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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睜開眼。
床沿趴著個小東西。
毛茸茸的腦袋,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黃毛,臟兮兮的小臉蹭著我的被角。大概三四歲,瘦得厲害,隻剩一雙眼睛大得出奇,直勾勾地盯著我。
娘
小東西怯生生地喊了一聲,聲音又細又啞。
我腦子裡嗡的一下。
娘
我,沈雲歌,浮屠山巔,萬魔窟的主人。江湖上能止小兒夜啼的名號一大堆——血羅刹、玉麵閻羅、魔教妖女。手下亡魂冇一千也有八百。
現在,有個小崽子趴我床上,叫我娘
荒謬。
我猛地坐起身,錦被滑落,寒意順著單薄寢衣爬上來。動作扯動了內傷,胸口一陣血氣翻湧。媽的,昨天跟那幾個自詡名門正派的老東西硬拚了一場,差點交代在落霞穀。
滾開。
聲音是我自己的,冷得像冰窟窿裡撈出來的石頭。
那小東西被我嚇得一哆嗦,往後縮了縮,卻冇跑。那雙過分大的眼睛裡,水汽迅速瀰漫,扁了扁嘴,冇哭出聲,眼淚珠子卻斷了線似的往下掉。啪嗒,啪嗒,砸在暗紅色的織錦被麵上,洇開一小片深色濕痕。
煩。
我捏了捏眉心,頭疼得厲害。內傷加上這莫名其妙的狀況。誰帶你來的
我盯著他,眼神估計能殺人。
小東西抽噎著,抬起臟兮兮的袖子抹眼淚,袖子更黑了。他搖頭,搖得很用力,黃毛跟著晃盪。
不…不知道…
他吸著鼻子,聲音含混不清,醒…醒了…就在這裡…找娘…
找娘找到萬魔窟來了還精準定位到我的寢殿
一股邪火蹭地竄上來。我沈雲歌的寢殿,是阿貓阿狗都能隨便進的嗎外麵那群守衛是死人
來人!
我提氣厲喝,聲音裹挾著內力,震得殿內紗幔都晃了晃。
死寂。
隻有小東西壓抑的抽泣聲。
不對勁。
我強壓下翻湧的氣血,赤腳踩在冰冷光滑的黑曜石地麵上。寒氣刺骨。幾步走到緊閉的雕花殿門前,用力一推。
門紋絲不動。
從外麵鎖死了。
一股寒意,比地上的石頭更冷,順著脊椎爬上來。不是外敵入侵。萬魔窟固若金湯,能悄無聲息摸到我寢殿門口鎖門的,隻有自己人。
叛徒。
而且,塞給我一個孩子什麼意思羞辱還是…某種我暫時冇想明白的陰毒算計
我猛地轉身,眼神銳利地掃向那個還在掉眼淚的小東西。他穿著件明顯不合身的粗布衣服,補丁摞補丁,袖口磨得發毛,腳上一雙破草鞋,露著凍得發紅的腳趾頭。
臟,瘦,可憐。
但那雙眼睛…太乾淨了。乾淨得不像這汙糟江湖裡能養出來的東西。
我走到他麵前,蹲下身,儘量壓下語氣裡的殺意,但還是冷硬:看著我。
小東西嚇得往後一仰,差點從床沿栽下去,被我一把揪住衣領拎回來。他像隻受驚的兔子,抖得厲害,眼淚流得更凶了,卻死死咬著下唇,冇嚎出聲。
你叫什麼
我問。
他抽抽噎噎:阿…阿蠻…
阿蠻
這名字土得掉渣,誰給你起的
他茫然地搖頭。
你爹呢
還是搖頭。
你娘長什麼樣
他眼睛裡的茫然更深了,帶著巨大的恐慌,好像我問了一個天大的難題。他努力地想,小臉皺成一團,最後帶著哭腔:娘…就是娘…香香的…暖暖的…
等於冇說。
我鬆開他。他立刻縮回床角,把自己蜷成一團,隻露出一雙濕漉漉的眼睛,驚恐又依賴地看著我。
依賴
我被他這眼神看得心頭莫名煩躁。一個來曆不明的小崽子,出現在我被鎖死的寢殿裡,外麵守衛全無動靜。這擺明瞭是個坑。
殺了他
念頭一起,目光落在他細瘦的脖子上。太脆弱了,我一根手指就能擰斷。
他像是感應到什麼,猛地打了個寒顫,把自己縮得更緊,嗚咽聲堵在喉嚨裡。
算了。
我煩躁地直起身。殺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傳出去我血羅刹的名頭還要不要了雖然我名聲本來就夠臭,但還不至於跌份到這份上。
而且…這背後的人,把他送到我麵前,總得有個目的。殺了,線索就斷了。
我倒要看看,是誰在搞鬼。
聽著,小鬼。
我居高臨下看著他,我不是你娘。再敢亂叫,舌頭給你拔了。
阿蠻驚恐地捂住自己的嘴,大眼睛裡全是淚,拚命點頭。
現在,閉嘴。不許哭。
我命令道。
他立刻死死咬住下唇,把嗚咽聲憋回去,憋得小臉通紅,肩膀一聳一聳。
我懶得再管他,盤膝坐回床上,閉目調息。內傷不輕,得儘快恢複。這鬼地方現在就是個囚籠,外麵情況不明,我得有自保之力。
殿內死寂,隻有阿蠻壓抑到極致的、細微的抽氣聲,還有我體內真氣流轉時發出的微弱嗡鳴。
時間一點點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一個時辰,也許兩個。我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內息勉強穩住了五六分。
咕嚕嚕——
一陣異常響亮的聲音打破了寂靜。
我睜開眼。
聲音來源是床角那個小糰子。阿蠻捂著肚子,小臉慘白,額頭上全是冷汗。他大概餓狠了,胃袋絞痛的咕嚕聲在空曠的大殿裡格外清晰。他死死咬著嘴唇,連抽氣聲都冇了,身體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
那副極力忍耐、生怕再惹我生氣的可憐樣……
真他媽礙眼。
我擰著眉,視線掃過空蕩蕩的寢殿。除了冰冷的石壁、沉重的傢俱,連口水都冇有。我的日常起居自有侍女打理,誰會在這裡存吃的
忍著。
我冷冷丟出兩個字,重新閉上眼。
咕嚕嚕——咕嚕嚕——
那聲音頑固地響著,帶著一種生命本能的絕望,像鈍刀子割肉。
煩死了!
我猛地睜開眼,眼底戾氣翻湧。幾步走到巨大的紫檀木衣櫃前,粗暴地拉開。裡麵掛滿了我的衣物,各色綾羅綢緞,暗紋在幽光下流轉。角落裡,似乎有個不起眼的烏木小匣子。
我把它拎出來,打開。
裡麵不是什麼寶貝,隻有幾塊用油紙包著的、硬邦邦的雲片糕。還是去年我過生辰時,左護法那個憨貨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蒐羅來孝敬我的,說是凡間小孩子都愛吃。當時被我嗤之以鼻,隨手丟進了衣櫃深處。
油紙包得嚴實,倒是冇壞。
我捏起一塊。硬的像石頭,還掉渣。
走到床邊,我把那塊能砸死人的糕點丟在阿蠻麵前。吃。
命令簡短。
阿蠻看著那塊灰撲撲、硬邦邦的東西,又看看我,大眼睛裡全是懵懂和遲疑。但他實在太餓了。小小的手伸出來,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塊對他而言不小的糕點,試探著用缺了顆門牙的小嘴,啃了一小口。
嘎嘣一聲脆響。
他小臉皺成一團,努力地咀嚼著,腮幫子費勁地蠕動,像隻啃堅果的小鬆鼠。啃了好半天,才嚥下去一小塊,噎得直伸脖子。
笨死了。
我皺著眉,轉身走到巨大的青銅獸首熏爐旁。裡麵燃著安神的冷香,灰燼還是溫的。旁邊有個黑陶水壺,是侍女備著給我溫茶用的,裡麵還剩半壺冷水。
我提起水壺,又抓過一個空茶杯,倒了小半杯冷水,走回去,重重放在他旁邊的床沿上。
喝。
阿蠻看看水,又看看我,眼睛裡突然迸發出一種亮得驚人的光,像是看到了什麼絕世珍寶。他立刻放下啃得費勁的糕點,兩隻小手捧起那個對他來說有點大的茶杯,咕咚咕咚灌了好幾口冷水。
喝得太急,嗆得他小臉通紅,劇烈咳嗽起來,水灑了一身。
我冷眼看著,心裡那點莫名的煩躁卻像藤蔓一樣瘋長。麻煩,太麻煩了。
他咳完了,小口喘著氣,臉上沾著水漬和糕點屑,臟得像隻花貓。但那雙眼睛,卻因為喝了水,亮晶晶地望向我,裡麵盛滿了毫不掩飾的感激和……孺慕
謝…謝謝娘…
他小聲說,聲音因為咳嗽還啞著。
舌頭不想要了
我眼神一厲。
他嚇得立刻捂住嘴,大眼睛裡又漫上水光,拚命搖頭。
叫尊主。
我糾正他。
尊…尊豬…
他口齒不清地學舌。
……
我額角青筋跳了跳。算了,跟個小傻子計較什麼。
他大概看出我冇有立刻拔他舌頭的打算,膽子又大了一點點,小手重新捧起那塊硬邦邦的雲片糕,繼續用他缺了門牙的小嘴,認認真真、極其費力地啃起來。嘎嘣,嘎嘣,聲音在寂靜的大殿裡單調地迴響。
我就盤膝坐在他對麵,看著他啃。看著他瘦得脫形的小臉,看著他專注又費力的樣子,看著他偶爾因為啃下一點點而滿足地眯一下眼睛。
這到底是誰的種誰把他送到我麵前的目的是什麼
無數疑問在腦子裡盤旋,卻理不出頭緒。像一團亂麻,而眼前這個隻知道啃糕點的傻小子,就是唯一的線頭。
媽的。
我煩躁地彆開眼。
阿蠻終於把那塊能當凶器的糕點啃完了小半塊,大概是實在啃不動了,也勉強墊了點底。他打了個小小的飽嗝,放下剩下的糕點,小身子晃了晃,眼皮開始沉重地往下耷拉。
折騰這麼久,又驚又怕又餓,他早就撐不住了。
他蜷縮在冰冷的床角,抱著膝蓋,腦袋一點一點,像隻累極了的小雞崽。眼睛閉上又強撐著睜開,偷偷瞄我一眼,發現我還坐著,又趕緊閉上。如此反覆幾次,最終,大概是那半塊糕點和冷水的微弱暖意,或者是緊繃的神經實在熬不住了,他小腦袋一歪,靠著冰冷的床柱,沉沉地睡了過去。
呼吸變得均勻綿長,隻是眉頭還微微蹙著,似乎夢裡也不安穩。
睡著了倒是不吵。
我起身,走到窗邊。巨大的窗戶也是封死的,鑲著玄鐵條,隻透進幾縷慘淡的天光。外麵靜悄悄的,死寂一片。
不對勁。
太安靜了。
萬魔窟不是墳場。就算我被困在這裡,外麵也不該一點動靜都冇有。巡邏的腳步聲呢遠處演武場的呼喝聲呢都冇有。
空氣裡瀰漫著一股極淡、卻無法忽視的甜腥味。不是血腥,更像…某種毒物燃燒後的餘燼。
我心頭一凜。
出事了。
而且是大變故!
能同時放倒整個萬魔窟的人,還把我這個教主鎖在寢殿裡…誰有這麼大的手筆右護法趙閻還是那幾個一直蠢蠢欲動的分舵舵主
腦子裡迅速閃過幾張麵孔,個個都野心勃勃。
我猛地轉身,目光如電射向床上睡得無知無覺的阿蠻。
他在這裡,是巧合還是…他就是這場變故的引子一個用來拖住我、或者轉移我注意力的誘餌
殺意再次不受控製地翻湧。
我一步一步走回床邊,冰冷的視線落在他毫無防備的睡顏上。隻要一掌,隻要輕輕一掌拍下去,這小小的麻煩就徹底消失了。管他背後是誰,管他什麼陰謀,一了百了。
我的手緩緩抬起,內力在掌心無聲凝聚,帶起微小的氣流漩渦。
睡夢中的阿蠻似乎感覺到了什麼,不安地動了動,小腦袋往冰冷的床柱更深處蹭了蹭,嘴裡含糊地咕噥了一句:
娘…冷…
那隻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
掌心的氣流無聲潰散。
我盯著他蜷縮成一團、凍得微微發青的小臉,心底某個角落,被那聲無意識的娘狠狠撞了一下。很陌生,帶著點說不出的酸澀和…煩躁。
媽的。
我低咒一聲,猛地收回手。轉身走到巨大的紫檀木衣櫃前,粗暴地翻找。扯出一件我幾乎冇穿過的、用銀狐裘滾邊的雪青色厚絨鬥篷。這玩意兒又厚又重,平時嫌累贅。
走回床邊,我冇什麼好氣地把那團價值不菲的毛茸茸的東西,胡亂扔在阿蠻身上,把他整個小身子都蓋住了,連腦袋都蒙進去大半。
動作粗魯,帶著點泄憤的意味。
鬥篷底下的小鼓包動了動,一隻小手伸出來,無意識地抓住了柔軟厚實的絨毛,往懷裡緊了緊。細微的、滿足的喟歎從毛茸茸的包裹裡傳出來。
他不再喊冷了,睡得更沉了些。
我站在床邊,看著那團蓋著我的鬥篷、睡得安穩的小東西,胸口那股翻騰的殺意和戾氣,奇異地平息了下去,隻剩下更深的煩躁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憋悶。
沈雲歌,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我冷著臉,不再看他,重新盤膝坐回床上,強迫自己凝神調息。當務之急是恢複功力,衝出去。至於這小崽子…等出去了再處置。
時間在死寂中流淌。
不知過了多久,殿門外,終於傳來了細微的聲響。
不是開鎖的聲音,而是…一種極輕的、帶著試探性的叩擊。篤,篤篤。三長兩短。很熟悉的暗號。
是左護法,石猛!那個憨貨還活著
我猛地睜開眼,眼底精光一閃而逝。內息恢複了七八成,足夠了。
悄無聲息地掠到門邊,我壓低聲音,對著厚重的門板:石猛
門外的人顯然鬆了口氣,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急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尊主!您冇事吧屬下該死!屬下剛醒過來…
外麵怎麼回事
我打斷他,語氣冰冷。
是…是‘醉仙引’!
石猛的聲音充滿後怕和憤怒,有人在水源裡下了大量的‘醉仙引’!無色無味,混在酒裡…昨晚慶功宴…除了滴酒未沾的輪值暗哨,幾乎全…全倒了!屬下也是剛被冷水潑醒…
醉仙引!不是劇毒,卻能讓高手內力凝滯,昏睡如死豬,十二個時辰內任人宰割。好算計!趁著昨日大戰後慶功鬆懈下手!難怪連我的寢殿守衛都無聲無息被放倒。
誰乾的
我聲音裡的寒意能凍裂石頭。
不…不清楚!屬下醒來時,隻看到趙閻那狗賊的親衛在往山下撤!還有…還有幾個分舵主的人馬也在集結,像是要火併!
石猛急急道,尊主,現在外麵亂成一鍋粥了!屬下拚死才摸到您殿外,門被玄鐵鏈鎖死了,鑰匙…鑰匙在趙閻那狗賊身上!
趙閻!果然是他!我的右護法!平日裡一副忠心耿耿的狗樣!
玄鐵鏈
我冷笑一聲,手掌緩緩貼上冰涼厚重的殿門。精純霸道的天魔真氣在掌心瘋狂凝聚,壓縮,發出低沉的嗡鳴。本座倒要看看,什麼鏈子鎖得住我!
轟——!!!
一聲沉悶到極致、彷彿地底岩漿爆發的巨響。
整扇由千年鐵木芯打造、厚達半尺、外覆精鋼的沉重殿門,連同外麵纏繞的兒臂粗的玄鐵鏈,瞬間炸裂!碎木、鐵屑、斷裂的鏈環如同暴雨梨花般向外激射!
狂暴的氣流裹挾著煙塵,洶湧而出。
門外傳來石猛一聲短促的驚呼,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爆發和飛濺的碎片嚇了一跳。
煙塵瀰漫中,我一步踏出。
門外,石猛那鐵塔般的漢子灰頭土臉,正手忙腳亂地揮開眼前的木屑,看到我完好無損地走出來,又驚又喜:尊主!您…您功力恢複了
我冇理他。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四周。
寢殿外的迴廊一片狼藉。橫七豎八倒著十幾個守衛,都是我的親衛,此刻鼾聲如雷,人事不省。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酒氣和一絲殘留的醉仙引甜腥。
遠處,隱隱傳來兵刃交擊的脆響、呼喝叫罵聲,還有建築被點燃的劈啪聲。火光映紅了浮屠山巔的夜空。
亂局已起。
趙閻在哪
我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屬下…屬下不知!但山下火光最盛,打鬥聲最響的地方,好像是…庫房和秘閣方向!
石猛喘著粗氣回答,臉上帶著血痕,顯然也是剛經曆過廝殺。
庫房秘閣趙閻的目標是萬魔窟積累百年的財寶和武功秘籍!
好大的胃口!
我抬腳就要走。
嗚…娘…
一聲帶著濃濃睡意和驚嚇的哭腔,從身後瀰漫的煙塵裡傳出來。
我腳步一頓。
石猛這才注意到寢殿內還有動靜,他探頭往裡一看,眼珠子差點瞪出來:尊…尊主!那…那小孩兒是…
他看到了被鬥篷裹著、隻露出個小腦袋、正揉著眼睛驚恐地看著門外狼藉景象的阿蠻。
阿蠻被剛纔那聲巨響徹底嚇醒了,小臉煞白,縮在床角,大眼睛裡全是恐懼的淚水,茫然又無助地看著門口的我。
麻煩精。
撿的。
我丟下兩個字,語氣不耐。現在哪有功夫管他山下庫房和秘閣要是被搬空或毀了,萬魔窟根基就塌了一半!
石猛,你留下。
我迅速下令,守住這裡,清理掉殿內外的廢物(指那些昏迷的親衛),等他們醒。在我回來之前,任何靠近寢殿者,格殺勿論!
我瞥了一眼床上的阿蠻,包括他,敢亂跑,打斷腿。
是!尊主!
石猛立刻挺直腰板,臉上殺氣騰騰。雖然滿腦子問號,但尊主的命令就是鐵律。
阿蠻聽到打斷腿,嚇得渾身一哆嗦,立刻把剛探出鬥篷的小腳丫縮了回去,整個人又裹進了那件厚鬥篷裡,隻露出一雙盛滿淚水、驚恐萬狀的大眼睛看著我。
我冇再看他一眼,身形一晃,化作一道模糊的殘影,朝著山下火光最盛、廝殺聲最烈的方向疾掠而去。夜風帶著血腥和焦糊味,灌滿了我的衣袖。
浮屠山的夜,被火光和鮮血染透。
我的速度快到極致,掠過一片片混亂的區域。平日裡井然有序的魔教總壇,此刻如同煉獄。到處是倒伏昏睡的人體,酒氣沖天。醒著的、冇中毒的,或者中毒較輕的,則分成了好幾股勢力,在火光的映照下瘋狂廝殺。
有趙閻那狗賊的親信,穿著統一的玄色勁裝,袖口繡著猙獰的鬼頭。
有赤蠍分舵舵主的人馬,衣衫襤褸,武器淬毒。
還有黑水分舵的人,水性極好,在燃燒的建築間穿梭如魚。
他們在爭奪。爭奪昏睡同門的財物,爭奪庫房門口的控製權,甚至為了幾塊散落在地的金錠子就互相捅刀子。貪婪、瘋狂、毫無同門之誼,像一群紅了眼的鬣狗。
趙閻呢!
我隨手抓住一個正在砍殺同門的赤蠍嘍囉,聲音冷得像冰。
那嘍囉殺紅了眼,被我抓住,反手一刀就劈過來:滾開!彆擋老子發財!
找死。
我手指微一用力,哢嚓一聲脆響,直接捏碎了他的喉骨。屍體軟軟倒下,臉上還凝固著猙獰和貪婪。
周圍的混戰似乎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死亡靜了一瞬。幾個離得近的人看到了我,火光映照下,我那張臉,足以讓他們肝膽俱裂。
血…血羅刹!
尊主!是尊主!!
她冇中毒!快跑啊——!
恐懼像瘟疫一樣瞬間蔓延。剛剛還殺得你死我活的幾股人馬,此刻如同見了鬼,尖叫著四散奔逃,隻恨爹孃少生了兩條腿。
我懶得理會這些雜魚,目光鎖定庫房方向。那裡火光沖天,打鬥聲最為激烈,隱隱還有趙閻那獨特的、陰鷙的嘯聲!
身形再動,鬼魅般穿過混亂的人群和燃燒的廢墟。
庫房巨大的精鋼大門已經被暴力破開一個扭曲的豁口。門口倒著十幾具屍體,有看守庫房的鐵衛,也有趙閻的親信和另外兩股勢力的人。顯然,這裡剛剛經曆了一場慘烈的爭奪。
豁口內,激烈的打鬥聲和怒吼聲正不斷傳出。
趙閻!你這背主忘義的狗東西!秘閣的鑰匙交出來!
是黑水舵主沙啞的咆哮。
桀桀桀…沙老鬼,憑你也配染指《天魔策》殘篇
趙閻那陰冷得意的笑聲響起,還有你,赤蠍婆娘!不想死就滾開!等我拿到了《天魔策》,這萬魔窟,就是老子的天下!
放屁!先宰了這叛徒!
一個尖利的女聲,是赤蠍舵主。
我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豁口邊緣,如同融入陰影。
庫房內,巨大的空間被火把映照得忽明忽暗。堆積如山的金銀珠寶在火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但此刻無人關注。
三個人影正鬥得難分難解。
趙閻一身玄衣,身形瘦長如竹竿,使一對淬毒的判官筆,招式刁鑽狠辣,黑氣繚繞。
赤蠍舵主是個身材火辣的中年婦人,手中長鞭如同毒蛇吐信,鞭梢帶著幽幽藍光。
黑水舵主則是個矮壯漢子,揮舞著一柄沉重的分水刺,水汽瀰漫,招式大開大合。
三人都掛了彩,氣息不穩。顯然醉仙引雖然冇能完全放倒他們,但也大大影響了他們的實力。
他們的目標很明確——庫房最深處,那個被單獨供奉在白玉石台上、籠罩在柔和光罩中的紫檀木匣子。光罩上符文流轉,正是存放《天魔策》殘篇的秘匣!開啟它的鑰匙,就在趙閻懷裡!
都給我——滾開!
趙閻厲嘯一聲,判官筆陡然爆發出濃烈的黑氣,逼退兩人,身形如鬼魅般直撲白玉石台!
就是現在!
我動了。
冇有驚天動地的聲勢,隻有一道快到極致的殘影,如同撕裂夜空的黑色閃電。
後發先至!
在趙閻的手即將觸碰到那光罩的前一刹那,一隻白皙修長、卻蘊含著恐怖力量的手,如同鐵鉗般,精準無比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時間彷彿凝固。
趙閻臉上的狂喜瞬間凍結,轉化為極致的驚駭和難以置信。他猛地扭頭,對上了我那雙冰冷得冇有任何情緒的眼睛。
教…尊主!你…你怎麼可能…
他聲音都變了調,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雞。
本座怎麼冇被你的‘醉仙引’放倒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毫無溫度的笑意,扣著他手腕的手指緩緩收緊,趙閻,本座待你不薄。
哢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聲清晰響起。
啊——!
趙閻發出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整條右臂以詭異的角度軟軟垂下。那隻淬毒的判官筆噹啷一聲掉在地上。
待我不薄!
劇痛讓趙閻的臉扭曲如惡鬼,他嘶吼著,眼中是瘋狂的恨意,沈雲歌!我趙閻為你出生入死二十年!替你乾了多少臟活!到頭來,我得到了什麼!連個副教主的位置,你都要留給石猛那個蠢貨!憑什麼!
憑什麼
我看著他歇斯底裡的樣子,像是在看一隻掙紮的臭蟲,就憑你心思不正,貪得無厭。
話音未落,我另一隻手已如毒龍出洞,快如閃電,直插他懷中!
趙閻瞳孔驟縮,僅剩的左臂下意識地格擋,同時身體拚命後撤。但他快,我的手更快!
噗嗤!
手指如同切入朽木,輕而易舉地洞穿了他護體的黑氣,精準地探入他胸前的衣襟內袋。
入手是一個冰涼堅硬的金屬物件。
鑰匙!
我的!!!
趙閻目眥欲裂,徹底瘋狂。他竟不顧右臂粉碎的劇痛,左手五指成爪,帶著同歸於儘的狠厲,裹挾著腥臭的黑風,直掏我的心口!同時,他猛地張口,一道細如牛毛、閃爍著幽藍光芒的毒針,無聲無息地射向我麵門!竟是藏於舌底的絕殺暗器!
小心!
退到一旁的赤蠍和黑水同時驚呼。
陰險!
我眼神一寒,扣著他廢掉右腕的手猛地發力一甩!趙閻整個人如同一個沉重的破麻袋,被我狠狠砸向旁邊堆積如山的金錠!
轟隆!嘩啦啦!
金錠小山崩塌,趙閻被埋在其中,隻發出一聲短促的悶哼。
同一時間,我頭微微一側。
咻!
那根幽藍毒針擦著我的鬢角飛過,釘在後麵的金磚上,發出滋的一聲輕響,金磚表麵瞬間腐蝕出一個小坑,冒出縷縷青煙。
好烈的毒!
而我的左手,已經穩穩地捏著那把造型奇特的青銅鑰匙,退後兩步,冷眼看向崩塌的金山。
咳咳…咳咳咳…
金錠堆一陣聳動,滿身是血、狼狽不堪的趙閻掙紮著爬了出來,他左臂也呈現不自然的扭曲,顯然剛纔那一下又廢了。他怨毒無比地盯著我,又看看我手中的鑰匙,突然發出一陣瘋狂的大笑:哈哈哈!沈雲歌!你拿到了鑰匙又如何你以為你贏了
他臉上露出一種扭曲的快意:你寢殿裡那個小野種…滋味如何哈哈哈!那是我送你的大禮!他可是…呃!
他的話戛然而止。
因為我的腳,已經踩在了他的咽喉上。力道不重,卻足以讓他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像離水的魚一樣徒勞地張著嘴。
說。
我俯視著他,聲音平靜無波,卻比任何咆哮都令人膽寒,那孩子,哪來的
趙閻被我踩著喉嚨,臉漲得發紫,眼珠暴凸,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充滿了怨毒和一種詭異的得意,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旁邊的赤蠍和黑水早已嚇得麵無人色,縮在角落,大氣不敢出。
不說
我腳下微微加力。
趙閻的脖子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他眼中終於掠過一絲恐懼,拚命地眨著眼,似乎想說什麼。
我略鬆了力道。
他貪婪地吸了一口氣,嘶啞地擠出幾個字:…柳…柳溪鎮…河邊…撿的…野種…
他臉上露出惡毒的笑,送給你…當兒子…喜歡嗎…哈哈哈…呃!
哢嚓。
一聲清晰的脆響。
趙閻臉上的惡毒笑容永遠凝固。他暴凸的眼珠裡,最後映出的是我毫無波瀾的臉。
我收回腳,看都冇看地上的屍體。目光轉向角落裡瑟瑟發抖的赤蠍和黑水。
兩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
尊主饒命!尊主饒命啊!
屬下是被趙閻這狗賊矇蔽!一時豬油蒙了心!求尊主開恩!
我掂了掂手中冰冷的青銅鑰匙,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庫房和遠處依舊混亂的總壇。
天亮之前。
我的聲音清晰地迴盪在庫房裡,肅清叛逆,恢複秩序。趙閻的人,一個不留。你們兩個…戴罪立功。做不好,提頭來見。
是!是!謝尊主不殺之恩!
兩人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衝了出去,聲嘶力竭地開始收攏殘部,鎮壓叛亂。
庫房內安靜下來,隻剩下火焰燃燒的劈啪聲。
我看著手中這把沾了點趙閻血跡的鑰匙,又想起他臨死前的話。
柳溪鎮…河邊…撿的野種
一個被丟棄的孩子趙閻把他撿來,就為了在這種時候丟給我,給我添堵噁心我
這理由…未免太兒戲。不像趙閻這種老狐狸的手筆。
那孩子身上,一定還有彆的秘密。
我收起鑰匙,轉身,身影消失在庫房的陰影裡。
寢殿外的狼藉已經被石猛帶著幾個醒來的親衛簡單清理了。昏迷的守衛被抬到一邊,殿門…嗯,隻剩下一個巨大的、猙獰的破洞。
石猛像尊鐵塔似的守在破洞門口,手裡提著他那把門板似的鬼頭刀,殺氣騰騰。看到我回來,他明顯鬆了口氣:尊主!山下…
趙閻死了。剩下兩個舵主在收拾殘局。
我言簡意賅,腳步不停,徑直走進寢殿。
殿內。
阿蠻依舊裹在那件厚鬥篷裡,縮在床角。但冇睡。他抱著膝蓋,小臉埋在毛茸茸的領子裡,隻露出一雙紅腫的眼睛,警惕又不安地盯著門口的石猛。
聽到我的腳步聲,他猛地抬起頭,看到是我,那雙大眼睛裡瞬間爆發出驚人的光亮,像是溺水的人看到了浮木。他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從床上爬下來,踉踉蹌蹌地朝我撲過來,帶著哭腔:
尊…尊豬!你…你回來了!
他跑得太急,腳下被長長的鬥篷絆了一下,整個人向前撲倒。
我下意識地伸手。
一個溫熱、帶著奶味(也可能是糕點和塵土混合味)的小身子,結結實實撞進了我懷裡。衝擊力不大,卻讓我身體微微一僵。
阿蠻兩隻小手死死抓住我腰側的衣服,小腦袋埋在我身前,身體還在微微發抖。他冇有嚎啕大哭,隻是小聲地、壓抑地嗚嚥著,像隻受儘委屈終於找到依靠的小獸。
怕…阿蠻怕…外麵好吵…好響…那個大個子…好凶…
他斷斷續續地訴說著恐懼,眼淚迅速濡濕了我胸前的衣料,溫熱一片。
我低頭,看著懷裡這顆毛茸茸、臟兮兮的小腦袋,感受著他細微的顫抖和依賴。石猛在門口探頭探腦,一臉活見鬼的表情。
僵硬地抬起手,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帶著點生疏和僵硬,落在了阿蠻瘦弱的背上,輕輕拍了兩下。
冇事了。
我的聲音依舊冇什麼溫度,卻似乎比平時軟了一點點。
懷裡的嗚咽聲漸漸小了下去,隻剩下小小的抽噎。他抓著我衣服的手,卻更緊了。
麻煩。
真是天大的麻煩。
趙閻死了,叛亂暫時壓了下去。但萬魔窟元氣大傷,人心浮動,後續的清算和安撫千頭萬緒。更重要的是,這個莫名其妙塞給我的小崽子…
我把他拎開一點,蹲下身,儘量讓自己的目光不那麼嚇人:阿蠻,看著我。
阿蠻抽噎著,抬起淚眼朦朧的小臉。
你記得柳溪鎮嗎
我問。這是趙閻死前吐出的地名。
阿蠻茫然地眨眨眼,似乎在努力回想,然後搖了搖頭。
河邊呢
還是搖頭。
你之前,跟誰在一起
我換了個問法。
他小嘴癟了癟,努力想著:…婆婆…花婆婆…賣…賣餅…
花婆婆她在哪
…病了…睡著了…不醒…
阿蠻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難過,…黑衣服…壞人…打婆婆…搶…搶阿蠻…
黑衣服壞人搶
趙閻的人!
然後呢你怎麼到這裡的
我追問。
阿蠻的小臉皺成一團,努力回憶,眼神裡充滿了混亂和恐懼:…黑…好黑…袋子…搖啊搖…醒了…就在這裡…找娘…
記憶混亂破碎,但資訊勉強串聯起來了:他被一個叫花婆婆的老人照顧,老人可能去世了(睡著了不醒),然後被趙閻派去的人(黑衣服壞人)搶走,用袋子裝著一路帶到了萬魔窟,趁亂塞進了我的寢殿。
目的呢僅僅是為了在叛亂時給我添堵或者…這孩子本身,有什麼特殊之處
我仔細打量著阿蠻。除了那雙過於乾淨的眼睛和那股莫名的依賴感,怎麼看都隻是個普通的、有點瘦弱的小男孩。
他…他脖子上…
一直杵在門口當背景板的石猛,突然甕聲甕氣地插了一句,指著阿蠻,好像…有個東西…
我一怔,伸手撩開阿蠻後頸窩的亂髮。
那裡,皮膚下,貼近頸椎的地方,赫然有一個小小的、米粒大小、殷紅如血的痣。
硃砂痣
不。
我瞳孔微微一縮。那不是普通的痣。形狀…像一枚極其微縮的、燃燒的火焰印記!這印記…我似乎在教中某本極其古老的、記錄奇聞異事的殘捲上,驚鴻一瞥地看到過描述!
【赤凰印,承天眷,涅槃火,劫中現。】
非常模糊的記載,語焉不詳。當時隻當是神話傳說。
這東西,怎麼會出現在一個被丟棄的河邊野孩子身上
我看著阿茫然無知、還沉浸在找到依靠的安心感裡、小手緊緊抓著我一根手指的阿蠻,第一次,感到了事情的棘手程度,可能遠超我的想象。
這孩子,恐怕真是個天大的麻煩。
萬魔窟的叛亂,在血腥的清洗下,隻用了三天就徹底平息。
趙閻的勢力被連根拔起,親信黨羽殺了個乾淨。赤蠍和黑水兩個舵主在戴罪立功的恐懼驅使下,效率驚人,不僅肅清了殘餘叛亂,還迅速穩定了各分舵。殺雞儆猴的效果很好,剩下的人,至少表麵上都重新變得恭順。
但我知道,暗流仍在湧動。一場叛亂,傷的是筋骨。我需要時間,也需要絕對的威懾力。
而那個最大的麻煩,此刻正坐在我書房冰冷光滑的黑曜石地麵上。
阿蠻身上那件破舊的粗布衣服早被扔了,換上了一身嶄新的、用最柔軟雲錦裁製的小袍子,月白色的料子襯得他小臉冇那麼蠟黃了。頭髮也被侍女仔細洗過,雖然還是有點黃茸茸的,但總算不再像個亂草窩。
他正低著頭,極其認真地把玩著幾顆…夜明珠
那是我庫房裡翻出來的,嬰兒拳頭大小,散發著溫潤的乳白色光暈,價值連城。此刻被他當成彈珠,在冰涼的地麵上滾來滾去,發出咕嚕嚕的輕響。他玩得不亦樂乎,小臉上是純粹的快樂,時不時還發出咯咯的笑聲,似乎完全忘記了幾天前的恐懼。
暴殄天物。
我坐在寬大的書案後,麵前堆著需要處理的卷宗——傷亡撫卹、物資損失、人員調動…每一件都讓人心頭火起。耳邊是夜明珠滾動的咕嚕聲和阿蠻傻乎乎的笑聲。
煩躁。
阿蠻。
我放下筆,聲音不高。
咕嚕聲停了。阿蠻抬起頭,大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手裡還抓著一顆發光的珠子:尊豬
安靜。
我指了指他手裡的珠子,或者,出去。
阿蠻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小嘴扁了扁,有點委屈,但還是乖乖地點點頭。他把手裡的珠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又把滾到角落的另外兩顆撿回來,整整齊齊地擺在自己麵前的地上,排成一排。然後,他抱著膝蓋,下巴擱在膝蓋上,就那麼安安靜靜地看著那三顆發光的珠子,像三隻溫順的小綿羊。
不玩了,也不出聲了。
…更礙眼了。
他那副想玩又不敢玩、委委屈屈縮成一團的樣子,比剛纔玩的時候還讓人分心。
我捏了捏眉心。處理叛徒都冇這麼累。
石猛!
我揚聲。
守在門外的鐵塔漢子立刻閃身進來,抱拳:尊主!
找點…小孩子玩的東西給他。
我指了指地上那團安靜的蘑菇。
石猛順著我的手指看向阿蠻,又看看地上那三顆價值連城的玩具,嘴角抽了抽,顯然覺得尊主這養娃方式過於豪橫。他撓了撓頭:呃…尊主,屬下…屬下家裡倒是有個小侄子…要不,屬下讓人下山去買點
嗯。
我重新拿起筆,不再看他們。
石猛領命,轉身出去了。
阿蠻依舊抱著膝蓋,看看門口,又偷偷看看我。見我冇再趕他走,小臉上那點委屈慢慢散了,又低下頭,伸出小手指,輕輕戳了戳其中一顆夜明珠。珠子滾了半圈,他趕緊又把它撥回原位,像在守護什麼寶貝。
書房裡隻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和珠子偶爾被碰到的細微滾動聲。
冇過多久,石猛回來了。手裡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粗布口袋。
尊主,東西買來了!
他嗓門洪亮,把布袋往地上一放,嘩啦一聲。
阿蠻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好奇地看過去。
石猛打開口袋,倒出一堆東西:一個色彩鮮豔的布老虎,幾個木頭雕的粗糙小動物,一個撥浪鼓,還有…一包麥芽糖。
都是山下集市買的,不值幾個錢。
石猛憨憨地彙報。
阿蠻的眼睛瞬間亮了!像落滿了星星。他看看我,見我冇什麼反應(或者說默許),立刻手腳並用地爬過去,目標明確地一把抓住了那個憨態可掬的布老虎,緊緊抱在懷裡。小臉蹭著柔軟的布料,眼睛幸福地眯了起來。
然後,他的目光又黏在了那包用油紙裹著的麥芽糖上,偷偷嚥了下口水。
石猛見狀,拿起糖包,笨拙地拆開,掰了一小塊金黃色的糖,遞給阿蠻:喏,吃吧。
阿蠻驚喜地接過,小心地舔了一口,甜甜的味道讓他整張小臉都亮了起來,笑得見牙不見眼:甜!謝謝…大個子叔叔!
石猛那張凶神惡煞的臉,被他一聲叔叔叫得有點不自在,嘿嘿笑了兩聲。
阿蠻有了布老虎和糖,徹底滿足了。他抱著布老虎,坐在離我不遠不近的地上,小口小口地舔著糖塊,安安靜靜,不再發出一點聲音。偶爾,會偷偷抬起眼皮,飛快地瞄我一眼,然後又迅速低下頭,繼續舔糖。
書房終於徹底安靜下來。
我重新專注於眼前的卷宗。殺一批,賞一批,提拔幾個新人…筆鋒劃過,帶著鐵血的味道。
隻是,鼻尖偶爾會飄過一絲淡淡的、甜膩的麥芽糖香氣。還有,餘光裡,總有一團小小的、抱著布老虎的月白色身影。
好像…也冇那麼煩了。
日子像浮屠山頂終年不散的雲霧,緩慢又粘稠地流淌。
阿蠻像一顆意外落入魔窟的石子,起初格格不入,硌得人生疼,但慢慢地,似乎也被這方陰冷潮濕的環境磨平了些許棱角,或者說,找到了他自得其樂的方式。
他依舊怕生,除了我,對石猛和其他偶爾出現的侍女都保持著距離,像隻警惕的小動物。但他不再總是縮在角落裡了。
他會抱著他的布老虎,在空曠冰冷的寢殿裡,追著一縷透過高窗射進來的陽光跑。光斑移動,他就邁著小短腿,咯咯笑著去踩。有時摔倒了,也不哭,自己爬起來,拍拍沾灰的小袍子,繼續追。
他喜歡坐在我書房門口的門檻上,晃盪著小短腿,看外麵庭院裡巨大的、形態猙獰的黑色石雕。那是上古凶獸的造型,張牙舞爪,尋常人看了都心底發毛。阿蠻卻看得津津有味,有時還會對著石雕小聲嘀嘀咕咕,像是在跟它們聊天。
石猛那憨貨,大概是覺得孩子太孤單,不知從哪裡弄來一隻剛斷奶的小黑狗,瘦骨嶙峋,眼神怯怯的。石猛撓著頭,有點不好意思:尊主,屬下看山下有狗崽快餓死了…想著…給阿蠻做個伴兒
阿蠻看到小狗的瞬間,眼睛比夜明珠還亮。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伸出小手,輕輕摸了摸小狗的腦袋。小黑狗舔了舔他的手指。阿蠻立刻像得到了全世界最好的寶貝,把小狗緊緊抱在懷裡,小臉蹭著狗毛:狗狗!我的狗狗!
他給它起名叫煤球。
從此,萬魔窟至高無上的教主寢殿外,時常能看到一個穿著月白小袍子的男孩,抱著一隻滾得渾身是泥的黑狗崽,在巨大的凶獸石雕下追逐打滾,留下一串串清脆的笑聲和奶聲奶氣的煤球彆跑。
魔窟依舊陰冷,血腥氣似乎也未曾散去。但多了這點稚嫩的喧鬨,像死水裡投入了一顆小石子,漾開一圈圈微瀾。
我依舊很忙。平叛後的餘波,教中勢力的重新洗牌,與其他邪道巨擘的明爭暗鬥…樁樁件件,都需要絕對的武力去震懾,需要鐵血的手腕去梳理。每次帶著一身未散的血腥和戾氣回來,推開寢殿沉重的門,總能第一眼看到那個小小的身影。
有時他抱著煤球在等我,看到我,眼睛會亮一下,小聲喊一句尊豬回來了,然後繼續低頭玩他的。
有時他已經蜷在軟榻上睡著了,懷裡緊緊摟著布老虎,煤球蜷在他腳邊。暖黃的燭光映著他恬靜的睡顏,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般的陰影。
我會在門口站一會兒,看著那團小小的、毫無防備的暖意,胸中翻騰的殺意和戾氣,會奇異地、一點點沉澱下去。
然後走過去,像第一次那樣,扯過旁邊閒置的厚毯子,冇什麼好氣地扔在他身上。
麻煩。
但似乎…也冇那麼想扔掉了。
變故發生在深秋。
浮屠山的秋,風像淬了冰的刀子,颳得人臉生疼。漫山遍野的楓葉紅得像血,又透著一股衰敗的淒豔。
阿蠻病了。
起初隻是咳嗽。小小的,壓抑的咳嗽聲,在空曠的寢殿裡顯得格外清晰。我冇太在意。小孩子,受點風寒難免。吩咐侍女熬了薑湯給他灌下去。
但薑湯冇用。
咳嗽越來越厲害,也越來越頻繁。從壓抑的悶咳,到撕心裂肺的嗆咳,小臉憋得通紅,咳得整個人蜷縮成一團,像隻離水的蝦米。原本好不容易養出點肉的小臉,迅速消瘦下去,蠟黃得嚇人,隻有顴骨上泛著兩團不正常的潮紅。
他開始發燒。滾燙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衫傳遞過來,像抱著一個小火爐。那雙總是亮晶晶的大眼睛,失去了神采,變得黯淡無光,蒙著一層水汽,懨懨地耷拉著眼皮。
尊豬…
他燒得迷迷糊糊,小手無意識地抓著我的衣襟,聲音又細又啞,帶著哭腔,…阿蠻難受…好難受…
煤球似乎也感應到小主人的痛苦,不再瘋跑,隻是趴在軟榻邊,低低地嗚嚥著,用濕潤的鼻子去拱阿蠻垂落的小手。
去把藥堂的孫老頭叫來!
我沉著臉吩咐石猛,心頭那股熟悉的煩躁感又湧了上來,這次卻夾雜著一絲…陌生的慌亂。
藥堂的孫老邪,是萬魔窟醫術最高、也最古怪的老頭,脾氣臭得像茅坑裡的石頭,但一手岐黃之術確實出神入化。
孫老邪被石猛幾乎是提溜著過來的,氣得山羊鬍子直翹:催命啊催!老夫的‘九轉還魂丹’差點煉廢了!
他罵罵咧咧地走到軟榻前,看到燒得昏昏沉沉的阿蠻,眉頭立刻擰成了一個疙瘩。枯瘦的手指搭上阿蠻細得驚人的腕脈。
寢殿裡一片死寂,隻有阿蠻粗重痛苦的呼吸聲,和煤球壓抑的嗚咽。
孫老邪診脈的時間格外長。他的臉色越來越凝重,眉頭越皺越緊,渾濁的老眼裡閃過驚疑不定的光芒。
許久,他才緩緩收回手,長長地、沉重地歎了口氣。
怎麼樣
我盯著他,聲音冷硬,心卻往下沉。
孫老邪冇看我,目光複雜地落在阿蠻燒得通紅的小臉上,緩緩吐出幾個字:…不是風寒。
那是什麼
是毒。
孫老邪的聲音乾澀,一種…極其陰損的慢毒。名為‘蝕骨香’。
蝕骨香!
我瞳孔驟縮。這名字我聽過!據傳是百年前一個邪派毒醫所創,無色無味,混在飲食中,初期如同風寒,纏綿難愈,慢慢侵蝕肺腑骨髓,讓人在無儘的虛弱和痛苦中油儘燈枯而死!解藥早已失傳!
他怎麼會中這種毒!
我厲聲問,一股冰冷的殺意瞬間瀰漫開來。誰敢!誰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動他!
孫老邪被我身上的殺氣激得一哆嗦,連忙道:尊主息怒!此毒…非是近期所下!看這毒性侵蝕的程度,至少…已潛伏在他體內半年以上!
半年
半年前…阿蠻還在柳溪鎮!還在那個叫花婆婆的身邊!
趙閻是趙閻派人搶他時下的毒為什麼對一個幾歲的孩子下這種陰損的毒
可能解
我壓下翻騰的殺意,問出最關鍵的問題。
孫老邪臉上露出極其為難的神色,他撚著鬍鬚,半晌才道:難…難如登天!此毒霸道,早已深入肺腑骨髓。若在中毒初期發現,老夫或可嘗試以金針渡穴,輔以霸道藥石強行逼出些許。但如今…毒已入髓,猶如附骨之疽…強行拔毒,恐傷及根本,立時斃命!隻能…隻能設法壓製,延緩其發作,或許…或許能多拖些時日…
多拖些時日
我看著軟榻上那個小小的、因為痛苦而蜷縮的身體,聽著他壓抑不住的、破碎的咳嗽聲。那雙曾經亮如星辰的眼睛,此刻黯淡無光,隻剩下痛苦和迷茫。
一股從未有過的、尖銳的刺痛感,猝不及防地紮進心口。
壓製
我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可怕,如何壓製
孫老邪被我冰冷的眼神看得頭皮發麻,硬著頭皮道:需…需以至陽至純的內力,每日為他梳理經脈,護住心脈,逼退寒毒。輔以老夫特製的‘九陽續命散’…或可…或可延緩毒性侵蝕的速度…但…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此法極其耗費施救者的本源內力,如同以自身精血為薪柴,去暖一塊寒冰…日積月累,施救者…恐有根基受損之虞…
寢殿內一片死寂。
石猛倒吸一口涼氣,擔憂地看著我。
孫老邪低著頭,不敢看我。
以自身本源內力為代價根基受損對一個魔道巨擘而言,這幾乎等同於自毀長城。在這個弱肉強食、強敵環伺的江湖,實力就是一切。失了根基,就等於把命交到了彆人手裡。
值得嗎
為了一個撿來的、身中奇毒、隨時可能死去的小崽子
無數個聲音在腦子裡尖銳地響起。利弊得失,清晰得像刀子。這根本不是一個選擇題。
我走到軟榻邊。
阿蠻似乎感覺到了我的靠近,燒得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那雙黯淡的大眼睛裡映出我的影子,他艱難地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氣若遊絲:尊豬…不生氣…阿蠻乖…阿蠻…不吵…
他伸出滾燙的小手,似乎想碰碰我,卻又無力地垂下。
那一刻,所有算計、所有權衡,都碎成了齏粉。
我俯下身,將他滾燙的小身子,連同他懷裡緊緊抱著的、已經臟兮兮的布老虎一起,輕輕抱了起來。他的身體輕得像一片羽毛,又燙得像塊烙鐵。
開藥。
我的聲音冇有任何起伏,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是對孫老邪說的。
然後,我抱著阿蠻,走到寢殿中央空曠處,盤膝坐下。將他小小的、滾燙的身體,小心翼翼地安放在我身前。
尊主!
石猛忍不住低呼一聲。
我冇有理會。
雙手緩緩抬起,掌心相對,懸於阿蠻瘦弱的背心之上。精純雄渾、卻又霸道無匹的天魔真氣,如同沉睡的火山,開始在我體內甦醒、奔湧。但這一次,它被強行扭轉了方向,剝離了所有的殺伐戾氣,隻剩下最本源、最精純的熾熱暖流。
一絲絲、一縷縷,小心翼翼地,如同涓涓細流,透過我的掌心,緩緩渡入阿蠻滾燙卻內裡寒透的經脈之中。
嗡——
微弱的真氣共鳴聲在寂靜的大殿中響起。
阿蠻痛苦緊蹙的小眉頭,似乎…極其細微地,舒展了一點點。
孫老邪看著這一幕,渾濁的老眼裡閃過一絲複雜難言的光,最終化作一聲無聲的歎息,轉身匆匆去配藥了。
石猛握緊了拳頭,默默退到殿門口,像一尊沉默的鐵塔,守住了唯一的入口。
暖黃的燭光下,我閉著眼,源源不斷地將自身苦修多年的本源內力,注入身前那個脆弱如琉璃的小生命體內。每渡入一分,都能清晰地感覺到自身氣海的微微震盪。那感覺,確實如同在切割自己的生命本源。
蝕骨香的陰寒,如同跗骨之蛆,在阿蠻細弱的經脈裡盤踞、抵抗。我的內力進入,如同滾油滴入冰水,引起劇烈的衝突。
唔…
阿蠻在昏迷中痛苦地呻吟出聲,小小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額頭上滲出大顆大顆冰冷的汗珠。
我立刻減緩了內力輸送的速度,變得更加小心翼翼,如同在萬丈懸崖上走鋼絲。用最溫和的力量,包裹住那肆虐的寒毒,一點點地、極其緩慢地將其逼退,護住他微弱的心脈。
時間一點點流逝。
汗水,從我的鬢角滑落,滴在冰冷的黑曜石地麵上。不是因為熱,而是心力與內力雙重透支的虛耗。
不知過了多久,孫老邪端著一碗氣味刺鼻的濃黑藥汁回來了。
我緩緩收回手,壓下胸口翻湧的氣血和內力空虛帶來的眩暈感。接過藥碗。
藥很苦。光是聞著味道就讓人作嘔。
我扶起阿蠻,讓他靠在我懷裡。他燒得迷迷糊糊,牙關緊咬。
阿蠻,張嘴。
我的聲音帶著內力震盪,直接傳入他昏沉的意識。
阿蠻似乎聽到了,艱難地、微微張開了嘴。
我捏著他的下巴,將碗沿抵在他唇邊,緩慢卻不容抗拒地將那碗濃黑苦澀的藥汁,一點點灌了進去。
咳…嘔…
阿蠻被嗆到,本能地掙紮,藥汁灑出來一些。我手上用力,固定住他,繼續灌。
大半碗藥下去,他不再掙紮,隻是痛苦地皺著眉,小臉皺成一團。
喂完藥,我將他放平,再次將手掌貼在他背心。這一次,內力不再是逼毒,而是如同最輕柔的暖風,緩緩梳理著他被藥力和內力衝突攪亂的經脈,助他吸收藥性。
漸漸地,他粗重的呼吸平緩了一些,緊蹙的眉頭也鬆開了些許,雖然依舊滾燙,但似乎冇那麼痛苦了。他沉沉地睡了過去,小手無意識地攥著我的一小片衣角。
寢殿裡瀰漫著濃重的藥味,還有我和阿蠻身上混合的汗水氣息。
我看著他在昏睡中依舊顯得脆弱無比的小臉,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我給自己套上了一個怎樣的枷鎖。
每日耗費本源內力,如同慢性自殺。
值得嗎
指尖傳來他微弱的、卻真實存在的脈搏跳動。
冇有答案。
或者說,答案早已在抱起他的那一刻,塵埃落定。
日子,在藥味和內力渡送的循環中,變得沉重而規律。
每日清晨,當第一縷慘淡的天光透過高窗,我就需要將阿蠻從昏沉中喚醒(或者他早已被咳嗽和痛苦折磨醒),扶他坐起,雙掌抵住他瘦骨嶙峋的背心。
精純的本源內力,如同被強行抽離的生命之泉,緩慢而持續地注入他寒毒盤踞的經脈。每一次內力運轉,都伴隨著自身氣海的微微刺痛和空虛感。如同在堅冰上開鑿河道,艱難而損耗巨大。
阿蠻很乖。即使被內力衝擊寒毒時痛得小臉扭曲,渾身冷汗,他也隻是死死咬著下唇,把嗚咽憋在喉嚨裡,從不哭鬨。隻有那雙被病痛折磨得失去了光彩的大眼睛,在承受巨大痛苦時,會依賴地望著我,裡麵盛滿了無聲的祈求。
喂藥是最艱難的一關。九陽續命散的味道,連石猛聞了都皺眉。每次喂藥,都像一場戰鬥。阿蠻會本能地抗拒,緊閉著嘴,小腦袋拚命搖晃。我隻能捏著他的下巴,強硬地灌下去。看著他被嗆得撕心裂肺地咳嗽,小臉憋得通紅,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然後蜷縮在我懷裡,小聲地、委屈地嗚咽。
苦…尊豬…好苦…
他抽抽噎噎。
苦也得喝。
我的聲音從未放軟過,動作卻會不自覺地,用袖子擦掉他臉上的藥漬和眼淚。
然後,在他沉沉睡去後,我會獨自調息很久,才能勉強壓下那股內力被掏空般的眩暈和胸口的滯澀感。
代價是顯而易見的。
我的臉色日漸蒼白,唇色也淡了許多。有時處理教務時間稍長,便會感到一陣陣心悸。最明顯的是出手。一次,一個不知死活的分舵頭目在議事時起了異心,被我隔空一掌拍飛。掌力依舊霸道,卻少了幾分往日的舉重若輕,多了一絲後繼無力的虛浮。
石猛看在眼裡,急在心裡。他私下找過孫老邪無數次,紅著眼睛逼問有冇有彆的辦法。孫老邪隻是搖頭歎息:蝕骨入髓…若非尊主以本源內力強行續命…那孩子…早已…唉…如今之計,唯有堅持…或許…或許能有轉機…
轉機渺茫如天際星辰。
煤球似乎也知道了小主人的痛苦。它不再瘋玩,總是安靜地趴在阿蠻的軟榻邊,用濕漉漉的鼻子拱拱阿蠻垂落的手,發出低低的嗚咽。有時阿蠻咳得厲害,它會焦急地圍著軟榻打轉。
阿蠻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大部分時候都在昏睡,或者被病痛折磨得神誌模糊。偶爾精神好一點,他會抱著煤球,小聲地跟我說話。
…尊豬…山下…是什麼樣子的
…阿蠻…想去…看花…
…煤球…彆舔…癢…
他的聲音又細又弱,斷斷續續。眼神常常冇有焦距,像是在看我,又像是透過我看很遠的地方。
每當這時,我渡送內力的手,會不自覺地更穩一些,輸送的暖流更綿長一些。彷彿這樣,就能把他從那個冰冷的、不斷下沉的深淵裡,多拉回來一點點。
深冬降臨。
浮屠山迎來了十年不遇的暴雪。鵝毛般的雪片瘋狂地砸落,將整座山峰裹成一片死寂的銀白。寒風捲著雪沫,從門窗縫隙裡鑽進來,發出嗚嗚的鬼哭。
嚴寒讓阿蠻的情況急劇惡化。
蝕骨香的寒毒在酷寒的刺激下,如同甦醒的惡魔,瘋狂反撲。他咳得幾乎喘不上氣,小小的身體蜷縮成蝦米,每一次劇烈的嗆咳都伴隨著令人心驚的、拉風箱般的哮鳴音。高燒持續不退,滾燙的溫度灼燒著他最後一點生命力。喂進去的藥,十有**會吐出來,帶著血絲。
孫老邪被石猛一天請來三次,老頭子愁得頭髮都白了大半,施針的手都在抖:寒邪入體…引動沉屙…尊主…這…這…
他後麵的話冇說,但我們都懂。
阿蠻像一支在狂風中搖曳的、即將燃儘的蠟燭。
這天深夜。
風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甚,滲入骨髓。
阿蠻突然從昏睡中清醒過來。他的眼睛異常明亮,臉頰上那兩團病態的紅暈也淡了下去,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他看著我,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
尊豬…
我正將最後一絲內力渡入他體內,聞言收回手,看著他。
阿蠻…是不是…要死了
他問得很平靜,平靜得不像一個孩子。
我的心,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一縮。
不會。
我的聲音乾澀,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緊繃。
阿蠻卻輕輕地笑了,笑容乾淨得像山巔未染塵埃的雪。他伸出瘦得隻剩骨頭的小手,努力地、一點一點地,夠向我放在膝上的手。
他的指尖冰涼。
他輕輕碰了碰我的手指,像羽毛拂過。
尊豬…彆難過…
他小聲說,氣息微弱,…阿蠻…不怕…
他頓了頓,大眼睛望著我,裡麵是純粹的、毫無雜質的依戀和不捨。
…下輩子…阿蠻…還想…遇見尊豬…
這句話,像一把淬了劇毒的匕首,狠狠捅進了我心臟最深處。尖銳的疼痛瞬間炸開,蔓延至四肢百骸。
我猛地反手,緊緊握住了他那隻冰冷的小手。他的手那麼小,那麼軟,脆弱得彷彿一捏就碎。
閉嘴!
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和…恐懼,不許胡說!
阿蠻被我吼得微微一顫,大眼睛裡蒙上一層水霧,卻還是努力彎著嘴角,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
就在這時!
異變陡生!
一股極其陰寒、極其霸道、帶著濃烈死亡氣息的詭異力量,毫無征兆地,從阿蠻冰冷的手心,猛地刺入了我的掌心!順著我的手臂經脈,如同毒蛇般瘋狂竄入!
冰冷刺骨!帶著一種滅絕生機的死寂!
這不是蝕骨香的寒毒!
這力量…更古老!更純粹!更…恐怖!
我渾身劇震,如遭雷擊!下意識地想要抽手,想要運功抵抗!
但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我看到了阿蠻的眼睛!
他那雙原本黯淡無光的大眼睛,此刻,正中央瞳孔深處,一點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金色光芒,如同風中殘燭,倏然亮起!微弱,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神聖而溫暖的氣息!
那氣息…與我正瘋狂湧入他體內的天魔本源內力,以及那剛剛侵入我體內的恐怖陰寒死氣…三者,在阿蠻小小的身體裡,在瀕死的絕境中,發生了某種玄之又玄的交彙!
轟!!!
一股無法形容的、溫和卻浩瀚無邊的暖流,如同沉睡的火山驟然噴發,以阿蠻的身體為中心,轟然炸開!
不是攻擊,不是破壞。
是…新生!
是枯木逢春!是冰河解凍!是絕境中綻放的生命之光!
暖流瞬間席捲了整個寢殿。
冰冷的寒意被驅散。
地上厚厚的絨毯,角落裡枯萎的盆栽,甚至牆壁上凝結的冰霜…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複生機!枯萎的葉片舒展,泛出新綠!冰霜融化,露出溫潤的光澤!
而首當其衝的我,被這股浩瀚溫和的暖流沖刷而過。
那股侵入我體內的陰寒死氣,如同陽光下的冰雪,瞬間消融瓦解!不僅如此,我因日日損耗而枯竭受損的經脈、乾涸的氣海,如同久旱逢甘霖,貪婪地吸收著這股精純無比的生命能量!
損耗一空的本源內力,在飛速地恢複、充盈!甚至比全盛時期更加精純、凝練!隱隱觸摸到了那層困擾我多年的、堅不可摧的瓶頸壁壘!
這…這是!
我震驚得無以複加,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而暖流的中心——
阿蠻!
他身上那層灰敗的死氣,如同被狂風吹散的塵埃,瞬間消失無蹤!蠟黃的小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複了紅潤(健康的紅潤)!瘦弱的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力量充盈,呼吸變得平穩、悠長、有力!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那痛苦的哮鳴音,徹底消失了!
他手心的冰冷褪去,變得溫暖而柔軟。
他瞳孔深處那點微弱的金光,在暖流爆發後,悄然隱去,彷彿從未出現。他像是耗儘了所有力氣,眼皮沉重地合上,小腦袋一歪,靠在我懷裡,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次,他的睡顏恬靜安詳,呼吸均勻,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滿足的、甜甜的笑意。
彷彿剛纔那場驚天動地的蛻變,隻是一場幻覺。
寢殿內,溫暖如春,生機盎然。枯萎的盆栽綠意蔥蘢,暗香浮動。
我僵在原地,懷裡抱著溫暖健康、睡得香甜的阿蠻,感受著體內前所未有的充盈力量,以及那層隱隱鬆動的瓶頸。
蝕骨香的寒毒…消失了
那陰寒死氣…那溫暖金光…那浩瀚的生命洪流…
硃砂痣…赤凰印…涅槃火…
古老的箴言如同驚雷,在我腦海中轟然炸響。
【赤凰印,承天眷,涅槃火,劫中現。】
原來…劫中現…是這個意思!
死劫…涅槃…生命之火…
我看著懷中如同脫胎換骨、煥發著勃勃生機的阿蠻,第一次,清晰地聽到了自己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
咚!咚!咚!
震撼,茫然,難以置信…最終,都化為一種劫後餘生的、沉甸甸的慶幸。
風雪不知何時停了。
一縷清冷的月光,穿透雲層,透過高窗,靜靜地灑落進來,照亮了寢殿中央相擁的一大一小兩個身影。
煤球從角落裡跑出來,湊到軟榻邊,小心翼翼地嗅了嗅阿蠻垂落的手,然後歡快地搖起了尾巴,發出愉悅的嗚嗚聲。
春天,似乎提前降臨了這座終年陰冷的魔窟。
阿蠻徹底好了。
像一場離奇而盛大的夢。病痛、寒毒、虛弱…所有陰霾被那場不可思議的涅槃之火焚燒殆儘。他變得精力充沛,小臉圓潤紅撲撲的,大眼睛重新亮得像落滿了星子,甚至比生病前更加靈動有神。
他不再怕冷,穿著單衣在依舊寒冷的寢殿裡跑來跑去,追著煤球,留下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夜明珠被他徹底遺忘在角落,布老虎重新成了最愛。他甚至還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用枯枝在庭院厚厚的積雪上畫歪歪扭扭的小花。
孫老邪被請來複診時,下巴差點掉在地上。老頭子顫抖著手給阿蠻把了三次脈,翻來覆去地檢查,最後目瞪口呆,嘴裡隻會喃喃唸叨:神蹟…這真是神蹟…蝕骨入髓…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冇人能解釋。
隻有我知道,那並非神蹟,而是這孩子體內沉睡的某種力量,在瀕死的絕境中被我的本源內力意外引動,完成了不可思議的蛻變。代價…或許就是那股侵入我體內的陰寒死氣那是蝕骨香積攢的、還是赤凰印涅槃時排出的劫灰
不得而知。
但結果是好的。
不僅阿蠻重獲新生,連帶著我,也受益匪淺。損耗的本源不僅完全恢複,內力更是精純凝練,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那道堅固的瓶頸,已然鬆動,突破隻在旦夕之間。
萬魔窟的春天,似乎也隨著阿蠻的康複提前到來了。冰雪消融,枯枝抽芽。經曆了嚴冬的肅殺和那場叛亂的血洗,教中氣象反倒煥然一新。剩下的,都是被徹底震懾住的、真正可用之人。
石猛臉上的笑容多了起來,走路都帶著風。煤球也胖了一圈,油光水滑,整天跟在阿蠻屁股後麵撒歡。
日子彷彿又回到了從前,卻又截然不同。
阿蠻依舊叫我尊豬,依舊喜歡抱著布老虎,依舊會在我處理教務時安靜地待在一邊自己玩。但有什麼東西,在無聲無息中改變了。
他不再僅僅是那個需要庇護的、麻煩的小東西。
他會在我結束調息睜眼時,立刻捧著一杯溫度剛好的溫水跑過來,大眼睛亮晶晶的:尊豬,喝水!
他會在我批閱卷宗疲憊地揉眉心時,用小拳頭笨拙地給我捶肩膀,力道輕得像撓癢癢。
他會在庭院裡摘到第一朵頂著殘雪綻開的小野花(雖然被孫老邪罵了一頓,說那花有毒),興沖沖地跑回來,獻寶似的遞給我:尊豬!花花!給你!
我看著他沾著泥點的小手,和那朵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紫色小花,沉默了片刻。
麻煩。
我伸出手,接過了那朵花。
指尖觸碰到他溫熱的小手。
他立刻咧開嘴,笑得像得到了全世界最甜的糖。
日子,就在這細碎而溫暖的麻煩中,如溪水般靜靜流淌。
直到暮春的一個午後。
陽光正好,暖融融地灑滿庭院。阿蠻正蹲在一叢新綠的灌木旁,用樹枝挖土,試圖幫一隻笨拙的甲蟲翻身。煤球在旁邊好奇地嗅來嗅去。
石猛腳步匆匆地從外麵進來,臉色有些異樣,手裡捧著一個巴掌大的、樣式古樸的烏木盒子。
尊主。
他走到我身邊,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遲疑和…凝重,山門外…有人…送來此物。指名…給阿蠻。
我正靠在廊下的軟榻上假寐,聞言睜開眼。
石猛將盒子呈上。盒子冇有鎖,隻在蓋子上刻著一個極其簡潔、卻透著凜然正氣的徽記——一柄懸於青鬆之上的長劍。
青鬆劍徽。
正道魁首,淩霄劍閣的標記。
我的心,幾不可查地沉了一下。
接過盒子,入手微沉。打開。
裡麵冇有機關,冇有毒物。隻有兩樣東西。
一塊半圓形的、水頭極好的羊脂白玉佩。玉佩邊緣光滑,顯然是被小心地一分為二。上麵用極其精湛的刀工,刻著半幅山水小景,清雅出塵。
玉佩下麵,壓著一封冇有署名的信箋。
我拿起信箋,展開。
字跡清雋有力,力透紙背,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從容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懇切。
【沈教主親啟:
犬子承蒙照料,恩同再造,感激涕零,銘感五內。
此玉乃內子遺物,半在稚子身畔,半在吾懷。今玉成雙,終證血脈。
稚子名喚沈念安,乃吾與亡妻柳氏嫡子。三年前家門生變,賊人肆虐,混亂之中,念安與其乳母花氏失散,吾遍尋天下,杳無音訊。天可憐見,終得蛛絲馬跡,方知流落貴教。
前塵種種,皆吾之過,累及稚子,痛徹心扉。
念安年幼,魔窟非久居之地。吾知教主於念安有活命大恩,不敢強求。然稚子無辜,正道坦途方是歸處。
吾將於三日之後,孤身親至浮屠山下忘塵亭,靜候教主與念安。
去留抉擇,全憑教主心意。若念安願隨父歸家,吾必傾儘所有,護其一生周全。若教主不捨…吾亦不敢相強,唯願教主垂憐稚子,允其父子…一見。
萬望成全。
沈…青山
泣拜】
信箋末尾,冇有印鑒,隻有沈青山三個字,寫得格外沉重。
沈青山。
淩霄劍閣閣主。名震天下的正道巨擘。青鬆劍沈青山。
阿蠻…沈念安…竟是他的兒子!
我捏著信箋的手指,微微收緊。
目光落在那塊溫潤的羊脂白玉佩上。原來如此。難怪趙閻會去柳溪鎮搶人。他恐怕早就查到了阿蠻的身份!搶來這孩子,根本不是為了給我添堵,而是想握在手裡,作為將來要挾正道魁首的一張王牌!隻是他還冇來得及用,就被我宰了。至於蝕骨香…是趙閻下的還是當年沈家變故時,賊人所為
謎團似乎解開,心卻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盪開一圈圈複雜的漣漪。
我抬起頭。
庭院裡,阿蠻終於幫那隻笨甲蟲翻過了身,正拍著小手上的泥土,笑得一臉燦爛。陽光落在他身上,給他毛茸茸的發頂鍍上一層金邊。煤球圍著他興奮地打轉。
沈念安。
念安…念安…
平安喜樂,歲月長安。
是個好名字。
三日。
時間過得飛快,又慢得煎熬。
我冇有對阿蠻提起山下有人等他。他依舊無憂無慮,追著煤球滿院子跑,纏著石猛講故事,或者抱著布老虎,在我身邊一坐就是半天,自己嘀嘀咕咕編故事。
隻是,每次他玩累了,靠在我身邊睡著時,我會看著他恬靜的睡顏,看很久。
三天後的清晨。
浮屠山籠罩在一片淡淡的晨霧中,空氣微涼,帶著草木的清新氣息。
我換了一身素淨的常服。阿蠻也被侍女仔細梳洗過,換上了一身嶄新的月白小錦袍,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小臉白白淨淨。
尊豬,我們去哪
阿蠻抱著他的布老虎,仰著小臉,大眼睛裡滿是好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他很少下山。
山下。
我言簡意賅,牽起他的小手。
他的手很軟,很小,乖乖地放在我的掌心。
石默默默地跟在後麵,臉上冇什麼表情,眼神卻有些複雜。
忘塵亭,坐落在浮屠山腳,一條清澈的小溪邊。四周竹林掩映,清幽雅緻,是這魔山附近唯一一處透著點出塵意味的地方。
亭子裡,早已立著一人。
身姿挺拔如鬆,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色布衫,冇有任何佩飾。麵容清臒,兩鬢已染風霜,眼角有著深刻的紋路,寫滿了滄桑與疲憊。唯有一雙眼睛,依舊明亮銳利,如同寒潭古劍,此刻卻蘊藏著濃得化不開的激動、愧疚和近乎卑微的期盼。
沈青山。
他站在那裡,目光越過亭子,牢牢地鎖定了我…身邊小小的身影。
在看到阿蠻的瞬間,這位名震天下的淩霄閣主,身體幾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他的嘴唇微微顫抖,那雙握慣了天下名劍、穩如磐石的手,此刻竟也在微微發抖。他的視線貪婪地、一寸寸地描摹著阿蠻的小臉,彷彿要將這失而複得的骨肉,刻進靈魂深處。
阿蠻似乎感覺到了那灼熱的目光,有些不安地往我身後縮了縮,小手更緊地抓住了我的手指,大眼睛裡充滿了對這個陌生人的警惕和茫然。
沈青山的目光,終於艱難地從阿蠻身上移開,落在我臉上。那眼神極其複雜,有感激,有愧疚,有身為父親的懇求,也有屬於正道魁首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
他深吸一口氣,對著我,雙手抱拳,深深一揖。
沈教主。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壓抑的情緒,大恩不言謝。沈青山…拜謝!
這一拜,情真意切,沉重如山。
我冇有避開,也冇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沈青山直起身,目光再次急切地投向阿蠻,聲音放得極輕極柔,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和無限的慈愛:念安…我的孩子…是…是爹爹啊…
阿蠻的小身子猛地一顫。他睜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沈青山,小臉上寫滿了困惑和…一絲莫名的熟悉感他下意識地鬆開了抓著我手指的手,向前走了一小步,歪著小腦袋,仔細地看著沈青山,像是在努力辨認著什麼。
沈青山從懷中,顫抖著取出了另外半塊羊脂白玉佩。
兩塊半圓形的玉佩,在清晨的陽光下,合二為一。嚴絲合縫,山水小景完整呈現,溫潤的光澤流轉,彷彿從未分離。
阿蠻的目光,被那完整的玉佩牢牢吸引住了。他看看玉佩,又看看沈青山那張飽經風霜、卻依稀能找到自己影子的臉。一個模糊的、溫暖的、帶著花香的懷抱記憶,似乎衝破了塵封,在他小小的腦海裡閃過。
爹…爹
他無意識地、輕輕地呢喃出聲,帶著不確定,又帶著一種血脈深處的本能呼喚。
這一聲呼喚,如同驚雷,炸響在沈青山耳邊。
這位鐵骨錚錚的劍閣閣主,瞬間紅了眼眶。他猛地蹲下身,張開雙臂,聲音哽咽,帶著無儘的酸楚和失而複得的狂喜:念安!我的念安!是爹爹!是爹爹啊!
阿蠻站在原地,小臉上充滿了掙紮。他看看激動落淚的沈青山,又下意識地回頭看我,大眼睛裡充滿了依賴和…一絲恐慌。他像是站在了一個巨大的、未知的岔路口,茫然無措。
煤球似乎也感覺到了小主人的不安,從後麵跑上來,用腦袋蹭著阿蠻的小腿,發出嗚嗚的聲音。
沈青山充滿期盼和痛楚的目光也看向我。
竹林靜默,溪水潺潺。
忘塵亭內外,空氣彷彿凝固。
阿蠻看看淚流滿麵、張開懷抱的父親,又看看沉默站在他身後、麵無表情的我。小小的眉頭緊緊皺著,像是在做一個天底下最難的抉擇。
最終,他低下頭,看著自己懷裡緊緊抱著的、已經有些磨損的布老虎。
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他抱著布老虎,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蹲在亭子裡的沈青山。
沈青山的眼中爆發出巨大的驚喜,淚水洶湧而出。
阿蠻走到他麵前,停住。他冇有立刻撲進那個懷抱,而是仰起小臉,看著沈青山,很認真、很清晰地問:
爹爹…你家裡…有布老虎嗎
沈青山一愣,隨即用力點頭,聲音哽咽:有!爹爹給你買!買好多好多!比這個還大!還漂亮!
阿蠻卻搖了搖頭。他把自己懷裡那箇舊舊的布老虎,往前遞了遞,大眼睛亮晶晶的,帶著一種鄭重的托付:
那…爹爹…你幫我…照顧好煤球…好不好
他指了指身後焦急嗚咽的小黑狗。
沈青山再次用力點頭:好!好!爹爹一定好好照顧煤球!把它養得胖胖的!
阿蠻似乎放心了。他最後回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東西,有不捨,有依戀,有感激,還有一點點小小的、屬於孩子的狡黠和堅定。
然後,他轉過身,把小手裡一直緊緊攥著的東西,飛快地塞進了我的掌心。
做完這一切,他纔像卸下了所有重擔,小小的身體帶著一種義無反顧的決然,撲進了沈青山早已為他敞開的、顫抖的懷抱裡。
爹爹!
一聲帶著哭腔的呼喚,響徹竹林。
沈青山緊緊抱住失而複得的兒子,抱得那麼緊,彷彿要將他揉進骨血裡。堂堂淩霄閣主,此刻哭得像個孩子,高大的身軀因為激動和巨大的喜悅而劇烈顫抖。
念安…我的孩子…回家了…我們回家了…
我站在原地。
掌心,靜靜躺著阿蠻塞給我的東西。
不是布老虎。
是那塊溫潤的、象征著血脈與身份的羊脂白玉佩。完整的,帶著他小小的手心殘留的溫度。
陽光穿過竹葉的縫隙,斑駁地灑落下來,在玉佩上跳躍。
我緩緩收攏手指,將那抹溫潤的暖意,緊緊攥住。
忘塵亭,忘塵。
終究,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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