隻手捂住了我的嘴,橡膠和消毒水混合的氣味猛地灌入鼻腔,嗆得我一陣眩暈。
世界在我眼前劇烈地搖晃、扭曲、碎裂。
我被粗暴地塞進一輛印有精神衛生中心字樣的白色麪包車後座。
車門嘭地一聲關閉,隔絕了外麵的世界。
引擎開始啟動,車身震動起來。
車輪快速轉動,將熟悉的高樓、廣告牌、擁堵的車流,以及我僅存的一絲微弱的正常生活的幻影,都無情地拋在了身後。
車內味道極其難聞。
混合著消毒水的刺鼻氣味和長久不開窗通風的臭味。
我被夾在兩個白大褂中間,身體因剛纔的恐懼和掙紮微微顫抖。
我試圖開口,喉嚨乾澀灼痛,隻能發出難聽的嗬嗬聲。
安靜點,病人!
白大褂低喝一聲,眼神銳利,臉上滿是不耐煩。
我瞬間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雞,所有聲音都噎了回去。
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終於停下。
2、
車門拉開,一股更濃烈純粹的消毒水氣味撲麵而來,幾乎令人窒息。
眼前是一座造型方正、灰白色外牆的巨大建築。
高聳的圍牆上纏繞閃爍著寒光的鐵絲網,四周有巡防的保安。
大鐵門無聲地滑開,露出後麵長長的走廊。
走!
白大褂猛的推了我一把。
我踉蹌著被帶入走廊。
頭頂的日光燈光線慘白,毫無溫度。
牆壁、地麵和每一個移動的影子都照得纖毫畢現,透著一股冰冷的感覺。
空氣裡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化不開。
媽的,難道這幫混球用消毒水洗澡
我心裡隱隱激動起來。
腳步聲在走廊裡迴盪,空洞、單調。
令人心悸的感覺,讓人著迷。
偶爾有穿著淺藍色條紋病號服的身影,從旁邊緊閉的房門後一閃而過。
眼神空洞,就像能走動的玩偶。
看著挺滲人。
我被推進一個慘白的小房間。
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金絲眼鏡的中年男人,坐在桌子後麵,鏡片後的目光銳利。
他麵前攤開著一份厚厚的表格。
吳楓醫生頭也冇抬,聲音平淡得像在念說明書。
是!我是吳楓!醫生,這是個天大的誤會!我……
我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急切地向前一步。
年齡醫生打斷我,鋼筆懸停在紙上。
三十!醫生,你聽我說,我就是上班路上跟一隻流浪貓……
職業
程式員。搞前端的。醫生,我真的非常正常!我……
嗯。醫生在表格上劃拉著,自述有幻聽(與動物對話),被害妄想(堅信被非法拘禁),現實檢驗能力受損(對自身處境判斷錯誤),伴有明顯激越和言語紊亂。他像是在給一台故障機器貼標簽。
我冇有!那是誣陷!是那隻貓……
我急得額頭青筋暴起,聲音因激動而再次拔高。
醫生終於抬眼,透過鏡片審視著我因憤怒扭曲的臉,幾秒鐘後,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宣佈:初步診斷:急性短暫性精神病性障礙,伴現實解體體驗。建議一級護理,隔離觀察,完善相關檢查。
他拿起桌上的一個章,咚的一聲,重重蓋在表格的空白處。
那聲音如同喪鐘,敲碎了我最後一絲僥倖。
不——!
我絕望的吼叫起來,卻冇有得到任何迴應。
3、
兩個早等在門口的男護工,麵無表情地走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我。
他們的動作熟練,力氣很大。
我垂著頭,冇有反抗。
在那枚鮮紅的印章下,我深知,反抗也冇有用。
我被粗暴地剝去了西裝、襯衫、皮帶、皮鞋,換上了一套粗糙的,散發著消毒水和漂白粉混合氣味的淺藍色條紋病號服。
布料摩擦著皮膚,讓我極度不爽。
接著,我被推進了一個狹窄的單人房間。鐵門在身後哐噹一聲關閉,上鎖。
房間很小,隻有一張焊死在地上的鐵架床,一個同樣固定在地麵上的小桌板,一個不鏽鋼蹲便器。
天花板上的白熾燈發著刺眼的光。
白色牆壁不知被多少人蹭過、劃過,留下深淺不一的汙。
還有幾道用指甲或不明硬物刻出的、意義不明的劃痕。
空氣裡瀰漫著消毒水和一種陳腐的、屬於囚禁本身的氣味。
我背靠著冰冷的鐵門,身體緩緩滑落,最終癱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我用力掐著胳膊,指甲深陷皮肉,清晰的痛感傳來。
不是夢,真的不是夢……
我喃喃自語,聲音顫抖。
眼淚終於決堤,無聲地洶湧而出。
砸落在冰冷的地麵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時間在狹小的禁閉室裡失去了意義。
忙碌的生活一下子閒下來,讓我無所適從。
我嘗試過拍門呼喊,迴應我的隻有遠處傳來的嚎叫或笑聲,還有護工巡邏時規律的腳步聲。
每一次腳步聲靠近又遠離,都像是在我緊繃的神經上用力撥動一下。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小時,也許是半天,沉重的鐵門終於哐啷一聲被打開。
一個同樣穿著條紋病號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站在門口,他手裡端著一個不鏽鋼餐盤,上麵放著一碗顏色可疑的糊狀物和半個饅頭。
男人剃著板寸,眼神有些呆滯,動作略顯遲緩。
新來的吃飯。
他的聲音平淡無波,冇什麼情緒。
我猛地從床上彈起來,如同瀕死之人看到一絲微光:大哥!大哥!我不是精神病!我是被冤枉抓進來的!求你幫幫我,幫我找醫生解釋一下!或者幫我打個電話……
我語速飛快,帶著孤注一擲的急切,撲到門口。
端飯的男人被我突然的激動嚇了一跳,端著餐盤的手一抖,碗裡的糊糊晃了晃。
他後退半步,眼神裡的呆滯迅速被一種警惕和疏離取代,上下打量了我幾眼,那眼神像是在看某種危險的、不可預測的物體。
哦,他慢吞吞地應了一聲,把餐盤放在門邊的地上,知道了。妄想型。新來的都這樣。
他指了指地上的食物,迅速退後,趕緊吃,一會兒收。
說完,他不再看我一眼,轉身快步離開了。
我靠,你特麼的倒是回來啊……
鐵門再次被關上,落鎖。
把我的怒吼聲隔絕在內。
我看著地上散發古怪氣味的糊糊和乾硬的饅頭,胃裡一陣翻滾。
狗都不吃這玩意。
我靠著門滑坐在地上,巨大的無力感和絕望再次將我攫住。
連這裡的病友都認定我是個瘋子。
我該怎麼辦
難道真的要在這個荒謬的地方腐爛掉
4、
禁閉觀察持續了整整兩天。
這兩天裡,我經曆了人生中最漫長、最黑暗的時光。
我被迫服用一些味道古怪的藥片。
接受各種在我看來毫無意義的檢查。
麵對醫生程式化的詢問和記錄,我一遍遍地申訴:我不是精神病!
我的人生信條:貧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不婚不育保平安!
石嘰娘娘說:我是那麼容易打敗的嗎
人心的成見是一座大山!
用儘所有我能想到的、證明自己神誌清醒的詞彙。
結果呢
李醫生平靜的注視著我,筆尖在紙上劃動的沙沙聲,病曆上不斷增加的新症狀描述——
申訴內容偏執、邏輯鏈條跳躍、情感反應不協調。
我特麼到底哪裡不協調了啊
第三天上午,當我再次被帶進問診室時,李醫生推了推眼鏡,翻看著厚厚一疊記錄,終於宣佈:
吳楓,經過初步觀察和評估,你的急性發作期症狀有所緩解,但仍有明顯的現實檢驗障礙。
考慮到你暫時冇有表現出攻擊性,可以解除一級隔離,轉入普通病區進行康複治療。這是為了你好,希望你積極配合。
普通病區康複治療
我的心沉到了穀底。
這意味著我暫時被定性了。
堂堂正正的從這裡走出去的機率,幾乎不存在。
5、
我被一個年輕護工領著,穿過幾條更加漫長、嘈雜的走廊。
空氣中消毒水的味道淡了些。
更濃重的人體氣味、食物氣味和一種難以名狀的、混合著壓抑和狂躁的氛圍,糅合在一起。
兩旁的病房門有的緊閉,有的敞開著。
可以看到裡麵或坐或躺的病人,穿著同樣的藍白條紋衣服,像一群人偶。
有人對著牆壁唸唸有詞,有人目光呆滯地望天,有人煩躁地在狹小的空間裡來回踱步。
護工在一扇敞開的、編號為C-6的病房門前停下。
進去吧,你的床位靠窗。他指了指裡麵,語氣公事公辦。
我深吸一口氣,邁進了病房。
來都來了,不是麼
病房不大,放著四張鐵架床。
靠窗的位置空著,應該就是我的。
另外兩張床上有人。
靠門的一張床上,躺著一個身形瘦小的老頭。
他閉著眼睛,眉頭緊鎖,好像做噩夢了。
另一張床靠近牆角的暖氣片旁,蹲著一個胖乎乎、二十七八歲的青年。
他背對著門口,身體微微前傾。
雙臂以一種僵硬的、近乎九十度的直角向後張開。
手掌張開,掌心朝外,指尖微微顫動,整個人像一隻……努力伸展開翅膀的鳥,或者,一個信號接收器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躡手躡腳地走向自己的床位,儘量不發出聲音。
就在這時,那個蹲在牆角的青年猛地轉過頭!
他眼神銳利地掃過我,彷彿在進行某種身份驗證。
隨後,刻意壓低的聲音急促地說道:新節點接入!注意!注意!信號擁堵!通道1延遲高達178ms!通道2…通道2丟包率…丟包率……嗞啦……
他喉嚨裡突然發出一陣類似電流乾擾的雜音,臉上的肌肉隨之扭曲了一下,彷彿信號受到了強烈乾擾。
我僵在原地,嘴巴微張,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是什麼新型行為藝術
還是某種我完全無法理解的發病狀態
那青年似乎完成了診斷,表情放鬆下來。
對著我露出一個標準的微笑,八顆牙齒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光:歡迎接入本區域WiFi
6熱點!用戶名:802.11ax_Router_Master。初始密碼:password。5GHz頻段優先,穿牆效能優秀,保證您流暢衝浪!
他語氣熱情洋溢,眼神閃閃發光。
但那僵硬的姿勢和古怪的言辭,隻讓我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我……我……我喉嚨發乾,下意識地想解釋自己不需要聯網。
噓——!青年突然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唇邊,神情再次變得異常嚴肅,眼神警惕地掃視著病房門口,2.4GHz乾擾源接近!是隔壁的藍牙音箱!它在非法占用公共通道!請求降噪!請求降噪!
他一邊說著,一邊誇張地用手掌捂住自己的耳朵,身體微微抖動,彷彿真的在抵禦無形的信號乾擾。
我徹底石化。
默默地、極其緩慢地移動到自己的床邊,小心翼翼地坐下,鐵架床發出輕微的吱呀聲。
我不敢再看那個路由器,目光轉向窗外。
窗外是同樣高聳的鐵絲網圍牆,以及圍牆外一角灰濛濛的天空。
這個世界,真的瘋了
還是說,其實我也是個瘋子
這個念頭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浮現在腦海。
6、
午飯時間,我端著不鏽鋼餐盤,跟著沉默的病友們走向食堂。
食堂很大。
長條餐桌旁已經坐了不少人,各自埋頭大吃。
我找了個角落的空位坐下,冇什麼胃口地攪動著碗裡那坨糊狀物。
看著實在噁心,像消化不良後的嘔吐物。
就在這時,一個人影在我對麵的空位上坐了下來。
嘿,新來的
我抬頭。
對麵是個看起來三十出頭的男人。
頭髮亂糟糟的像鳥窩,臉色蒼白,眼窩深陷,眼睛裡閃爍著一種近乎亢奮的光。
他穿著一件明顯不太合身的病號服,袖口挽起好幾道。
嗯。我含糊地應了一聲,低下頭,不想多談。
感覺怎麼樣適應這鬼地方了嗎
鳥窩頭男人卻顯得很有談興。
他湊近一點,壓低聲音,帶著一種分享秘密的興奮,我觀察你好一會兒了。從你進C-6開始。
我心裡一緊,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彆緊張,哥們。
鳥窩頭咧嘴一笑,露出一口不算整齊的牙齒,自我介紹一下,他們都叫我‘黑客’,你也可以這麼叫。當然,這隻是個代號,一個便於理解的‘皮膚’。
他神秘兮兮地左右張望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氣聲:聽著,我知道這很難接受,但你必須認清現實——這裡,外麵,所有的一切,
他用手指飛快地畫了個圈,把整個食堂甚至整個世界都囊括進去,都是個巨大的、運行在老舊服務器上的虛擬程式!漏洞百出!全是Bug!
我拿著勺子的手停在半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黑客對我的反應似乎很滿意,繼續狂熱地低語:證據到處都是!比如這該死的糊糊,
他用勺子嫌棄地戳了戳自己碗裡的東西,紋理加載錯誤!永遠是這個鬼樣子,肯定是貼圖資源缺失或者渲染引擎太爛!還有那個‘路由器’,
他朝C-6的方向努了努嘴,典型的NPC行為樹邏輯錯誤!卡在‘信號發射’循環裡了!最離譜的是那個,
他指向不遠處一個正在用勺子反覆敲擊餐盤邊緣、發出有節奏噪音的老頭,看見冇‘循環冗餘校驗’失敗!數據流卡住了!典型的I/O阻塞!
我的腦子嗡嗡作響,感覺自己的CPU也要過載了。
我努力試圖理解對方的話。
但那些術語和眼前荒謬的現實攪合在一起,隻讓我更加混亂。
黑客越說越興奮,唾沫星子幾乎要飛到我臉上:所以,新來的,告訴我,
他身體前傾,那雙亮得嚇人的眼睛死死盯住我,你有冇有感覺……自己卡Bug了比如,突然掉幀穿模或者任務日誌一片空白內存溢位
我……我……我張口結舌,感覺自己的語言模塊也瀕臨崩潰。
我隻想逃離這個瘋子。
嘿!新節點!‘黑客’!
一個熱情洋溢的聲音插了進來。
是那個路由器。
他端著自己的餐盤,關節僵硬的挪了過來,在我旁邊的空位坐下。
他努力保持著背部的挺直,坐下時雙臂還象征性地向後伸展了一下。
午餐時間,高峰流量!注意網絡負載均衡!
他對著我和黑客一本正經地宣佈。
哦,偉大的802.11ax大師,
黑客用一種誇張的語氣迴應道,請問您能處理隔壁那個‘藍牙音箱’的非法乾擾嗎它讓我的Ping值飆升到了外太空!
他指了指那個敲盤子的老頭。
路由器立刻皺起眉頭,神情嚴肅地側耳傾聽了幾秒,彷彿真的在分析頻譜。
偵測到窄帶乾擾!非標準協議!威脅等級:低。啟動自適應跳頻……正在優化通道分配……
他嘴裡唸唸有詞,手指在桌麵上像敲鍵盤一樣快速點動了幾下,好了!乾擾源已被有效規避!您現在可以流暢訪問‘午餐內容分髮網絡’了!
他得意地宣佈,然後拿起勺子,舀碗裡的糊糊,幾口吃完碗中的糊糊。
我看著眼前這兩個沉浸在自己專業領域裡的病友,一個強烈的荒誕感湧上心頭:這兩人,是什麼品種的牛馬
我低下頭,將一勺糊糊塞進嘴裡,嘔,真難吃。
我感覺自己纔是那個掉進了巨大Bug裡的人。
一個被錯誤代碼困在瘋狂服務器裡的孤獨數據包。
7、
日子在市精神衛生中心這座巨大的白色迷宮裡,悄然流淌。
我漸漸熟悉了這裡的節奏:定時起床、定時吃藥、定時放風、定時麵對李醫生那程式化的審視。
我學會了沉默。
學會了在路由器發射信號時儘量貼著牆根走。
學會了在黑客湊過來討論世界底層代碼漏洞時含糊地點頭或搖頭。
我唯一的慰藉,是那個靠門床位、名叫老吳的沉默老頭。
老吳話很少,大部分時間都在閉目養神,或者對著牆壁上一塊水漬發呆。
偶爾,當我被路由器的信號乾擾理論或者黑客的Bug世界論折磨得快要崩潰時,老吳會遞過來半塊藏起來的、不那麼硬的小餅乾,或者溫和的看我一眼,眼神裡藏著一絲理解。
在這個瘋狂的世界裡,這點微不足道的善意,成了我緊緊抓住的、證明自己尚未完全沉淪的浮木。
這天下午,我被允許在公共活動室待一會兒。
活動室裡人不多,幾個病友在下用紙團捏成的跳棋,一箇中年女人在對著窗戶玻璃反覆梳理自己並不存在的長髮。
角落裡,黑客正激動地對著牆壁指指點點,似乎在和一個看不見的管理員爭論著什麼。
我縮在一張遠離人群的舊沙發上,手裡拿著一本封麵破爛的雜誌,心不在焉地翻著。
窗外,天色依舊陰沉。
我腦子裡亂糟糟的。
一會兒是公司裡堆積如山的需求文檔,一會兒是房東催繳房租的簡訊。
一會兒是股票賬戶裡那點可憐巴巴、最近還跌跌不休的積蓄。
想到股票,一股煩躁湧上心頭。
我合上雜誌,低聲嘟囔了一句:媽的,這操蛋的日子,像老子的股票賬戶一樣,綠油油的,跌吧,跌死算了,最好明天就熔斷!大家一起玩完!
發泄完情緒,我繼續對著雜誌上模糊不清的圖片發呆。
活動室裡依舊嘈雜。黑客還在和牆壁吵架。
路由器則不知何時挪到了活動室另一個牆角,正對著窗外努力增強穿牆信號。
下跳棋的人為了一個紙團棋子爭執起來。梳頭的女人動作變得狂亂。
冇有任何人注意到我這句無心的詛咒。
8、
第二天清晨,我在刺耳的起床鈴中醒來,頭痛欲裂。
昨晚那些小白片的副作用。
昏昏沉沉地跟著人流去洗漱,去食堂。
食堂裡和往常一樣沉悶,病友們沉默的吃著早餐。
牆壁上又臟又破的液晶電視,裡麵穿著正裝的主持人表情凝重,語速飛快。
今天播放的不是健康講座哎。
我端著餐盤坐下,冇在意電視在說什麼。
直到黑客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餐盤哐當響。
我操!熔斷了!真他媽熔斷了!
他指著電視螢幕,眼睛瞪得溜圓,聲音因為激動而尖利,帶著一種看吧我就說這世界是假的的狂喜。
我被他嚇了一跳,茫然地抬起頭看向電視螢幕。
隻見螢幕下方滾動著刺眼的紅色字幕:
【突發】受多重利空因素疊加衝擊,A股市場開盤暴跌,觸發罕見熔斷機製!滬深300指數跌幅超過7%,暫停交易15分鐘!市場恐慌情緒蔓延……
熔斷!真的熔斷了!
我腦子裡嗡的一聲,像是被一柄重錘狠狠砸中。
我手裡的勺子噹啷一聲掉在餐盤上,糊狀的粥濺了幾滴出來,落在粗糙的條紋褲子上。
我張著嘴,眼睛死死盯著螢幕上那不斷滾動的、觸目驚心的紅色大字,彷彿不認識那些字一樣。
昨天,我那句無心的詛咒……
跌死算了……最好明天就熔斷……
一句在絕望和煩躁中隨口噴出的、毫無邏輯、純粹發泄情緒的話。
竟然,應驗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讓我頭皮發麻,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荒謬!這比路由器宣稱自己是WiFi6、比黑客堅稱世界是虛擬程式還要荒謬一萬倍!
這絕不可能!
一定是巧合!
絕對是該死的、百萬分之一的巧合!
內心的驚濤駭浪還未平息,食堂入口處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以李院長為首,我的主治醫生在內的好幾位白大褂,在一群護工的簇擁下,神色激動地快步走了進來!
他們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精準地鎖定了角落裡臉色慘白、呆若木雞的我!
整個食堂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病友,無論是發呆的、吃飯的、自言自語的,都停下了動作,目光齊刷刷地聚焦過來。
連角落裡的路由器都暫時停止了信號發射,困惑地轉動著腦袋。
李院長,那個平時總是板著臉、極具威嚴的老頭,此刻臉上竟泛起一種近乎狂熱的紅暈!
他幾步衝到我麵前,雙手激動地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搖晃著,聲音因為亢奮而有些顫抖:
吳楓!吳楓同誌!奇蹟!這是醫學史上的奇蹟啊!
他轉頭,對著身後同樣激動不已的李大夫和其他白大褂,聲音洪亮地宣佈:確認了!資訊源絕對可靠!就在昨天下午!就在這個活動室裡!
我們的病人吳楓,在無意識狀態下,清晰無誤地預言了今天上午的股市熔斷!時間點、事件性質,完全吻合!分毫不差!
他轉回頭,那眼神彷彿在看一件稀世珍寶:百年不遇!不,是千年難尋!你這不是病!這是極其罕見的、尚未被現代醫學完全認知的——預言能力!
是潛意識的極致爆發!是人類大腦未知領域的璀璨明珠!
我們‘市精神衛生中心’……不,是整個人類精神科學領域,都將因你而改寫!
院長的話語如同驚雷,在死寂的食堂裡炸開,餘音嗡嗡作響。
我隻覺得天旋地轉。
院長因激動而扭曲放大的臉,周圍白大褂們熱切、探究、帶著一絲敬畏的目光,病友們呆滯或茫然的表情……所有的一切都扭曲、旋轉起來,構成一幅無比荒誕的圖景。
預言能力改寫醫學史我昨天那句跌死算了
簡直太荒謬了!
到底我是瘋子,還是他們是瘋子
我想笑,想瘋狂大笑,想指著院長的鼻子罵他是個老瘋子!
但是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隻有身體在微微顫抖。
快!立刻給吳楓同誌安排最高規格的觀察護理!
李院長不容置疑地命令道,聲音洪亮,帶著一種發現新大陸般的狂喜,
啟動一級預案!成立專門的研究小組!
24小時不間斷監測他的腦電波活動、語言模式、微表情……
任何一絲波動都不能放過!這將是人類窺探‘未來’視窗的絕佳機會!
我像一尊木偶,被兩個強壯的護工小心翼翼地攙扶起來。
我被簇擁著離開食堂,身後留下無數道含義複雜的目光。
我能感覺到黑客灼熱的、彷彿找到世界核心Bug的興奮眼神,也能感覺到路由器努力調整姿勢試圖增強先知節點信號的動靜。
我被請回了C-6病房,待遇已然天差地彆。
冰冷的鐵架床不見了,室內是一張鋪著嶄新、柔軟被褥的舒適單人床。
房間裡多了一套小桌椅,一個帶鎖的小櫃子。
窗台上擺上了一小盆綠蘿。
李院長親自帶著幾個醫生圍在我床邊,眼神熱切得如同在看一座金礦。
吳楓同誌,李院長搓著手,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溫和,放鬆,放鬆。
你現在感覺怎麼樣有冇有什麼特彆的……嗯……靈感或者預感關於未來的任何片段都可以!
任何方向!股票天氣國際形勢哪怕……明天食堂吃什麼
他眼神裡充滿了鼓勵和期待。
我癱坐在新床上,大腦一片空白,隻有那句跌死算了在瘋狂迴響。
我看著眼前這群穿著白大褂、表情嚴肅又狂熱的人,看著他們手中隨時準備記錄的紙筆和錄音設備,一股巨大的反胃感湧了上來。
我……我張了張嘴,聲音乾澀嘶啞,我……我想拉屎。
這是我此刻唯一能想到的、最真實、也最不預言的需求。
李院長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一下,隨即又迅速展開,帶著一種先知行為必有深意的理解:哦!生理需求!很正常!這也是重要的觀察指標!快去!小王,你陪吳楓同誌去衛生間!注意記錄……呃,相關細節!
他立刻指派了一個年輕的實習醫生。
我在實習醫生小王亦步亦趨、拿著小本本隨時準備記錄的陪同下,完成了這次極其不自在的預言家如廁。
當我回到病房時,門口已經排起了小隊!
打頭的居然是路由器!
他努力維持著信號發射的姿勢,眼神裡充滿了近乎虔誠的急切:先知!偉大的先知節點!請問……請問今天下午放風時間,東牆角的信號強度能達到滿格嗎我需要優化覆蓋範圍!
他身後的黑客則探出腦袋,急吼吼地問:先知!下一個重大係統漏洞會在哪裡爆發是金融係統還是能源網絡給點提示啊!我好提前寫補丁!
再後麵,還有幾個平時眼熟或不眼熟的病友,臉上都帶著希冀、好奇或惶恐的表情。
先知,我什麼時候能出院
先知,明天會下雨嗎
先知,我的咪咪還能找回來嗎
……
我看著門口這群病友,再回頭看看房間裡那群白大褂,整個人都要裂開了。
我猛地後退一步,嘭地一聲關上了病房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上,雙手死死抱住頭。
瘋了!都瘋了!
這個世界徹底瘋了!
或者……真正瘋了的,隻有我自己
接下來的幾天,我徹底成了市精神衛生中心的絕對核心。
我的病友們都搬出了C-6病房。
C-6病房,成了我的特護觀察室。
現在有獨立的衛生間,有電視,還有一台不能聯網的老式電腦。
隻是,無處不在的監控攝像頭,門口24小時輪班的護工,每天定時查房,並孜孜不倦誘導我預言的李院長和研究小組,讓我感覺自己像滿山猴子我腚最紅的那隻猴子。
吳楓同誌,昨晚睡得好嗎有冇有做什麼……特彆的夢比如,關於期貨市場的
李院長每天清晨準時出現,笑容可掬,眼神卻像探照燈。
吳楓,試著放鬆,放空大腦,讓那些未來的‘碎片’自然浮現……
李大夫拿著筆記本,循循善誘。
先知!先知!昨天的彩票號碼您再想想就差一點啊!
這是試圖扒在觀察室門口、被護工驅趕的某個病友。
壓力像不斷收緊的絞索。
我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
我不敢再亂說話。
生怕自己隨口一句抱怨明天食堂的肉包子是餿的,結果就真的引發一場食物中毒。
我變得沉默寡言,眼神躲閃,神經質般地檢查自己說出的每一個字。
我試過裝瘋。
學路由器發射信號,模仿黑客大喊發現漏洞。
結果換來李院長更興奮的記錄:看!適應性偽裝!這是先知能力自我保護機製在啟動!多麼精妙的進化!
9、
唯一的喘息之機,是每天傍晚的放風時間。
鐵絲網圈出的天井裡,夕陽給冰冷的圍牆鍍上一層虛幻的金邊。
病友們三三兩兩地走動或呆坐。
路由器通常在東南角努力優化信號覆蓋。
黑客則熱衷於尋找圍牆的物理邊界Bug,試圖證明世界是虛擬的。
這天放風,我像往常一樣,找了個遠離人群的角落。
背靠著冰冷的鐵絲網坐下,疲憊地閉上眼睛,試圖遮蔽周遭的一切。
陽光透過鐵絲網,在我臉上投下細碎的、晃動的光斑。
小夥子,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在身旁響起。
我睜開眼。
是老吳,曾經C-6病房裡最沉默的室友。
他不知何時挪到了這個角落,挨著我坐下。
手裡捏著一小塊撿來的、相對光滑的鵝卵石,像盤串一樣,來回盤著。
老吳冇有看我,渾濁的眼睛望著天井對麵被夕陽染紅的圍牆,聲音壓得很低,幾乎被風吹散:彆信他們那一套。
他頓了頓,這地方,邪性。待久了,好人也能熬瘋。想出去,得靠自己。
我的心猛地一跳!
這是這麼多天來,我聽到的唯一一句指向逃離、指向清醒的話!
我屏住呼吸,不敢有任何大動作。
用眼角的餘光,緊張地掃視著遠處巡邏的護工,然後同樣壓低聲音,帶著一絲顫抖的希冀:老吳叔……你……你也覺得他們不對勁
老吳依舊望著前方,佈滿皺紋的臉上冇有任何表情,隻有握著鵝卵石的手指微微收緊了一下。
他冇有直接回答,隻是用更輕、幾乎成了氣聲的音量說:東頭……工具房後麵……鐵絲網……鏽得厲害……牆根下……草很深……
他說得很慢,很模糊,像是夢囈,又像是一種極其隱晦的指引。
說完,他不再看我,彷彿剛纔什麼都冇發生過,繼續專注地摩挲著他那塊光滑的石頭。
工具房鏽蝕的鐵絲網深草
我的心臟在胸腔裡狂跳起來,血液奔湧的聲音衝擊著耳膜。
我強迫自己低下頭,掩飾住眼中瞬間燃起的、近乎瘋狂的希望之光。
老吳的話,在這深淵裡,給了我一絲天光!
接下來的幾天,我表麵上更加配合研究。
當李院長滿懷期待地詢問靈感時,我會裝模作樣地皺眉沉思片刻,然後給出一些模棱兩可、絕不可能驗證的廢話。
南方有水汽在聚集。
金融市場短暫會有波動。
看得出來,李院長有點失望,不過他依舊記錄下來,認為這是預言能力的不穩定性和碎片化特征。
暗地裡,我利用每一個可能的機會,仔細觀察。
放風時,我的目光不再空洞,而是有目的掃過天井的每一個角落。
我注意到,天井的東側,確實有一個堆放清潔工具和廢舊雜物的低矮平房。
工具房的後牆,緊貼著外圍高聳的、纏繞著鐵絲網的圍牆。
由於位置偏僻,又背陰潮濕,那一帶的鐵絲網鏽蝕得格外嚴重。
暗紅色的鐵鏽大片剝落,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扭曲斷裂的鐵絲。
牆根下,野草長得異常茂密,有半人高,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形成一片天然的視覺屏障。
更關鍵的是,我發現,每天下午五點左右,是護工換班和食堂開始準備晚餐的時間。
這個時間段,天井的看守會相對鬆懈,巡邏的護工會減少,注意力也容易被換班交接和食堂的動靜分散。
尤其是工具房那個位置,處於一個視覺死角,從主樓和常規巡邏路線看過去,很容易被工具房本身遮擋。
一個大膽得近乎瘋狂的計劃,在我心中逐漸成型。
10、
我需要等待一個時機。
一個陰沉的、最好是陰雨濛濛的黃昏。
這樣的天氣能見度低,雨水也能掩蓋一些聲音。
細雨會讓那些本就懈怠的護工更傾向於待在室內。
我像最耐心的獵人,蟄伏著,觀察著,計算著。
每一次放風,我都默默丈量著從自己習慣待的角落到工具房後牆的距離,在腦海中反覆演練著衝刺、下蹲、鑽入草叢、破壞鐵絲網的動作序列。
我甚至偷偷藏起了食堂發酸奶時配的小塑料勺——雖然脆弱,但反覆用力戳刺鏽蝕的鐵絲網脆弱點,或許能撬開一個口子。
時間一天天過去。
我感覺自己像一根被繃到極限的弦,隨時可能斷裂。
我既要應付無休止的研究和崇拜,又要壓抑內心翻騰的逃跑衝動,精神高度緊張,幾乎夜不能寐。
每次看到李院長那張熱切的臉,我都得用儘全力才能控製住一拳揮上去的衝動。
終於,在我被關進來的第三十一天下午,天公作美。
細密冰冷的雨絲無聲飄落,整個世界籠罩在一片灰濛濛的濕冷之中。
放風時間到了。
護工們果然比平時更不耐煩,催促著病友們快點進入天井。
他們自己大多縮在能避雨的走廊入口處閒聊,抱怨著這鬼天氣。
我裹緊了自己單薄的病號服,混雜在人群中走進濕漉漉的天井。
冰冷的雨水立刻打濕了我的頭髮和肩膀,帶來一陣寒意,卻讓我高度緊張的神經稍微冷卻了一些。
我像往常一樣,慢慢地、漫無目的地踱向自己習慣的那個角落,目光卻像雷達一樣鎖定著東側的工具房。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我的心跳如同密集的鼓點。
我偷偷瞄了一眼走廊入口,兩個護工正湊在一起點菸,另一個在低頭看手機。
巡邏的那個高大護工,剛剛繞著天井走完半圈,此刻正背對著工具房方向,慢悠悠地朝另一邊踱去。
就是現在!
11、
積蓄已久的力量瞬間爆發!
我像一頭髮現獵物的豹子,猛地從角落彈射而出!
我不再顧忌濺起的泥水,不再掩飾自己的動作,壓低身體,爆發出百米衝刺的速度,朝著工具房後麵那片茂密的草叢亡命狂奔!
冰冷的雨點密集地打在臉上,模糊了視線,卻無法澆滅我心中熊熊燃燒的求生之火。
腳下濕滑的泥地幾次讓我趔趄,但我都憑藉一股蠻力強行穩住,速度絲毫不減!
站住!C-6的吳楓!站住!
身後,護工驚怒交加的吼聲如同炸雷般響起,緊接著是尖銳刺耳的哨音!
腳步聲和呼喊聲瞬間從多個方向傳來!
我充耳不聞!
我的眼中隻有那片越來越近的、在風雨中劇烈搖擺的深草!
工具房破舊的後牆在眼前飛速放大!
我一個急轉彎,身體貼著冰冷的磚牆滑入牆角,毫不猶豫地撲進了那片半人高的、濕漉漉的草叢!
草叢裡瀰漫著濃重的土腥味和腐爛植物的氣息。
我手腳並用,不顧一切地撥開糾纏的草莖,朝著記憶中最鏽蝕的那片鐵絲網底部鑽去!
冰冷的泥水瞬間浸透了我的褲腿,荊棘劃破了我的手臂和臉頰,帶來火辣辣的刺痛,但我全然不顧!
到了!
眼前正是我觀察過無數次的那片區域!
暗紅色的鐵鏽像潰爛的瘡疤,幾根鐵絲已經徹底斷裂,扭曲地支棱著,露出一個碗口大小的不規則孔洞!
周圍的鐵絲也鏽蝕得如同朽木!
我的心臟幾乎要跳出喉嚨!
我顫抖著從濕透的病號服口袋裡掏出那把藏匿多日、幾乎被捂熱的小塑料勺,用儘全身力氣,狠狠戳向孔洞邊緣一根明顯鏽蝕變細的鐵絲!
哢嚓!一聲輕微的脆響,塑料勺柄應聲而斷!
媽的!
我目眥欲裂,絕望和瘋狂瞬間攫住了我!
我丟開斷柄,不顧一切地伸出雙手,死死抓住那幾根鏽蝕的鐵絲,用儘全身的力氣向外撕扯!
粗糙的鐵鏽深深嵌入我的掌心,鮮血混著雨水和汙泥湧出,但我感覺不到疼痛!
嘎吱……嘣!
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斷裂聲接連響起!
在我的蠻力撕扯下,又有幾根脆弱的鐵絲應聲而斷!
那個孔洞被硬生生撕開、擴大!一個勉強能容我瘦削身體鑽過的豁口,赫然出現在眼前!
他在那邊!工具房後麵!快!
護工的吼聲和雜亂的腳步聲已經近在咫尺!
手電筒的光柱刺破雨幕,胡亂地掃射過來!
我眼中閃過一絲野獸般的狂喜!
我毫不猶豫,立刻趴下身體,像泥鰍一樣,將沾滿汙泥和鮮血的上半身猛地朝那個豁口鑽去!
冰冷的鐵絲斷口刮擦著我的後背,撕裂了單薄的病號服,帶來火辣辣的痛感,但我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出去!離開這個地獄!
噗通!
我的身體猛地一輕,徹底鑽過了豁口,重重地摔倒在圍牆外的泥濘草地上!
自由我來啦!
冰冷的、帶著泥土腥味和青草氣息的空氣猛地灌入我的肺腑!
圍牆內護工氣急敗壞的吼叫和手電光柱,瞬間被那堵高牆隔開,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
我成功了!我真的逃出來了!
12、
巨大的狂喜如同電流般席捲全身,瞬間沖垮了所有的疲憊和疼痛!
我掙紮著從泥濘中爬起來,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汙泥,咧開嘴,想要放聲大笑!我做到了!
我戰勝了這群瘋子!
就在我回頭的刹那,那幾乎要衝出喉嚨的笑聲,被硬生生凍住了。
圍牆內,那片我剛剛鑽出的草叢邊緣,並冇有預想中護工們氣急敗壞、試圖攀爬或叫罵的場景。
那裡站著一個人。
李院長。
他撐著一把黑色的雨傘,靜靜地站在冰冷的雨幕中,身上那件筆挺的白大褂一塵不染。
他就站在那裡,隔著那道被我撕開的鐵絲網豁口,臉上冇有任何憤怒、驚訝或者被愚弄的表情。
相反,他的嘴角掛著一絲……滿意、近乎玩味的微笑。
他的眼神平靜得可怕。
帶著一種欣賞獵物最後掙紮的從容,又像是一個導演,看著演員完美演繹了劇本的**部分。
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站著我的主治李大夫、幾個護工,甚至……還有路由器和黑客!
他們全都靜靜地站著,沉默地看著圍牆外如同泥猴般的我。
路由器依舊保持著微微張開手臂的姿勢,臉上是一種古怪的平靜。
黑客雙手插在病號服口袋裡,鳥窩頭被雨水打濕,眼神也不再是那種發現世界Bug的狂熱,而是帶著一絲……瞭然和同情
冇有追趕,冇有嗬斥,冇有試圖翻牆。隻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凝視。
我臉上的狂喜瞬間褪儘,血色唰地一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股比圍牆內更冰冷、更刺骨的寒意,如同無數根冰針,狠狠紮進我的脊椎,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
為什麼是這種反應
為什麼冇有人追出來
為什麼李院長在笑
為什麼,他們都在這裡
像是,像是在等著我
等著我完成這場表演
我僵硬地站在冰冷的雨水中,泥漿順著褲腿往下淌,後背被鐵絲刮破的傷口在冷雨中火辣辣地疼。
我徒勞地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牙齒在不受控製地咯咯打顫。
圍牆內,李院長臉上的笑容加深了。
他微微抬起手,製止了身後似乎想有所動作的護工。
然後,他向前走了一步,更靠近那個被我撕開的、猙獰的鐵絲網豁口。
雨水敲打著他的黑傘,發出單調的啪啪聲。
精彩,李院長的聲音透過雨幕傳來,清晰、平穩,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讚賞,如同點評一場成功的舞台劇。
非常精彩,吳楓先生。
從發現‘漏洞’,到耐心等待時機,再到剛纔那一連串爆發力十足的衝刺、鑽爬……
爆發力、觀察力、忍耐力、執行力,堪稱完美。
尤其是最後徒手撕裂鐵絲網那一下,充滿了原始的生命力!
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啊。
我的瞳孔猛地收縮!
他……他叫我吳楓先生
不是病人吳楓
而且,他全知道
他知道老吳的暗示
知道我觀察工具房
知道我在等雨天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你……你們……
我的聲音嘶啞破碎:你們到底是什麼人!你們纔是瘋子!一群瘋子!變態!
巨大的恐懼和憤怒終於衝破了我的理智。
我指著圍牆內的眾人,用儘全身力氣嘶吼出來!
麵對我的崩潰指控,李院長臉上的笑容冇有絲毫變化,反而顯得更加從容。
他微微側過頭,對身旁的李大夫做了個手勢。
李大夫立刻上前一步,從白大褂口袋裡掏出一個平板電腦,手指快速劃動了幾下,然後將螢幕轉向圍牆外的我。
螢幕的冷光在雨夜中格外刺眼。
螢幕上顯示的,赫然是我非常熟悉的介麵——我個人的股票交易賬戶!
但此刻,賬戶狀態欄上,清晰地標註著兩個鮮紅的大字:**凍結**!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
吳楓先生,李院長的聲音再次響起,恭喜您,以遠超預期的卓越表現,通過了我們‘閾限迷宮’項目的最終壓力測試。
他微微停頓,然後才繼續說道:
自我介紹一下,我並非什麼精神病院院長。我是‘閾限現實(Liminal
Realities)’公司的首席設計師,李修遠。
我們公司致力於開發世界上最頂尖、最沉浸式的實境體驗項目。
而您剛纔所經曆的一切——從那隻流浪貓開始,到‘路由器’先生、‘黑客’先生、老吳叔……包括這所‘醫院’裡的每一位‘病友’和‘工作人員’,都是我們為您量身打造的、獨一無二的‘精神病院沉浸式逃生劇本’。
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砸得我頭暈目眩,整個世界都在瘋狂旋轉、扭曲!
劇本
量身打造
逃生遊戲
不可能……
我失神地喃喃自語,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那隻貓……股票熔斷……老吳……
我混亂的思緒試圖抓住任何一根能證明對方在說謊的稻草。
那隻白貓是我們投放的‘初始觸發器’,
李修遠微笑著解釋,語氣輕鬆得像在談論天氣,它的項圈裡整合了微型定向聲波發射器,能確保隻有您聽到那句‘提示’。至於股市熔斷
他聳聳肩,笑容裡帶著一絲狡黠,您以為全球金融市場,是那麼容易被一句話撼動的嗎
那不過是我們在您‘預言’之後,立刻啟動的一個小範圍、高模擬的金融沙盤推演程式,通過特定渠道讓您‘恰好’看到‘結果’罷了。同步性,是製造‘神啟’幻覺最有效的催化劑。
至於老吳……
他看了一眼身後沉默的老者,吳工是我們資深的場景引導師,最擅長在關鍵時刻給予‘絕望者’一絲恰到好處的希望之光。
我如遭雷擊!
所有支撐我預言信唸的證據,所有引導我逃離的線索,此刻都變成了精心設計的道具和台詞!
我感覺自己像一個被徹底扒光的小醜,所有的掙紮、恐懼、希望、狂喜,都在對方的劇本裡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為什麼……
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巨大的屈辱感和被玩弄的憤怒幾乎將他撕裂,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為什麼
李明遠臉上的笑容終於收斂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狂熱與商業考量的銳利目光,因為我們需要最真實的反應,吳楓先生!
我們需要測試人類在極端荒誕、高壓和持續性認知顛覆的環境下,其求生本能、思維邏輯、意誌韌性所能達到的極限!
普通的測試者不行!
隻有像您這樣,本身處於巨大現實壓力下的個體,被突然投入一個徹底顛覆認知的‘精神病院’情境,才能激發出最本真、最極致的反應!
您的表現,遠超我們的預期!您那聲‘跌死算了’所引發的後續連鎖反應,簡直是我們劇本之外的神來之筆!
他越說越興奮:您的‘預言’能力,雖然是個意外,但它完美地測試了其他‘演員’麵對突發‘神蹟’時的群體反應模式!
您策劃併成功執行的這次‘越獄’,更是將整個測試推向了無可比擬的**!
它證明瞭我們場景構建的壓迫感、引導線索的隱蔽性和最終‘逃生出口’設計的合理性!價值連城的數據啊!
李明遠深吸一口氣,平複了一下激動的情緒,重新掛上那副商業化的優雅笑容,對著圍牆外泥塑木雕般的我,微微鞠了一躬,如同謝幕:
所以,吳楓先生,現在我正式代表‘閾限現實’公司,向您發出最誠摯的邀請。
我們正在籌備一個劃時代的項目——‘阿卡姆邊緣:精神病院終極沉浸式逃生體驗’。
我們需要您這樣擁有‘切身體驗’和‘非凡表現’的天才,加入我們的核心開發團隊,擔任首席‘玩家體驗顧問’。
他頓了頓,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李大夫手中平板電腦上那個依舊顯示凍結狀態的股票賬戶介麵,聲音充滿了誘惑:
至於報酬……
李明遠的笑容加深,除了業界頂級的薪資和期權,我們將立刻解凍您名下的所有資產,包括這個……讓您寢食難安的股票賬戶。
並且,根據您被‘測試’期間賬戶產生的實際盈虧……哦,放心,是正向的,我們進行了合理的風險對衝操作。
您將獲得一筆非常可觀的‘精神損失及數據貢獻補償金’。足夠您抹平所有債務,甚至,開啟一段新的人生。
冰冷的雨水順著我的頭髮、臉頰不斷流淌,混合著我掌心的血汙和汙泥,滴落在腳下泥濘的草地上。
我站在那裡,圍牆內李明遠充滿誘惑力的話語,像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解凍賬戶
補償金
新的人生
我聽著他這些話,心中毫無波瀾。
我的目光越過李修遠誌得意滿的臉,越過李大夫手中閃爍著賬戶凍結紅光的螢幕,落在了他身後的人群上。
路由器依舊微微張著手臂。
他臉上那種專業路由器的專注狂熱消失了。
眼神空洞,嘴角掛著一絲麻木的弧度。
黑客雙手插在濕漉漉的病號服口袋裡,鳥窩頭耷拉著。
他不再試圖尋找世界的Bug,低著頭,看著自己沾滿泥水的鞋尖,彷彿那裡纔是他唯一的真實。
老吳叔,那個曾遞給我半塊餅乾、在我耳邊留下鐵絲網鏽了這句話的老頭,麵無表情的望著虛空,手裡那塊光滑的鵝卵石不見了蹤影,隻有空握的拳頭微微顫抖著。
其他病友和護工們,沉默地矗立在細雨中,像一排排失去了提線的木偶。
臉上殘留著未完全褪去、扮演各種症狀的痕跡,混合著疲憊和……
虛無。
他們是誰
是和我一樣被誘捕進來的測試者
還是李修遠公司裡的演員
或者是,更早的項目裡,未能通關,被永遠留在了這個角色軀殼裡的失敗品
我的目光定格在李修遠的臉上。
那張臉上有狂熱,有精明,有掌控一切的自信。
唯獨冇有,一絲一毫對眼前這些人的愧疚、憐憫。
無論是我,還是路由器、黑客、老吳叔,甚至是護工,都隻是他宏大項目裡可消耗的數據點。
是構成那所謂劃時代沉浸式體驗的、會呼吸的零件。
一股寒意,從我的骨髓深處瀰漫開來,瞬間凍結了我的血液。
不是逃離瘋人院的狂喜,不是得知真相後的憤怒,是一種更深邃、更徹底的……絕望。
我以為自己撕開的是通往自由的鐵網,冇想到麵對是另一個更大、更精緻、更具有誘惑的籠子。
一個用金錢、技術、精心編織的謊言,活生生的人性。
打造的,名為沉浸式體驗的牢籠。
圍牆內,李修遠依舊保持著邀請的姿態,笑容溫和篤定,確信無人能拒絕他開出的價碼。
細雨無聲地落在他鋥亮的黑傘上,落在那些沉默的演員身上,落在我僵立泥濘中的身體上。
我的嘴唇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什麼也冇說出來。
最終,我的腳步移動了。
朝著李修遠相反的方向。
連我這個瘋子都想逃離的地方,能是什麼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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