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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酒香醉人
江南水鄉的晨霧還冇散儘,青石板路上已響起吱呀的車輪聲。陳實赤著膊,古銅色的脊背蒸騰著熱氣,正將一筐紅高粱傾入蒸鍋。白茫茫的蒸汽轟然騰起,瞬間吞冇了他額角的汗珠。院角的百年老桂樹簌簌抖落幾粒金黃的花瓣,混著酒坊裡濃烈而醇厚的香氣,沉甸甸地墜在潮濕的晨風裡。
十裡香酒坊的杏黃酒旗在霧氣中半隱半現,旗下一字排開的酒罈子,烏黑油亮,壇口封泥上印著端正的陳字。
陳老闆!老規矩,三斤‘玉冰燒’!粗豪的嗓門撞開霧氣。是碼頭把頭張鐵頭,肩上搭著汗巾,身後跟著五六個精壯漢子,大清早就帶著一身河水的腥氣來打酒。
張把頭,您可是頭一份兒!陳實笑著招呼妻子林秀,秀兒,給張把頭打酒,罈子底下的,昨兒新出的頭鍋!
林秀麻利地掀開壇蓋,一股濃鬱的酒香猛地竄出來,連空氣都彷彿醉了幾分。她小心地撇開浮在酒麵的酒花,琥珀色的酒液汩汩注入張鐵頭的酒葫蘆。那香氣霸道地瀰漫開,引得剛落在桂樹枝頭的幾隻雀兒都歪著小腦袋,啾啾叫了幾聲。
張鐵頭深深吸了一口,黝黑的臉上綻開笑容:香!真他孃的香!喝了陳老闆的酒,扛兩百斤的包都像踩著雲!弟兄們都說,咱桐溪鎮的水,就數你陳家的酒裡藏著龍王爺的魂兒!
酒坊門前很快排起了隊。有挎著菜籃的主婦,給下田的漢子打上一壺;有鬚髮皆白的老者,端著祖傳的小酒盅,隻為每日抿一口這小茅台的滋味;還有走南闖北的行商,專程繞路來桐溪鎮,就為裝上幾壇玉冰燒帶回去。陳實一邊打酒,一邊和熟客寒暄,黝黑樸實的臉上笑容真摯。他總不忘叮囑一句:大夥兒放心喝,糧食是自家地裡長的,水是後山清泉引的,一滴假冇有!林秀收錢、記賬,手指翻飛,臉上也掛著笑,隻是那笑裡,漸漸摻了彆的東西。她看著錢匣裡迅速堆起的銅板和碎銀,聽著行商們談論外頭摻水假酒的暴利,心裡像被貓爪子輕輕撓了一下。
深夜,油燈如豆。林秀撥著算盤珠子,清脆的聲響在寂靜的作坊裡格外清晰。當家的,你瞧,她指著賬本,眼睛亮得驚人,這個月比上個月多掙了三成!可還是不夠,排隊的人快把門檻踏破了。她湊近陳實,壓低聲音,我琢磨著,把後頭那塊菜地也盤下來,再起兩間房,添一套大蒸鍋、大酒窖!錢不夠……把咱這些年攢的都投進去,再……再跟錢莊貸些款子
陳實正用細麻繩仔細捆紮明天要送去鎮上酒樓的大酒罈,聞言停下手,粗糙的手指撫過壇身冰涼的釉麵,眼神像看著自家孩子。是該添傢夥事了。他聲音沉穩,酒好,不能總讓客人等著。錢的事,我想法子。隻是秀兒,他抬眼,目光如後山深潭裡的水,清澈見底,步子得穩。咱的招牌,是‘實’字當頭,靠的是真材實料,童叟無欺。
林秀心頭那點被算盤珠撩撥起的燥熱,被丈夫的目光澆得涼了涼,但很快又翻騰起來:知道知道,你那些老話,耳朵都聽出繭子了!她有些不耐煩地合上賬本,快睡吧,明兒你還得趕早去江州府看設備呢。
雞叫三遍,天邊剛泛起蟹殼青。陳實揹著簡單的行囊,站在酒坊門口,不放心地一遍遍叮囑:秀兒,我這一去少說得十天半月。店裡的酒,都是按老法子存夠日子的,口味差不了。賣酒時秤頭要足,笑模樣要有,寧可少賺,彆虧了心。客人要是有說道,聽著就是,彆紅臉……他頓了頓,加重了語氣,咱家的酒,金貴就金貴在‘真’字上。一滴水,一粒孬糧,都不能往裡摻!記住了
哎呀,囉嗦!林秀推他出門,臉上帶著笑,眼底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閃爍,快走吧,趕船要緊!家裡有我呢,放心!
2
水酒迷心
陳實的背影消失在晨霧瀰漫的青石巷儘頭。林秀臉上的笑容慢慢淡去。她轉身回屋,目光掃過堆在牆角、散發著醇厚氣息的酒罈,又落在空了大半的錢匣上。擴建酒坊需要的銀錢數目,像塊沉重的石頭壓在她心口。她走到最大的那口儲酒缸前,掀開沉重的木蓋,濃鬱的酒香撲麵而來。她舀起一小勺,清亮的酒液在晨光下泛著誘人的琥珀光。她輕輕抿了一口,火辣辣的熱線從喉嚨直燒到胃裡,隨即是綿長的甘香回味。這酒,是陳家的命根子,也是桐溪鎮的一塊金字招牌。
真材實料……童叟無欺……丈夫的話在耳邊迴響。可另一個聲音,帶著蠱惑的低語,在她心底悄然滋生:這酒勁兒太大,摻點水,一般人哪喝得出來量還顯得多……城裡那些大酒坊,哪個冇點門道就你男人死腦筋!
幾天後的一個晌午,日頭毒得很。酒坊裡冇什麼人,隻有知了在樹上聲嘶力竭地叫著。林秀看著剛送走的一撥客人,掂量著手裡明顯輕了不少的錢袋,又看看賬本上緩慢增長的數字,心裡那點猶豫被焦躁徹底點燃。擴建的錢還差一大截,丈夫在外奔波,她不能乾等著!
她鬼使神差地走到後院,那裡有一口水質清冽的甜水井。她盯著那幽深的井口,心跳得厲害。終於,她咬了咬牙,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拿起一隻嶄新的、能裝五斤水的白鐵桶,顫抖著丟入井中。嘩啦啦的絞盤聲在寂靜的午後格外刺耳。
冰涼清澈的井水被提了上來,在桶裡微微晃動,映著她蒼白又帶著一絲亢奮的臉。她左右看看,作坊裡靜悄悄的,隻有蒸鍋冷卻後殘餘的微熱水汽在無聲蒸騰。她深吸一口氣,提著水桶,一步一步走向那口盛滿玉冰燒原漿的大酒缸。她的手抖得厲害,水桶的邊緣磕在酒缸沿上,發出噹的一聲輕響,嚇了她一跳。
她定了定神,閉上眼,猛地將小半桶清水傾瀉而入!
嘩——
清水融入醇厚的酒漿,激起細小的漩渦,很快便消失不見。那霸道的酒香,彷彿被無形的手捂住了一瞬,雖然依舊濃鬱,卻似乎……淡了那麼一絲絲,飄得也冇那麼遠了。林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緊張地湊近缸口,用力嗅了嗅。酒味還是那麼衝,似乎冇什麼變化。她稍稍鬆了口氣,又舀起一點嚐了嚐。入口還是辣,隻是那辣味似乎變得有點薄,少了點直衝頂門的勁道,回味的甘香也淡了些,隱隱約約摻進了一絲水腥氣。這點細微的差彆,不常喝的人,或者喝急了的人,或許真嘗不出來她這樣安慰著自己,心裡卻像揣了隻兔子,砰砰亂跳。
下午,來打酒的人多了起來。林秀強作鎮定,臉上堆著比往常更熱情的笑容。一個趕腳力的小夥子,汗流浹背地要了一碗散酒解乏,咕咚咕咚幾口灌下去,抹抹嘴:老闆娘,今兒的酒……好像冇以前那麼燒得慌了勁兒小了點兒
林秀心頭一緊,臉上笑容不變:小哥說笑了,咱家酒向來實在!許是你跑熱了,喝猛了,冇嚐出真味來她麻利地又舀了半勺,來,再嚐嚐這個,剛撇出來的酒頭子!
小夥子被她一說,又灌下半勺,咂咂嘴:唔……好像是順口了些他放下幾個銅板,匆匆走了。
林秀看著他的背影,手心裡全是冷汗。她低頭看了看錢匣,這一碗摻了水的酒,比平時多賣了一碗的量。一絲隱秘的甜意混著巨大的不安,在她心底瀰漫開來。
3
酒中摻水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那桶清冽的井水,成了林秀心照不宣的法寶。摻水的比例,從小心翼翼的小半桶,到後來的半桶,甚至更多。她的動作從最初的顫抖心虛,變得越發熟練,甚至帶上了一種麻木的平靜。酒坊的生意似乎更好了,同樣的酒罈,能賣出更多份量。錢匣越來越沉,林秀算賬時嘴角的笑意也越來越深,隻是那笑,再冇了往日的爽利,總像是蒙著一層薄薄的陰影。她不再像以前那樣,熱情地招呼客人嚐嚐新酒,更多時候是低頭收錢,打酒,動作快得像一陣風。
偶爾,也有老主顧皺起眉頭。
陳大嫂,這酒……開茶樓的趙掌櫃是品酒的老行家,他撚著鬍鬚,抿了一小口剛打的玉冰燒,細細品味,香還是那個香,可這後味兒……怎麼有點‘寡’像是……摻了水汽
林秀的心猛地一沉,臉上卻堆起十二分的笑容:哎喲,趙掌櫃!您這話說的,可要嚇死我了!咱家陳實啥為人您還不清楚砸招牌的事能乾嗎準是這罈子放得離蒸鍋近了點,酒氣散得猛了些!我給您換一罈,最裡頭那壇,存得最久!她不由分說,搬來另一罈,重新打滿趙掌櫃的酒壺。那壇酒,是她特意留下的,還冇捨得摻水的原漿。
趙掌櫃疑惑地又嚐了嚐新打的酒,眉頭舒展開:唔……這個味兒正!是我老糊塗了,錯怪了,錯怪了!他笑著付錢走了。
林秀看著他的背影,臉上的笑容瞬間垮了下來,後背驚出一層冷汗。她看著那壇被換下的、摻了水的酒,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僥倖過關的輕鬆,摻雜著越來越深的恐懼和一絲自欺欺人的安慰:冇事的,冇事的,就快湊夠錢了,等當家的回來,添了新設備,有了新酒,就再也不摻了……
十幾天後,陳實風塵仆仆地從江州府回來了。人還冇進家門,爽朗的笑聲先傳了進來:秀兒!秀兒!談妥了!新蒸鍋、新窖池,連做酒麴的大青石板都定下了!圖紙我都帶回來了!他黝黑的臉上滿是興奮的紅光,眼睛亮得驚人,彷彿已經看到了酒坊擴建後熱火朝天的景象。
林秀迎出來,臉上卻冇有丈夫預想中的狂喜。她眼神躲閃,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混合著得意和不安的激動,一把將陳實拉進裡屋,反手關上門,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當家的!發財的路子,我找到了!
陳實一愣:啥路子
你猜猜,你不在家這半個月,咱賺了多少林秀的眼睛亮得異常,伸出兩根手指,這個數!頂過去一個多月!
陳實愕然:這麼多咱家酒賣瘋了
賣是賣得好,林秀湊得更近,聲音帶著一絲顫抖的亢奮,可光靠老實賣酒哪能賺這麼快你那套‘童叟無欺’的老法子,早過時啦!現在做生意,得動腦子!她得意地揚了揚下巴,壓低聲音,一字一頓地說出了那個在她心底翻滾了無數遍的秘訣:我——往——酒——裡——兌——水——了!
4
酒罈破碎
什麼!陳實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彷彿被一道無形的霹靂擊中。他難以置信地瞪著妻子,像看一個陌生人。一股熱血猛地衝上頭頂,眼前金星亂冒,耳朵裡嗡嗡作響。
你……你說什麼!他聲音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冰碴子。
林秀被他驟然變色的臉嚇了一跳,但那份被金錢衝昏的得意還在強撐:兌水啊!你看,輕輕鬆鬆,多賣一倍不止!成本省了,賺頭大了!那些土包子,有幾個真喝得出來就算喝出來點不對,糊弄兩句也就……
閉嘴!陳實猛地爆發出一聲怒吼,如同受傷的雄獅,震得屋頂的灰塵簌簌落下。他雙眼赤紅,額上青筋暴跳,胸膛劇烈起伏,彷彿下一秒就要炸開。他一步跨到林秀麵前,巨大的手掌高高揚起,帶著風聲,卻在距離妻子臉龐一寸的地方,硬生生停住,劇烈地顫抖著。
林秀嚇得臉色慘白,尖叫一聲,捂著臉縮到牆角:你……你要打我!
陳實的手掌無力地垂下,那雙曾經盛滿釀酒時專注、待客時真誠的眼睛,此刻是碎裂的痛楚和徹骨的失望。他冇有看林秀,猛地轉身,像一頭暴怒的蠻牛,衝向牆角堆放的那幾排剛灌裝好的、貼著紅紙、封著泥頭的酒罈!
當家的!你乾什麼!林秀驚恐地尖叫。
陳實充耳不聞。他一把抱起一罈沉甸甸的玉冰燒,那曾是他視若珍寶的心血結晶。他高高舉起,臉上是近乎悲壯的決絕,然後狠狠地,用儘全身力氣,朝著堅硬的地麵砸了下去!
哐啷——!!!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
烏黑的酒罈瞬間粉身碎骨!清亮的酒液混著破碎的陶片,像絕望的眼淚,猛地向四周迸濺開來!濃烈而……帶著一絲異樣水腥氣的酒香,如同無形的巨浪,瞬間席捲了整個作坊,霸道地衝擊著每一個角落!
琥珀色的酒液在地上肆意橫流,迅速蔓延,浸濕了陳實的鞋襪和褲腳,也像冰冷的毒蛇,纏繞上林秀的心。她癱軟在地,看著丈夫像瘋了一樣,抱起第二壇、第三壇……那些承載著他們多年心血、承載著十裡香金字招牌的酒,在他決絕的、帶著毀滅意味的動作下,紛紛化為滿地狼藉的碎片和肆意流淌的濁流。
不!不要砸了!那都是錢啊!都是錢啊!林秀哭喊著撲上去,想抱住丈夫的腿。
陳實一把推開她,力氣大得驚人。他指著滿地流淌的酒漿,那酒液在破碎的陶片間蜿蜒,色澤已不再純粹,聲音嘶啞,字字泣血:錢!你眼裡隻有錢!這是錢嗎!這是咱的心!是咱的命!是桐溪鎮老少爺們兒對咱‘十裡香’的信任!他指著門外,手指劇烈顫抖,你聽聽!你聽聽!這酒香!它變味了!它死了!被你的水給活活淹死了!‘十裡香’的招牌,砸了!被你親手砸得粉碎!
不……不會的……他們喝不出來的……林秀癱坐在冰冷的、被酒液浸透的地上,喃喃自語,臉色慘白如紙。滿屋刺鼻的、混雜著陶土腥氣的酒味,終於讓她徹底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那砸碎的不僅僅是酒罈,更是她親手埋葬的過往和未來。丈夫那碎裂的眼神和絕望的怒吼,像無數根針,狠狠紮進她的心裡。
陳實砸光了屋裡所有現成的酒,如同打了一場生死搏殺,渾身被汗水和濺起的酒液濕透,精疲力竭地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大口喘著粗氣。他看著滿地狼藉,破碎的陶片在酒水中閃著冷光,濃鬱卻已不再純粹的香氣瀰漫不散,像一曲悲愴的哀歌。他痛苦地閉上眼,眼角滾下兩行渾濁的淚。
5
酒坊關門
砸,解決不了問題。牌子已經蒙了塵,潑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來。他抹了把臉,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現在要做的,是止血,是挽回!哪怕隻有一線希望!
第二天,十裡香酒坊破天荒地歇業一天。陳實天不亮就起來,帶著一身未散的疲憊和酒氣,將作坊裡裡外外沖刷得乾乾淨淨,連一絲酒味都不留。他翻出庫房裡僅存的、一小批還冇來得及摻水的、最上等的原漿玉冰燒,小心翼翼地搬到店堂裡。這些酒,是他最後的家底,也是最後的希望。
第三天,酒坊重新開門。門口掛出了一塊嶄新的木牌,上麵是陳實用燒紅的鐵釺一筆一劃燙出來的幾個粗獷大字:假一罰十!
他親自站在櫃檯後,臉上帶著大病初癒般的憔悴,卻努力擠出真誠的笑容,聲音有些沙啞,卻異常清晰:各位老少爺們兒!前些日子,我家娘子糊塗,往酒裡兌了水!壞了祖宗的規矩,也寒了大傢夥的心!是我陳實管教不嚴,對不住大夥兒!他朝著店外稀稀拉拉的幾個觀望的鄉鄰,深深鞠了一躬,今日起,陳家的酒,還是老樣子!糧食精,泉水清,一滴假冇有!大傢夥兒信得過我陳實的,就再來嚐嚐!信不過的……我也冇臉再強求。但凡再有一滴假,我陳實砸了這酒坊,從此滾出桐溪鎮!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沉甸甸的力量,砸在青石板上,也砸在每一個聽見的人心上。幾個老街坊看著他通紅的眼眶和那塊燙手的假一罰十牌子,臉上露出了複雜的神色,有同情,有歎息,也有疑慮。
陳老闆……唉……開雜貨鋪的老李頭歎了口氣,走上前,給我打半斤吧,嚐嚐。他終究是多年的老主顧,不忍心看著陳實太難堪。
給我也來點。另一個聲音響起,是碼頭上一個常來的力工。
生意,似乎有了一點點起色。然而,兌水的風,如同長了腳,早已在桐溪鎮悄然刮遍了每一個角落。它不再是猜測,而是成了街談巷議中板上釘釘的事實。
聽說了嗎‘十裡香’那酒,摻水了!陳老闆那麼老實個人,也乾這事
嘖嘖,知人知麵不知心啊!怪不得前陣子喝他家的酒,總覺得味道寡淡,還以為是天熱了呢!
哼!他老婆乾的我看冇他點頭,他老婆敢裝模作樣砸酒,掛個牌子,糊弄鬼呢!
流言蜚語像無形的刀子,遠比陳實預想的更鋒利、更傷人。老主顧們雖然同情陳實的遭遇,但那份根深蒂固的信任一旦崩塌,重建起來難如登天。更多人是抱著一種看熱鬨、甚至幸災樂禍的心態。
假一罰十誰知道他新打的酒摻冇摻摻了多少罰多少還不是他自己說了算
就是!有那閒錢,不如去‘福運來’買,人家那酒,貴是貴點,可喝著踏實!
店堂裡重新變得冷清。偶爾有人來打酒,也是行色匆匆,拿了酒就走,再冇了往日品評笑談的熱絡。陳實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勉強,眼神裡的光也一點點黯淡下去。他依舊每天天不亮就起來蒸糧、拌曲、看火候,做得比以往更加一絲不苟,彷彿要將所有的不安和絕望都傾注在這繁瑣的工序裡,釀出最純粹的救贖。他固執地堅持著,哪怕一天隻賣出去幾斤酒。
林秀徹底蔫了。她像個影子一樣縮在櫃檯後,低著頭,不敢看丈夫,更不敢看進門的客人。曾經精明利落的臉上隻剩下灰敗和深深的懊悔。每一次門響,都讓她心驚肉跳,以為是來退貨、來責罵的。錢匣空了,酒坊的生機,也像那被摻了水的酒香一樣,日漸稀薄。
真正的致命一擊,來自鎮上最大的主顧——聚仙樓。
這天午後,聚仙樓的胖掌櫃帶著兩個夥計,臉色陰沉地走進十裡香。他身後跟著幾個夥計,抬著兩個大酒罈,正是前幾天剛送過去的玉冰燒。
陳老闆!胖掌櫃的聲音冇了往日的和氣,冷得像塊冰,你這酒,我們聚仙樓可不敢賣了!
陳實的心猛地一沉,強撐著笑臉迎上去:王掌櫃,您這是……
你自己嚐嚐!胖掌櫃指著夥計抬進來的酒罈,客人喝了,說味道不對!一股子水腥氣!砸我聚仙樓百年的招牌呢!他越說越氣,虧我那麼信任你‘十裡香’!還幫你吹噓是什麼‘小茅台’!結果呢水貨!拿兌水的玩意兒糊弄我退錢!一分不能少!還有,耽誤我生意的損失,也得算!
陳實的臉瞬間變得煞白。他顫抖著手,拿起桌上的酒提子,伸進那退回的酒罈裡,舀起半提。酒液依舊清亮,他湊到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曾經醇厚霸道、帶著糧食焦香和花果複合氣息的酒香,如今隻剩下一股單調的、刺鼻的酒精味,底下隱隱透著一股……井水的生澀氣息。他抿了一小口,舌尖傳來的不再是滾燙的、豐滿的、層層遞進的滋味,而是一種寡淡的辣,帶著揮之不去的土腥氣,像一塊粗糙的砂紙刮過喉嚨,冇有絲毫回味。
這味道,陌生得讓他心碎。這就是他十裡香的酒這就是他陳家幾代人心血的結晶
噗——他猛地將嘴裡的酒液吐在地上,像吐掉一口毒藥。他痛苦地閉上眼,再睜開時,眼中已是一片死寂的灰敗。他冇有爭辯,冇有解釋。他默默地走到錢箱前,裡麵空空蕩蕩,隻剩下幾個可憐的銅板。他轉身,走到後院,將自己藏在房梁縫隙裡、預備著買新設備最後一點壓箱底的碎銀子取了出來。
王掌櫃,這是酒錢,您收好。他將銀子塞到胖掌櫃手裡,聲音乾澀沙啞,損失……我陳實認了。對不住。
胖掌櫃掂了掂銀子,哼了一聲,帶著夥計和那兩個恥辱的酒罈,揚長而去。那哐當的關門聲,像是最後一聲喪鐘,重重敲在陳實和林秀的心上。
酒坊裡死一般的寂靜。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欞,斜斜地照在滿地狼藉(之前砸壇的碎片雖已清掃,但無形的狼藉更甚)的店堂裡,將陳實佝僂的身影拉得老長。林秀終於崩潰了,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地上,抱著丈夫的腿,嚎啕大哭:當家的!是我錯了!是我鬼迷心竅!是我害了你!害了‘十裡香’啊!你打我!你罵我吧!……
陳實冇有動,也冇有低頭看她。他隻是呆呆地望著門外空蕩蕩的巷子,夕陽的金光在他渾濁的眼中跳動,卻再也點不燃一絲生氣。半晌,他才緩緩地、極其疲憊地開口,聲音輕得像歎息:起來吧。哭……頂什麼用牌子倒了,人心散了,這酒坊……開不下去了。
幾天後,十裡香酒坊門口,那塊曾經象征著誠信和品質的杏黃酒旗,被緩緩降下。旗杆在風中發出嗚嗚的輕響,像是在低泣。陳實默默地將它卷好,動作輕柔得像對待一個沉睡的嬰兒。他最後看了一眼這間承載了他半生心血、父輩夢想的鋪麵,那熟悉的蒸鍋、酒缸,此刻都蒙上了一層黯淡的灰塵,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他拉上沉重的門板,落鎖。哢噠一聲輕響,隔絕了門內曾經的酒香與喧鬨,也鎖死了他們過去所有的榮光與平靜。
林秀站在一旁,懷裡抱著一個簡單的包袱,裡麵是僅存的幾件衣物。她紅腫的眼睛望著緊閉的門板,又望瞭望丈夫瞬間蒼老了許多的側臉,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將她淹冇。她知道,他們失去的,遠不止是一間酒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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