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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燈草之謎
臨江府首富錢守業嚥氣時,死死伸著兩根枯指。
滿屋兒孫圍著猜啞謎:是牽掛兩位舅爺是惦記兩處田莊是掛念兩箱黃金
新納的姨娘趙氏默默撥亮油燈,輕輕挑熄了其中一根燈草。
那兩根枯槁的手指終於軟軟垂下。
靈堂裡金山銀海,紙灰漫天;供桌正中央,卻供著一盞孤伶伶的桐油燈,燈盞裡,隻餘一根燈草幽幽燃著。
他守了一生的潑天富貴,終究隻落得兩根燈草的餘地。
道光十三年的秋,似乎比往年更寒、更沉。臨江府首富錢守業那副早已被淘空的軀殼,終於走到了儘頭。錢府深宅內院,空氣凝滯得如同膠凍。濃烈的藥味、沉水香,以及一絲若有若無、源自床榻深處**軀體的甜腥氣息,死死交織,沉甸甸壓在每個人的口鼻之上,令人窒息。
錢守業仰臥在紫檀雕花大床上,錦被蓋至胸口,卻蓋不住那份觸目驚心的嶙峋。眼窩深陷如兩個黑洞,顴骨高聳如刀削的山石,一層蠟黃髮青的死氣牢牢覆在皮肉上。喉嚨裡,那口粘稠的濃痰如同拉鋸般呼嚕——呼嚕——作響,時斷時續,頑強地證明著這具殘軀裡尚存一絲遊魂。每一次艱難的喘息都似用儘全身氣力,胸膛微弱起伏,帶起錦被上微不可察的褶皺,彷彿下一刻便是徹底的沉寂。
然而,那沉寂遲遲不來。他那枯瘦如柴、青筋虯結的右手,不知何時竟從厚重的錦被下掙了出來,固執地伸向虛空。兩根枯枝般的手指——食指與中指——繃得筆直,微微顫抖著,頑強地指向昏黃帳頂的某個虛無之處。這姿態,如同一個凝固的、無聲的詰問,又像一個指向幽冥的絕望路標。
滿屋子的人,屏息凝神。大奶奶王氏,一身素服,坐在床前繡墩上,帕子捂著臉,肩膀微微聳動,卻聽不到一絲嗚咽。大少爺錢廣仁、二少爺錢廣義,垂手侍立床尾,臉上混雜著悲慼、焦躁,眼底深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幾位本家叔伯,或坐或立,目光閃爍,不時在那兩根固執的手指與彼此臉上逡巡。管家錢祿垂著頭,侍立門邊,像一尊泥塑。幾個心腹丫鬟,如春杏、秋菊,更是大氣不敢出,隻敢用眼角餘光飛快地掃一眼那垂死的家主和他那詭異的手勢。
壓抑的寂靜裡,隻有那呼嚕——呼嚕——的痰音,如同鈍刀,一下下切割著緊繃的神經。
二叔!大少爺錢廣仁終於按捺不住,一步搶到床邊,俯下身,聲音帶著刻意的哀痛,您老可是還有兩位至親未曾得見侄兒這就差人快馬加鞭去請!是湖州的老姑奶奶還是……
話未說完,錢守業那顆深陷在繡枕裡的頭顱,猛地左右劇烈地搖動了兩下!動作突兀而僵硬,帶動頸骨發出細微的哢聲。喉嚨裡的痰音驟然拔高,變得急促而響亮,如同破舊的風箱被強行鼓動。那伸出的兩根手指,非但冇有收回,反而繃得更緊,指關節因用力而泛出駭人的青白色,顫抖得愈發明顯,像兩枝在狂風中瀕臨折斷的枯葦。
這劇烈的反應像一盆冷水,澆得錢廣仁臉上那點哀慼瞬間褪儘,隻餘下尷尬和一絲狼狽的惱怒。他訕訕地退後半步,目光求助似的投向二少爺錢廣義。
錢廣義清了清嗓子,臉上堆起更為懇切的憂慮,也湊到床前:二叔!侄兒明白了!您老人家定是放心不下外頭那兩處頂頂緊要的產業吧是城東新置辦下的那五百畝上等水田還是碼頭邊那兩間日進鬥金的綢緞鋪子您放心,侄兒們定會……
呼——嚕!呼嚕嚕——!錢守業的喉嚨裡爆發出更響、更急促的痰鳴,如同瀕死的困獸在喉嚨裡咆哮。他深陷的眼窩猛地睜開!渾濁的眼珠竟在刹那間爆發出駭人的精光,死死釘在錢廣義臉上。那眼神裡冇有半分親人間的暖意,隻有一種被冒犯的、瀕死的狂怒和極度的失望!他的頭,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敲擊,更加用力地、瘋狂地左右搖撼!每一次搖動都帶著要將脖頸扭斷的決絕。那兩根枯指,更是直挺挺地、帶著一種穿透一切的氣勢,固執地指向虛空,紋絲不動。錦被下的身體似乎也因這劇烈的情緒波動而微微痙攣起來。
一股寒意瞬間攫住了所有人。錢廣義臉色煞白,踉蹌著倒退幾步,撞在身後的八仙桌上,震得桌上那盞唯一亮著的桐油燈燈火猛地一跳。
屋子裡靜得可怕,隻剩下那令人心悸的痰鳴和錢守業因激動而愈發艱難的粗重喘息。那兩根枯指,懸在昏黃的燈光裡,成了房間裡唯一鮮活、卻又無比猙獰的存在。
角落裡,抱著小少爺的奶孃張媽,看著兩位少爺接連碰壁,又看看老爺那猙獰駭人的神色和那兩根索命般的手指,心頭突突直跳。她猶豫再三,終究還是壯著膽子往前挪了半步,帶著濃重的鄉音怯生生開口:老爺…老爺啊,您老這麼揪著心,莫不是…莫不是惦記著兩位舅老爺太太孃家的親兄弟他們…他們前兒個還托人捎信,說路上耽擱了,已在加緊趕來了!您老寬寬心,再等等,再等等舅爺們就到了啊……
她的話音帶著小心翼翼的討好和安撫。
床上的錢守業,那渾濁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目光似乎極其短暫地掠過奶孃和她懷中懵懂的幼兒。然後,他竟緩緩地、極其疲憊地閉上了眼睛。眼皮沉重地耷拉下來,遮住了那駭人的精光。但那顆頭顱,依舊在枕上,極其輕微卻無比堅決地左右搖動了一下。幅度很小,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徹底的否定。
更令人心頭髮毛的是,那隻懸在空中的枯手,那兩根直挺挺的指頭,依舊如鐵鑄般,固執地伸著,指著,紋絲未動!彷彿奶孃的話,連同之前兩位少爺的猜測,都不過是拂過磐石的微風,未能撼動其分毫。
這無聲的否定,比方纔的狂怒更讓人絕望。一種更深沉的恐懼攫住了在場的人心。大奶奶王氏捂著嘴的帕子濕透了一片。兩位少爺額角沁出冷汗,麵麵相覷,眼中隻剩下茫然和越來越濃的不安。叔伯們交換著眼神,竊竊私語聲如同蚊蚋嗡嗡。管家錢祿的頭垂得更低了。丫鬟們更是連眼角的餘光都不敢再抬。
到底是什麼是什麼讓這垂死之人如此死不瞑目,如此執念深重那兩根手指,究竟指向何方指向何物巨大的謎團和瀕死的陰影,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幾乎要將這華麗的臥房壓垮。時間,在這詭異的僵持中,一分一秒都顯得無比漫長而煎熬。
2
燈草斷魂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與絕望幾乎凝固成冰的時刻,一直靜默侍立在床榻另一側陰影裡的趙姨娘,輕輕動了。
她不過雙十年華,一身半新不舊的藕荷色衫子,在滿室華服中顯得格外素淨。她臉上並無太多悲慼,隻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以及眼底深處一絲難以言喻的瞭然。她並未看任何人,目光隻落在那盞放在床邊小幾上的桐油燈上。
那燈是尋常的黃銅質地,燈盞裡盛著半盞清亮的桐油。兩根細細的、淡黃色的燈草芯子,並肩浸在油中,頂端各自燃著一點黃豆大小的昏黃火焰。火苗在沉悶的、混雜著死亡氣息的空氣裡,極其微弱地搖曳著,不時爆出一點細小的燈花,發出劈啪的輕響。兩簇微光,勉強驅散著床榻周圍一小圈濃稠的黑暗。
趙姨娘蓮步輕移,悄無聲息地走到小幾旁。她伸出兩根纖細白皙的手指,輕輕拈起擱在燈盞旁那柄細長的黃銅鑷子。動作輕巧得如同拈起一枚花瓣。她冇有絲毫猶豫,用那冰涼的銅鑷尖,極其精準地夾住了其中一根燈草的頂端。
微微用力,向上一提。
噗——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錢守業喉嚨裡那持續的痰鳴淹冇的輕響。
那根被夾住的燈草芯子,頂端那點微弱的火苗,瞬間熄滅。一縷極細、幾乎看不見的淡青色煙氣,嫋嫋升起,旋即消散在凝滯的空氣裡。
燈盞裡,隻剩下一根燈草在孤獨地燃燒。那單薄的火焰失去了同伴的依傍,似乎猛地亮了一下,火苗向上竄了竄,旋即又穩定下來,依舊隻是黃豆大小,卻顯得比先前更專注、更孤清了些。原本被兩根燈草分攤的光亮,此刻儘數由這一根承擔,竟似將床榻前這一小片區域,照得微微明亮清晰了幾分。錢守業那張枯槁如鬼的麵容,在跳動的單薄光暈下,每一道深刻的紋路都纖毫畢現。
就在那根燈草熄滅的刹那——
奇蹟發生了。
錢守業喉嚨裡那如同拉鋸般持續了不知多久、折磨著所有人神經的呼嚕聲,戛然而止!
他那雙緊閉的、深陷的眼皮,極其緩慢地掀開了一條縫隙。渾濁的眼珠艱難地轉動著,目光先是茫然地掃過上方華麗的承塵,最終,極其緩慢地、彷彿耗儘了最後一絲力氣,落向了床邊的小幾,落向了那盞桐油燈。
他的目光,凝固在燈盞裡那唯一一根燃燒著的燈草上。
那根伸在錦被之外、僵直地指向虛空、繃緊如鐵條的兩根枯指,就在這目光落定的瞬間——
如同驟然失去了所有支撐的枯枝,也如同被抽走了最後一絲生機的提線木偶。
猛地一軟!
極其突兀地、軟軟地垂落下來。
啪嗒。
枯瘦的手背,無力地搭在了冰冷的、繡著繁複牡丹的錦緞被麵上。那兩根曾執拗地指向未知、令滿室親眷惶惑恐懼的手指,此刻彎曲著,鬆弛著,了無生氣地蜷在繡線之間。
緊接著,錢守業那一直微微起伏、艱難維持著最後一絲氣息的胸膛,最後一次,極其微弱地向上抬了一下。幅度小得幾乎難以察覺,如同歎息的餘韻。
然後,便是永恒的、徹底的沉寂。
深陷的眼窩裡,最後一點渾濁的光,熄滅了。那張蠟黃髮青的臉上,所有緊繃的、痛苦的、不甘的紋路,在這一刻奇異地舒展開來,凝固成一種難以形容的平靜。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彷彿終於尋得了渴求已久的歸宿。甚至,那僵硬乾裂的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若有若無、詭異至極的弧度。
像哭,又像笑。
更像是一種……解脫。
3
燈草遺恨
錢守業嚥下最後一口氣的刹那,偌大的臥房裡竟陷入了一片比死亡更令人心悸的死寂。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匪夷所思的結局釘在了原地。
大少爺錢廣仁最先反應過來,他死死盯著父親那隻軟軟垂落的手,又猛地抬頭看向小幾上那盞隻剩一根燈草的油燈,再看向床邊神色平靜得近乎詭異的趙姨娘。他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驚愕、茫然、隨即是洶湧而來的被愚弄般的狂怒!他張大了嘴,似乎想吼叫,想質問,想斥罵這賤婦的荒謬行徑害死了父親!可喉嚨裡卻像被塞滿了滾燙的棉絮,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隻有粗重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聲。
二少爺錢廣義則是一臉的呆滯,眼珠瞪得溜圓,彷彿還冇從那根熄滅的燈草與父親瞬間斷氣的巨大反差中回過神來。他看看燈,看看父親瞬間平靜下來的遺容,又看看趙姨娘,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荒謬絕倫的感覺讓他幾乎要笑出聲來。
爹——!
一聲淒厲得不似人聲的哭嚎終於撕破了死寂。大奶奶王氏彷彿被這聲哭嚎抽走了全身筋骨,整個人從繡墩上軟軟地滑落,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上。她雙手死死抓住床沿,指甲刮擦著光滑的紫檀木,發出刺耳的聲響,額頭一下下重重地磕在床沿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血絲很快從額角沁出。我的老爺啊!你就這麼……你就這麼走了啊!為了一根燈草……一根燈草啊!她的哭喊撕心裂肺,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悲愴和一種被巨大荒謬擊垮的絕望。這哭聲像一把鈍刀子,割在每個人心上。
奶孃張媽抱著小少爺,嚇得渾身哆嗦,下意識地捂住了孩子的耳朵,自己卻忍不住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滿屋的丫鬟仆婦,也終於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跟著主子們或真或假地哀哀哭泣,一時間悲聲四起,將方纔那令人窒息的靜默徹底淹冇。
唯有趙姨娘。她依舊靜靜地站在那裡,手中還捏著那柄剛剛挑熄了一根燈草、此刻猶帶一絲餘溫的黃銅鑷子。昏黃的單薄燈光映在她年輕卻毫無血色的臉上,照出眼底深處一片近乎虛無的平靜。周遭的嚎哭、驚愕、憤怒、恐懼,如同洶湧的潮水拍打在礁石上,卻未能撼動她分毫。她隻是微微垂著眼簾,看著燈盞裡那根孤獨燃燒的燈草,火苗在她漆黑的瞳仁裡跳躍,彷彿映照著另一個無人能懂的世界。
管家錢祿是第一個從混亂中找回一絲理智的人。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吸得又長又沉,彷彿要將滿屋的悲聲和荒謬都壓進肺腑深處。他猛地挺直了佝僂的背脊,臉上瞬間換上了一副肅穆而哀慼的麵具,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壓過了滿室的哭聲:
老爺——歸天了!
這一聲宣告,如同喪鐘敲響。緊接著,他轉向門口侍立的心腹小廝,語速極快,條理卻異常清晰:快!鳴喪鐘!速報各房各院!大開中門!請陰陽先生!備壽材、孝服、香燭紙馬!通傳各鋪麵掌櫃、田莊管事即刻來府聽命!府內所有仆役,即刻換上素服,各司其職!靈堂就設在正廳!快!都動起來!
一連串的命令如同疾風驟雨,帶著一種冷酷的效率,瞬間將瀰漫在臥房裡的巨大荒謬和混亂強行按了下去。小廝們如夢初醒,連滾爬爬地衝了出去。很快,低沉、渾厚、帶著金屬顫音的喪鐘聲,當——當——當——地響徹了整個錢府,穿透重重院落,向著臨江府的夜空擴散開去。這聲音像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間激起了巨大的迴響。府邸深處,各處院落次第亮起燈火,人聲、腳步聲、壓抑的哭泣聲、管事們急促的吆喝聲,如同被驚擾的蟻穴,轟然爆發。
錢守業,這位臨江府首富,坐擁十數萬家財、良田萬頃、商鋪二十餘間日進鬥金的巨賈,在道光十三年的深秋,因兩根燈草而死不瞑目,最終因其中一根熄滅而含笑九泉的訊息,如同長了翅膀,隨著那沉重的喪鐘聲,以一種匪夷所思的速度,迅速傳遍了臨江府的每一個角落。這訊息太過離奇,太過諷刺,以至於壓過了人們對財富本身的驚歎,成為街頭巷尾、茶樓酒肆中最富戲劇性、也最令人瞠目結舌的談資。一個守財奴的極致,一個吝嗇鬼的巔峰,就此以一種荒誕絕倫的方式,永遠鐫刻在了臨江府的曆史記憶裡。
靈堂設在錢府最軒敞的正廳積善堂。堂名是錢守業生前親筆所題,巨大的匾額高懸,金漆在滿堂素白中顯得格外刺目。
廳內白茫茫一片。素白的孝幔從高高的梁上垂下,層層疊疊,將原本朱漆雕花的梁柱包裹得嚴嚴實實。巨大的黑漆棺槨停在正中,前麵是同樣漆成黑色、堆滿供品的香案。香案上,成排的素燭日夜不息地燃燒著,粗大的香柱插在碩大的銅香爐裡,青煙嫋嫋不絕。廳堂兩側,擺滿了府中上下人等、親朋故舊、商鋪掌櫃、田莊管事送來的紙紮祭品:金山銀山、高樓廣廈、駿馬香車、仆役成群……琳琅滿目,堆積如山,幾乎塞滿了所有空隙。紙錢焚燒的灰燼如同黑色的雪片,在凝滯的空氣中盤旋飛舞,落在地上,落在孝服上,落在人們的頭髮上。
前來弔唁的人流絡繹不絕。府衙的師爺、商會的會長、錢莊的同行、米行的巨賈……一個個身著素服,神情肅穆,排著隊在棺槨前上香、叩拜。司儀拖著長腔高喊: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家屬答謝——的聲音此起彼伏。大少爺錢廣仁、二少爺錢廣義披麻戴孝,跪在棺槨兩側的草墊上,機械地向著每一位弔客叩首還禮。他們的臉上寫滿了疲憊和一種近乎麻木的哀慼,眼底深處卻藏著旁人難以察覺的焦慮和算計。
大奶奶王氏因悲痛過度,已被人攙扶回房休息。奶孃張媽抱著懵懂無知、也穿著一身小小孝服的小少爺,遠遠地跪在角落的蒲團上。
在這片充斥著香燭紙錢氣味、嗡嗡人聲和壓抑悲聲的喧囂中心,在堆積如山的奢華祭品環繞之下,香案的正中央,一個位置最顯眼、最不容忽視的地方,卻擺放著一個極不相稱的東西。
一盞燈。
正是錢守業臨終臥房裡那盞普通的黃銅桐油燈盞。
燈盞被擦得鋥亮,裡麵盛滿了清油。此刻,燈盞裡隻有一根淡黃色的燈草芯子。燈草頂端,一點昏黃卻異常穩定的火苗,正靜靜地燃燒著。火光跳躍,映照著燈盞本身冰冷的光澤,也映照著周圍那些巨大、華麗卻毫無生氣的紙紮金山銀山。
這盞孤燈,被特意供奉在此處。它是整個靈堂最樸素、最卑微的存在,卻奇異地成為了所有目光最終的落點。每一個踏入靈堂的人,無論是真心哀悼還是虛應故事,在完成那些繁複的禮節後,目光總會不由自主地被這盞燈吸引過去。他們看著那根孤獨燃燒的燈草,看著那點微弱卻執著的火光,臉上的表情變得極其複雜。驚愕、不解、鄙夷、啼笑皆非……種種情緒如同走馬燈般變換,最終都化為一抹難以言喻的荒誕感,沉澱在眼底。人們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竊竊私語如同蚊蚋般在素白的孝幔間低低迴蕩。
瞧見冇就是那盞燈……
兩根燈草……真真兒的,臨了臨了,就為省這一根……
嘖嘖,萬貫家財啊,夠點幾萬年的燈草了吧何至於此!
守財奴做到這份上,也算是……古今罕有了……
噓……小聲點,主家聽著呢……
管家錢祿穿著一身嶄新的青布孝服,腰板挺得筆直,如同最忠誠的衛士,垂手侍立在香案一側,距離那盞燈不過幾步之遙。他那張平日裡總是掛著謙卑笑容的圓臉,此刻繃得緊緊的,冇有任何表情,像一塊冷硬的石頭。他的目光,大多數時候低垂著,落在自己那雙嶄新的千層底布鞋鞋尖上。隻有當弔唁的人群因那盞燈而發出難以抑製的騷動或議論時,他纔會極其迅速地抬起眼皮,目光如電,冷冷地掃視過去。那目光裡冇有任何溫度,隻有一種無聲的警告和冰冷的壓迫感,往往能瞬間讓那些竊竊私語戛然而止,讓那些臉上帶著譏誚神色的賓客慌忙低下頭去,掩飾住自己的失態。
他的目光偶爾也會掠過那盞燈,掠過那根孤獨燃燒的燈草。那一刻,他眼底深處會掠過一絲極其複雜、難以捉摸的光芒。是嘲諷是悲涼還是某種更深沉的、無法言說的東西快得如同錯覺,瞬間又恢覆成一潭死水般的平靜。
4
燈草餘燼
夜深了。喧囂了一日的靈堂終於沉寂下來。弔唁的賓客早已散去,隻留下幾個守靈的下人蜷在角落裡打著盹。慘白的月光透過高窗的縫隙,斜斜地灑落在地麵堆積的紙錢灰燼上,如同鋪了一層寒霜。
趙姨娘獨自一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靈堂門口。她依舊穿著那身素淨的藕荷色舊衫子,外麵鬆鬆地罩了一件麻衣,並未像其他人那樣披麻戴孝。月光勾勒出她單薄的身影,在空曠肅殺的大廳裡顯得格外伶仃。
她緩步走到香案前,腳步輕盈,幾乎冇有發出任何聲響。目光掠過堆積如山的奢華祭品,掠過那巨大的棺槨,最終,落在了香案正中央,那盞孤伶伶的桐油燈上。昏黃的火苗依舊在跳躍,是這死寂靈堂裡唯一微弱的光源,也是唯一活動的存在。
她冇有上香,也冇有跪拜。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微微仰著臉,凝視著那一點微光。清冷的月光和昏黃的燈光交織在她臉上,一半明亮,一半隱冇在陰影裡,神情模糊不清。許久,她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歎了口氣。那歎息聲輕得像一片羽毛落下,瞬間便消融在凝滯的空氣裡。
她彎下腰,從寬大的袖口中取出一個小小的、摺疊得整整齊齊的素白紙包。她小心翼翼地將紙包放在燈盞旁邊,緊挨著那些價值連城的供品。然後,她伸出手指,極其輕柔地,用指尖拂去了燈盞邊緣沾染的一點極其微小的香灰。動作帶著一種奇異的珍視和……憐惜
做完這一切,她直起身,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盞燈,那跳躍的火苗在她漆黑的眸子裡映出兩點小小的光。旋即,她轉過身,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退出了積善堂,身影很快便融入了迴廊深處濃重的夜色裡。
角落裡,看似沉睡的管家錢祿,眼皮微微掀開了一條縫隙。冰冷的月光落在他半張臉上,另一半隱在陰影裡,嘴角似乎極其短暫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冰冷而意味深長的弧度。隨即,那縫隙又合上了,彷彿從未睜開過。
香案上,那盞孤燈依舊靜靜燃燒。旁邊,趙姨娘放下的那個素白紙包,在夜風中微微掀開了一角,露出裡麵幾根同樣淡黃色的、纖細的燈草芯子。新的,還未曾浸過油。
錢守業下葬後的第七日,按規矩是頭七回魂夜。錢府上下依舊籠罩在一種表麵的哀慼和暗流洶湧的緊張氣氛中。
積善堂的靈堂佈置還未撤去,隻是撤掉了大部分奢華紮眼的紙紮祭品,顯得空曠了些。香案上依舊香菸繚繞,素燭長明。那盞黃銅桐油燈,依舊供奉在正中央的位置,燈盞裡的油是新添滿的,那根孤獨的燈草火苗跳躍著,成為這空曠靈堂裡最醒目的存在。
午後,管家錢祿拿著一本厚厚的藍皮賬冊,腳步沉穩地走進了正廳。大少爺錢廣仁、二少爺錢廣義以及幾位本家叔伯早已等候在此,分坐在兩側的太師椅上,氣氛凝重。關於家產分割的第一次正式交鋒,即將開始。
錢祿麵無表情,將賬冊恭謹地放在主位的空案幾上——那是錢守業生前的位置。他垂手侍立一旁,聲音平板無波,開始一板一眼地彙報:
稟大少爺、二少爺、諸位老爺:遵照老爺生前……嗯,遺願,賬目已初步清點完畢。他頓了頓,翻開賬冊第一頁,聲音清晰地迴盪在空曠的廳堂裡。
現銀庫房共存:庫平足紋銀九萬八千七百五十四兩三錢二分;金葉子一千二百兩整;各府、縣錢莊票號通存通兌銀票,摺合庫平銀六萬三千四百兩整。
名下田產:臨江府境內上等水田一萬一千三百畝;山地、林地、旱地共計八千七百畝;各田莊莊屋、倉房、碾坊、佃戶屋舍,詳細數目見附錄一。
城中商鋪:位於府城主街‘聚財街’旺鋪,經營典當、綢緞、米糧、雜貨等,共二十一間。其中典當行七間,綢緞莊五間,米行三間,其餘雜貨鋪六間。每日流水賬冊及曆年盈餘,見附錄二。
府邸:本宅院三進七跨院,房舍一百零八間;城外彆院‘怡園’一處,亭台樓閣俱全;另於城南、城西各有小院兩處。
奴仆:府中現有一等仆婦管事十二人,二等丫鬟小廝三十八人,三等粗使仆役五十六人。城外各田莊莊頭、長工、佃戶及其家眷,人數另冊詳載。
隨著錢祿毫無感**彩的報數,偌大的廳堂裡隻剩下他平板的聲音在迴盪。兩位少爺和幾位叔伯的眼睛,隨著那一個個龐大的數字而越來越亮,呼吸也漸漸變得粗重起來。九萬八千兩現銀!六萬三千兩銀票!萬畝良田!二十一間日進鬥金的旺鋪!這潑天的富貴,足以讓任何人為之瘋狂!
錢祿唸完主要項目,合上賬冊,目光不經意地掃過香案中央那盞孤燈。昏黃的火苗在略顯昏暗的廳堂裡跳躍著。他嘴角那絲冰冷而意味深長的弧度再次一閃而逝,快得讓人無法捕捉。他補充道:另,老爺生前臥房內一切陳設,按其……特殊習慣,暫未清點入冊。包括那盞……他微微頓了一下,目光再次投向那盞燈,桐油燈。待少爺們示下。
提到那盞燈,廳堂裡原本被巨大財富激起的灼熱氣氛,彷彿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瞬間凝滯了一下。
大少爺錢廣仁臉上貪婪興奮的紅暈褪去幾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羞惱和厭惡的神情。他猛地一揮手,像要驅趕什麼不潔之物,聲音帶著煩躁:那破屋子裡的東西,有什麼好清點的!除了那幾件硬木傢俱還算值倆錢,彆的都是些破爛!那盞破燈……晦氣東西!趕緊的,連同那些破爛被褥碗碟,都給我扔出去!看著就心煩!
二少爺錢廣義也皺緊了眉頭,介麵道:大哥說得是!爹他老人家……唉,節儉了一輩子,留下的那些個貼身物件,實在……實在登不得大雅之堂!管家,你看著處理掉便是!不必入賬了!省得傳出去,平白讓人笑話我們錢府!
幾位本家叔伯也紛紛點頭附和,臉上都帶著一種急於與那吝嗇過往劃清界限的尷尬和嫌惡。
錢祿垂著眼皮,恭敬地應道:是,老奴明白了。他臉上依舊冇有任何表情,彷彿處理的不是舊主的遺物,而是一堆真正的垃圾。
議事繼續進行,焦點很快又回到了那些令人垂涎的田產商鋪分割上。爭論聲、試探聲、算計聲,漸漸在廳堂裡響起,越來越大,越來越激烈。為了城東那五百畝上等水田該歸大房還是二房,為了碼頭邊那兩間位置絕佳的綢緞莊該作價幾何,為了庫房裡那批壓箱底的蜀錦該由誰來繼承……方纔還維持著表麵兄友弟恭、一團和氣的親人們,此刻已爭得麵紅耳赤,寸步不讓。
冇有人再去看一眼香案上那盞孤燈。它靜靜地燃燒著,微弱的火苗跳動著,映照著廳堂裡這一張張被巨大財富扭曲了的麵孔。燈盞旁,趙姨娘頭七那夜悄悄放下的那包新燈草,依舊原封不動地躺在那裡,素白的紙包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孤寂。
錢祿垂手侍立在一旁,像一尊冇有生命的雕像。隻有當他偶爾抬起眼皮,目光掃過那跳躍的燈火,再掃過廳堂中爭得不可開交的主子們時,眼底深處纔會掠過一絲極淡、極冷的嘲諷,如同冰麵上的反光,轉瞬即逝。
5
燈草終
錢守業生前居住的東跨院,在他嚥氣後,彷彿被抽走了最後一絲活氣,徹底沉寂下來。院落依舊乾淨,卻瀰漫著一股人去樓空的死寂和塵埃落定的蕭索。
正房東屋,那間寬敞卻透著莫名寒意的臥房內,如今空了大半。值錢的紫檀大床、頂箱大櫃、紅木桌椅等大件傢俱還在原位,上麵已蒙了一層薄薄的灰塵。曾經堆滿各種雜物的牆角、案頭,如今變得空蕩。那些積攢多年的破舊衣衫、用禿了的毛筆、磨穿了底的硯台、捆紮得整整齊齊的廢紙、甚至一些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翻撿回來的小物件……所有被錢守業視為家當、絕不容他人染指的寶貝,此刻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隻有靠窗那張巨大的、同樣落滿灰塵的書案上,還殘留著些許痕跡。案頭一角,孤零零地放著一個東西。
正是那盞在靈堂被供奉了七日、如今已被撤下的黃銅桐油燈。
燈盞被擦得很乾淨,黃銅表麵在透過窗欞的微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燈盞裡冇有油,也冇有點燃的燈草。它像一個被徹底榨乾了最後價值的符號,冰冷、沉默、毫無生氣地擱置在那裡。
管家錢祿揹著手,緩緩踱進這間充滿回憶和死亡氣息的屋子。他的腳步聲在空蕩的房間裡顯得格外清晰。他徑直走到書案前,目光落在那個空空的燈盞上。臉上依舊是那副萬年不變的、如同戴了麵具般的平靜。
他伸出手,枯瘦的、佈滿老繭的手指,輕輕撫過冰涼的燈盞邊緣。動作緩慢,帶著一種奇異的審視意味。他的目光冇有停留在燈盞本身,而是落在了燈盞旁邊,隨意丟在案上的幾本厚厚的賬簿上。
那是錢府曆年收支的總賬。封麵是深藍色的厚棉紙,邊緣已經磨損,書脊用麻線仔細地裝訂過,顯得厚重而古舊。
錢祿的目光變得幽深起來。他伸出兩根手指,極其隨意地翻開最上麵一本賬簿的封麵。發黃的賬頁上,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楷,記錄著一筆筆銀錢的出入。數字工整清晰,一絲不苟,每一個銅板都記錄在案。
他的指尖順著那些墨字緩緩滑過,最終停留在賬簿的夾頁處。那裡,似乎夾著什麼東西。他用指甲輕輕一挑,一截乾枯的、帶著明顯黴斑的麥穗頭,被挑了出來。麥粒早已乾癟發黑,隻剩下空空的麥殼,散發著若有若無的陳腐氣息。
錢祿捏起那截枯麥穗,湊到眼前,渾濁的眼睛眯了起來。他彷彿透過這乾癟的麥穗,看到了遙遠的過去。五十年前還是更早臨江府那場百年不遇的大災荒餓殍遍野,樹皮草根都被啃食殆儘。一個瘦骨嶙峋、眼窩深陷的半大孩子,像一條垂死的野狗,蜷縮在臨江府最大的裕豐米行高高的門檻外。米行裡飄出的新米蒸煮的香氣,對於饑腸轆轆的他來說,是世上最殘酷的刑罰。他貪婪地吸著那點香氣,胃裡像有無數把刀在攪動。他死死盯著門檻內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麵,看著那些穿著綾羅綢緞的米行夥計趾高氣揚地走過,看著那些肥頭大耳的糧商坐著轎子出入。一粒不知何時從運糧麻袋縫隙裡遺落、又被無數鞋底踩進磚縫、早已黴變發黑的麥粒,成了他眼中唯一的光。他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指甲摳進堅硬的磚縫,一點一點,將那粒裹滿灰塵和黴斑的麥粒摳了出來,緊緊攥在掌心,彷彿攥住了整個世界。那黴變的苦澀味道,混合著磚縫的土腥,成了他刻入骨髓的記憶。
錢祿捏著麥穗的手指微微收緊,枯麥穗發出一聲輕微的哢嚓斷裂聲。他將那半截麥穗隨手丟回賬冊夾頁裡,彷彿丟棄一件無足輕重的垃圾。
他的目光又移向書案靠牆的位置。那裡掛著一個半舊的靛藍色粗布錢袋。錢袋鼓鼓囊囊,但形狀很怪,似乎裡麵裝滿了細碎沉重的東西,而非整錠的銀子。袋口用一根磨損得發亮的麻繩緊緊繫著。
錢祿伸出手,解開了那個粗布錢袋。袋口敞開,倒出來的並非預想中的銅錢或碎銀,而是一堆大小不一、形狀各異、鏽跡斑斑的……銅片、鐵片,甚至還有幾塊邊緣鋒利的碎瓷片!這些東西在案上散開,發出沉悶的碰撞聲,在空寂的房間裡顯得格外刺耳。
看著這堆垃圾,錢祿的嘴角終於無法抑製地向上扯動,露出一抹毫不掩飾的、極其刻薄冰冷的笑容。這笑容扭曲了他整張臉,帶著一種洞悉一切醜惡後的殘忍快意。
他的目光掃過這間空曠、冰冷、隻剩下昂貴硬木傢俱的屋子,掃過那盞空置的銅燈,掃過案上那堆鏽跡斑斑的財富,最終落回那幾本厚重的、記錄著潑天富貴的賬冊上。他伸出手,用指關節在那深藍色的賬簿封麵上,極其緩慢而有力地敲了三下。
篤、篤、篤。
聲音沉悶,如同叩擊棺木。
老爺啊……他低低地開口,聲音沙啞乾澀,像砂紙摩擦,在空寂的房間裡幽幽迴盪,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和洞悉,您守了一輩子,省了一輩子,連根燈草都恨不得掰成兩半燒……您說您守住的,到底是金山銀山,還是……他的目光再次掃過那堆鏽鐵片和那盞冰冷的銅燈,嘴角的譏誚如同冰錐,……還是您心裡頭,那個永遠填不滿的破窟窿
他不再說話,隻是揹著手,慢慢踱到窗前。窗外,是錢府深宅重重疊疊的院落,飛簷鬥拱,氣象萬千。遠處隱約傳來商鋪夥計的吆喝聲,車馬粼粼聲,那是屬於活人的、充滿銅臭氣息的喧囂。
錢祿靜靜地站著,像一截枯死的樹樁。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欞,將他佝僂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投射在佈滿灰塵的地麵上,與那些冰冷昂貴的傢俱陰影交織在一起,模糊而扭曲。他身後的書案上,那堆鏽跡斑斑的銅鐵碎片,在昏黃的光線下,閃爍著冰冷而詭異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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