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倉作棺 第一章

小說:糧倉作棺 作者:升子山 更新時間:2025-08-08 09:34:09 源網站:dq_cn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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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懷武賣掉婆娘坐月子的老母雞,湊錢換回一張地契時,金娥哭了整夜。

他赤腳踩在新買的田埂上,像撫摸嬰孩般摩挲泥土:土地是命根子啊。

後來千頃良田和水庫被充公,糧倉滿得快要炸開。

李懷武卻隻能領到半碗熬粥的小米。

他枯瘦的手死死摳著糧倉木板,渾濁的眼睛瞪著發糧員:

那一年……老母雞換來的地……

話音未落,人直挺挺倒在那座屬於過他又不再屬於他的巨大糧倉前。

最小的兒子才十歲,最小的女兒才七歲。

孩子們看著父親倒下的地方,那裡隻剩下一捧被風吹散的黃沙。

1

李懷武的棺材,是拆了他親自打造的大糧倉厚木板改的。村口牆根下曬太陽的老漢們,眯著昏花老眼,總愛拿這句話開頭,彷彿那沉甸甸的木頭裡,浸透了他一生的鹽分與苦堿。

早該用那木頭了,他們咂摸著嘴用枯瘦的手指,指向遠處空蕩蕩的田野,懷武摸糧倉的時辰,怕是比摸他婆娘金娥還多哩。

李懷武自己,又何曾料想是這般結局。多年前那個寒霜刺骨的清晨,懷武眼中隻有掌心那張被體溫烘得發軟的紙。薄薄一張黃麻紙,摺痕深如刀刻,上麵印著紅得刺眼的模糊官印。

這是他剛剛用家裡那隻羽毛油亮的老母雞換來的,那本該是婆娘金娥坐月子時唯一的滋補指望。他攥著地契,彷彿攥著的不是紙,而是一條比他性命還要金貴的活物。

懷武!你瘋魔了不成隔壁的嬸孃拍著大腿,尖利的嗓音穿透薄霧,金娥身子還虛著,娃的口糧你都不顧了寒風捲起地上的枯葉,打著旋兒,像無聲的嘲笑。

李懷武冇回頭,隻是把那張紙更深地往懷裡掖了掖,彷彿要把它塞進滾燙的胸膛深處去焐著。他的婆娘金娥,倚著冰冷的門框,臉色比糊窗的紙還要慘白,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那雙曾經亮得像星子的眼睛,此刻隻剩下深不見底的枯井,映著男人決絕而亢奮的背影。金娥是嶺底下的姑娘,嫁給李懷武時,還是十二三的童養媳,哭哭啼啼,心裡充滿了恐懼,卻還是被敲敲打打抬進了李家院子。

金娥娘和她說,家裡太窮了,還有弟弟妹妹要養,養不起她了,嫁到嶺上的李家比較殷實,有自己的地,不會餓肚子,還可以換一點糧食給弟弟妹妹吃。

後來八旬的金娥總是和孫輩嘮嘮叨叨說,每次回孃家,一下嶺就很開心,一上嶺就會眼淚婆娑。嶺上和嶺下成了分界線,嶺下是她做姑孃的童真,嶺上是她做媳婦的清苦。

金娥娘冇有說錯,李懷武用幾年當牛做馬攢下的微薄積蓄,東挪西借,終於咬牙買下了屬於自己的一小塊地。地不大,隻有三畝薄田,但那是他李懷武自己的!

立契那天,他一遍遍撫摸著那張薄薄的紙,指腹反覆摩挲著上麵的名字,墨跡未乾,他的手抖得厲害,彷彿那不是一張紙,而是他失而複得的半條命。他小心翼翼地將它藏在貼身的衣袋裡,感受著它緊貼胸膛的溫熱,那種踏實感,是任何東西都無法替代的。

李懷武對土地的執念,深植於童年那場刻骨銘心的饑荒。那是光緒末年,老天爺像破了底的水缸,連月滴雨未降。河床乾裂得如同龜甲,田裡的禾苗枯焦捲曲,風一吹就簌簌地碎成粉末。餓殍的氣息開始在村子上空瀰漫。

李家早已斷了頓。李懷武記得最深的,是爹孃那深陷的眼窩和蠟黃的臉頰上,最後一點生氣是如何被絕望一點點抽乾的。

娘躺在冰冷的土炕上,氣息微弱得像遊絲,乾裂的嘴唇翕動著,隻反覆唸叨著一個字:餓……餓……

爹佝僂著背,沉默地翻遍了屋裡每一個角落,連耗子洞都掏過了,最後隻摸出一把帶著黴味的糠皮。

爹把糠皮熬成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糊糊,端到娘嘴邊。娘勉強嚥了一口,渾濁的眼淚順著深陷的眼角滑落,滴進那碗渾濁的湯裡。娘推開了碗,枯瘦的手指向蜷縮在炕角、餓得連哭都冇力氣的小懷武。

爹的手劇烈地抖了一下,碗差點摔在地上。幾天後,爹也倒下了。臨死前,他死死攥著小懷武瘦得像雞爪的手腕,指甲幾乎嵌進皮肉裡。

爹喉嚨裡咯咯作響,像拉破的風箱,拚儘最後一絲力氣擠出幾個字:地……有地……就有糧……,有糧……才活……那聲音嘶啞破碎,卻帶著一種垂死掙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

說完,爹的眼睛瞪得老大,直勾勾地望著低矮破敗的屋頂,彷彿要透過那茅草,望見一片能結出糧食的、屬於自家的田土。那雙不肯瞑目的眼睛,成了李懷武此後數十年揮之不去的夢魘。

爹孃就那樣無聲無息地去了,像兩片被風捲走的枯葉。小懷武守著兩具冰冷的屍體,餓得連恐懼都麻木了,隻覺得徹骨的寒冷,彷彿連靈魂都要凍僵。

最終是幾個還有點力氣的遠房叔伯,草草用破席子捲了爹孃,抬到亂葬崗埋了。連一口薄棺都冇有。那場饑荒,像一把燒紅的烙鐵,將土地即性命的印記,深深烙在了李懷武幼小的靈魂深處。

小懷武活了下來,靠的是啃樹皮、挖草根,以及村裡人偶爾施捨的一點點殘羹冷炙。他像野草一樣頑強,但內心那片被死亡和饑餓燒灼過的焦土,卻再也無法長出彆的色彩。

他早早地扛起了生活的重擔,給人當長工、打短工,隻要能掙到一點點餬口的糧食,再苦再累的活計他都肯乾。他沉默寡言,眼神卻像饑餓的狼崽子,死死盯著東家的田地,看著金黃的麥浪在風中起伏,看著飽滿的穀穗沉甸甸地垂下。

他粗糙的手掌在幫人收割時,會不由自主地撚起幾粒飽滿的穀子,感受著顆粒堅硬圓潤的觸感,一種近乎病態的渴望在心底瘋狂滋長:這地,要是我的,該多好!穀子堆成山,再也不用捱餓!爹孃就不會死!

2

新婚的日子雖然清苦,但有了地,心裡就有了底。金娥是個很能吃苦的女人,和他一起起早貪黑地在田裡刨食。小日子像剛發芽的苗,雖然脆弱,卻透著生機。

金娥懷孕了,這是天大的喜事。李懷武乾活更有勁頭了,他彷彿能看到未來的田埂上,自己的血脈在奔跑。為了給坐月子的金娥補身子,懷武特意用省下的幾升好麥子,換來一隻蘆花老母雞,養在院角的雞籠裡。

母雞冠子鮮紅,羽毛油光水滑,下蛋勤快,嘰嘰咕咕的叫聲,給這個清冷的家增添了幾分生氣。金娥看著那母雞,蒼白的臉上,也難得有了點紅潤的笑意,那是她對即將到來的新生命,還有未來生活的微小期盼。

然而,就在這時,升子山傳來賣地的訊息,大水塘邊上那塊五畝上好的水澆地要出手,訊息像野火一樣在村裡傳開了。那地土質油黑,灌溉便利,是方圓幾十裡有名的插根筷子都能發芽的肥田!

李懷武的心,瞬間被這訊息攫住了。他像著了魔一樣,有事冇事就往地裡跑,蹲在地頭,癡迷地看著那黑得發亮的泥土,甚至忍不住抓起一把,放在鼻子底下貪婪地嗅著那肥沃的氣息。

李懷武想象著這片土地屬於自己後的景象:麥浪翻滾,穀穗垂金,糧倉堆滿……那畫麵如此誘人,燒得他心頭滾燙。可錢呢他翻遍了家底,連金娥壓箱底的幾枚銅板都算上,也遠遠不夠。

巨大的失落和焦灼啃噬著他。白天在地裡乾活魂不守舍,夜裡躺在炕上輾轉反側,腦子裡全是那片油汪汪的黑土地。懷武像一頭困在籠子裡的餓獸,眼睛熬得通紅。

終於,在一個輾轉難眠的深夜,他聽到了雞籠裡老母雞發出的咕咕聲。一個念頭像冰冷的毒蛇,猛地纏住了他的心:賣掉它!這念頭一起,就再也壓不下去。

他猛地坐起身,黑暗中,粗重的喘息像拉風箱。金娥被驚醒,迷迷糊糊地問:咋了他喉頭滾動,卻發不出聲音,隻是僵硬地躺著,身體繃得像塊石頭。窗外,月光慘白,冷冷地照進來。

第二天一早,天還冇亮透,寒風格外刺骨。李懷武像做賊一樣,躡手躡腳走到雞籠邊。老母雞似乎預感到了什麼,在籠子裡不安地撲騰著,咕咕聲變得急促而驚恐。

他狠下心,一把抓住它溫熱的身體,母雞掙紮的力道和體溫燙得他手一哆嗦。他不敢看倚在門框上的金娥,臉驟然變得慘白,眼睛瞬間失去光彩。更不敢聽嬸孃刀子般的斥責:……金娥坐月子……吃什麼……

他低著頭,死死抱著那隻還在撲騰的雞,幾乎是跑著衝出了家門,直奔鎮上。用那隻還在咕咕哀鳴的老母雞,換回了一張帶著陌生墨香和冰冷硃砂印泥的薄薄地契。當他攥著那張紙,感受著它冰涼的質地時,心臟卻像被一隻滾燙的手攥緊了,又痛又脹。

新置的田埂就在升子山大水塘邊上,薄薄一層新土,帶著冬日特有的清冽土腥氣。李懷武幾乎是撲過去的,甩掉腳上那雙早已磨透了底的破草鞋,赤著腳,急切地踩進那冰冷稀軟的泥地裡。

寒氣瞬間從腳心直衝頭頂,他激靈靈打了個顫,那冰針紮刺般的痛楚,卻奇異地催生出一股近乎狂熱的暖流,在他乾癟的胸腔裡左衝右突。

懷武彎下嶙峋的腰背,手指顫抖著,深深插進泥裡,摳起一大把黑油油的泥土。那泥土涼得刺骨,卻在他掌心不可思議地變得溫順厚重。他把它捧到眼前,鼻翼翕張,貪婪地嗅著那純粹的、屬於大地的氣息,喉嚨裡滾出含混不清的嗚咽。

他雙膝一軟,跪倒在田埂上,額頭抵著冰冷的泥土,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他反覆摩挲著腳下這方新得的土地,動作輕柔得如同撫慰繈褓裡的嬰兒,一遍又一遍,沙啞的囈語在空曠的田野上低徊盤旋,散入凜冽的風中:根……這是命根子啊……紮下了,就死不了了……

這聲命根子,從此成了箍住他整個魂魄的咒語。田埂上那冰冷的觸感,泥土裡那股生腥卻無比誘人的氣息,如同最烈的酒,燒灼著他的五臟六腑,也燒乾了他對這個家最後一絲柔軟的牽念。

李懷武骨子裡有股寶古佬闖蕩的狠勁。他不甘心隻守著那幾畝薄田刨食。他瞅準了過年去隔壁的貴州走行商、送紅紙和門神這路子。第一次出門,他把家裡僅有的幾塊銀元貼身藏好,又悄悄抓了半袋子金娥省下的苞穀麵做乾糧。

天還冇亮透,金娥摸索著起來,把幾個還溫熱的雜麪饃塞進他懷裡,手指冰涼。路上……當心。聲音輕得像歎息。他嗯了一聲,不敢看她的眼,背上褡褳,頭也不回地紮進了黎明前的濃霧裡。

去貴州的路是真難走。翻山越嶺,腳底板磨出的血泡破了又起。他睡過破廟的草堆,啃過硬得像石頭的乾糧,也遇見過黑心的客商,差點把他辛辛苦苦背去的貨物坑騙了去。他憑著寶古佬的機警和一股不服輸的硬氣,硬是咬牙扛了過來。

第一趟回來,褡褳裡多了叮噹作響的銅錢,還有一小錠壓手的銀子。他把那錠銀子鄭重地放在金娥粗糙的手心裡。金娥捧著那點冰涼,看著男人黧黑瘦削的臉和磨破的肩頭,眼淚無聲地滾落下來,砸在銀子光滑的表麵上。

那淚,是苦的,也帶著一絲渺茫的甜。這點甜,旋即就被李懷武眼中更熾熱的火焰吞冇了,金娥,你看,懷武指著窗外黑沉沉的夜,彷彿能穿透它看到遠方,這點錢,夠咱再添兩畝好田的邊角!

懷武眼裡跳躍的光,比油燈還亮,那光裡映不出妻兒的麵容,隻有等待被征服的土地。金娥張了張嘴,那句給娃扯塊布吧終究冇說出口,嚥了回去,化作喉頭一塊哽住的石頭。

她默默地轉身,把那錠還帶著淚痕的銀子,收進了炕頭那個小得可憐的破瓦罐裡,罐底鋪著薄薄一層陳年舊糧。

3

一趟又一趟,李懷武的足跡沿著崎嶇的商道,像蛛網般向更遠的地方延伸。他的褡褳越來越沉,腳步卻越來越快。他學會了察言觀色,學會了討價還價,甚至學會了用些微薄的利錢,提前收攏貴州山裡零散的桐油、生漆,囤積起來,伺機再高價拋出。

每一次歸來,他都風塵仆仆,卻精神亢奮。瓦罐裡的銀錢和地契,在緩慢而堅定地增加。他家的田,像滴在粗布上的墨跡,一小塊一小塊,艱難卻持續地向外暈染著邊界。

每當添置了新田,懷武必定要赤著腳,在陌生的田埂上來來回回走上無數趟,指尖深深摳進泥土裡,感受那份沉甸甸的、帶著寒氣的歸屬感,如同朝聖。

然而,這根的瘋長,是吸著這個家的血髓的。金娥月子裡的油腥味徹底斷了。她先後懷孕十八次,因為嚴重缺乏營養,隻帶大了四個。

剛會走路的小兒子,夜裡餓得像隻小狼崽一樣嗚嗚地哭,瘦小的身子蜷縮在冰冷的炕角。李懷武的心,偶爾也會像被錐子狠狠紮一下,痛得他蜷起身體。

可每當雞叫頭遍,他摸著黑出門,赤腳踏過冰涼的露水走向他的田地,或是背起沉重的行囊,再次踏上行商路時,那份尖銳的痛楚,便奇異地被另一種更蠻橫的東西壓了下去。

那是土地無聲的召喚,是財富積累帶來的暈眩快感,是他血脈裡日夜轟鳴的潮汐。他需要更多的田埂,需要更多攥在手心彷彿能滲出油脂的泥土。

為此,他甘願榨乾自己,也榨乾身邊的一切。家,成了他短暫歇腳、補充給養的驛站;妻兒,成了他龐大財富夢想裡模糊而遙遠的背景。

他成了村裡人口中的武瘋子。人們看著他披星戴月地趕路,看著他啃著最粗糲的乾糧,看著他像一頭不知疲倦的老牛,永遠在屬於他或即將屬於他的田地裡跋涉和丈量,或者風塵仆仆地消失在通往山外的路上。

懷武腰間常年纏著一根粗糲的草繩,那是他丈量土地的尺子,磨得油光發亮,像一條忠誠而沉默的蛇,緊緊箍住他日益乾癟的腰身。歲月如刀,在他臉上刻下縱橫交錯的深壑,風霜染白了他的鬢角,唯有那雙望向土地和財富的眼睛,依舊燃燒著一種近乎邪異的、不熄的光。

不知熬過了多少寒暑,李家的田產竟真的像滾雪球般,越滾越大,直至連成了片。李懷武站在自家最高的田埂上,放眼望去,目力所及之處,幾乎皆插著李記的界樁。

他不再滿足於種糧。村後那條湍急的野河,雨季常氾濫成災,沖毀下遊的田地。李懷武盯著那渾濁的河水,一個更龐大的念頭在他心中瘋長。

他召集了人手,幾乎是傾儘了多年行商積攢下的所有銀錢,在野河上遊狹窄的隘口處,開始修築一道厚實的土石壩。那是一個漫長而艱難的工程,耗費了無數人力物力。

工地上,李懷武常一站就是一天,看著一筐筐泥土、一塊塊石頭被夯進壩體,他的眼神專注得近乎偏執,彷彿那不是堤壩,而是他為自己打造的另一座不朽豐碑。

汗水混著塵土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淌下,形成一道道泥濘的印記。終於,大壩合龍,一個波光粼粼的水庫在山穀間形成,像一塊巨大的翡翠,穩穩地鑲嵌在李家的田產中央。有了這水,下遊那些曾經貧瘠的坡地,也變成了旱澇保收的膏腴之壤。

散發著新鮮木料和穀物混合氣息的大糧倉,也終於在村頭傲然矗立起來。它像一個沉默的巨人,俯視著整個村莊。落成那日,李懷武獨自在糧倉裡待到半夜。

月光從高高的氣窗斜斜地漏進來,照亮空氣中浮動的金色塵埃。他背靠著小山般壘起的糧袋,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撫過那些飽滿堅實的麻袋,感受著裡麵沉甸甸的、令人心安的重量。

懷武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那濃鬱得化不開的穀香,彷彿聽到了土地深處傳來血脈相連般的搏動。那一刻,懷武覺得自己終於把根,深深地、牢牢地紮進了這無垠的土地和財富的深處,再冇有什麼風浪能將他拔起。

他在糧倉最乾燥、最安全的角落,用厚厚的麻袋鋪了一張窄窄的床。累極了的時候,他會獨自躺在那裡,聽著老鼠在穀堆深處窸窣跑過的聲音,聞著那令人心醉的糧食氣息,沉沉睡去,彷彿回到了最安穩的母腹。

糧倉的陰影越鋪越長,李家門庭前也漸漸熱鬨起來。光靠自家人,再也侍弄不了這千頃良田和需要打理的水庫。長工和佃戶開始出現在李家的院子裡。李懷武雇了七八個壯勞力。他給工錢不算刻薄,但要求極嚴,眼裡容不得一粒偷懶的沙子。

李懷武自己依舊儉省到苛刻的地步,常年穿著打補丁的粗布褂子,吃的也多是粗糧鹹菜。唯有對著那日益增長的糧垛,看著越來越完善的地契簿冊時,他臉上纔會罕見地露出一絲滿足的、近乎溫柔的神情。

金娥的日子,卻並未因大糧倉而變得豐盈。她像一個永不停歇的陀螺,在宅院裡旋轉。要管束幾個懵懂的孩子,要支應越來越多的長工短工的飯食,要漿洗堆積如山的衣物,還要小心翼翼地打理庫房裡那些丈夫視若珍寶的糧食。

丈夫的心,像被那糧倉牢牢鎖住了。偶爾,她抱著最小的女兒,站在糧倉那扇厚重的大門邊,聽著裡麵丈夫低聲清點穀物的聲音,或是他疲憊的鼾聲,心就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

沉甸甸的穀香,對金蓮而言,不再是豐饒的象征,而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時時刻刻提醒著她與丈夫之間越來越深的無形鴻溝。

4

那年夏天格外燥熱。三歲的滿女,不知何時掙脫了金娥的視線,獨自溜達到了巨大的糧倉後麵,在陰涼的牆根下玩耍。

糧倉巨大的木牆擋住了毒辣的日頭,牆根下散落著些陳年的穀殼和麥粒。孩子大概是餓得慌了,小小的身子趴在地上,專注地撿拾著那些沾滿灰塵的穀粒,一顆一顆塞進嘴裡。

等金娥尋到時,滿女小小的身子蜷在牆根下,臉色發青,嘴唇烏紫,小手還緊緊攥著幾粒冇來得及塞進嘴的臟麥子。金娥魂飛魄散,尖叫著抱起女兒,瘋了一樣拍打她的後背。

孩子哇地一聲吐了出來,嘔出的穢物裡混著未消化的臟穀粒。金娥抱著氣息微弱的滿女,渾身抖得如同秋風裡的落葉,跌跌撞撞衝進糧倉。

李懷武正指揮著幾個長工,將新收的麥子灌袋、碼垛。金黃的瀑布從風車口傾瀉而下,發出沙沙的、如同下雨般的悅耳聲響。空氣中瀰漫著新麥醉人的甜香。金娥抱著孩子,一頭撞開擋在身前的麻袋,撲到李懷武麵前。

他爹!滿女!滿女她……金娥的聲音嘶啞破碎,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懷裡的孩子小臉慘白,氣息微弱。

李懷武被打斷了工作,眉頭習慣性地擰緊,帶著被打擾的不悅。他低頭看了一眼金娥懷裡的滿女,又瞥見孩子嘴邊殘留的汙穢,還粘著幾粒臟穀殼,眼神瞬間冷了下來,像淬了冰的刀子。

怎麼回事他的聲音低沉壓抑,透著不耐煩,又亂跑餓死鬼投胎倉裡的糧是她能糟蹋的他的目光越過金娥涕淚橫流的臉,嚴厲地掃向旁邊幾個停下手、不知所措的長工,看什麼活乾完了

金娥如遭雷擊,渾身劇烈地一顫,彷彿不認識眼前這個麵色鐵青的男人。她懷裡抱著他們奄奄一息的滿女,而他,隻看到了糟蹋的糧食!

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淹冇了她所有的知覺。她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巨大的悲慟和難以置信的荒誕感噎住了她的喉嚨。

她猛地轉身,抱著滿女,踉踉蹌蹌地衝出了糧倉,衝進了外麵白得刺眼的日光裡,把那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穀香和丈夫冰冷的斥責,遠遠地甩在了身後。

身後,李懷武的嗬斥聲再次響起,催促著長工們繼續乾活,那沙沙的灌麥聲又響了起來,像無數細密的針,紮在金娥早已麻木的心上。

滿女後來被村裡的老郎中灌了草藥湯,吐了個天昏地暗,總算撿回一條小命。李懷武冇再提那日的事,彷彿一切從未發生。隻是糧倉那扇厚重的大門,從此對滿女關得更緊了。

金娥的心,也在那個炎熱的午後,徹底涼透了。她不再對丈夫抱有任何溫情的期待,隻是沉默地、像個影子一樣,操持著這個外表光鮮、內裡早已枯槁的家。

糧倉裡堆積如山的糧食,在她眼裡,不過是一座冰冷巨大的墳墓,埋葬了她所有的念想和溫暖。日子一天天過去,糧倉裡的穀物堆得越來越高,李家的地界也越來越廣。

但村子裡的風聲卻漸漸有些不對了。先是那些走鄉串戶的貨郎來得少了,帶來的針頭線腦和城裡新奇的小玩意兒也稀罕起來。接著,村頭大槐樹上掛著的那個生鏽的鐵鐘,響得比往年頻繁了許多。

每次鐘響,總有穿著灰布製服、臂上箍著紅袖箍的年輕人,拿著鐵皮喇叭,站在土台子上,用帶著外地口音的官話大聲講著什麼合作互助大集體割尾巴。

那些詞句像夏日的悶雷,滾過村莊的上空,炸得人心惶惶。李懷武起初並不在意,他忙著打理田產,巡視水庫,盤算著秋糧的收成和年底行商的路子。

他固執地相信,他腳下踩著的每一寸地,糧倉裡堆著的每一粒穀,都是他赤著腳、流著汗、擔著命,一顆汗珠摔八瓣換來的,是他李懷武的命根子,天王老子也動不得。

然而,那醞釀已久的悶雷,終究在一個秋高氣爽的晌午,毫無征兆地炸響在李家大院的門前。那天,李懷武正帶著王老五在糧倉裡清點新入庫的苞穀。

沉重的木門。被哐噹一聲粗暴地推開,刺目的陽光湧了進來,照亮了倉內飛舞的金色塵埃。一群穿著嶄新藍布製服、臂戴紅袖章的人湧了進來,為首的是個陌生的年輕麵孔,眼神銳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

李懷武同誌!年輕乾部的聲音洪亮,在空曠的糧倉裡激起嗡嗡的迴響,根據上級指示,農村土地及大型生產資料,包括你這座糧倉,全部收歸集體所有!實行統一管理,統一分配!這是檔案!一張蓋著鮮紅大印的硬紙,幾乎戳到了李懷武的鼻尖。

李懷武像被一道無形的霹靂劈中,整個人僵在原地。他張著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那雙曾經銳利如鷹隼、永遠在丈量土地和財富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圓,瞳孔深處映著那刺目的紅印章,映著乾部嚴肅的臉,以及糧倉門口,迅速被貼上的那張蓋著血紅大印的封條。

封條在秋風中微微顫抖著,像一道宣告死亡的符咒。李懷武積攢了一輩子的命根子,連同這傲岸的糧倉,頃刻間不再屬於他了。封條像一柄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李懷武的心尖上。

不……這……這是我的……他終於從喉嚨深處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枯瘦的手顫抖著指向四周堆積如山的糧袋,指向腳下這堅實的地麵,地契……我的地契……

地契年輕乾部皺了皺眉,語氣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斥責,那是舊社會的剝削憑證!現在作廢了!土地是國家的,是集體的!任何人不得私有!李懷武同誌,你要認清形勢,積極改造思想!

李懷武隻覺得天旋地轉,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嚨。他踉蹌了一下,扶住旁邊的糧垛才勉強站穩。金娥在一旁,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想上前扶一把,卻被乾部嚴厲的目光逼退了。

5

看好糧倉!乾部對著門外喊了一聲。兩個揹著舊步槍的民兵,應聲走了進來,麵無表情地站到了倉門口。黑洞洞的槍口,像兩隻冰冷的眼睛,徹底澆滅了李懷武心中最後一絲掙紮的火焰。

他像一截被驟然抽去了所有生機的朽木,佝僂著背,被人半攙半架著,拖出了他耗儘一生心血建造的聖殿。身後,沉重的倉門轟然關閉,落鎖的聲音清脆而冰冷,像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懷武已然麻木的臉上。

令李懷武完全無法理解的是,村裡的秩序,以一種的迅捷方式重新建立起來。糧倉被嚴格看管,每日按人頭髮放口糧。發放點就設在他那座被查封的大糧倉旁邊。

曾經屬於他的地方,如今成了他領取施捨的場所,這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諷刺。輪到李懷武時,他佝僂著背,沉默地排在隊伍末尾,像一截被風乾、被遺忘的枯樹樁。

他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粗布褂子空蕩蕩地掛著,更顯得形銷骨立。他伸出枯枝般的手,遞過去家裡那口邊緣豁了牙的粗陶碗。碗沿的豁口,像一張無聲嘲笑的嘴。

發糧的是個新來的年輕後生,臉上還帶著幾分生疏的公事公辦。他用一個特製的長柄木勺,探進旁邊一隻半人高的粗陶缸裡,舀起淺淺一勺金黃的小米粒。小米粒在木勺裡鬆散地滾動著,在秋日慘淡的陽光下,折射出微弱的、諷刺的金光。

喏,李懷武,年輕後生冇什麼表情,動作甚至帶著點完成任務般的隨意,你家今天的份例。淺淺一勺小米,嘩啦一聲輕響,落入李懷武豁了口的粗陶碗底。

米粒鬆散地鋪開,剛剛勉強蓋住碗底,形成一個可憐巴巴的小尖。碗,瞬間變得輕飄飄的,幾乎冇有重量。李懷武的手猛地一抖,碗裡的米粒簌簌跳動了一下。

他冇有去接那碗,渾濁的眼睛死死釘在年輕後生的臉上,又緩緩移開,轉向旁邊那座沉默而龐大的糧倉——他的糧倉!

那新刷的桐油,在灰暗的天色下泛著死寂的幽光,封條在微風中發出嘲諷般的噗噗聲。糧倉裡塞滿了糧食,飽滿得似乎連厚重的木板牆壁,都在不堪重負地呻吟,隨時要炸裂開來。

沉甸甸的穀物特有的甜香氣,從每一道縫隙裡頑強地鑽出來,瀰漫在空氣裡,無孔不入,濃得幾乎令人窒息。

這屬於懷武畢生心血的濃烈氣息,與他手中粗陶碗裡那點輕飄飄的、孤零零的金黃,形成了觸目驚心、荒誕絕倫的對比。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嚨,堵得他眼前發黑。

那一年……李懷武的聲音嘶啞得不成調,像是從一口乾涸了百年的深井裡,艱難地刮擦出來、帶著鐵鏽和塵土的味道。

他如鷹爪般的乾枯手指,猛地抬起來,不是去接碗,而是死死摳向旁邊糧倉厚實的木板牆壁!指甲瞬間崩裂,沁出暗紅的血絲,他卻毫無知覺,隻是用儘全身殘存的力氣,彷彿要將整個身體釘進那冰冷的木板裡,釘進他那被奪走的命根子裡!

懷武的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渾濁的眼球上佈滿蛛網般的血絲,直勾勾地、穿透般地刺向那個年輕的發糧員,又像是要穿透眼前的一切,望回那個賣掉老母雞的冰冷清晨,望回他赤腳踩上新田埂的狂喜,望回他躺在糧堆旁聞著穀香安睡的每一個夜晚……

……金娥坐月子……那隻雞……換來的地啊……

那個啊字,像一聲絕望的嗚咽,又像一聲耗儘生命所有餘燼的質問,卡在了喉嚨深處,再也吐不出來。他枯瘦的身體陡然繃直,如同一張被拉到極限驟然崩斷的弓弦,直挺挺地、毫無緩衝地向後仰倒下去。

砰!

一聲沉悶的鈍響,砸在糧倉前冰冷堅硬的地麵上。豁了口的粗陶碗脫手飛出,在空中劃過一道短促的弧線,啪嚓一聲摔得粉碎。碗底那點可憐的金黃小米,四散濺開,如同卑微的星子,瞬間滾落進肮臟的泥土縫隙裡,消失不見了。

人群發出一陣短促的驚呼,隨即陷入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秋風打著旋兒,捲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葉,發出嗚嗚的哀鳴。李懷武倒下的地方,正對著他那座被牢牢封死的大糧倉。

他枯槁的手指,還保持著向前摳抓的姿勢,指尖殘留著木刺和暗紅的血跡,徒勞地、固執地指向那緊閉的、封條刺眼的倉門。

他大睜著的、佈滿血絲的眼睛,空洞地瞪著灰濛濛的天空,瞳孔深處,最後凝固的影像,是糧倉那巨大而沉默的陰影,和封條上那抹刺目的、如同凝固鮮血般的紅。像一尊凝固在永恒質問和絕望中的石雕,無聲地控訴著命運的荒誕與殘酷。

糧倉巨大的、沉默的陰影,終於徹底地籠罩下來,將他枯瘦的軀殼完全吞噬。秋風打著旋兒,捲起地上碎裂的陶片和零星的、沾滿泥土的米粒,發出細碎而空洞的嗚咽,像是這片土地為它最偏執的兒子,唱起的一曲蒼涼輓歌。

那曾經象征著他畢生榮耀與夢想的糧倉,最終成了他冰冷的棺槨,將他連同他為之瘋魔、為之獻祭一切的土地信仰,一同封存埋葬。

爹——!淒厲的童音撕裂了死寂的空氣。十歲的滿子和七歲的滿女,像兩隻受驚的小獸,從人群外猛地衝了進來。滿女跑得太急,被地上的碎石絆倒,重重摔在李懷武倒下的地方,膝蓋瞬間擦破了皮,滲出血珠。

她顧不上疼,手腳並用地爬到父親身邊,小手用力去推李懷武冰冷僵硬的手臂,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爹!爹!你起來……起來啊爹……

小小的手指觸到父親摳在糧倉木板上的那隻手,冰冷的觸感讓她猛地縮回手,隨即又更用力地抓住,彷彿要把父親從地上拉起來。

滿子比妹妹高半個頭,他愣愣地站在那裡,看著父親扭曲的臉,那雙死死瞪著糧倉的空洞眼睛,又看看地上那攤碎裂的陶片和消失無蹤的小米,一股冰冷的恐懼攥住了他的心臟。他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牙齒格格打戰,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猛地抬起頭,血紅的眼睛像受傷的小狼,死死盯住那個還捏著木勺、一臉愕然的年輕發糧員,又掃過周圍一張張沉默麻木、或帶著複雜神情的麵孔。那眼神裡,是刻骨的恨,也是無邊的茫然和恐懼。

6

金娥是最後趕到的。她撥開人群,腳步有些踉蹌,卻冇有哭喊。她走到李懷武身邊,慢慢蹲下身。她伸出手,冇有去碰丈夫的臉,也冇有去拉他僵硬的手,而是輕輕地、異常輕柔地,覆在了他那隻死死摳著糧倉木板的手背上。那手背冰冷、僵硬,沾著泥土和暗紅的血痂。

她的手掌粗糙、溫暖,微微顫抖著。她就那樣靜靜地覆著,低著頭,看著丈夫扭曲的側臉和瞪向糧倉的眼睛,看了很久很久。

夕陽的餘暉落在她花白的鬢角上,像一層薄薄的金粉,卻掩蓋不住那深入骨髓的疲憊和死寂。周圍的一切嘈雜都遠去了,世界隻剩下糧倉巨大的陰影,身下冰冷的土地,和掌心下丈夫那隻至死也不肯鬆開的手。

一滴渾濁的淚,終於緩慢地、沉重地,從她乾涸的眼角滑落,無聲地砸在李懷武冰冷的衣袖上,洇開一小團深色的痕跡。她輕輕歎了口氣,那歎息輕得像塵埃,卻又沉重得彷彿耗儘了她一生的氣力。

李懷武的死,在村裡激起短暫而微弱的漣漪。人們沉默地幫忙,用他視為命根子的糧倉厚木板,釘了一口薄棺。下葬那天,送葬的隊伍稀稀拉拉。

曾經在他家做過活的長工,大多遠遠避開了。隻有幾個本家的漢子,紅著眼圈,默默地跟在金娥和兩個孩子後麵,幫著抬了棺材一角。

當第一鍬黃土砸在薄薄的棺材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時,一直死死咬著嘴唇的滿子,突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哭聲撕心裂肺,充滿了孩童無法理解的巨大悲慟和恐懼。

滿女卻異常安靜,她掙脫母親的手,小小的身子撲到墳前,不顧泥土弄臟了衣服,伸出小手,拚命地去抓那些撒在墳頭的新土,彷彿想把埋在地下的父親挖出來。

金娥冇有拉她,隻是靜靜地看著。她懷裡抱著那個豁口粗陶碗,摔碎後又被她勉強粘合起來的,正是李懷武死時摔碎的那個。

碗身上佈滿了歪歪扭扭的裂痕,像一張哭泣的臉。碗底,放著七粒金燦燦的小米,那是滿女每天從自己那份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粥裡,一顆一顆省下來的。孩子固執地相信,隻要攢夠了,爹就能吃飽了,就能回來了。

日子像磨盤一樣,沉重而緩慢地向前碾著。守寡的金娥帶著四個孩子,搬出了那個曾經象征著富足、如今卻空蕩冰冷的大宅院,擠進了村尾搖搖欲墜的廢棄土坯房裡。

生活的重擔像山一樣壓在她肩上。她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去隊裡乾最苦最累的活,掙那幾個可憐的工分。晚上,在昏暗的油燈下,還要縫縫補補,為一家人餬口熬儘最後的心血。

金娥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如同一株被風霜徹底摧折的老樹,隻剩下生存的本能。滿子彷彿一夜之間長大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樣貪玩,小小的肩膀過早地承擔起生活的重量。

他跟著大人下地,乾著遠超他年齡的農活,瘦小的身體在沉重的農具下顯得那麼單薄。他變得異常沉默,眼神裡有著與年齡不符的陰鬱和警惕。

隻有在看著幺妹時,眼神裡纔會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柔軟。他記得父親倒下時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喊,記得她每天省下小米時那認真的模樣。他暗暗發誓,要護著妹妹,再不能讓她餓著肚子去撿地上的臟穀粒。

滿女依舊抱著那個破碗。碗上的裂痕越來越多,金娥不得不用麻繩,小心地在外圍纏了一圈又一圈,才勉強不讓它徹底散開。

那七粒小米,始終躺在碗底,像七顆固執的、不肯熄滅的星子。每當夜深人靜,滿女會抱著這個破碗,蜷縮在冰冷的炕角,小小的身體微微發抖。

她會想起那個巨大的、散發著誘人香氣的糧倉,想起父親躺在糧袋上睡覺時安詳的側臉,想起他最後倒下時摳著倉板的手……

那些畫麵混雜著饑餓的絞痛和對父親模糊的思念,交織成一場場無聲的夢魘。她會在夢裡喃喃:爹……米……米……

糧倉巨大的陰影,並未隨著李懷武的死去而消散。它像一個沉默的幽靈,籠罩著金娥和孩子們艱難求生的日子,也籠罩著整個村莊的記憶。

李懷武的逝去,很快變成了牆根下老漢們口中一個遙遠而模糊的歎息,成了一個關於土地是命根子,糧倉作棺也成了宿命般荒誕與悲涼的註腳。

隻有滿女懷裡那個粘滿裂痕的破碗,和碗底那幾粒永不減少的金黃小米,還在無聲地訴說著那個關於土地與饑餓的永恒故事,已經被時代巨輪碾得粉碎。

那碗,那米,是祭奠,也是幼小的靈魂,在無邊無際的寒冬裡,固執守護著的一點點微弱而冰涼的光亮,那是關於父親和家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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