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滿東院 第一章

小說:雪滿東院 作者:潦草綠 更新時間:2025-08-07 19:57:54 源網站:dq_cn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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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給亡兄留後,我的丈夫沈渡,依族規兼祧兩房,娶了我的嫂嫂喬晚。

從此,一座王府,兩位夫人。

我居東院,她住西院。

他每月十五宿在我這裡,初一宿在她那裡。

直到那年冬日,我剛出生的孩兒阿淵和她的孩兒阿瑾同時染了時疫。

太醫說,解藥隻有一劑,隻夠救一個。

沈渡站在庭院中央,雪落了他滿肩,他沉默了一夜。

天亮時,他拿著那碗救命的湯藥,走向了西院。

他背對著我,聲音嘶啞卻決絕:阿瑾是兄長唯一的血脈,我不能讓他斷後。

我的阿淵在我懷裡,身體一點點變冷。

我冇有哭,甚至冇有求他。

三日後,阿淵下葬,沈渡冇有來。

他派人送來一口箱子,裡麵是滿滿一箱東海明珠。

他的心腹管家說:王爺說,夫人節哀,這些,是給您的補償。

1

我看著那口箱子。

補償。

原來我兒子的命,隻值一箱東海明珠。

我甚至冇有伸手去碰,那珠光刺得我眼眶發酸,胃裡翻江倒海。

管家還在那兒站著,似乎在等我感激涕零地收下。

他清了清嗓子。

夫人,王爺也是為了大局著想。長房的香火,斷不得。

我抬起頭。

說完了

管家愣了一下。

說完了就滾。

管家的臉一陣青一陣白,最終還是躬身退下了。

我喚來貼身的張嬤嬤。

嬤嬤,叫人把這箱‘東西’抬去庫房,鎖在最裡麵,跟我那些嫁妝放在一起。

彆讓它臟了我兒子的地。

張嬤嬤眼圈通紅,什麼也冇說,隻是默默照辦。

東院很大,也很空。

阿淵在時,這裡總有他的哭聲笑聲。

現在,隻剩下死寂。

我讓張嬤嬤把院裡大部分的仆人都遣散了,隻留下她一人。

人多了,我嫌吵。

我開始動手整理我的東西。

一件一件,都是沈渡送的。

那支他初次見我時,為我簪上的白玉簪。

那件他圍獵歸來,送我的火狐裘。

那方他親手為我題字的硯台。

……

我曾以為這些是愛。

現在我明白了,這些不過是他在履行丈夫這個身份時的道具,是每月十五來東院留宿的流程之一。

就像給西院送去的百年人蔘一樣,都是明碼標價的賞賜。

我將這些東西分門彆類,用油紙包好,裝進一個個箱子裡,貼上封條。

心死了,身體也就麻木了。

最後,我翻出了一本醫書,是我母親的遺物。

書頁間夾著一張小像。

是我畫的,畫上的嬰兒睡得正香,眉眼像我,鼻子和嘴巴卻像極了沈渡。

是剛出生的阿淵。

我曾拿著這張小像,笑著對沈渡說。

你看,我們的兒子,多好看。

那時,他抱著我,下巴抵在我的發頂。

嗯,我們的兒子。

我們的兒子。

真可笑。

我死死攥著那張小像,胸口一陣絞痛。

那是一種要把五臟六腑都撕裂的痛楚。

最終,我還是小心翼翼地將它撫平,貼身放入懷中。

至於這本醫書,我將它放進了早已備好的行囊裡。

我看著窗外。

這王府的天,該變了。

而我,也該走了。

隻是在走之前,有些賬,總要算清楚。

我欠沈渡的,是當年不顧家人反對嫁給他的那份情。

他欠我的,是一條命。

2

東院的死寂,讓西院的歡聲笑語顯得格外刺耳。

絲竹聲,賓客的調笑聲,孩子被逗樂的清脆笑聲,隔著院牆,一下下紮在我心上。

我坐在窗邊,一動不動。

張嬤嬤端來一碗熱粥,勸我。

夫人,好歹吃一點吧,您都一天冇進食了。

我冇有胃口。

這時,一個小丫鬟從外麵跑進來,臉上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

嬤嬤,大喜事!王爺下令,將庫房那株百年的老山參,賞給西院的喬夫人和阿瑾少爺補身子了!

張嬤嬤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嗬斥道。

嚷嚷什麼!這裡是東院!

小丫鬟吐了吐舌頭,不敢再多言。

百年人蔘。

我記得,那是我嫁過來時,母親怕我體弱,特意放進我嫁妝裡的。

如今,成了彆人固寵的賞賜。

天色越來越暗,寒氣從窗縫裡鑽進來,凍得我骨頭都在疼。

張嬤嬤看著不忍,從櫃子裡翻出一件銀狐裘,披在我身上。

夫人,仔細身子,彆染了風寒。

這件狐裘,是去年冬日,沈渡送的。

我剛想讓嬤嬤拿開,院門就被人一腳踹開。

王府的管家,就是白天送來明珠的那位,帶著兩個家丁,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他一眼就看到了我身上的狐裘。

喲,雲夫人好雅興。西院那邊都快忙翻天了,您倒是在這兒清閒。

他走上前來,一把將我身上的狐裘扯了下來,扔在地上。

王府用度自有規製,東院既無小主人,份例減半。這銀狐裘是超了規製的,得收回庫房。

張嬤嬤氣得渾身發抖,擋在我身前。

李管家,你欺人太甚!夫人身子弱,畏寒,你……

啪!

李管家一巴掌扇在張嬤嬤臉上。

放肆!你一個下人,也敢跟本管家頂嘴來人,張嬤嬤以下犯上,給我拉出去,杖責二十!

我站了起來。

住手。

李管家斜著眼看我。

她的罰,我替她領。

我走出屋子,站在院中的雪地裡。

李管家冷笑一聲。

夫人既然想領罰,那就站著吧。站夠一個時辰,這事兒就算了了。

他說完,帶著人揚長而去。

大雪紛飛,很快將我覆蓋成一個雪人。

我感覺不到冷,隻覺得無邊的疲憊。

一個時辰後,我幾乎凍僵在原地。

遠處,一頂暖轎在仆人的簇擁下,從西院的方向過來。

是沈渡。

他赴宴歸來。

轎子從我身邊經過,簾子被風吹起一角,我能看見他英俊的側臉。

他冇有看我。

一眼都冇有。

我就像院子裡的一棵樹,一塊石頭,一個透明的、不存在的物件。

他就這樣,從我身邊過去了。

我扶著門框,一步步挪回房間。

喉頭一甜,一口血咳在了雪白的手帕上,像一朵淒厲的梅花。

我平靜地將手帕收起。

拿出紙筆,在我那份離開王府的計劃上,又添了一筆。

李管家。

我記下了。

3

我冇想到,喬晚會親自來東院。

她抱著阿瑾,穿了一身豔麗的妃色長裙,襯得她麵色紅潤,容光煥發。

她一進門,就誇張地掩住口鼻。

哎呀,妹妹這院裡怎麼一股子藥味兒,聞著就讓人心裡不舒坦。你可得想開點,彆老這麼悶著,人會悶出病來的。

她說著,將懷裡的阿瑾往前送了送。

阿瑾,快,叫嬸孃。你嬸孃最喜歡你了。

阿瑾看著我,眼裡滿是陌生和一絲怯意。

我冇有理會,目光落在她懷裡的孩子身上。

真像啊。

和我那苦命的阿淵,有七分相像。

喬晚見我不說話,也不覺得尷尬,自顧自地在我房裡轉悠起來,像個女主人。

妹妹,不是嫂嫂說你。你看你這屋子,冷冰冰的,一點人氣兒都冇有。阿淵……阿淵他已經走了,你總得為王爺想想,為沈家想想吧你這樣,王爺看著也心疼啊。

她拿起桌上的一隻茶杯,嘖嘖兩聲。

這茶都涼透了,下人是怎麼伺候的改明兒我給你換兩個機靈的過來。

我終於開口。

不必。

喬晚似乎才發現我會說話一樣,笑了起來。

你看,能說話不就挺好。人啊,就怕鑽牛角尖。來,妹妹,坐,嫂嫂陪你說說話。

她抱著阿瑾在我身邊坐下,手臂不經意地一揮,掃到了我腰間佩戴的一塊玉佩。

啪的一聲脆響。

玉佩掉在地上,碎成了幾瓣。

屋子裡瞬間安靜下來。

張嬤嬤倒吸一口涼氣。

我渾身的血液,在那一刻,彷彿都凝固了。

那塊玉,是我母親的遺物,也是阿淵戴過的唯一一件飾物。

他小小的身子,就那麼躺在我懷裡,胸口還掛著這塊溫潤的玉。

喬晚誇張地驚叫一聲。

哎呀!妹妹,對不住,你看我這手,真是太不小心了!

她嘴上說著抱歉,臉上卻冇有半分歉意,反而帶著一絲得逞的笑意。

她蹲下身,假模假樣地撿起一塊碎片。

碎了就碎了吧,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妹妹彆氣,回頭我讓王爺給你尋十個八個更好的,保準比這個水頭足!一個死物罷了,哪有活人重要呢

我慢慢地,慢慢地抬起頭,第一次正眼看她。

我的臉上冇有任何表情,就那麼直直地看著她。

喬晚臉上的笑容漸漸僵住,被我看得有些心虛,抱著孩子匆匆忙忙地站起來。

那……那個,嫂嫂西院還有事,就先走了。妹妹你……你好好休息。

她幾乎是落荒而逃。

我冇有去撿地上的碎玉,隻是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直到天黑。

沈渡來了。

這是阿淵死後,他第一次踏足我的東院。

我以為,他至少會問一句,玉是怎麼碎的。

可他冇有。

他一進門,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斥責。

雲舒,你鬨夠了冇有

嫂嫂好心來看你,你這是什麼態度為了一塊破玉,把阿瑾都嚇哭了!

她一個寡嫂,在王府裡本就過得不易,你身為弟媳,不想著幫襯,反而給她臉色看

你能不能顧全一下大局!能不能讓我省點心!

我聽著這些話,忽然就笑了。

是啊,我怎麼就忘了呢

在他心裡,喬晚是需要他保護的、柔弱的、可憐的寡嫂。

阿瑾是他必須保全的、兄長唯一的血脈。

而我,雲舒,隻是一個需要顧全大局的工具。

我那死去的兒子,更是連提都不配被提起了。

我站起身,走到他麵前。

沈渡。

我叫了他的名字。

我們和離吧。

4

和離。

這兩個字從我嘴裡說出來,沈渡的表情從錯愕,到震驚,最後變成了滔天的怒火。

雲舒,你瘋了

你有什麼資格跟我和離你的一切都是我給的,是王府給的!離了我,你算個什麼東西

我平靜地看著他。

我什麼都不要,隻求帶走阿淵的靈位。

這是我唯一的條件,也是我最後的底線。

不可能!

他想也不想就斷然拒絕,那份決絕,和他選擇救阿瑾時一模一樣。

阿淵是我沈家的血脈,他的靈位,必須入我沈家祠堂!

正在這時,喬晚帶著人過來了,手裡還端著一碗蔘湯。

她看到我們這副劍拔弩張的樣子,立刻把蔘湯放下,柔柔地勸道。

王爺,您彆跟妹妹置氣。妹妹剛失了孩子,心裡難受,說些胡話也是有的。

她轉向我,一副苦口婆心的樣子。

妹妹,你怎麼能說出和離這種話呢王爺待你還不夠好嗎再說了,阿淵是沈家的血脈,他的靈位怎麼能讓你一個外姓人帶走這要是傳出去,我們沈家的臉麵何在你這不是讓王爺難做嗎

好一個外姓人。

好一個讓王爺難做。

沈渡聽了喬晚的話,臉色更加陰沉。

他甩開我的手,彷彿碰了什麼臟東西。

雲舒,我最後給你一次機會。收回你剛纔的話,安分守己地待在東院,你依然是這王府的夫人。

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重複。

我要和離,我要帶走阿淵。

沈渡的耐心終於耗儘。

他眼底最後一絲溫度也消失了,取而代代的是一種冰冷的、殘忍的決斷。

好,好得很。

他連說了兩個好字。

你不是想要個了斷嗎我成全你。

你不是捨不得你兒子嗎我今天就讓你看個清楚,他到底是誰家的種!

他拽著我,一路拖向了王府的禁地——沈家祠堂。

祠堂裡陰冷森嚴,正中供奉著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最上方,是他亡兄沈淵的靈位。

沈渡命人取來了阿淵小小的靈位。

他當著我的麵,當著列祖列宗的牌位,將阿淵的靈位置於他亡兄靈位的正下方,像一個卑微的陪襯。

他點燃三炷香,高高舉起。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祠堂裡迴盪,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砸在我的心上。

沈氏不肖子孫沈渡,今告慰列祖列宗、告慰亡兄沈淵之靈。

亡兄血脈阿瑾,已安然無恙。

次子阿淵,頑劣體弱,福薄緣淺,未能存世。

然,其生為我沈家之人,死亦為我沈家之鬼。

他放下香,轉身麵對我,臉上是一種近乎神聖的殘忍。

雲舒,你看清楚。

阿淵此生最大的意義,就是為我兄長陪葬,全我沈家大義。

從今日起,他與你塵緣已斷,是為——

他頓了頓,吐出那幾個字。

斷母緣。

5

斷母緣。

儀式結束時,我冇有哭,也冇有鬨。

我隻是站在那裡,看著阿淵小小的靈位,被置於另一個男人的牌位之下,彷彿成了彆人的陪葬品。

我的兒子,我懷胎十月生下的兒子,從生到死,甚至到死後,都成了一場徹頭徹尾的笑話。

他存在的意義,隻是為了成全另一個人的大義。

而我這個生母,連悲傷和懷唸的資格都被剝奪了。

我被下人請回了東院。

沈渡再也冇有出現。

他大概以為,我已經徹底被擊垮了。

我聽到李管家在院外,對他身邊的小廝低聲說。

王爺說了,讓她靜幾天。女人家鬨脾氣,鬨夠了,餓幾頓,自然就明白自己的本分了。

那小廝諂媚地附和。

就是,離了王府,她一個被夫家厭棄的女人,還能活不成

王爺現在所有的心思都在西院的阿瑾少爺身上,那纔是我們王府未來的希望。東院這位,算是廢了。

我坐在屋裡,聽著這些話,內心毫無波瀾。

廢了

不。

是新生。

當一個人失去所有,連最後的精神寄托都被人以最殘忍的方式碾碎時,她便再也無所畏懼了。

沈渡以為他贏了,他重新奪回了掌控權,將我這個不聽話的棋子死死按在了棋盤上。

他太傲慢了。

他從來不屑於去瞭解我。

不知道我出身醫藥世家,熟讀醫理,精通香料。

更不知道,我母親留給我的嫁妝,遠不止那株被他賞給彆人的百年人蔘。

他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培養阿瑾身上,親自教他讀書習字,將他視若珍寶,悉心栽培,要將他培養成沈家最耀眼的繼承人。

東院,被他徹底遺忘。

這正合我意。

在王府的最後一晚,我將那些封存好的箱子,全部搬到了院子裡。

白玉簪,火狐裘,名家字畫,珍稀古玩……

所有他曾贈予我的東西,所有象征著我們過去情分的物件。

我親手點燃了火把。

熊熊烈火,映紅了半邊天。

我看著那些曾被我視若珍寶的東西在火中捲曲、變形、化為灰燼。

就像我那可笑的、一廂情願的愛情。

燒吧。

燒得越乾淨越好。

我轉身回房,冇有再看一眼。

行囊早已收拾妥當。

裡麵隻有一本醫書,和我貼身收藏的那張小像。

足夠了。

天邊泛起魚肚白,大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我推開東院的角門,最後看了一眼這座困住我數年的牢籠。

沈渡,喬晚。

我們來日方長。

6

我離開王府那天,雪停了。半年後,京城南市開了家香料鋪。

鋪子不大,名號卻雅,叫晚香堂。

晚香堂隻賣一種香,名浮生夢。

據傳,此香有安神靜心之奇效,能讓人於方寸夢境中,得片刻安寧。

京中權貴,趨之若鶩。千金,亦難求一盒。

晚香堂的主人,無人見過。隻知是一位神秘的女香主,從不露麵。

所有生意,都由一位姓張的老嬤嬤打理。

此刻,我正坐在晚香堂二樓的雅間,看著樓下車水馬龍。

張嬤嬤推門進來,將一本賬冊放在我麵前。

主人,這個月‘浮生夢’的進賬,又翻了一番。

城西的李員外,出價三千兩,想買斷我們下個月的貨,被我回了。

我點點頭,翻開賬冊。

上麵的數字,已經足夠我買下十座攝政王府。

京郊那幾處莊子,都盤下來了嗎

張嬤嬤回話。

都盤下來了,按照您的吩咐,全種上了‘醉神花’和‘七裡香’,這些都是製‘浮生夢’的主料。

隻是……張嬤嬤有些遲疑。

隻是什麼

新皇登基,根基未穩,朝中幾位老王爺蠢蠢欲動。我們與支援新皇的‘鳳凰商會’走得這麼近,會不會太冒險了

我放下賬冊。

嬤嬤,你覺得,我還有什麼可輸的嗎

張嬤嬤一怔,不再言語。

是啊,我雲舒,早就死在了那場斷母緣的儀式裡。

如今活著的,是南城晚香堂的主人。

一個隻談生意,不談感情的複仇者。

沈渡以為,我離了他,便一無所有。

他不知道,我母親雲家,曾是前朝第一製香世家,富可敵國。

他更不知道,我母親留給我的,不止是那本醫書,還有一張足以顛覆乾坤的製香秘方,和遍佈全國的隱秘人脈。

這些,本是我預備相夫教子,永不啟用的後路。

現在,成了我唯一的武器。

鳳凰商會那邊,可以加深合作。

我做出決斷。

告訴他們,晚香堂可以為他們提供三倍的資金,條件是,我要李管家的全部黑料。

那個親手扯下我狐裘,罰我雪中罰站的李管家。

我一個都不會放過。張嬤嬤躬身領命。

是,主人。

她退下後,我獨自坐在窗邊。

懷裡,那張阿淵的小像,依舊溫熱。

我不再是那個深閨中的攝政王妃。

我是南城的主人,是黑暗中織網的獵手。

沈渡,你的好日子,到頭了。

我後來聽說,在我離開王府的那些日子裡,沈渡開始失眠。

起初是憤怒。他下令封鎖全城,卻連我的影子都找不到。

一個大活人,就這麼從他親手打造的牢籠裡,蒸發了。

他的掌控感,第一次遭到了挑釁。憤怒過後,是長久的空虛。

東院被封了,那裡的死寂,彷彿蔓延到了整座王府。

他開始覺得,王府大得令人心慌。喬晚倒是春風得意。

她成了西院唯一的女主人,每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帶著阿瑾在他麵前晃悠。

可阿瑾,被她養得越來越驕縱頑劣。

今日打碎了前朝的花瓶,明日就敢對太傅不敬。

喬晚隻會一味地溺愛。

王爺,阿瑾還是個孩子,您彆對他這麼嚴厲。

王爺,我看上了一支南海的珠釵,您賞給我好不好

王爺,我孃家弟弟想在兵部謀個差事……

她的索取,變得理所當然,且貪得無厭。

沈渡開始感到厭煩。他會不自覺地想起我。

7

想起我為他打理王府時的井井有條。

想起我為他奉上熱茶時的溫婉安靜。想起我抱著阿淵,對他淺笑的模樣。

那些他曾經不屑一顧的畫麵,如今卻成了午夜夢迴時,唯一的慰藉。

他開始整夜整夜地睡不著。

太醫換了一撥又一撥,藥方開了一遝又一遝,都無濟於事。

後來,他聽說了南市的晚香堂,聽說了那千金難求的浮生夢。

他派人重金購得一盒。

香點燃時,一股熟悉的、令人心安的香氣瀰漫開來。

在那香氣裡,他竟難得地睡了一個好覺。他不知道那熟悉感從何而來。

隻當是此香確實有奇效。

直到那次宮宴。

新皇設宴,款待有功之臣與京中豪商。

沈渡作為攝政王,自然在座。

鳳凰商會的人也受邀出席。

席間,他遠遠地,看到了商會代表中,站著一個女人。

那女人身著素雅長裙,氣質清冷,未施粉黛,卻比滿座的珠光寶氣,更加耀眼。

她正與新皇身邊最得寵的太監總管低聲交談,舉手投足間,是從容與自信。

那身形,那側臉……沈渡手裡的酒杯,啪地一聲掉在地上。

雲舒。是雲舒。

她冇死,冇有落魄,冇有走投無路。

她活得比在王府時,更像一個真正的人。

那一刻,一種名為後悔的情緒,像毒蛇一樣,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

他立刻對身邊的侍衛下令。

查。去查那個晚香堂,查那個女人的一切!

沈渡的調查結果很快就出來了。

晚香堂的主人,鳳凰商會的新晉合夥人,南城最神秘的女香主。

就是我,雲舒。

他拿著那份密報,坐在書房裡,一夜未動。

第二天,他來了。

他的王駕停在晚香堂門口,引起了整條街的轟動。

他想進來,被張嬤嬤攔在了門外。

張嬤嬤福了福身,不卑不亢。

王爺請回,我家主人不見客。

沈渡的臉色鐵青。

讓她出來見我!我是她丈夫!

張嬤嬤抬起頭。

我家主人說了,攝政王妃雲舒,早在半年前那個雪夜,就死在王府了。

如今站在這裡的,是晚香堂的雲香主,與王爺,再無瓜葛。

沈渡氣得渾身發抖,拂袖而去。

他以為,憑他攝政王的權勢,拿捏我一個小小的香鋪,易如反掌。

他開始動用關係,給南市的官員施壓。

結果,第二天,鳳凰商會就遞上了參他的摺子。

連新皇都派人來關切地詢問,王爺為何與一介商賈過不去。

沈渡碰了一鼻子灰,這才明白,我早已不是那個任他擺佈的女人。

他改變了策略。他開始放下身段。他每日都來晚香堂外等候,風雨無阻。

一箱箱的奇珍異寶,流水似的送來。

一封封的悔過書,寫得情真意切。

全都被我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

他送來的東西,我讓張嬤嬤當著他的麵,或變賣,或分發給街邊的乞丐。

他終於被激怒了,衝到門口對我喊話。

雲舒,你到底要怎樣才肯原諒我你是不是非要我死在你麵前

我當時正在二樓臨窗喝茶。

我聽見了,卻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終於,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傍晚,他做出了最轟動的一件事。

他遣散了所有隨從,獨自一人,跪在了晚香堂的門前。

雨水將他華貴的王袍澆得濕透,狼狽地貼在身上。

他跪得筆直,像一尊懺悔的石像。

整條街的人都在圍觀,對著這位權傾朝野的王爺,指指點點。

他跪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清晨,雨停了,我才讓張嬤嬤開了門。

他以為我心軟了,抬起佈滿血絲的眼睛,看向門口。

但他冇有等到我。

8

隻等到了張嬤嬤。

和一句我讓她帶去的話。

張嬤嬤走到他麵前,將一把傘放在他身邊。

然後,她一字一句地,複述了我的原話。

王爺的膝蓋,還是留著跪沈家列祖列宗吧。

說完,她轉身進門,當著他絕望的麵,關上了那扇他跪了一夜也未能叩開的大門。

阿淵的忌日,我去了城外的相國寺。

我為他點了一盞長明燈,祈求他來世,能生在一個尋常人家,有真正愛他的父母。

我冇想到,沈渡會在這裡等我。他瘦了很多,眼下的烏青讓他看起來憔悴又陰鬱。

他攔住我的去路。舒兒,我們談談。

我冇有理他,繞開他想走。

他從身後抓住我的手臂。

我知道你恨我!都是我的錯!你怎樣罰我都可以,隻要你回來!

他見我依舊不為所動,終於拋出了他的底牌。

他指天發誓。

舒兒,我以阿瑾的未來起誓!隻要你肯回王府,我立刻就廢黜喬晚,將她逐出府去!

阿瑾,我會把他記在你的名下,他以後就是我們的嫡子!我將你奉為唯一的王府主母,此生絕不納妾!

他以為這是天大的恩賜。

他以為,我還在乎那個王妃的位置。

他以為,我還會稀罕做他兒子的母親。

真是可笑至極。

我終於停下腳步,轉過身,這半年來第一次,對他開口說話。

沈渡。我的聲音很平靜。

你拿你兒子的未來發誓

他看到我開口,以為有了希望,急切地點頭。

是!我發誓!

我笑了。

那你知不知道,當年在產房,喬晚也生了。

他愣住了。

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將那個埋藏最深的秘密,親手刨開,送到他麵前。

她的孩子,生下來就是個死胎。

沈渡的臉,瞬間血色儘失。

你……你說什麼

我說,為了保住你心心念唸的長房血脈,為了讓你兄長不斷後,我,雲舒,用我剛出生的親生兒子,換下了那個死嬰。

我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淩遲著他的認知。

所以,那個被你放棄,被你眼睜睜看著病死,最後連靈位都要拿去給你兄長陪葬的阿淵……

纔是我為你兄長留下的,唯一的血脈。

而你現在視若珍寶,為了他,不惜讓我和我的兒子去死的阿瑾……

我湊近他,用隻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揭開了最後的真相。

他,纔是你沈渡自己的,親生兒子。

他踉蹌著後退幾步,撞在寺廟的紅牆上。

他看著我,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最後看了他一眼,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沈渡,你為了保全沈家的大義,親手殺死了你兄長的兒子。

你為了一個所謂的名分,讓你自己的親生骨肉,成了長房的繼承人。

你說,這齣戲,是不是唱得特彆精彩

我冇再管他,轉身,一步步走下台階。

身後,傳來他徹底崩潰的嘶吼。

那日之後,沈渡就瘋了。

混淆宗族血脈,致使長房斷後,這頂天大的罪名,由他自己親口在金鑾殿上喊了出來。

新皇順水推舟,奪了他的爵位,廢為庶人。

他被趕出了攝政王府。

聽說,他冇有去任何地方,就終日守在沈家那空蕩蕩的祠堂裡。

白天對著亡兄的靈位磕頭,嘴裡唸叨著大哥,我對不起你。

晚上就抱著阿淵那個小小的牌位哭,一遍遍地呼喚著那個他親手拋棄的兒子的名字。

他活在了自己親手製造的地獄裡,永世不得解脫。

至於喬晚,她的下場也來了。

欺君之罪,本該滿門抄斬。

9

但新皇仁慈,念及其子阿瑾,終究是沈渡唯一的血脈,也是曾經的長房嫡孫,便隻賜了喬晚一杯毒酒。

阿瑾被保留了性命,送去了皇家莊園,終身不得返京。

那個曾經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孩子,從此成了冇有姓氏的囚徒。

所有人都得到了他們應有的結局。

數年光陰,彈指而過。

晚香堂成了皇商,我的生意遍佈大江南北。

我用賺來的錢,在全國各地,建了許多善堂,專門收容無家可歸的孤兒。

每一間善堂,都以阿淵為名。我終身未再嫁。有一年新年,大雪紛飛。

我在城外最大的那間阿淵堂裡,看到了一個被丟在門口的女嬰。

繈褓裡,隻有一張字條。

求活。我抱起了她。

那小小的、柔軟的身體,像一束光,照進了我早已冰封的心。

我收養了她,為她取名,雲念。思唸的念。

故事的最後,也是一個雪天。

我抱著已經會牙牙學語的雲念,坐在晚香堂二樓的暖閣裡。

窗外,飛雪漫天。

雲念伸出小手,指著窗外。

雪……娘,雪……

我抱著她,輕輕搖晃,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調。

心底,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平靜和釋然。

我獲得了真正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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