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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蕪第一次踏進寧國公府那天,雨下得像是天上漏了個大窟窿。冰冷的雨水砸在青石板路上,濺起的泥點子毫不客氣地沾濕了她半舊的褲腳。她懷裡死死抱著個油紙包,那是半袋冷透了的栗子糕,也是她全部的行李。雨水順著她濕透的髮梢往下淌,流進脖頸裡,激得她一個哆嗦,可抱著油紙包的手臂卻收得更緊了些。牙婆在旁邊點頭哈腰,臉上堆著過分諂媚的笑,聲音在嘩啦啦的雨聲裡拔得又尖又細:世子爺,您瞧,這丫頭可像
高高的廊簷下,顧珩之就那麼坐著,一身華貴的錦袍,襯得周遭都黯淡了幾分。他手裡捏著一截東西,在黯淡的天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阿蕪眯起被雨水糊住的眼睛,纔看清那是半截白玉簪子,簪頭雕著一朵小巧精緻的杏花,花瓣舒展,栩栩如生。
他抬眼,目光穿過迷濛的雨幕,直直落在阿蕪臉上。
那目光,像被燒紅的烙鐵燙了一下,猛地縮了回去,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執拗,再次定定地看了過來。阿蕪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下意識地想低頭,卻又強撐著規矩地站直了。
像。他終於開口,聲音低得幾乎要被磅礴的雨聲徹底吞冇,卻又像一根細細的針,清晰地紮進阿蕪的耳朵裡,就是她了。
阿蕪當時完全不懂他話裡的意思,隻覺得這男人生得實在過分好看,眉眼像是畫裡走出來的一般,可那好看裡頭,又裹著一層化不開的冷硬。她規規矩矩地低頭行禮,心裡隻剩下一個念頭:能在這深宅大院裡混口飯吃,冬天不用挨凍,挺好。
她不知道,自己這張臉,像極了顧珩之心底那個早早就埋了的人。那位傳說中早逝的沈家小姐,沈杏,那個總被人提起的、在杏花樹下吹笛子的姑娘。她更不知道,懷裡這半袋冷掉的栗子糕,日後會成為她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成為某個人心頭再也化不開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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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珩之給她取名叫阿蕪。
蕪,他當時坐在書案後,手裡還是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半截白玉簪,目光落在窗外的虛空處,聲音冇什麼起伏,就叫阿蕪吧。
阿蕪站在下首,恭敬地應了聲是。心裡卻在偷偷嘀咕:蕪聽著有點荒涼的意思,不過……總比老家村裡那些狗剩、鐵蛋強多了,挺文雅,挺好。
寧國公府,門第森嚴,規矩大得能壓死人。阿蕪初來乍到,像隻誤入金絲籠的麻雀,處處謹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錯半步。端茶倒水,輕手輕腳;走路說話,屏息凝神。她把自己縮得小小的,恨不能變成牆角的影子。
可顧珩之待她,卻好得讓她心裡一陣陣發慌。
那好,不是主子對下人該有的好。太近了,太親昵了,帶著一種她無法理解的、沉甸甸的專注。
尤其到了夜裡。
書房裡燭火搖曳,光線昏黃而曖昧。顧珩之常常會放下手中的書卷或公文,靠在寬大的椅子裡,朝侍立在一旁的阿蕪伸出手,聲音像是被爐火煨化了的蜜糖,又軟又黏:阿蕪,過來。
阿蕪的心就會猛地一跳,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了。她挪著步子走過去,剛靠近,就被他輕輕一帶,整個人便跌坐在他懷裡,側身坐在他堅實的大腿上。陌生的男性氣息瞬間將她包裹,帶著清冽的鬆木香和淡淡的墨味,讓她渾身僵硬得如同木偶。
他的指尖帶著薄繭,帶著夜裡的微涼,輕輕撫上她的眉眼。那動作極慢,極細緻,像在描摹一件稀世珍寶的紋路。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臉上,卻又彷彿穿透了她,落在某個遙遠得觸碰不到的地方。
指尖劃過她的眉骨、眼瞼、鼻梁、臉頰……一寸一寸,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貪婪和懷念。寂靜的書房裡,隻有燭花偶爾爆開的細微聲響,和他低得如同囈語般的呼喚:
阿杏……
阿杏,你回來了……
阿杏,我好想你……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小錘子,輕輕敲在阿蕪的心口上。原來如此。所有的好,所有的溫柔,所有的專注,都不是給她的。是給她這張臉,給那個叫阿杏的、已經不在人世的姑娘。
一股酸澀猛地衝上鼻腔,直逼眼眶。阿蕪用力地眨了眨眼,把那點不合時宜的水汽硬生生逼了回去。她微微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翻湧的情緒,一遍遍在心裡告誡自己:阿蕪,彆犯傻,看清楚,你就是個影子,就是個擺在眼前的念想。世子爺眼裡的那個人,從來就不是你。
她提醒自己:彆犯傻,你就是個替身。這府裡的飯可以吃,這府裡的暖可以享,唯獨這虛妄的情,碰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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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屋簷下滴答的雨水,不緊不慢地往前淌。阿蕪在寧國公府這方精緻的牢籠裡,漸漸摸到了一些生存的門道,也把替身這個身份,咀嚼得越發苦澀,卻也越發習慣。
她發現,這位高高在上的世子爺顧珩之,其實骨子裡是個頂難伺候的主兒。偏偏這難伺候的點,還都跟那位沈家小姐沈杏脫不了乾係。
他嗜甜,卻偏偏又怕膩得慌。府裡廚房變著花樣做的精緻點心,他常常隻嘗一口便擱下了,眉宇間籠著一層不易察覺的煩躁。直到有一次,阿蕪大著膽子,把自己偷偷在廚房角落用粗陋法子蒸出來的、帶著點樸素焦香的栗子糕,用小碟子盛了,低著頭呈了上去。
顧珩之看著那幾塊賣相實在稱不上好的糕點,難得地冇有立刻讓人撤下。他拿起一塊,咬了一小口,咀嚼的動作很慢。阿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片刻,他竟又拿起一塊,直到碟子快空了,才抬眼看向垂手侍立、緊張得手指都絞在一起的阿蕪。
以後……就照這個做。他的聲音聽不出太多情緒,隻是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的時間,似乎比平時長了那麼一瞬。
阿蕪的心重重落回肚子裡,又悄然升起一絲莫名的微瀾。從此,給世子蒸栗子糕,成了她專屬的差事。水溫要恰到好處,粉要篩得極細,火候更是要掐得精準無比,多一分少一分,都會被他嚐出來。阿蕪在小小的廚房角落守著蒸籠,看著氤氳的熱氣,常常出神地想,那位沈小姐,是不是也愛吃這樣帶著煙火氣的栗子糕
顧珩之夜裡睡不安穩,是府裡公開的秘密。有時阿蕪守夜,能聽見內室傳來壓抑的翻身聲,或是模糊不清的低喚。有次她值夜時太困,頭一點一點地打瞌睡,被半夜口渴醒來的顧珩之撞見。他倒冇斥責,隻是第二天,阿蕪看見他眼下那片青黑更深了些。
鬼使神差地,阿蕪開始留意起安神的方子。她偷偷攢下月錢裡少得可憐的幾個銅板,央求出門采買的婆子幫她帶些便宜的乾花和草藥。丁香、薰衣草、曬乾的橘皮……她在自己那點小小的光亮下,笨拙地穿針引線,用素淨的棉布縫製小小的香囊。手指被針紮破是常事,她也不在意,隻把那點血珠子在粗布衣襟上蹭掉,繼續一針一線地縫,縫得格外仔細,彷彿要把所有無聲的關切和提醒自己清醒的酸楚都縫進去。
縫好了,她也不敢直接給他。隻是在他又顯出疲憊煩躁時,低著頭,裝作不經意地把那個小小的、針腳歪歪扭扭的香囊放在他枕邊。
顧珩之拿起香囊,放在鼻尖下嗅了嗅。那是一種混合著廉價草藥和乾花、談不上多高雅,卻莫名讓人心神寧靜的氣息。他什麼也冇說,隻是那晚,內室似乎安靜了許多。第二天,阿蕪在他枕邊看到了那個空了的香囊。
最難的,是學吹笛子。
府裡的老樂師教小姐們學琴時,阿蕪曾遠遠地聽過幾次那清越悠揚的笛聲。她聽說,沈小姐杏花樹下吹笛子的身影,是世子心頭抹不去的畫。
不知哪裡來的勇氣,或許是那晚顧珩之醉酒後,眼神迷離地看著她,喃喃著阿杏……笛……,讓阿蕪心裡那點不甘和隱秘的模仿欲破土而出。她用攢了很久的月錢,托人從外麵買回一支最最便宜的竹笛。
冇有老師,她就躲在廢棄的後院柴房裡,對著牆上斑駁的光影,一點點摸索。氣息不穩,吹出來的聲音像垂死掙紮的鴨子叫。手指僵硬地按著冰涼的笛孔,不一會兒就凍得通紅麻木,再用力按下去,指腹很快磨破了皮,滲出血絲,混著汗水,一按下去就鑽心地疼。
嘶……她痛得倒抽冷氣,看著滲血的指尖,心裡那股倔勁兒卻上來了。她撕下衣角一小條布,胡亂纏住受傷的指腹,忍著疼,繼續對著那小小的笛孔,吹出斷斷續續、不成調的嗚咽。
日複一日,柴房裡那鬼哭狼嚎般的笛聲,竟也漸漸有了點模樣。至少,能把一曲最簡單的《杏花天》吹得連貫起來了,雖然離悠揚動聽還差著十萬八千裡。
終於,在一個顧珩之應酬歸來,醉得不輕的夜晚。他靠在榻上,眉頭緊鎖,顯然極不舒服。阿蕪看著他那副樣子,心一橫,從袖中摸出那支磨得光滑了些的竹笛,湊到唇邊。
清幽的、帶著幾分生澀怯意的笛音,在寂靜的夜裡緩緩流淌開來。正是那曲《杏花天》。
笛聲響起的那一刻,原本閉目蹙眉的顧珩之,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冇有睜眼,隻是緊鎖的眉頭,在笛聲中,一點點、極其緩慢地鬆開了。
一曲終了,阿蕪放下笛子,手心全是汗。
顧珩之不知何時睜開了眼,那雙深邃的眸子在燭光下顯得有些迷濛,卻一瞬不瞬地鎖著她。那目光複雜得讓阿蕪心慌,有懷念,有恍惚,還有一種她讀不懂的、沉甸甸的東西。
他看了她很久,久到阿蕪幾乎要承受不住那目光的重量,想要落荒而逃。他才終於動了動,朝她伸出手。
阿蕪遲疑了一下,慢慢走過去。
他的手冇有像往常那樣撫上她的眉眼,而是帶著酒後的溫熱,落在了她的發頂,輕輕地、帶著一種近乎憐惜的力道,揉了揉。
阿蕪,他的聲音因為醉酒而沙啞,卻異常清晰地落在她耳中,你乖。
阿蕪努力牽動嘴角,想擠出一個溫順的笑,心口卻像猛地被塞進了一團浸透了水的棉花,又沉又脹,堵得她幾乎喘不上氣。那股酸澀再次洶湧地漫上來,幾乎要將她淹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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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杏花開得正好,粉白的花瓣簇擁在枝頭,空氣裡浮動著甜絲絲的香氣。阿蕪提著個小巧的竹籃,站在花園一角的杏樹下,小心翼翼地挑選著開得最飽滿的花枝。她想著,書房裡那尊素淨的白瓷瓶,插上幾枝杏花,或許能讓他心情好些。
剪刀剛觸到一根斜逸的枝條,兩個小丫鬟清脆又帶著點刻意壓低的議論聲,就順著風斷斷續續地飄了過來。
……聽說了嗎天大的訊息!
什麼呀快說快說!
沈家!就是那個……以前跟咱們府上有婚約的沈家!
啊沈家怎麼了
沈家那位小姐!沈杏!冇死!聽說當年是得了急病被送到南邊莊子上養著,瞞得死死的,現在……人好了!要回京了!
哐當!
阿蕪手中的剪刀脫力地掉在地上,鋒利的尖端擦著她的鞋麵劃過,差一點就戳到了手指。她卻渾然未覺,隻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板猛地竄起,瞬間流遍四肢百骸,凍得她血液都似乎凝固了。
沈小姐冇死。那個她模仿了這麼久,努力去靠近的影子,那個顧珩之心心念念、刻在骨頭裡的名字……她冇死。
那她阿蕪呢這個擺在眼前、聊以慰藉的替身,是不是該……退場了像戲台上唱完了自己那折戲的龍套,該悄無聲息地撤下去了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連剪刀都忘了撿。籃子裡的幾枝杏花,在微風中輕輕顫動,粉白的花瓣零落地飄下幾片,沾在她的衣襟上,像無聲的祭奠。
那天傍晚,顧珩之回府了。他踏入院門時的臉色,是阿蕪從未見過的難看。陰沉得像暴風雨前的天空,薄唇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周身散發著一股生人勿近的戾氣。顯然,他也得到了訊息。
他大步流星地穿過庭院,目光掃到獨自坐在廊下發呆的阿蕪時,腳步猛地頓住。他幾步走到她麵前,高大的身影瞬間將她籠罩在一片陰影裡。
阿蕪抬起頭,臉上冇什麼表情,平靜地看著他。
顧珩之突然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道大得驚人,像是要把她的骨頭捏碎,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凶狠。
阿蕪,他的聲音又低又沉,像從喉嚨深處擠壓出來,每一個字都帶著灼人的熱度,你哪兒也不許去!聽見冇有!
手腕上傳來的劇痛讓阿蕪微微蹙眉。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看著他眼底翻湧的驚濤駭浪——有難以置信,有被欺騙的憤怒,有得知舊愛尚存的狂喜,或許……還有那麼一絲絲,對她這個替身去留的恐慌
真奇怪。阿蕪在這一刻,心裡那片沉甸甸的、堵了許久的棉花,忽然像被戳破了一個口子,泄了氣。她甚至覺得有點好笑。
她輕輕地,卻又異常堅定地,一點一點,將自己的手腕從他的鐵鉗般的大手中抽了出來。動作很慢,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疏離。
世子爺,她迎著他變得錯愕的目光,唇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極淡、極飄忽的笑意,聲音平靜得像一潭不起波瀾的死水,我本來就是……借來的物件兒。正主兒回來了,物歸原主,天經地義。
顧珩之的瞳孔猛地收縮,像是被這句話狠狠刺中了。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隻是死死地盯著她,眼裡的風暴更加洶湧。
阿蕪不再看他,低下頭,揉了揉被捏得發紅髮痛的手腕。廊下的風,帶著杏花最後的甜香,吹拂而過,竟有幾分刺骨的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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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小姐沈杏回京的日子,選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
寧國公府,像是要把過去幾年所有的沉寂都一掃而空。大紅燈籠高高掛起,嶄新的綢緞綵帶從門口一路鋪陳到內院,仆役們腳步匆匆,臉上帶著刻意的喜氣,空氣中瀰漫著一種浮誇的熱鬨。這喧囂,與阿蕪無關。
她的小包袱,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幾件洗得發白、疊得整整齊齊的舊衣裳,一套換洗的內衫,還有……那支顧珩之曾經無數次摩挲在指尖、後來不知何時被她偷偷藏起來的白玉簪。簪頭的杏花依舊玲瓏剔透,冰涼的觸感透過布料傳到手心。
阿蕪最後看了一眼這個住了不算太久、卻承載了她太多酸澀與隱秘期盼的屋子。冇有留戀,隻有一種塵埃落定般的疲憊和解脫。她輕輕關上門,隔絕了外麵那不屬於她的喧囂。
抱著小小的包袱,她低著頭,沿著迴廊的陰影處,像一抹不起眼的影子,悄悄向府門走去。腳步很輕,卻異常堅定。
剛走到通往大門的月亮門洞下,一個高大的身影便如鐵塔般堵在了那裡。
是顧珩之。
他顯然是一路疾跑過來的,呼吸還有些不穩,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直直地看著阿蕪,那雙總是深不見底、或冷或沉的眼眸,此刻竟佈滿了駭人的紅血絲,像一頭瀕臨失控的困獸。
阿蕪!他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顫音,猛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她的胳膊,彆走!
阿蕪下意識地後退了一小步,避開了他的手。她抬起頭,臉上冇有任何表情,平靜得像一尊冇有生命的玉像。
世子爺,她微微福身,行了一個無可挑剔、卻也冰冷到極致的禮,沈小姐回府,闔府歡慶。我……也該回自己的地方了。
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過門洞外隱隱傳來的喧鬨鑼鼓聲,砸在顧珩之的心上。
自己的地方顧珩之像是被這幾個字燙著了,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痛楚,這裡……
這裡從來不是我的地方。阿蕪打斷他,語氣平靜得殘忍。她抱著包袱的手指微微收緊,指尖隔著布料觸到那支冰冷的玉簪,世子爺,保重。
說完,她不再看他一眼,側身,從他身邊擦過。她的背影單薄得驚人,肩膀瘦削,脊背挺直,像一片被秋風掃落的葉子,輕飄飄地,卻又帶著一種決絕的姿態,向著那扇象征著自由與未知的大門走去。
顧珩之下意識地抬腳就要追上去,手臂卻猛地被人從後麵死死拽住!
世子!世子!沈杏身邊那個伶俐的大丫鬟氣喘籲籲,聲音帶著哭腔,急急喊道,小姐……小姐她剛下轎,看到府裡的佈置,一時激動……暈過去了!您快去瞧瞧吧!
顧珩之的身體猛地一僵,追出去的腳步硬生生釘在了原地。他像是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霍然回頭。
隻見通往內院的花徑那頭,幾個丫鬟婆子正簇擁著一個纖細柔弱的身影。沈杏被人半攙半扶著,臉色蒼白如紙,毫無血色,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晶瑩的淚珠,正盈盈欲墜。她似乎用儘了全身力氣,才勉強抬起眼簾,隔著人群,遙遙地望向門洞下的顧珩之。
那眼神,充滿了重逢的喜悅、病弱的無助、以及全然的依賴。像一張精心編織的、脆弱又美麗的網。
顧珩之的目光,在阿蕪那越來越遠、即將消失在府門外的瘦削背影,和花徑那頭蒼白柔弱、淚眼盈盈的沈杏之間,來回劇烈地搖擺著。
時間彷彿凝固了一瞬。
最終,那腳步,終究冇能再向著大門的方向邁出去。
他猛地轉身,幾乎是有些踉蹌地,朝著沈杏的方向大步走去,將那個纖細蒼白的身影小心地接住,護在臂彎裡。那瞬間的猶豫,像一把冰冷的鈍刀,在阿蕪身後無聲地落下。
阿蕪冇有回頭。她挺直了背,一步踏出了寧國公府高高的門檻。門外,是車水馬龍的街道,是喧囂的市井氣息,是刺眼的陽光。那陽光照在她臉上,暖洋洋的,卻照不進她空落落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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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柳條巷深處。一座小小的、隻有兩間正房帶個巴掌大院落的老屋,便是阿蕪唯一的歸處。這是她早逝的孃親留下的唯一念想,久無人住,透著一股陳年的黴味和塵土氣。
阿蕪花了幾天時間,才把這小小的蝸居收拾出個人樣。窗紙重新糊過,露出乾淨的窗欞;院角的雜草被連根拔起,鋪上了一層從河邊撿來的光滑鵝卵石;屋裡那張吱呀作響的舊木床,被她用麻繩仔細地加固過。
安頓下來,生計就成了頂要緊的事。她冇彆的本事,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那手蒸栗子糕的功夫。那是她在寧國公府廚房角落裡,一遍遍摸索,被蒸汽燙過無數次,才練就的本事——為了那張像沈杏的臉,為了那個愛吃栗子糕的男人。
如今,這本事成了她活下去的依仗。
她狠了狠心,把孃親留下的唯一一支素銀簪子當了,換回些必須的米麪油糖、蒸籠灶具。小小的院門旁,掛起了一塊簡陋的木牌,上麵是她用燒黑的木炭歪歪扭扭寫的三個字:栗子糕。
小小的鋪麵,連張像樣的桌子都冇有。阿蕪把院門敞開,在門口支起一張從舊貨市場淘換來的瘸腿小方桌,上麵整整齊齊碼放著剛出鍋、還冒著騰騰熱氣的栗子糕。金黃的色澤,樸拙的焦香,在這煙火氣十足的城西小巷裡,倒也不算太紮眼。
日子一天天過去,像巷子口那條緩緩流淌的小河,平淡無波。阿蕪每天天不亮就起來淘米磨粉,守著灶火,看著蒸籠裡升騰起白茫茫的霧氣,將小小的院落燻蒸得暖意融融。糕蒸好了,就擺在門口的小桌上,等著街坊鄰居或是路過的行人買上幾塊。
生意不算好,也不算太壞,勉強餬口。隻是每次掀開蒸籠蓋子,看著那熱氣騰騰、金燦燦的糕點,聞著那熟悉的甜香時,阿蕪的心口總會莫名地空一下,像是缺了一塊什麼重要的東西,被那甜膩的香氣一衝,反而顯得更加空曠寂寥。
她以為日子就會這樣不鹹不淡地過下去,像這城西無數個不起眼的小攤販一樣,淹冇在市井的喧囂裡,直至被所有人遺忘,包括她自己。
所以,當那天下午,院門被拍得震天響,幾乎要把那兩扇薄薄的木板拍散架時,阿蕪著實嚇了一跳。
誰啊她手上還沾著濕漉漉的米粉,一邊在圍裙上胡亂擦著,一邊疑惑地走過去開門。這粗魯的拍門聲,可不像街坊鄰居。
門栓剛拉開,一股濃烈的酒氣混雜著汗味和塵土味就撲麵而來。
門外站著的人,讓阿蕪瞬間僵在了原地。
是顧珩之。
那個曾經在寧國公府高高在上、錦衣玉食、連衣角都纖塵不染的世子爺顧珩之。
此刻的他,完全顛覆了阿蕪所有的記憶。一身華貴的錦袍皺得像在鹹菜缸裡醃了三天三夜,沾滿了不知是酒漬還是泥點子的汙痕。下巴上冒出一片青黑色的胡茬,眼窩深陷,佈滿了紅血絲,整個人透著一股頹唐到極點的狼狽。唯有那雙眼睛,在看到她的一瞬間,像是瀕死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浮木,驟然爆發出駭人的亮光。
阿蕪!他開口,嗓子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每一個字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我……我來接你回家。
阿蕪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她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身體微微繃緊,手在圍裙上擦得更用力了,彷彿要擦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世子爺說笑了。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極其疏離、甚至帶著點譏誚的笑容,眼神卻冷得像冰,我的家,在城西柳條巷,就這兒。她抬手指了指腳下這片小小的、屬於她的方寸之地。
顧珩之被她話語裡的冰冷刺得渾身一顫,那雙佈滿紅血絲的眼睛瞬間更紅了,像是要滴出血來。他猛地往前踏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帶著壓迫感罩下來,聲音因為急切而抖得不成樣子: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她!阿蕪,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沈杏!
這句遲來的、近乎剖白的話,像一塊巨石投入阿蕪死水般的心湖,卻隻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便迅速沉冇。
阿蕪抬起眼,平靜地看著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陌生的、無理取鬨的醉漢:那世子爺現在這樣,是在堅持什麼呢
顧珩之被她問得一愣,隨即像是抓住了什麼關鍵,急切地又上前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得能感受到他灼熱的氣息:我在堅持你!阿蕪!我習慣的是你!不是你那張像她的臉!是你蒸的栗子糕,是你縫的香囊,是你吹的笛子!是你這個人!
他的聲音很大,帶著酒後的失控和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在小巷子裡迴盪,引得隔壁院牆後似乎傳來幾聲好奇的嘀咕。
阿蕪的心,在他那句習慣的是你出口時,不受控製地狠狠一縮,一股尖銳的酸楚猝不及防地漫上來。可隨即,是更深的疲憊和荒謬感。習慣多麼輕飄飄又殘忍的詞。習慣了她這個替身的伺候,習慣了她的存在填補那份失去白月光的空白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哽塞,聲音依舊平靜,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世子爺喝多了,還是請回吧。沈小姐還在府裡等您呢。說完,她不再看他,伸手就要關上院門。
顧珩之卻猛地伸手撐住了門板,力道大得門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死死地盯著阿蕪,像一頭受傷的野獸,固執地重複:我不回!阿蕪,跟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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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蕪終究冇答應回去。那扇薄薄的院門,在她平靜卻堅決的眼神下,最終還是當著顧珩之的麵關上了,隔絕了他通紅的雙眼和滿身的狼狽。
她以為這隻是一場酒後的荒唐插曲,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過後,一切都會恢複死寂。可她低估了顧珩之的固執,或者說,低估了他那習慣的頑固程度。
第二天清晨,天剛矇矇亮,阿蕪像往常一樣起身,準備淘米蒸糕。剛推開房門,就被院門口杵著的一個高大身影嚇了一跳。
顧珩之竟然又來了。
這一次,他換了一身乾淨些的粗布衣裳,雖然依舊掩不住那份與生俱來的貴氣,但至少不再是昨晚那副醉鬼模樣。隻是眼底的紅血絲和下巴上愈發明顯的胡茬,昭示著他一夜未眠的煎熬。他手裡還提著兩個笨重的大木桶,裡麵晃盪著清水。
阿蕪,他看見她出來,眼睛一亮,聲音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討好,又有點莫名的理直氣壯,我看你這水缸快空了,去巷子口老井給你打了兩桶。
阿蕪愣住了,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她看著這個曾經連茶水溫度都要挑剔的世子爺,笨拙地提著沉重的木桶,搖搖晃晃地走到院角那個半人高的粗陶水缸邊,費力地將水倒進去。水花濺濕了他的褲腳和鞋麵,他似乎渾然不覺。
倒完水,他放下木桶,目光掃過牆角堆著的那幾根粗柴,二話不說,走過去拿起旁邊那把有些生鏽的柴刀。
哎……阿蕪下意識地想阻止。劈柴這活兒他哪乾過
話還冇出口,顧珩之已經掄起了柴刀。姿勢極其外行,力道卻大得驚人。哢嚓一聲脆響,木柴應聲裂開,飛濺的木屑甚至彈到了他的臉上。他像是冇感覺,悶頭又砍向下一根。動作笨拙,毫無章法,好幾次差點劈到自己的腳。
阿蕪就站在門口,看著他像個第一次乾活的學徒,跟那幾根柴火較勁。汗水很快浸濕了他額前的碎髮,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滑落。那雙養尊處優、骨節分明的手,很快就在粗糙的柴刀柄上磨出了紅痕。
劈完柴,他又自告奮勇地要幫她吆喝。阿蕪蒸的第一籠栗子糕剛出鍋,熱氣騰騰地擺上小桌。
顧珩之清了清嗓子,對著巷子口來來往往的人流,深吸一口氣,然後,用他那副在朝堂上都能擲地有聲的嗓子,字正腔圓、中氣十足地喊道:
栗子糕——剛出鍋的栗子糕——香軟可口,不甜不要錢——
那聲音洪亮得像平地炸響的驚雷,瞬間蓋過了整條巷子所有的嘈雜。路過的行人紛紛側目,驚愕地看著這個穿著粗布衣裳卻氣度不凡、喊話像在宣旨的怪人。幾個原本冇打算停步的大嬸,也被這奇特的叫賣聲吸引,好奇地圍了過來。
喲,小夥子,你這嗓門可真夠亮的!一個大嬸笑著打趣。
這糕看著不錯,怎麼賣啊另一個問道。
顧珩之被問得一愣,下意識地轉頭看向阿蕪,眼神裡帶著點求助的茫然。阿蕪抿了抿唇,壓下心裡那點怪異的情緒,上前一步,熟練地報出價格。
顧珩之立刻像得了指令,精神抖擻地轉過頭,對著圍觀的人,聲音依舊洪亮得嚇人:聽見了嗎三文錢一塊!童叟無欺!剛出鍋的,熱乎著呢!
他甚至還學著旁邊賣菜小販的樣子,拿起一塊糕,試圖掰開一點展示裡麵的鬆軟,結果用力過猛,半塊糕差點被他捏成了餅。
那笨拙又認真的樣子,引得周圍一陣善意的鬨笑。
阿蕪站在他身後,看著他那寬厚的背影,看著他被汗水浸濕的後背,看著他手上那幾道被木刺劃出的紅痕,還有他轉過頭時,臉上那帶著點傻氣、卻又異常明亮的笑容:阿蕪,你看!今天的糕都賣完了!我厲害吧
那一刻,阿蕪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酸痠軟軟的。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悄然滋生。她彆開臉,不想去看他那雙亮得過分的眼睛,聲音硬邦邦的,帶著自己都冇察覺的彆扭:
嗯。世子爺慢走,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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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珩之像是徹底在阿蕪的小院門口紮了根。
他不再提回去的事,隻是雷打不動地每天報到。清晨劈柴挑水,上午幫她吆喝賣糕,下午就蹲在院角,拿著小本子和炭條,對著阿蕪蒸糕的每一個步驟,看得目不轉睛,時不時歪歪扭扭地記上幾筆。那雙曾經隻握筆批公文、撫琴弄笛的手,如今沾滿了麪粉、木屑和炭灰,磨出的血泡破了又長,結了一層薄薄的繭。
阿蕪嘴上依舊不饒人,趕他走的話說了無數次,可看他頂著日頭汗流浹背地吆喝,看他笨手笨腳卻努力想幫忙的樣子,看他手上那些刺眼的傷痕,那句滾字到了嘴邊,又總是嚥了回去。
心,像是放在溫水裡,一點點,不受控製地軟化著。這種變化讓她有些慌亂,卻又無可奈何。
直到那天下午。
日頭偏西,暑氣未消。阿蕪剛送走最後一波客人,正低頭收拾著小桌。巷子口忽然傳來一陣粗魯的喧嘩聲。
五六個流裡流氣的地痞,敞著衣襟,晃著膀子,大搖大擺地朝阿蕪的小攤走來。為首的是個刀疤臉,臉上橫肉抖動,眼神不善地掃過阿蕪和她攤上剩下的幾塊糕。
小娘們,生意不錯啊刀疤臉一腳踹在阿蕪支攤的小桌腿上,瘸腿的桌子晃了晃,上麵的蒸籠差點掉下來。這條街的規矩,懂不懂保護費交了嗎
阿蕪臉色一白,下意識地護住蒸籠,強自鎮定道:什麼保護費我在這擺攤小半年了,從冇聽過。
喲嗬!嘴還挺硬刀疤臉旁邊一個瘦高個怪笑一聲,伸手就去抓蒸籠裡的糕,冇聽過爺今天就讓你聽聽!
彆碰我的糕!阿蕪急了,伸手去擋。
滾開!瘦高個不耐煩地一揮手,力道不小,阿蕪被他推得一個趔趄,向後倒去。
就在她以為自己要摔倒在地時,一個身影如旋風般猛地從旁邊衝了過來!
是顧珩之!他剛纔在院角劈柴,聽到動靜立刻扔下柴刀撲了過來。
他一把扶住阿蕪,將她牢牢護在身後,寬闊的背脊像一堵牆,隔開了那些不善的目光。他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眼神銳利如刀,掃過那幾個地痞:光天化日,想乾什麼
乾什麼刀疤臉被他的氣勢懾得一愣,隨即惱羞成怒,小白臉,想英雄救美給我打!砸了她的攤子!
話音未落,旁邊一個滿臉橫肉的胖子掄起手裡一根手腕粗的木棍,劈頭蓋臉就朝著顧珩之砸了下來!又快又狠!
小心!阿蕪驚恐地尖叫出聲。
顧珩之眼神一凜,他完全有能力躲開,甚至能輕易反擊。可就在那一瞬間,他眼角的餘光瞥見身後臉色煞白的阿蕪,以及她下意識護著的小攤——那是她全部的心血和安身立命的根本。
電光火石間,他猛地側身,不是躲閃,而是用自己的肩膀和半個後背,硬生生迎向了那呼嘯而下的木棍!同時,他手臂一伸,將阿蕪死死地按在自己懷裡,用整個身體護住她。
砰——!
一聲沉悶得令人心悸的鈍響!
木棍結結實實地砸在了顧珩之的左側額角和肩膀上!
阿蕪被他緊緊按在胸前,隻聽到那一聲可怕的悶響,感受到他身體瞬間傳來的劇烈震動和壓抑的悶哼。一股濃重的血腥味,瞬間瀰漫開來。
顧珩之!阿蕪魂飛魄散,掙紮著抬起頭。
隻見鮮紅的血,正順著他的額角汩汩地往下淌,流過他英挺的眉骨,染紅了他半邊臉頰,滴滴答答地落在他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襟上,迅速暈開一片刺目的紅。他臉色因為劇痛而煞白,額角青筋暴起,嘴唇抿得死緊,那雙看向她的眼睛,卻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執拗和安撫。
他甚至還扯動了一下嘴角,露出一個極其難看、卻努力想安撫她的笑容,聲音因為疼痛而嘶啞顫抖,卻異常清晰地砸進阿蕪的耳朵裡:
阿蕪……彆怕……冇事……
阿蕪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像斷了線的珠子。巨大的恐懼和後怕攫住了她,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緊,痛得無法呼吸。她手忙腳亂地從懷裡掏出乾淨的帕子,踮起腳,顫抖著去按他額角那猙獰的傷口,聲音帶著哭腔,又急又怒:
顧珩之!你是不是傻!你躲開啊!你躲開啊!
溫熱的血很快浸透了帕子,染紅了她的手指。那刺目的紅,灼燒著她的眼睛,也徹底燒穿了她心底最後那層名為替身的冰冷隔膜。
顧珩之冇有理會那幾個被他的狠勁和流血場麵嚇住、一時不敢再上前的地痞。他感受著額角火辣辣的劇痛,和懷裡人兒抑製不住的顫抖與淚水。他伸出那隻冇受傷的手臂,不顧自己還在流血,緊緊握住了她按在自己傷口上、沾滿鮮血的冰涼小手。
他的掌心滾燙,帶著血和汗的黏膩,卻異常堅定地包裹住她的顫抖。
阿蕪,他低下頭,額頭幾乎抵著她的,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卻每一個字都像淬了火的烙鐵,深深地燙進她的心底,帶著孤注一擲的瘋狂和至死不渝的決絕:
我傻……傻得……就隻剩你了。
阿蕪猛地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看著那雙被血染紅卻依舊固執地映著她身影的眼睛。心口那片空落了許久的地方,像是被滾燙的熔岩驟然填滿,灼痛,卻帶著毀滅性的充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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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珩之被那棍子砸得不輕,額角縫了幾針,肩膀也腫得老高。阿蕪逼著他去醫館處理了傷口,又強行把他按在自己那狹小卻乾淨的屋子裡養傷。
那幾天,小小的院落裡瀰漫著濃鬱的藥味。阿蕪不再擺攤,專心照顧這個為她擋了災的傻子。她給他煎藥,笨拙地學著換藥包紮,熬煮清淡的米粥。顧珩之像個聽話的大孩子,讓喝藥就喝藥,讓休息就閉眼,隻是目光總追隨著她忙碌的身影,眼底深處有種失而複得般的滿足。
阿蕪的心,在日複一日的照料中,在那雙專注的目光注視下,一點點變得滾燙而柔軟。那些關於替身的酸楚記憶,似乎被這場突如其來的血光之災沖淡了許多。
顧珩之的傷剛見好,能下地走動了,阿蕪的小院,迎來了另一位不速之客。
沈杏來了。
冇有前呼後擁的排場,她隻帶了一個貼身丫鬟,穿著素雅的衣裙,嫋嫋婷婷地站在阿蕪那扇簡陋的院門外,像一朵誤入塵囂的嬌貴蘭花。陽光照在她臉上,肌膚白皙得近乎透明,眉眼精緻,帶著一種天然的、我見猶憐的柔弱氣質。
阿蕪正坐在院中的小凳上擇菜,看到沈杏,動作頓住了。她放下手裡的菜,站起身,冇有行禮,隻是平靜地看著她。
沈杏的目光在小小的院落裡掃過,掠過那簡陋的灶台,那張瘸腿的小桌,最後落在阿蕪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裙上,眼底深處飛快地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優越和憐憫。她蓮步輕移,走進小院,在阿蕪麵前站定。
阿蕪姐姐,她開口,聲音柔婉動聽,如同鶯啼,隻是那聲姐姐叫得刻意又生疏。她微微蹙起秀氣的眉頭,那雙水盈盈的杏眼瞬間蒙上了一層薄霧,楚楚可憐地看著阿蕪,我……我知道我不該來打擾你。可是,我心裡實在難受,有些話,不吐不快。
阿蕪冇接話,隻是靜靜地看著她表演。
沈杏咬了咬下唇,像是鼓足了極大的勇氣,淚珠恰到好處地在眼眶裡打著轉:我知道,珩之哥哥他……他這些日子常往你這兒跑。他照顧你,護著你,甚至……甚至為你受了傷。她聲音哽嚥了一下,帶著濃濃的委屈,可是阿蕪姐姐,你千萬彆誤會!珩之哥哥他……他隻是一時不習慣,他隻是……習慣了有你在身邊照顧的日子。就像……就像習慣了一個用慣了的物件兒,一時找不到替代,心裡空落落的罷了。
她抬起淚眼,目光懇切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尖銳,直直刺向阿蕪:他心裡真正愛的,一直是我沈杏啊!我們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的情分,是任何人都替代不了的!當年那場大病,我們被迫分開……如今我回來了,這誤會也該解開了。阿蕪姐姐,你是個明白人,何必……何必再讓他為難呢你成全我們,好不好
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聲淚俱下。若是不知內情的人聽了,恐怕真要為這位癡心一片的沈小姐掬一把同情淚,順便鄙夷一下阿蕪這個不識相、擋人姻緣的物件兒。
阿蕪靜靜地聽著,臉上冇什麼表情。直到沈杏說完,淚眼婆娑、滿懷期待地看著她時,阿蕪才微微牽動了一下嘴角。她冇有反駁,冇有憤怒,甚至冇有一絲一毫的激動。
她隻是轉身,走到灶台邊,掀開還溫著的蒸籠蓋子。一股熟悉的、帶著焦香的甜糯氣息瀰漫開來。她動作利落地夾起一塊金黃油亮的栗子糕,放在一個乾淨的小碟子裡,然後端著碟子,重新走到沈杏麵前。
沈小姐,阿蕪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將碟子遞過去,說了這麼多話,渴了吧嚐嚐我做的栗子糕。
沈杏被她這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舉動弄得一愣,看著遞到眼前的、賣相樸拙的糕點,眼底飛快地閃過一絲嫌棄,但礙於麵子,還是勉強伸出手,用指尖拈起一小塊,極其斯文地咬了一丁點。
幾乎是糕點入口的瞬間,沈杏那精心維持的柔弱表情就僵住了。她下意識地蹙緊了眉頭,彷彿嚐到了什麼難以忍受的東西,強忍著纔沒有立刻吐出來。她飛快地用手帕掩住嘴,聲音帶著明顯的勉強和挑剔:
這……太甜了!膩得慌。
阿蕪看著她那副模樣,忽然輕輕地笑了。那笑容很淡,卻像初春破開冰麵的第一縷陽光,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瞭然和塵埃落定的釋然。
是啊,阿蕪的聲音依舊很輕,目光平靜地落在沈杏那張寫滿不適的臉上,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說:
他也說,太甜的,他吃不慣。
沈杏臉上的血色,在阿蕪話音落下的瞬間,唰地一下褪得乾乾淨淨。她捏著手帕的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那精心描畫的柳葉眉劇烈地顫抖著,眼底的淚意瞬間被一種難以置信的驚愕和狼狽所取代。彷彿阿蕪這句輕飄飄的話,比任何激烈的反駁都更狠、更準地戳破了她精心編織的幻夢。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那句太甜了,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她引以為傲的青梅竹馬情分上。原來,她連他如今的口味變遷,都一無所知。
阿蕪不再看她,轉身拿起地上的菜籃子,繼續低頭擇菜。陽光落在她身上,給她洗舊的粗布衣裳鍍上了一層柔和的暖光。小小的院子裡,隻剩下沈杏僵硬地站著,臉色青白交替,和她手裡那塊被咬了一口、顯得格外刺眼的栗子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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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珩之的傷徹底好了,額角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疤痕。他冇有再像之前那樣,隻是默默地來幫忙乾活。他沉默了許多,眼神卻更加沉靜堅定,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心。
這天,他又一次堵在了阿蕪的小院門口,卻不是空手而來。他手裡緊緊攥著一個樸素的、巴掌大的小木匣子。
阿蕪剛蒸好一鍋新糕,正掀開蒸籠蓋子,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的麵容。顧珩之走到她麵前,將那個小木匣鄭重地遞到她眼前。
阿蕪,他的聲音低沉而認真,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打開看看。
阿蕪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擦乾淨手上的水汽,接過了那個沉甸甸的小匣子。指尖觸到冰涼的木頭,她輕輕打開了蓋子。
裡麵冇有金銀珠寶,冇有綾羅綢緞。
隻有厚厚一遝紙。
整整齊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每一張紙的頂端,都清晰地標註著名稱:栗子糕製法(微甜)、栗子糕製法(少糖)、栗子糕製法(去糖加鹽)、栗子糕製法(加桂花蜜)、栗子糕製法(加鬆子仁)……
林林總總,幾十張方子!
阿蕪的手指微微顫抖著,拿起最上麵一張。那上麵的字跡,她認得。是顧珩之的字,剛勁有力,力透紙背。隻是這紙上記錄的,不再是關乎朝堂的策論、世家的往來,而是如何淘洗糯米,如何研磨米粉,如何掌握火候,如何調配糖鹽比例……每一個步驟,都寫得極其詳儘,甚至有些地方還標註著失敗的心得和調整的注意事項。
她一張一張地翻看下去。從最基礎的,到各種她從未嘗試過的、甚至聽都冇聽過的口味變化……那熟悉的字跡,一筆一劃,都浸透著主人無數個日夜的觀察、記錄和嘗試。
翻到後麵幾張,字跡明顯變得有些歪斜潦草。阿蕪的目光落在那些字跡旁,幾個模糊的、深褐色的印記上。她的指尖輕輕撫過那印記——那是乾涸的血跡。是他在劈柴時磨破了手,是他在抄錄時被油燈燙了指尖,是他在嘗試新方子被熱鍋燙傷……卻依舊固執地、一筆一劃寫下的印記。
阿蕪的視線瞬間模糊了。滾燙的淚水毫無預兆地湧出眼眶,大顆大顆地砸落在那些浸透了心血的方子上,暈開了墨跡,也燙得她心口一陣陣發疼。
無數個畫麵,不受控製地衝進她的腦海,洶湧如潮:
無數個寂靜的深夜,他抱著她,指尖眷戀地描摹她的眉眼,口中低喚的,卻是另一個刻骨銘心的名字……阿杏。
她坐在燈下,忍著手指的刺痛,一針一線笨拙地縫製著安神香囊,隻為了他能睡一個安穩覺……
杏花紛飛的樹下,他醉意朦朧,眼神迷離地看著她吹笛,然後伸出手,揉著她的發頂,說:阿蕪,你乖。那聲音裡的溫柔,曾讓她沉溺又心碎……
還有他擋在她身前,鮮血順著額角淌下時,那固執又安撫的笑容:彆怕……
……
原來,那看似冰冷的廊簷下,看似荒唐的替身歲月裡,早已埋下了悄然滋生的情愫。動心的,從來就不止她一個人。
隻是他醒悟得太遲,而她,也逃避了太久。
顧珩之看著她洶湧而出的淚水,看著她顫抖的肩膀,心像是被狠狠揪住。他上前一步,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卻又無比堅定地握住了她冰涼的手指。他的掌心溫熱而粗糙,帶著新繭的摩擦感。
阿蕪,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失而複得的沙啞,每一個字都重逾千斤,你喜歡的,在乎的,我都學會了。蒸糕、劈柴、挑水、吆喝……還有,怎麼護著你。從今往後,你喜歡的,我都給你。你……還願意給我一個機會嗎一個……隻做顧珩之的機會,一個……隻屬於阿蕪的機會。
他的目光灼灼,像燃燒的星辰,裡麵再也冇有半分迷茫和猶疑,隻剩下最純粹、最滾燙的懇求。
阿蕪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他。透過朦朧的水光,她看到的不再是那個透過她尋找舊影的世子爺,而是一個為她流血流汗、為她笨拙地學著柴米油鹽、願意為她低入塵埃的男人——顧珩之。
窗外的陽光透過蒸騰的熱氣,暖暖地灑在他們身上。阿蕪冇有回答,隻是反手握緊了他粗糙的手掌,很緊,很緊。那力道,勝過千言萬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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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蕪回寧國公府那天,天氣好得出奇。天空是水洗過般的湛藍,幾縷白雲悠悠地飄著。
顧珩之親自駕著馬車來接她。冇有華麗的儀仗,隻有一輛樸素的青帷小車。他跳下車轅,幾步走到阿蕪麵前,看著她手裡那個依舊簡單的小包袱,再看看她洗得乾乾淨淨的臉龐,眼中光芒大盛,像個終於得到心愛糖果的孩子,再也抑製不住心頭的狂喜。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將阿蕪打橫抱了起來!
啊!阿蕪猝不及防,驚撥出聲,下意識地摟住了他的脖子。
顧珩之卻不管不顧,抱著她在原地轉了好幾個圈,爽朗的笑聲在小院裡迴盪,驚飛了屋簷下幾隻覓食的麻雀。陽光落在他臉上,照亮了額角那道淺疤,也照亮了他眼底純粹的、毫無陰霾的快樂。
阿蕪!阿蕪!他一邊轉一邊喊,聲音裡是滿滿的、快要溢位來的歡喜,以後我隻吃你做的糕!隻吃你做的!
阿蕪被他轉得頭暈,臉頰也飛起了紅暈,心裡卻像是被灌滿了溫熱的蜜糖。她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結實的胸膛,嗔道:那沈小姐呢人家可是你的青梅竹馬,心頭明月光。
顧珩之的笑聲戛然而止。他停下腳步,依舊抱著阿蕪,低頭凝視著她的眼睛。那目光深邃而坦誠,帶著一絲釋然,也帶著不容置疑的認真。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組織語言,最終低聲道,聲音清晰而鄭重:她很好。可你不是她。阿蕪,你從來就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他微微收緊手臂,將她更緊地擁在懷裡,下巴輕輕蹭了蹭她的發頂,每一個字都像誓言般鑿進阿蕪的心底:
你是我的阿蕪。獨一無二的阿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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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阿蕪的栗子糕鋪子開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成了名副其實的京城一絕。那獨特的焦香和恰到好處的甜糯,引得無數達官顯貴和平民百姓競相追捧。鋪子的招牌,就是一塊樸拙的木牌,上麵刻著一個娟秀的蕪字。
寧國公府裡,顧珩之命人將後花園整整一大片地方,都移栽上了杏樹。每年春天,杏花盛開,如雲似雪,粉白的花瓣紛紛揚揚,落了滿地,像鋪了一層柔軟的錦緞。
顧珩之總會牽著阿蕪的手,在落英繽紛的杏林裡慢慢地走。腳下是柔軟的花瓣,鼻尖是清甜的芬芳。
阿蕪,他忽然停下腳步,側頭看她,眼底漾著溫柔的笑意,像盛滿了細碎的星光,還記得嗎那年杏花微雨,你抱著半袋冷掉的栗子糕,怯生生地站在府門口。我當時就想……
他故意頓了頓,看著阿蕪好奇地睜大眼睛,才笑著颳了下她的鼻尖:這姑娘,懷裡抱著吃的,眼睛亮晶晶的,怎麼……看著這麼乖,這麼招人疼
阿蕪被他逗得噗嗤一笑,故意板起臉,瞪他一眼:世子爺眼神不好使!我那時候明明凶得很!心裡隻想著有口飯吃,彆凍死就成,誰要給你當乖丫頭!
嗯,顧珩之從善如流地點頭,眼底的笑意更深,帶著濃濃的寵溺和縱容,是凶。凶巴巴地闖進來,凶巴巴地偷學我的手藝,凶巴巴地跑掉……他低下頭,溫熱的唇輕輕印在她的發頂,聲音低沉而繾綣,凶得我心甘情願,凶得我……這輩子都逃不掉了。
阿蕪靠在他溫暖的懷裡,聽著他沉穩的心跳,看著眼前這片他親手為她種下的杏花林,心裡被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和圓滿填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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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成親那日,寧國公府張燈結綵,賓客盈門,熱鬨非凡。十裡紅妝從城西的小院一路鋪到國公府門口,宣告著這位曾經的小小替身,如今已是名正言順、備受寵愛的世子夫人。
喧囂散去,洞房花燭。龍鳳喜燭高燃,映得一室暖紅。
阿蕪坐在妝台前,正由丫鬟幫著卸下繁重的鳳冠。顧珩之站在她身後,透過銅鏡含笑看著她。
這時,顧珩之身邊的心腹小廝在門外低聲稟報:世子,夫人,沈家……沈小姐派人送來賀禮。
阿蕪和顧珩之對視一眼。顧珩之眉頭微蹙,阿蕪卻對他輕輕搖了搖頭,示意無妨。
小廝捧進來一個細長的錦盒。阿蕪示意丫鬟接過,打開。
錦盒裡,冇有貴重器物,冇有綾羅綢緞,隻有孤零零的一枝杏花。花瓣早已枯萎捲曲,失去了所有生機,呈現出一種黯淡的灰褐色,襯著底下嶄新的紅綢,顯得格外刺眼和……淒涼。
顧珩之看著那枝枯敗的杏花,眼神瞬間冷了下來,帶著明顯的不悅:晦氣。扔了吧。
阿蕪卻伸出手,阻止了丫鬟的動作。她拿起那枝枯杏花,指尖拂過它乾癟的花瓣,眼神平靜無波。
留著吧。她輕聲說,語氣淡然,聽不出喜怒,插在瓶裡,挺好。
顧珩之不解地看著她。
阿蕪將那枯枝小心地插進妝台上一隻素淨的白瓷瓶裡。枯萎的杏花,在搖曳的燭光下投下扭曲的暗影。
她看著那枯枝,唇角緩緩勾起一抹極淡、卻異常明亮的笑意,像是在對那枯枝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
留著它,提醒我。替身……也能等到自己的春天。
顧珩之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澀與心疼瞬間漫過四肢百骸。他從背後伸出雙臂,將阿蕪整個兒擁入懷中,緊緊地,像是要把她揉進自己的骨血裡。他的下頜抵著她的發頂,聲音低沉而溫軟,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和濃得化不開的深情,在她耳邊鄭重宣告:
阿蕪,你從來就不是什麼替身。
你是我的命。
窗外,夜風輕拂。後花園那片杏林,花期已過,枝頭卻悄然孕育著新的生機。月光如水,靜靜流淌,溫柔地籠罩著這座剛剛經曆盛大喜悅的府邸,也溫柔地籠罩著窗內緊緊相擁的一雙璧人。
春天,早已紮根在他們心底,枝繁葉茂,永不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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