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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水銀般流淌,無聲地浸潤著莫高窟第130窟那亙古的幽暗。空氣裡瀰漫著塵土陳舊的微息,混著潮濕岩壁的氣息,與修複材料特有的、略顯刺鼻的化學氣味。這氣味,早已刻入我的骨髓,成為呼吸的一部分。
我,沈素墨,在這片時光凝固的深處,與千年之前的色彩和線條對話。此刻,指尖下的壁麵冰涼而脆弱,細小的粉塵隨著我手中極細的軟毛排筆輕輕掃過,簌簌落下,彷彿時間本身剝落的碎屑。眼前這一塊脫落病害的區域,像一道橫亙在盛唐華美樂章上的猙獰裂口。我屏息凝神,將調配好的二氧化矽溶膠,小心翼翼地注入那道細微的縫隙。溶膠緩慢地滲透、凝結,如同以最精密的針線,在時光的傷口上,進行一場無聲的縫合。
工作台上,便攜式冷光源投下一圈明亮而柔和的光暈,將我專注的身影孤寂地印在身後巨大的、色彩斑駁的壁畫上。壁畫上菩薩低垂的眼眸,彷彿穿越了千年的煙塵,靜靜地凝視著我這深夜唯一的訪客。窟外,是廣袤無垠、死寂沉沉的戈壁荒漠,風聲偶爾掠過,嗚嚥著擠進洞窟狹窄的入口,帶來一絲遙遠而荒涼的寒意。窟內,隻有筆尖掃過壁麵時極細微的沙沙聲,以及我自己平穩到幾乎消失的呼吸。
忽然,一種極其微妙的異樣感,像投入古井的一粒微塵,在我專注的意識深處漾開極細微的漣漪。並非聲音,更非光影的變化,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被溫和注視的直覺。我握著排筆的手,在空中極其短暫地停滯了千分之一秒,心跳漏跳一拍。隨即,我緩緩地、儘量不著痕跡地側過頭。
窟口那道低矮的金屬防護欄外,不知何時已悄然立著一個身影。他身形頎長,穿著剪裁考究的深色大衣,幾乎與洞窟入口的濃重陰影融為一體。月光吝嗇地隻勾勒出他清晰的側臉輪廓——挺直的鼻梁,緊抿的唇線,下頜的線條乾淨利落。他安靜地站在那裡,目光穿透欄杆的間隙,安靜地落在我身上,落在我正在修複的那片殘損的壁畫上。那目光沉靜專注,像一泓深潭的水,冇有波瀾,卻彷彿能吸納一切光線和聲響。夜風拂過他額前的碎髮,帶來一絲遙遠的、清冽的雪鬆與皮革混合的氣息,陌生又帶著某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攪動了窟內凝滯的空氣。
是他。那個神秘的資助人,顧清弦。項目組的同事們私下偶爾會談起這位鮮少露麵、卻支撐著整個大型修複計劃的顧先生。他總在深夜,像一道沉默的影子,悄然出現在各個修複洞窟的門外,靜靜看上一會兒,然後無聲離去,從不打擾。
我迅速收回目光,指尖卻不自覺地微微蜷縮了一下,排筆的筆尖在壁麵上留下一個極小的、幾乎看不見的停頓點。心臟在胸腔裡不受控地撞擊著肋骨,咚咚作響,在這萬籟俱寂的深夜洞窟裡,聲音大得幾乎要震破耳膜。我強迫自己重新聚焦於指尖下那道細微的裂隙,將溶膠注入得更加緩慢、更加精準。然而,那束來自黑暗深處的目光,卻如同有實質的溫度,牢牢附著在我的背上,穿透了工作服,熨燙著皮膚,讓每一寸神經末梢都變得格外敏感。窟外戈壁的風聲似乎遠去了,窟內壁畫上菩薩低垂的眼眸,彷彿也帶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瞭然。
時間在無聲的對峙中緩慢流淌,每一秒都被那無聲的注視拉得無比漫長。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幾分鐘,也許像半個世紀,那沉甸甸的、令人幾乎窒息的被注視感,終於如潮水般悄然退去。我猛地抬起頭,再次看向窟口。
防護欄外,隻剩下沉沉夜色和亙古不變的戈壁風聲。月光依舊清冷地鋪灑在洞口粗糙的岩石地麵上,彷彿那個頎長沉默的身影從未存在過。唯有空氣裡,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極淡的、屬於他的清冽氣息,如同一個飄渺的幻覺,提醒著我方纔並非夢境。
我長長地、無聲地籲出一口氣,胸腔裡緊繃的弦驟然鬆弛下來,帶著一種近乎虛脫的疲憊。指尖冰涼,方纔灌注溶膠時那種絕對的穩定感蕩然無存。目光重新落回那片正在癒合的壁畫傷口上,心緒卻已紛亂如麻,再也無法凝聚成修複所需的、那種近乎冷酷的專注。
工作台上那盞冷光源,孤零零地亮著,將我的身影投在斑駁的壁畫上,顯得格外渺小,也格外寂寥。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帶著戈壁特有的粗糲質感,艱難地刺破厚重的雲層,斜斜地照射在莫高窟前那片略顯淩亂的臨時工作區。活動板房和巨大的遮陽棚構成了修複團隊臨時的家。空氣裡瀰漫著濃烈的咖啡香氣、塵土味,還有顏料、膠水混合的複雜氣息。
我端著搪瓷杯,站在遮陽棚的邊緣,小口啜飲著滾燙的速溶咖啡,試圖驅散昨夜殘留在神經末梢的疲憊和那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悸動。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前方。
視線瞬間被釘住了。
就在幾十米開外,靠近項目指揮部那頂顯眼的藍色帳篷旁,昨夜那個深色頎長的身影正站在那裡。顧清弦。在明亮的光線下,他身上的深灰色大衣質地精良,剪裁完美地貼合著寬肩窄腰的身形。他微微側著頭,正與項目總負責人王教授交談。王教授花白的頭髮在晨風中微顫,神情是慣常的謙遜與熱切,雙手比劃著,顯然在彙報著什麼重要進展。
陽光慷慨地灑落在顧清弦身上,清晰地勾勒出他近乎完美的側顏。眉骨英挺,鼻梁如削,下頜線繃緊時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度感。他聽得很專注,偶爾輕輕頷首,薄唇微動,吐出簡短的迴應。陽光落進他深邃的眼眸裡,卻似乎未能真正照亮那眼底的幽潭,那裡依舊沉澱著一種難以穿透的沉靜。他周身散發著一種與這片粗獷、忙碌甚至有些混亂的戈壁環境格格不入的矜貴與疏離,彷彿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周遭的一切喧囂都隔絕在外。
他似乎察覺到了我的注視。毫無征兆地,他微微轉過臉,目光精準地穿越了喧嚷忙碌的人群間隙,像兩道無形的探照燈,瞬間鎖定了遮陽棚下端著搪瓷杯、顯得有些呆怔的我。
心跳猝然停跳,隨即瘋狂擂動。那目光不再是昨夜洞窟中那種沉靜專注的凝視,而是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審視般的力量。銳利,直接,似乎能輕易剝開所有的偽裝,直抵靈魂深處。我下意識地想移開視線,卻發現自己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動彈不得,隻能被動地承接那目光的洗禮。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幾秒鐘裡,他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對我點了一下頭。動作幅度小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但那眼神中一閃而過的、極其短暫的微芒,卻像流星劃過深潭,瞬間擊中了我的心臟。咖啡杯在我手中猛地一晃,滾燙的液體濺出幾滴,落在手背上,帶來輕微的刺痛。
素墨!發什麼愣呢!肩膀被用力拍了一下,是同組的小趙,他抱著一大卷剛掃描好的壁畫線描圖,風風火火地衝過來,快!王教授催命似的,130窟北壁那個供養人服飾的紋樣比對圖,等你簽字確認才能上保護層呢!十萬火急!
啊哦…好!我猛地回過神,手忙腳亂地放下搪瓷杯,指尖冰涼,手背上被咖啡燙到的地方火辣辣的。再抬眼望去,顧清弦的身影已被幾個拿著圖紙圍攏上去彙報工作的研究員擋住,隻剩下一個模糊的、深色的輪廓。
心臟還在胸腔裡失序地狂跳,手背上那點微不足道的刺痛感,卻奇異地掩蓋了方纔被他目光洞穿時那種無所遁形的慌亂。我深吸了一口混雜著塵土和咖啡味的空氣,強迫自己不再看向那個方向,轉身跟著小趙匆匆走向資料室。腳步有些虛浮,昨夜窟中的月光,清晨陽光下那道銳利的審視目光,還有那個輕微得如同幻覺的頷首,在腦海中反覆交織,糾纏不休。
第130窟深處。巨大的壁畫《觀無量壽經變》在精心設置的側光照明下,呈現出驚心動魄的華美與莊嚴。天宮樓閣巍峨,菩薩寶相端凝,飛天衣帶當風,極樂世界的盛景彷彿要破壁而出。然而,歲月無情,壁畫表麵如同老人皴裂的皮膚,佈滿了細密的龜裂紋,大片的顏料層如同乾涸的河床,翹起、捲曲,搖搖欲墜,無聲地訴說著千年的滄桑與脆弱。
我整個人幾乎嵌在冰冷的鋼製腳手架上,身體以一個極其彆扭的姿勢固定著。左手穩穩地托著一塊特製的、吸附力極強的軟性墊板,小心翼翼地從壁畫表麵剝離下一塊已經嚴重空鼓、邊緣捲曲如枯葉的顏料層。那薄如蟬翼的碎片,承載著千年前的硃砂與石青,脆弱得彷彿一觸即碎。右手則握著一支極細的醫用注射器,針尖抵在空鼓壁麵與岩體之間那微乎其微的縫隙上。屏住呼吸,將精心配製的微流動性加固劑,以最精準的力道和速度,一絲絲、一縷縷地注入進去。汗水沿著額角滑落,刺癢難耐,卻不敢有絲毫分神去擦拭。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的起伏,都彷彿在驚擾這跨越千年的脆弱平衡。
時間在極致的專注中失去了意義。不知過了多久,當我終於將最後一滴加固劑注入預定位置,小心翼翼地撤出注射器,並用墊板將那塊剝離的顏料碎片輕柔地、嚴絲合縫地回貼到原位時,手臂和肩膀早已因長時間維持固定姿勢而痠痛得近乎麻木。我長長地、極其緩慢地籲出一口憋在胸腔許久的氣息,這纔敢稍微放鬆緊繃的神經。
就在我轉動痠痛的脖頸,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剛纔處理區域下方一片被酥堿病害嚴重侵蝕、顏色晦暗、細節模糊的壁麵時,動作猛地僵住了。
那一片被歲月和病害啃噬得斑駁不堪的角落裡,在幾道深色水漬和鹽霜結晶的掩埋下,似乎隱約透出幾個極其模糊的墨痕。
心,毫無預兆地懸了起來。一種奇異的預感,像電流般瞬間竄過脊椎。我幾乎是屏住呼吸,從工具袋裡拿出高倍便攜放大鏡,湊近那片汙損嚴重的壁麵。
放大鏡下,塵埃和歲月的汙垢被暫時忽略,墨痕的輪廓在強光的輔助下艱難地顯現出來。字跡漫漶不清,飽受病害侵蝕,筆畫斷續,如同垂死掙紮的痕跡。然而,那筆觸間殘存的某種獨特的骨力與氣韻,卻如同黑暗中微弱的螢火,頑強地穿透了時光的厚重帷幕,直直撞入我的眼底。
指尖因激動而微微顫抖。我放下放大鏡,拿起一支最細的羊毫毛筆,蘸取少量特製的、具有微弱顯色作用的清洗溶劑,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嬰兒的肌膚,開始極其謹慎地清理覆蓋在墨跡上的汙垢和疏鬆的鹽霜。
一點,一點。
彷彿在拂去千年塵埃,喚醒沉睡的靈魂。
墨痕在筆尖下漸漸清晰。那是一種曆經風霜後依舊倔強挺立的筆鋒,帶著盛唐特有的雄渾與灑脫,即便殘缺,也難掩其骨子裡的風流。
終於,幾個斷斷續續、卻足以辨認的字,如同沉船被打撈出水的珍寶,艱難而清晰地浮現在放大鏡的視野裡:
相……逢……一……笑……即……心……安……
相逢一笑即心安……
我無聲地默唸著,唇齒間咀嚼著這七個跨越千年的漢字。一股難以言喻的、巨大的、近乎悲愴的暖流,毫無預兆地從心臟最深處轟然炸開,瞬間席捲了四肢百骸。眼眶毫無防備地湧上一股滾燙的酸澀,視野驟然變得模糊。拿著放大鏡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幾乎要握不住那小小的鏡筒。
在這千年佛窟的寂靜深處,在描繪著西方極樂世界盛大莊嚴的壁畫之下,在無人知曉的角落,竟藏著這樣一句直抵人心最柔軟處的塵世低語。是誰在怎樣的心境下,懷著怎樣的思念或了悟,用墨筆在這冰冷的石壁上,刻下這穿透時光的祈願
素墨!沈素墨!窟外傳來小趙由遠及近的呼喊,帶著工作節奏特有的急促,你還在裡麵嗎王教授讓我問你,那個加固劑滲透固化的時間記錄好了冇等著數據入庫呢!
喊聲像一根針,刺破了窟內瀰漫的、近乎凝固的悲愴與震撼。我猛地吸了一下鼻子,飛快地用衣袖抹去眼角失控的濕意,強迫自己從那股洶湧的情緒洪流中掙紮出來。
在!馬上就好!我揚聲應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顫抖。
再次低下頭,目光貪婪地、一遍遍撫過那七個剛剛重見天日的墨字——相逢一笑即心安。指尖小心翼翼地、無比珍重地拂過那片冰冷的、承載著千年心事的壁麵。指尖下的岩石粗礪而冰涼,但那七個字,卻彷彿帶著滾燙的溫度,透過指尖,一路灼燒到心底最深處,留下一個無法磨滅的烙印。
窟外小趙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我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片墨痕,將放大鏡和毛筆仔細收好,努力平複著翻江倒海的心緒,也收斂起臉上所有不合時宜的動容。隻是胸腔裡,那七個字如同有了生命的心跳,隨著每一次呼吸,沉重而清晰地搏動著。
巨大的宴會廳裡,水晶吊燈折射出無數璀璨的光點,將一切都籠罩在一層虛幻的、不真實的浮華裡。空氣混合著高級香水、雪茄煙和昂貴食物的氣息,粘稠得令人呼吸不暢。衣香鬢影,觥籌交錯,低沉的談笑聲如同背景噪音嗡嗡作響。這是項目組為了答謝主要資助方顧氏集團而舉辦的慈善晚宴,是敦煌這片粗糲土地上罕見的精緻浮世繪。
我穿著一身借來的、並不十分合體的深藍色小禮服裙,站在人群的邊緣,手裡端著一杯幾乎冇動過的香檳,感覺自己像一隻誤闖入天鵝湖的灰麻雀,渾身不自在。目光不由自主地穿過晃動的人影,投向那個被眾人簇擁著的核心。
顧清弦。
他站在明亮的光暈中心,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禮服襯得他身姿愈發挺拔,如同鶴立雞群。他臉上帶著無懈可擊的、堪稱完美的社交笑容,從容不迫地應對著每一位上前攀談的賓客。那笑容溫和、得體,帶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感,如同精心打磨的麵具。他偶爾頷首,偶爾舉杯示意,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透著刻入骨髓的優雅與掌控力。然而,那雙深邃的眼睛裡,在燈光無法觸及的深處,卻是一片沉靜的、近乎漠然的深海,彷彿眼前這一切喧囂繁華,都不過是水麵上無關緊要的浮沫。
他似乎永遠處在舞台的中央,被無數的目光、話語和意圖包圍著。那層無形的屏障,在此刻顯得更加堅不可摧。
我下意識地後退一步,讓自己的身影更深地隱入落地窗邊的陰影裡。冰涼的香檳杯壁貼著掌心,卻驅不散心頭那份格格不入的煩躁和想要逃離的衝動。正打算轉身走向露台透口氣,目光卻毫無防備地撞上了另一道視線。
隔著攢動的人頭,顧清弦不知何時已停止了交談。他微微側身,目光如同穿越迷霧的探照燈,精準地越過大半個喧囂的廳堂,牢牢地鎖定了陰影中的我。
世界在那一瞬間失聲。周遭所有的光影、人聲、浮華,都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模糊成一片毫無意義的背景。唯有他的目光,沉甸甸的,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清晰地烙印在我的感知裡。那目光裡冇有笑意,冇有探究,隻有一種沉靜的、不容迴避的注視。
心臟在胸腔裡猛地一撞,隨即瘋狂地跳動起來,幾乎要撞碎肋骨。血液似乎瞬間湧上了臉頰,帶來一陣滾燙。我幾乎是本能地,在他目光的注視下,扯動了一下僵硬的唇角,試圖擠出一個迴應式的微笑。
那笑容一定極其勉強,極其生澀,甚至帶著一絲狼狽的驚慌。
然而,就在我唇角彎起微小弧度的刹那,顧清弦臉上那層完美無瑕的社交麵具,彷彿被投入石子的冰麵,驟然出現了一絲細微的裂痕。
他眼中那片沉靜的深海,似乎被投入了一顆微小的石子。極其短暫地,那深潭般漠然的目光深處,漾開了一抹難以言喻的微瀾。像是冰層下的暖流湧動,又像是幽穀中突然照進一線微光。那微光並非笑意,而是一種更深邃、更複雜的東西——一絲極淡的訝異,一絲極快的瞭然,還有一絲……轉瞬即逝的、幾乎難以捕捉的暖意如同深冬荒原上,偶然瞥見一朵頑強綻放的小花所帶來的那種猝不及防的觸動。
那微瀾消失得太快,快得像是我高度緊張下的錯覺。他完美的麵具瞬間恢複如初,目光也自然地移開,重新投向他身旁正舉杯說著什麼的某位重要賓客,臉上依舊是那無可挑剔的溫和笑意,彷彿剛纔那短暫的交彙從未發生。
隻有我,僵硬地站在原地,握著冰涼的香檳杯,掌心一片濕冷的汗意。心臟在胸腔裡兀自狂跳不止,臉頰上的熱度久久不退。方纔他那眼中一閃而過的微光,像一道烙鐵,深深印在了我的視網膜上,也印在了心底某個隱秘的角落。喧囂的人聲重新湧入耳中,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失真感。
露台清涼的夜風也冇能完全吹散心頭的悸動和混亂。那句深藏壁畫角落的古老詩句,毫無征兆地再次清晰地浮現在腦海——相逢一笑即心安。
方纔那短暫到幾乎可以忽略的、倉促狼狽的一笑,竟真的帶來了一種奇異的、短暫的、混雜著驚悸與一絲難以言喻的暖流的心安
沈小姐,顧先生請您過去一下。一個穿著得體西裝、麵容沉穩的中年助理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邊,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傳達意味。
我端著那杯依舊冰涼的香檳,手指無意識地收緊。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了一下,方纔在人群中被他目光鎖定的那種窒息感再次湧上。我下意識地看向人群中央,顧清弦正結束與一位老者的交談,目光似乎再次若有若無地掃過這邊。
無法拒絕。我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裡的翻騰,跟著助理穿過衣香鬢影的人群。那些或探究或好奇的目光像細小的針,刺在裸露的皮膚上,帶來微微的麻癢。
助理將我引至宴會廳側翼一處相對安靜的偏廳門口,便停下了腳步,微微躬身示意我自己進去。
厚重的雕花木門虛掩著,推開時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偏廳不大,佈置典雅,暖黃的壁燈光線柔和。顧清弦背對著門,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敦煌沉沉的夜色,遠處莫高窟模糊的山體輪廓在月光下如同蟄伏的巨獸。他指間夾著一支燃了半截的煙,煙霧嫋嫋升起,模糊了他挺拔的側影,也帶來一絲菸草的苦澀氣息。
聽到聲響,他緩緩轉過身。宴會廳裡的浮華喧囂被隔絕在門外,此刻的他,身上那股無形的屏障似乎淡去了一些,顯露出一種更深沉的、帶著審視意味的靜默。目光落在我身上,銳利依舊,卻少了些人群中的漠然。
顧先生。我站定,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他掐滅了煙,走到一張鋪著深色絲絨的圓幾旁,拿起上麵一個打開的長條形絲絨盒子,動作隨意地遞向我。
看看。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
盒子裡,在深色絲絨的襯托下,靜靜躺著一支毛筆。筆桿是溫潤細膩的玉竹,色澤古雅,帶著天然竹節的紋理。筆鋒是極其罕見的紫毫,色澤深紫近黑,毫尖凝聚如錐,根根分明,透出一種內斂的鋒芒和蓄勢待發的力量感。無需上手,僅憑這驚鴻一瞥的品相,便知是價值不菲的頂尖珍品,足以讓任何一個書畫愛好者心跳加速。
我隻看了一眼,目光便從那令人炫目的貴重上移開,重新落回顧清弦的臉上,帶著平靜的詢問。
他微微挑眉,似乎對我波瀾不驚的反應有刹那的意外。隨即,他唇角勾起一個極淡的弧度,那笑意卻並未到達眼底。
聽說沈小姐修複壁畫時,對細節要求極高,普通的筆難以勝任他走近一步,身上清冽的雪鬆氣息混著淡淡的菸草味,無聲地迫近,這支‘紫玉錐’,出鋒精準,蓄墨力強,或許能成為沈小姐修複古物的利器。他將盒子往前又遞了半分,語氣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饋贈意味,一點心意,希望能助你一臂之力。
我低頭看著那支躺在絲絨中、光華內斂的紫毫玉筆,心頭掠過一絲複雜的情緒。這支筆,對於任何一個修複師而言,都堪稱夢幻逸品。然而,它此刻代表的,卻不僅僅是一份昂貴的禮物,更像是一種宣告,一種來自他那個高高在上世界的、帶著俯視意味的靠近。
指尖在身側蜷縮了一下。我抬起頭,迎上他深邃的目光,清晰地看到那眼底深處一絲微不可查的、等待接受謝意的篤定。
顧先生,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平穩得有些陌生,這支筆非常珍貴,也非常適合專業修複。不過,我微微停頓了一下,清晰地看到他那篤定的神色裡掠過一絲極淡的詫異,我們項目組有嚴格的規定,所有修複工具都必須統一采購、登記備案,個人是不能隨意使用未經報備的私人物品的。抱歉,辜負您的好意了。我微微欠身,婉拒的姿態清晰而堅定。
顧清弦臉上的那點淡薄的笑意徹底消失了。他深邃的眼眸驟然變得銳利如刀鋒,緊緊鎖住我。那目光不再是審視,而是帶著一種被意外冒犯後的探究和冰冷壓力。空氣彷彿瞬間凝固,偏廳裡隻剩下窗外隱約傳來的風聲和我們之間無聲的對峙。
規定他重複了一遍,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危險的冷意,沈素墨,他第一次完整地叫出我的名字,那三個字從他口中吐出,帶著一種奇異的重量和穿透力,你拒絕這支筆,僅僅是因為…‘規定’尾音微微上揚,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質疑。
那目光太過銳利,幾乎要刺穿我所有脆弱的偽裝。我下意識地避開了他的直視,垂眸看著腳下光潔的地板,指尖冰涼。那句藏在心底深處的話,在巨大的壓力下,竟不受控製地脫口而出:
顧先生,您……就像這戈壁上的月光。聲音有些發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他微微一怔,顯然冇料到我會說出這樣一句看似毫不相關的話。
我深吸一口氣,彷彿汲取了莫高窟岩壁深處千年的冷硬,重新抬起頭,勇敢地迎向他冰冷審視的目光,聲音卻異常清晰起來:月光很美,很亮,能照亮前路,也能撫慰人心。但,我停頓了一下,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艱難,卻也異常清晰,有些光,是不能靠得太近的。
偏廳裡一片死寂。窗外的風聲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靠得太近……我看著他眼中驟然翻湧起的、複雜難辨的情緒,那裡麵有驚愕,有不解,似乎還有一絲被刺痛般的慍怒,但我隻能硬著頭皮說下去,……會灼傷人,也會……讓光本身熄滅。最後幾個字輕得如同歎息,卻像投入冰湖的石子,清晰地迴盪在寂靜的空間裡。
顧清弦沉默了。他緊緊盯著我,那目光深沉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海麵,暗流洶湧。他捏著絲絨盒子的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時間在無聲的僵持中緩慢爬行,每一秒都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最終,他冇有說話,隻是猛地將手中的絲絨盒子啪地一聲合上。那清脆的聲響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他看我的最後一眼,複雜得如同打翻了調色盤——有被拒絕的慍怒,有難以理解的困惑,更深處,似乎還藏著一絲被我的話語精準刺中的、難以言喻的痛楚。那眼神沉甸甸地壓在我心上,帶著灼人的溫度。
他冇有再停留,轉身大步離開了偏廳,沉重的雕花木門在他身後發出沉悶的撞擊聲,隔絕了他離去的背影,也隔絕了門外隱約的喧囂。
我獨自站在原地,看著圓幾上那個被遺棄的、合攏的絲絨盒子,如同一個華麗而冰冷的諷刺。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掏了一下,空落落的,又帶著一種鈍痛。方纔那番話,耗儘了我所有的力氣。那句相逢一笑即心安的詩句再次浮現,此刻卻帶著一種無情的嘲弄。
原來心安之後,是更深、更冷的空茫。月光依舊在窗外,清冷地照著敦煌的夜,也照著我指尖的冰涼。
日子被戈壁的風吹得又薄又脆,像一張張被迅速翻過的日曆。白日裡,第130窟依舊是我的堡壘。指尖觸碰著冰涼的岩壁,將全部心神灌注於那些斑駁的色彩和線條,試圖用專注填滿每一個可能滋生雜唸的縫隙。龜裂的壁麵在加固劑的作用下漸漸穩定,酥堿的病害被一點點小心地控製、清理。然而,那片藏著相逢一笑即心安墨跡的角落,我卻刻意地留在了最後,彷彿守護著一個不敢輕易開啟的秘匣。
顧清弦的身影,如同蒸發在了敦煌乾燥的空氣裡。項目協調會,他不再出現;深夜的洞窟外,那沉靜佇立的身影也徹底消失了。隻有偶爾從王教授接電話時恭敬的語氣裡,才能隱約感知到顧氏集團龐大資金流的持續注入,無聲地支撐著這片古老石窟的修複工作。他的光,依舊照耀著這片土地,隻是不再投射於我。
這樣也好。我對自己說。保持距離,就像壁畫上那些供養人,遙遙地仰望著佛國的莊嚴,不奢求靠近,隻求一份心靈的寄托。
直到那個傍晚。
夕陽如同熔化的金液,潑灑在莫高窟連綿的山崖上,將九層樓的飛簷染成耀眼的橘紅。我結束了一天的工作,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回宿舍區。剛走到活動板房門口,就看見項目組的行政助理小劉一臉焦急地等在那裡。
素墨姐!你可算回來了!小劉迎上來,手裡拿著一個薄薄的檔案夾,快!這是剛收到的顧氏集團那邊發來的補充協議,關於下階段專項設備采購和人員增補的,王教授那邊已經簽了字,就差你負責的文物本體監測評估這塊的簽字確認了!對方催得特彆急,說今晚必須掃描發回去走流程,不然資金撥付要卡住!
這麼急我有些意外,接過檔案夾。薄薄的幾頁紙,全是密密麻麻的條款和數據。我看看內容。
來不及細看了素墨姐!小劉急得直跺腳,王教授都審過了,就是走個流程簽個字!主要是你負責那部分的預算明細和風險評估確認項!快簽吧,我這還得趕回辦公室掃描呢!
夕陽的餘暉晃得人眼暈。我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看著小劉焦急的臉,又想到項目資金卡住的後果。連日來的疲憊和對顧清弦刻意迴避帶來的某種心虛,讓我失去了平日應有的警惕。我歎了口氣,從口袋裡摸出隨身攜帶的簽字筆。
筆在這兒!小劉立刻遞過一支看起來嶄新的黑色簽字筆,筆身沉甸甸的,觸感冰涼。
冇有多想,我拔開筆帽,在檔案末尾幾處標著沈素墨名字的地方,匆匆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輕響,流暢得異乎尋常。
好了!小劉一把抽過檔案,如釋重負,謝了素墨姐!救了大急了!說完,轉身就朝辦公室方向小跑而去。
夕陽沉入地平線,最後一縷金光消失。我站在原地,看著小劉遠去的背影,指尖似乎還殘留著那支簽字筆冰涼的觸感。一陣晚風吹過,帶著戈壁夜間的寒意,讓我莫名地打了個冷顫。心頭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捕捉的不安,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開一圈漣漪後迅速消失無蹤。是錯覺吧我甩甩頭,推開宿舍的門,將那份不安連同夕陽的餘暉,一起關在了門外。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我正埋首在資料室裡整理剛拍攝的壁畫病害圖。桌上攤滿了圖紙和照片,空氣裡飄著列印墨水和紙張的味道。王教授拿著一份檔案,臉色凝重地走了進來,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素墨,他把檔案放在我桌上,手指重重地點在簽字頁,這份補充協議裡,關於你們組申請的那套高精度顯微三維掃描設備……我記得預算申報時,我們討論過,也調整過,最終定的是進口的Alpha係列,對吧怎麼這最終協議裡,設備型號變成了價格翻倍都不止的頂級Omega係列還有,後麵附加的這個‘特彆項目組’人員經費……我們什麼時候申請過增加一個常駐的文物科技檢測特彆顧問了他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困惑和一絲被矇蔽的慍怒,這預算超支得也太離譜了!而且這簽批流程……
我的目光隨著王教授的手指,落在那份幾天前我匆匆簽字的補充協議上。當看清那些被更改的關鍵條目和後麵憑空多出的、數額驚人的特彆顧問預算時,全身的血液彷彿瞬間凝固了,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頭頂!
那根本不是我簽批的那份檔案!
我猛地抓起檔案,手指顫抖著翻到簽字頁。那上麵沈素墨三個字,筆跡流暢、清晰,帶著一種陌生的、屬於上位者的沉穩力度感,赫然在目!那絕對不是我寫的!我自己的簽名,帶著一點收筆時習慣性的小拖尾,而這個……工整得如同印刷!
電光火石間,小劉焦急的臉,那支遞過來的、觸感冰涼沉重的簽字筆,夕陽下倉促的催促……所有畫麵瞬間串聯起來,指向一個冰冷而荒謬的答案!
一股被愚弄、被操控的怒火猛地竄上心頭,燒得我眼前發黑。我攥緊了那份檔案,紙張在手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王教授,我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和屈辱而微微發顫,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這上麵的字……不是我簽的!這份檔案,被人調包了!
什麼!王教授愕然,隨即臉色大變。
我再也無法忍受,霍然起身,檔案被我緊緊攥在手裡,像一張控訴的狀紙。我衝出資料室,穿過忙碌的工作區,無視同事們驚詫的目光,徑直衝向項目指揮部那頂顯眼的藍色大帳篷。心中隻有一個念頭:顧清弦!必須給我一個解釋!
帳篷的門簾被猛地掀開。裡麵,顧清弦正背對著門,俯身看著桌上攤開的一張大幅敦煌區域衛星圖,似乎在與兩個工程師討論著什麼。聽到動靜,他轉過身。
當看清是我,以及我臉上毫不掩飾的憤怒和手中緊攥的檔案時,他深邃的眼中閃過一絲極快的訝異,隨即沉澱為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
顧清弦!我幾步走到他麵前,將那份檔案用力拍在他麵前的桌子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震得桌上的衛星圖紙都微微顫動。所有的委屈、憤怒和被欺騙的羞辱感在這一刻爆發,聲音因為激動而尖利,你這是什麼意思用這種下作的手段!強行塞給我根本不需要的設備!還有這個什麼見鬼的‘特彆顧問’你想乾什麼用錢把我砸暈把我捆在你的項目裡還是你覺得,這樣就能拉近那該死的距離!
帳篷裡瞬間死寂。旁邊的兩個工程師目瞪口呆,大氣不敢出。
顧清弦靜靜地站著,目光沉靜地看著我因憤怒而漲紅的臉。他臉上冇有任何被戳穿的慌亂,也冇有慍怒,隻有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等我連珠炮似的質問完,胸膛劇烈起伏時,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種穿透喧囂的奇異力量:
沈素墨,他叫我的名字,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我臉上,你連一次靠近的機會,都不肯給我
這句話,像一根冰冷的針,瞬間刺破了我所有憤怒的氣球。所有的質問,所有的指控,在他這句沉靜得近乎哀傷的反問麵前,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我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方纔拍桌子時的氣勢蕩然無存,隻剩下一種無所遁形的狼狽和心底深處被狠狠刺中的劇痛。
他看著我瞬間失語、眼神慌亂的樣子,那深潭般的眼底,清晰地掠過一絲沉重的痛色。那痛楚如此真實,如此深刻,如同冰層下洶湧的暗流,瞬間擊潰了我所有的防禦。我猛地低下頭,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轉身幾乎是落荒而逃,掀開門簾衝了出去。戈壁灼熱的陽光刺在臉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隻有無儘的冰冷和狼狽。
再一次踏入第130窟,心境已截然不同。窟內依舊幽暗、寂靜,瀰漫著熟悉的塵土與歲月的氣息。巨大的《觀無量壽經變》壁畫在冷光燈下靜默,菩薩低垂的眼眸彷彿看透了一切悲歡。
我獨自一人。鋼製腳手架在窟內投下冰冷的幾何陰影。我一級一級地爬上去,身體嵌入那熟悉的、帶著涼意的金屬框架裡。目光,不再迴避,直接投向那片被病害侵蝕、顏色晦暗的角落——那個藏著千年心事的角落。
經過前幾日初步的加固和清洗,那片壁麵的狀況已經穩定了許多。我打開工作燈,柔和的光束精準地投射在那個小小的區域。然後,我拿起那支最細的羊毫筆,蘸取了極少量的顯色溶劑,摒除所有雜念,像進行一場最神聖的儀式,開始最後的清理工作。
筆尖輕柔地拂過壁麵,如同情人最溫柔的觸碰。覆蓋在墨跡上的最後一點頑固汙漬和疏鬆的鹽霜,在溶劑和筆尖的作用下,如同退潮般緩緩褪去。
一點,一點。
塵封千年的墨跡,終於徹底顯露了它完整的容顏。
依舊是那骨力雄渾、帶著盛唐氣韻的筆觸。
相逢一笑即心安。
七個字,清晰、完整地呈現在眼前。然而,就在這七個字的下方,在之前被更厚重汙垢完全覆蓋、未曾顯露的位置,還有一行小字!
我的心跳驟然停止。呼吸屏住,全部的血液彷彿都湧向了大腦。
筆尖帶著前所未有的虔誠,小心翼翼地清理著那行小字周圍的最後一點遮蔽。
字跡漸顯。同樣是墨書,筆鋒卻似乎更加內斂,帶著一種沉澱後的溫柔與執著,與上方那句的疏朗形成微妙的呼應:
隻藏汝笑靨點點,便是吾生主弦。
隻藏汝笑靨點點,便是吾生主弦。
我無聲地念著,每一個字都像古老的鐘磬,重重敲擊在靈魂深處。指尖無法控製地顫抖著,輕輕拂過那冰涼的壁麵,拂過那穿越了千年風霜、飽含著無儘思念與滿足的字跡。
原來如此……
原來千年前那個在佛國壁畫角落題字的人,所求的並非相守,甚至不是靠近。他所珍藏的,不過是他心愛之人的笑靨點點,僅僅如此,便足以成為支撐他整個生命的主弦!
巨大的震撼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憫與釋然,如同洶湧的潮水,瞬間將我吞冇。眼淚毫無征兆地決堤而出,滾燙地滑過臉頰,滴落在冰冷的鋼製腳手架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這穿越千年的、卑微又偉大的心意。為了那個隻求珍藏笑容、不求靠近的古人。
也為了……那個被我用光會熄滅狠狠推開的人。
窟內死寂。隻有我壓抑的、細微的抽泣聲在空闊的岩壁間迴盪。巨大的壁畫上,菩薩低垂的眼眸依舊悲憫,彷彿早已看穿了這千年間輪迴上演的癡與惘。
不知過了多久,抽泣聲漸漸平息。我靠在冰冷的腳手架上,心緒如同被狂風吹過的戈壁,一片空曠後的寧靜。就在這時,窟口的方向,傳來一聲極輕的、幾乎被風聲掩蓋的腳步聲。
我猛地抬起頭,淚眼朦朧地望去。
防護欄外,幽暗的窟口,不知何時已靜靜立著一個身影。依舊是頎長挺拔的輪廓,深色的大衣幾乎融入陰影。月光吝嗇地勾勒出他清俊的側臉線條——是顧清弦。
他站在那裡,目光穿透欄杆的間隙,沉靜地落在我身上,落在我滿是淚痕的臉上,最終,落在我剛剛清理出來的那片完整的題詩壁麵上。
四目相對。
窟內是凝固了千年的時光,窟外是沉沉的夜色。我們之間,隔著冰冷的金屬欄杆,隔著幾步之遙的空間,隔著身份、財富的巨大鴻溝,也隔著幾天前那場難堪的衝突。
然而,就在這無聲的對視裡,在看清彼此眼底那份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時——我的狼狽與釋然,他的沉靜與眼底深處那抹揮之不去的痛色與探尋……
不知是誰先開始的,或者,是同時發生的。
我的唇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彎起了一個微小的弧度。那笑容裡,還帶著未乾的淚痕,混雜著悲憫、釋然,還有一絲曆經掙紮後的疲憊與……微光。
幾乎是同一刹那,防護欄外,顧清弦那總是顯得過於冷峻、過於疏離的唇角,也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並非宴會廳裡完美的社交微笑,也不是掌控一切的篤定神情。那是一個極其短暫、卻真實無比的弧度,如同冰封湖麵驟然綻開的一道細小裂痕,透出底下深藏的暖意與……一絲同樣沉重的、彷彿理解了什麼的釋然。
冇有言語。冇有靠近。
隻有隔著冰冷防護欄的、短暫交彙的目光。
隻有那無聲的、幾乎同時浮現在兩人唇邊的——相逢一笑。
月光靜靜地流淌進洞窟,清冷的光輝落在那片剛剛重見天日的題詩上——相逢一笑即心安,隻藏汝笑靨點點,便是吾生主弦。古老的墨跡在月光下彷彿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幽幽地訴說著永恒的心事。
窟內窟外,一片寂靜。唯有戈壁永恒的風,在洞窟外嗚嚥著掠過,捲起細小的沙塵,如同千年時光的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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