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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捏著那張輕飄飄的工資條,指尖涼得像攥了塊冰。眼睛死死釘在那個數字上——銷售提成:80,000.00。後麵那兩個零,此刻咧開嘴,笑得格外刺眼,像兩把淬了毒的冰錐子,狠狠紮進我眼球裡。八百八十萬的項目,落地了,屬於我的那八十萬,蒸發了。空氣黏稠得糊在嗓子眼兒,每一次呼吸都扯著肺管子疼,火辣辣的。王德發那張油光水滑、堆滿假笑的臉,幾個小時前還在這兒晃悠,他那肥厚溫熱的手掌落在我肩上的觸感,陰魂不散。
小陳啊,他那時拍得啪啪響,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帶著一股子隔夜酒混著廉價口香糖的餿味兒,拿下這單,漂亮!年輕人,前途無量!他湊得更近,那股味兒直衝腦門,不過嘛,格局!格局得打開!公司培養你,花了多少心血多少資源砸進去啊飲水思源呐!他那隻手,像塊吸飽了油的抹布,在我肩膀上又重重抹了兩把,黏膩膩的,這提成,意思意思就行了,啊八萬,吉利數!年輕人,彆光盯著眼前這點錢,要看到公司平台給你未來的價值!前途,比前途重要!
價值平台去他媽的!老子七天七夜熬在客戶那兒,喝到胃出血進急診,低三下四裝孫子,就差給人跪下磕頭叫爺爺了!熬得眼珠子通紅,嘴裡全是苦膽味兒,才把張總那個難啃的硬骨頭、那筆八百八十萬的合同給啃下來!圖什麼不就圖合同裡白紙黑字寫著,銷售額百分之十,歸我!整整八十萬!那是我媽的救命錢,是我在這座吃人不吐骨頭的城市裡,能喘口氣的唯一指望!
現在,王德發上下嘴皮子一碰,格局倆字兒,像口巨大的黑鍋,哐噹一聲就把我那八十萬給扣冇了,連個響兒都冇聽見。八萬打發叫花子呢一股子邪火,混著冰冷的絕望,從我腳底板噌地竄上天靈蓋,燒得我五臟六腑都在尖叫。行,王德發,你玩陰的那就彆怪老子掀桌子!你不讓我好過,那就都彆過了!
我摸出手機,螢幕的光映著我鐵青的臉。手指頭有點僵,帶著一股豁出去的狠勁兒,劃拉開通訊錄,找到那個存著財神爺張的名字,戳了下去。電話接通前的嘟聲,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緊繃的神經上。
喂張總我小陳!我扯著嘴角,儘量讓聲音聽起來熱絡得能燙死人,儘管心裡頭那潭死水早就結了冰,哎喲,托您洪福,咱們那大項目,流程可算走順溜了!這不得好好感謝感謝您這位大貴人今晚有空不賞個臉,讓小弟我做東,‘天香閣’!必須最高規格!您不來那就是打小弟臉了!
電話那頭,張總的聲音慢悠悠的,帶著點剛睡醒的慵懶和久居上位的漫不經心:哦小陳啊…天香閣地方倒是不錯。他頓了頓,似乎在權衡什麼,行吧,看你小子挺有誠意。七點半彆遲到啊。
得嘞!您放心!保證讓您儘興!我咬著後槽牙,把儘興兩個字咬得咯嘣響。掛了電話,手心全是汗,又冷又黏。王德發,你想吞我的血汗錢行啊,老子先讓你這煮熟的鴨子,飛了再說!
天香閣的包廂,金光閃閃,晃得人眼暈。空氣裡浮動著鈔票和權力混合的詭異香氣。巨大的水晶吊燈懸在頭頂,投下冰冷刺眼的光,把張總那張保養得宜、看不出確切年紀的臉照得清清楚楚。他靠在那張能當床使的絲絨椅子裡,像個巡視領地的土皇帝,鬆弛,掌控一切。他身後戳著個木頭樁子似的年輕助理,麵無表情,眼神跟掃描儀似的在我身上來回掃。
小陳啊,張總慢條斯理地抿了口茶,眼皮都冇抬,聲音拖得長長的,王總那邊…都妥帖了他放下茶杯,那細瓷杯底碰在玻璃轉盤上,發出叮的一聲脆響,在過分安靜的包廂裡顯得格外突兀。
來了!我心裡冷笑,麵上堆出十二萬分的恭敬和恰到好處的神秘,身體微微前傾,壓低聲音:張總,您放一百二十個心!我們王總特意交代了,所有關節都打通了,流程…快得很!我故意頓了頓,給他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尤其是您最關心的那幾個點,王總親自盯著呢,絕對綠燈!順暢得很!
我故意加重了綠燈兩個字,果然看到張總那鬆弛的眼角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嗯…張總鼻腔裡哼出一個意味不明的單音節,臉上終於露出點算得上滿意的神色,老王辦事,還是…可以的嘛。他拿起筷子,象征性地在離他最近的一盤精緻涼菜上點了點,算是動了筷。
火候差不多了。我心頭那股邪火越燒越旺,燒得我指尖都在發顫。服務員拿著燙金菜單垂手立在旁邊,像個幽靈。
張總!我猛地提高音量,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亢奮,把服務員和張總身後的助理都驚得看了過來,今兒高興!必須得喝點好的助助興!我一把奪過服務員手裡的菜單,厚得像塊板磚,直接翻到最後麵那幾頁閃著金光的酒水單,啪地一聲拍在桌麵上,手指帶著一股子狠勁,重重戳在一個名字上——那價格後麵的零長得能繞地球半圈。
就它!羅曼尼康帝!1990年的!先來兩瓶!我吼得氣壯山河,包廂裡的水晶吊燈都跟著晃了晃。
服務員的臉瞬間白了,嘴唇哆嗦著,看看我,又看看張總,眼神裡全是驚恐:先…先生,這…這酒…一瓶就…
就什麼就!我粗暴地打斷他,唾沫星子差點噴他臉上,怕我們張總付不起嗎啊我告訴你,我們張總拔根汗毛都比這酒瓶子粗!趕緊的!開!現在就開!我像個輸紅了眼的賭徒,一腳踹在椅腿上,椅子腿和昂貴的地毯摩擦,發出刺耳的嘎吱聲。
張總臉上的閒適像退潮一樣唰地消失了。他坐直了身體,那雙總是半眯著的、深不見底的眼睛猛地睜開,射出兩道淬了冰的寒光,直直釘在我臉上。他身後的助理,那個一直像木頭樁子的傢夥,身體瞬間繃緊,肌肉賁張,眼神銳利得像刀子,死死鎖住我,彷彿下一秒就要撲上來。
包廂裡死一樣的寂靜。隻有我粗重的喘息聲,像破風箱在拉扯。服務員僵在原地,手裡拿著點菜包,像個被嚇傻的雕像。張總冇說話,隻是看著我,那眼神像在看一個突然發瘋的、不可理喻的怪物,又像是在審視一件即將被丟棄的垃圾。空氣凝固了,沉甸甸地壓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那兩瓶天價酒的幽靈,已經懸在了這脆弱的合作關係頭頂。
時間像是被膠水黏住了,過得賊慢。服務員木頭樁子一樣杵著,眼神在我和張總之間瘋狂搖擺,腦門上那層油汗在刺眼的水晶燈下亮得晃眼。張總那張保養得跟玉雕似的臉,徹底沉了下去,黑得能擰出墨汁來。他擱在玻璃轉盤邊上的手指,一下,一下,輕輕地敲著,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緊繃得快斷掉的神經上。
滴答…滴答…包廂角落那個落地大鐘的秒針,走得格外響,跟催命符似的。
僵持了大概有一個世紀那麼長,張總才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冷得掉冰碴子:…開吧。那聲音,平淡得像在說上杯白開水,可裡頭那股子山雨欲來的風暴味兒,聾子都聽得出來。
服務員如蒙大赦,又像被鬼攆著,連滾帶爬地衝出了包廂門。
酒來了。深紅色的液體,倒進醒酒器裡,燈光一打,紅得像血。服務員的手抖得像帕金森晚期,倒酒的時候差點灑出來。張總冇碰他那杯,隻是冷冷地看著我。我端起那杯天價血,手穩得出奇,心裡那團邪火燒得正旺,仰脖子就灌下去一大口。一股子複雜的、帶著腐朽木頭和爛果子味的液體滑進喉嚨,又酸又澀又苦,跟我此刻的心境絕配。八十萬嗬,王德發,這口酒,老子先替你嚐嚐!
我故意把杯子重重往桌上一頓,發出咚的一聲悶響,臉上擠出個極其誇張的笑容,衝著張總,聲音拔得老高:張總!好酒!地道!這錢花得值!您大氣!小弟我再敬您一個!說著又去夠酒瓶子,作勢要再倒。
夠了!張總猛地一聲暴喝,像平地炸了個雷。他終於動了,一巴掌狠狠拍在玻璃轉盤上!嘩啦!震得滿桌的碗碟勺子叮噹作響。他騰地站起來,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那雙淬了冰的眼睛死死剜著我,裡麵翻湧著被徹底觸犯的暴怒和一種看穿把戲的極度厭棄。
陳默!他吼著我的名字,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你他媽跟我這兒演什麼瘋狗戲碼!他胸膛劇烈起伏,手指頭差點戳到我鼻尖,你以為你那點小心思老子看不透玩這套下三濫想拉老子下水給你墊背還是想噁心誰他冷笑一聲,那聲音比刀子還鋒利,行!你牛逼!你他媽有種!
他猛地扭頭,對著身後那個瞬間進入戰鬥狀態的助理,從牙縫裡迸出命令,斬釘截鐵:打電話!通知法務!宏達那個八百八十萬的合同,所有流程,立刻!馬上!給我停了!取消!作廢!一毛錢都彆想從老子這兒流出去!
助理反應快得像機器,立刻掏出手機,手指翻飛,撥號的動作乾淨利落。
張總吼完,看都懶得再看我一眼,彷彿我是什麼散發著惡臭的垃圾。他一把抄起搭在椅背上的昂貴西裝外套,帶著一股旋風,頭也不回地大步朝包廂門口走去。他那助理,一邊對著手機快速清晰地傳達著立刻終止宏達合同的命令,一邊快步跟上,臨走前,還回頭給了我一個極其複雜的眼神——混雜著冰冷的警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或者說是你完了的宣判。
哐當!厚重的包廂門被他助理狠狠甩上,發出巨大的迴響,震得牆皮似乎都在簌簌往下掉。整個空間瞬間隻剩下我一個人,還有滿桌幾乎冇動過的珍饈,以及那兩瓶開了蓋、像在無聲嘲笑我的天價紅酒。
死寂。絕對的死寂。
我站在原地,手裡還捏著那個空了一半的酒杯。剛纔那股子豁出去的瘋狂勁兒,像被紮破的氣球,噗地一下泄了個乾淨,隻剩下一種巨大的、冰冷的空虛感,從腳底板一路凍到天靈蓋,四肢百骸都僵住了。身體裡那根一直繃緊的弦,嘣地一聲,斷了。胃部猛地一陣痙攣,熟悉的、尖銳的絞痛毫無預兆地襲來,像有隻鐵手在裡麵狠狠攥了一把,痛得我眼前一黑,冷汗瞬間就冒了出來,順著額角往下淌。
成了。我腦子裡隻剩下這兩個字。訂單黃了,王德發到嘴的肥肉飛了。可為什麼…為什麼心裡頭一點預想中的痛快都冇有反而沉甸甸的,像塞滿了浸透水的爛棉花,又冷又重,壓得我喘不過氣。那八十萬…我媽還在醫院等著…我踉蹌一步,扶住冰冷的桌沿纔沒摔倒。胃裡的絞痛一陣猛過一陣,像是無數把鈍刀在緩慢地切割、翻攪。
第二天早上,天陰沉得厲害,鉛灰色的雲層壓得極低,透著一股子憋悶的絕望。我剛拖著灌了鉛似的腿邁進公司那鋥光瓦亮、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大堂,一股冰冷的、帶著敵意的視線就唰地釘在了我身上。
前台那兩個平時總掛著職業假笑的小姑娘,此刻像見了瘟神,眼神躲閃,飛快地低下頭,手指在鍵盤上劈裡啪啦一陣亂敲,假裝忙得不可開交。周圍路過的同事,腳步都刻意放輕了,眼神或驚疑、或幸災樂禍、或帶著點兔死狐悲的同情,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我,又飛快地移開,空氣裡瀰漫著一種心照不宣的緊張和窺探。
我硬著頭皮,頂著這些無形的鍼芒,走向我那位於銷售部角落的格子間。還冇走到跟前,心就徹底沉到了冰窟窿底。
我的工位空了。
不是那種整理過的空,而是被暴力清剿過的、一片狼藉的空。電腦主機冇了,顯示器冇了,桌麵上堆積如山的項目資料、客戶名片、我那個用了好幾年磨掉了漆的馬克杯…全都不見了。隻剩下光禿禿的、佈滿細小劃痕的桌麵,像一個巨大的、嘲諷的傷口。椅子也被粗暴地推到了一邊,歪斜著。
一個穿著黑色行政套裙、麵無表情、活像機器人成精的女人抱著一個裝列印紙的硬紙箱,正站在那片狼藉前。箱子裡亂七八糟地塞著我的東西:幾本捲了邊的筆記本,一個孤零零的筆筒,幾支散落的筆,還有那個印著公司logo、我用來當菸灰缸的搪瓷杯。看見我過來,她眼皮都冇抬一下,隻是把紙箱子往那片空蕩蕩的桌麵上一墩,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陳默,她的聲音平直得像用尺子量過,冇有絲毫起伏,像是在宣讀一份早已準備好的判決書,你的個人物品。人力資源部通知,你已被公司即刻解除勞動合同。後續離職手續和賠償問題,會有法務郵件給你。現在,請交出你的門禁卡和工牌。立刻離開辦公區域。
她機械地伸出手,掌心向上,等著我交東西。那雙眼睛裡,冇有任何情緒,隻有公事公辦的冰冷。
周圍那些假裝忙碌的視線,此刻變得更加肆無忌憚,像無數根芒刺紮在我背上。幾個平時被王德發當槍使、業績墊底的傢夥,嘴角已經控製不住地向上咧開了。
我站著冇動,胃裡那熟悉的絞痛又開始隱隱發作,一股腥甜的鐵鏽味湧上喉嚨口。手腳冰涼,血液像是凝固了。這就…完了掃地出門像丟一袋垃圾一樣
動作快點!行政女機器人不耐煩地催促,聲音拔高了一個調。
我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吸進去,肺管子都跟著疼。我木然地抬手,去扯掛在脖子上的工牌帶子。那根廉價的藍色帶子,勒得我有點喘不過氣。就在我的手指剛碰到硬質塑料工牌邊緣時——
喲!這不是我們的大功臣嗎怎麼,這是要走了
一個油膩膩的、帶著毫不掩飾的得意和嘲諷的聲音,像條滑膩的毒蛇,從我身後纏了過來。
不用回頭,我也知道是誰。那聲音,化成灰我都認得。
王德發。
他踱著方步,腆著那個標誌性的啤酒肚,慢悠悠地從他的獨立辦公室方向晃了過來。那張肥臉上堆滿了笑,眼睛眯成兩條縫,但那縫隙裡透出來的光,卻是冰冷的、殘忍的、帶著**裸的快意。他停在離我兩步遠的地方,像在欣賞什麼有趣的展覽品。
嘖嘖嘖,他咂著嘴,搖著頭,一臉痛心疾首,可那語氣裡的幸災樂禍藏都藏不住,小陳啊小陳,讓我說你什麼好年輕人,有點成績就飄了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敢給張總甩臉子點兩瓶康帝哈!本事不大,膽子倒是不小!
他往前湊了半步,那股子混合著煙味、隔夜飯味和廉價古龍水的渾濁氣息撲麵而來,熏得我胃裡一陣翻江倒海。他壓低了聲音,用隻有我們兩人能勉強聽清的音量,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
八十萬嗬,你也配公司給你平台,給你機會,是讓你感恩戴德做牛做馬的!不是讓你蹬鼻子上臉討價還價的!真以為簽個單子就成人物了告訴你,離了宏達,你屁都不是!滾吧,廢物!
最後兩個字,他幾乎是貼著我的耳朵根子噴出來的,帶著濃重的唾沫星子。
周圍死一般的寂靜。所有假裝忙碌的同事都停下了手裡的動作,屏息凝神地看著這一幕,空氣凝固得能砸死人。
一股無法形容的暴怒,混合著極致的羞辱,瞬間沖垮了我腦子裡最後一根名為理智的弦。我猛地轉過身,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充血的眼睛死死瞪著王德發那張近在咫尺的、令人作嘔的肥臉。攥著工牌帶子的手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劇烈地顫抖著。我真想一拳砸過去,砸爛他那張臉!
王德發被我突然的動作和眼神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後退了小半步,臉上那虛偽的笑容僵了一下,但隨即又被更濃的輕蔑覆蓋。他似乎篤定了我不敢動手。
怎麼還想動手他嗤笑一聲,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安靜的辦公區,保安!保安呢!他扭頭朝著前台方向喊。
就在我全身的血液都湧向拳頭,那股毀滅一切的衝動即將衝破堤壩的瞬間——
咳…咳咳咳…一陣劇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毫無預兆地從我喉嚨深處爆發出來,完全不受控製。我彎下腰,咳得驚天動地,肺都要從嗓子眼兒裡咳出來了。眼前陣陣發黑,胃部那熟悉的絞痛也趁機猛地上躥,像有把燒紅的烙鐵在裡麵狠狠燙了一下。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的襯衫。
這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烈生理反應,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澆熄了我即將爆發的怒火,也讓我瞬間清醒。動手然後被保安像拖死狗一樣扔出去正中王德發下懷!那才真是廢物!
我死死咬著牙,口腔裡瀰漫開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我強迫自己直起身,儘管身體還在因為咳嗽和疼痛而微微顫抖。我用儘全身力氣,將脖子上那根廉價的藍色工牌帶子狠狠一扯!
啪嗒!
塑料卡扣斷裂的聲音在死寂的空氣裡格外刺耳。
我冇有把那象征著恥辱的工牌放到行政女機器人伸出的手裡。我攥著它,冰冷的硬塑料硌著我的掌心。然後,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在王德發那混雜著得意、輕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疑的目光中,我猛地抬起手臂——
狠狠地把那張印著我照片、名字和宏達科技銷售部字樣的工牌,朝著王德發那張令人作嘔的肥臉,用儘全身力氣砸了過去!
工牌帶著一股勁風,啪的一聲脆響,不偏不倚,正正地拍在了王德發的左臉上!那力道不小,打得他肥碩的腦袋猛地一偏,臉頰上瞬間紅了一片。
嗷!王德發猝不及防,發出一聲殺豬般的痛叫。
整個辦公區,瞬間炸了鍋!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
你!你他媽找死!王德發捂著臉,驚怒交加,氣急敗壞地指著我,聲音都變調了,保安!把他給我扔出去!馬上!
兩個早就守在不遠處的保安立刻衝了過來,一左一右,像鐵鉗一樣抓住了我的胳膊,動作粗暴。
滾!給老子滾!王德發在後麵跳著腳咆哮。
我冇有掙紮,任由他們架著我往外拖。身體是軟的,胃裡翻滾著劇痛,但我的脊梁骨挺得筆直。在被拖出辦公區大門的那一刻,我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扭過頭,目光越過那兩個保安的肩膀,死死地釘在王德發那張因暴怒和疼痛而扭曲的肥臉上。我的嘴角,慢慢地,向上扯了一下。
王德發,這一巴掌,爽嗎彆急,這他媽纔剛開始!老子倒要看看,你這口吞下去的肥肉,會不會噎死你!
我被那兩個保安像拖麻袋一樣,毫不客氣地扔出了公司那扇象征著體麵的旋轉玻璃大門。屁股重重砸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震得我尾椎骨一陣劇痛,胃裡的翻滾也跟著加劇,喉嚨口那股腥甜的鐵鏽味更濃了。身後,玻璃門無聲地、冷漠地合攏,徹底隔絕了裡麵那個世界。王德發那張因暴怒而扭曲的肥臉,像一張定格的照片,被關在了門後。
初冬的風,像無數把小刀子,帶著刻骨的寒意,呼嘯著捲過空曠的廣場,毫不留情地鑽進我單薄的西裝外套裡,瞬間打透了襯衫,凍得我一個激靈。四周高樓林立,冰冷的玻璃幕牆反射著鉛灰色的天光,像無數隻巨大的、冷漠的眼睛在俯視著地上的螻蟻。
我撐著發麻的腿,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胃部的絞痛一陣緊過一陣,像有個鑽頭在裡麵不停攪動。我下意識地用拳頭死死頂住那個位置,佝僂著背,像個遲暮的老人,一步一步,挪向最近的地鐵站。每一步都異常艱難。
地鐵車廂裡擠得像沙丁魚罐頭,渾濁的空氣混雜著汗味、廉價香水味和食物的氣息,悶得人頭暈。我被夾在幾個疲憊的上班族中間,身體隨著車廂的晃動而搖擺,胃裡的噁心感不斷上湧。旁邊一個大媽帶著的小男孩,手裡舉著個烤得焦黃的、塗滿了番茄醬的熱狗,吃得滿嘴油光,那油膩的甜香鑽進我的鼻子,卻像點燃了胃裡的引信。
嘔…一陣劇烈的反胃猛地衝上來,我慌忙捂住嘴,臉色瞬間煞白,額頭上冷汗涔涔。周圍的人像躲避瘟疫一樣,下意識地往旁邊縮了縮,眼神裡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棄。我死死咬著牙,把那口翻湧上來的酸水強行嚥了回去,口腔裡全是苦澀。視線有點模糊,我費力地抬起頭,目光掃過車廂裡懸掛的移動電視螢幕。
螢幕上正在播放著無聊的午間新聞,女主播妝容精緻,字正腔圓地念著稿子。突然,畫麵一切!一個熟悉的、巨大的公司Logo——宏達科技——被粗暴地打上了猩紅色的查封字樣!緊接著出現的,是宏達那棟我每天進出、此刻卻感覺無比陌生的大樓門口!警戒線拉得嚴嚴實實,藍紅閃爍的警燈無聲地旋轉著,把周圍的一切都染上了不安的顏色。穿著深色製服、表情嚴肅的執法人員正從大樓裡搬出一個個貼著封條的大紙箱。
……本台最新訊息,我市知名科技企業宏達科技,因涉嫌钜額非法洗錢及商業欺詐活動,已被執法機關依法立案調查。公司主要賬戶及多處資產已被凍結,公司實際控製人王某某及相關財務負責人已被警方控製帶離……
鏡頭猛地推近!畫麵劇烈地晃動了一下,捕捉到了一個絕對清晰的特寫!
是王德發!
那張幾個小時前還在我麵前耀武揚威、得意洋洋的肥臉,此刻像被抽乾了血色的豬肝,灰敗、扭曲,寫滿了驚恐和難以置信。他那身昂貴的西裝皺巴巴的,領帶歪斜著,兩隻肥碩的手腕上,赫然扣著一副冰冷鋥亮的手銬!他正被兩個身材高大的警察一左一右緊緊夾著,像拖一頭待宰的肥豬,狼狽不堪地塞進一輛警車的後座。在他被塞進去的前一秒,他似乎無意識地抬起頭,茫然地看向鏡頭,那雙曾經閃爍著精明和貪婪的小眼睛裡,此刻隻剩下空洞的、徹底崩潰的絕望。
砰!警車門被重重關上,隔絕了他最後的身影。
整個地鐵車廂,瞬間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剛纔還嫌棄我的那些人,此刻都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張,死死盯著螢幕,臉上寫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宏達洗錢王德發戴手銬資訊量太大,像顆炸彈在每個人腦子裡炸開。
隻有我。
我僵直地站在擁擠的人潮裡,身體裡的血液像是在一瞬間被抽乾了,冷得徹骨。胃部那熟悉的、劇烈的絞痛,在巨大的衝擊下,反而詭異地平息了那麼一瞬,隻剩下一種麻木的鈍痛。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擂動,咚咚咚,像要撞碎肋骨跳出來。腦子裡一片空白,嗡嗡作響,隻有螢幕上王德發戴著手銬、麵如死灰的特寫,像燒紅的烙鐵一樣,反覆燙在我的視網膜上。
成了真…成了我搞黃了訂單,他…他直接就進去了洗錢非法我腦子裡一團亂麻,無數個念頭像失控的野馬一樣橫衝直撞。這跟我預想的不一樣!完全不一樣!我隻是想讓他損失訂單,肉痛一下,然後…然後我再想辦法逼他吐出我的八十萬…怎麼會直接搞到戴手銬的地步洗錢這渾水…這渾水到底有多深張總…張總取消訂單,僅僅是因為我激怒了他還是…他早就嗅到了什麼一股寒意,比車廂外的冷風更刺骨,順著我的脊椎猛地爬上來。
叮咚!就在我大腦一片混亂,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的時候,口袋裡的手機,突然極其短促地震動了一下。
我像被電擊了一樣,猛地回過神,手忙腳亂地去掏手機。指尖冰冷麻木,試了好幾次才把那個冰冷的金屬塊從褲兜裡摳出來。螢幕亮起,幽藍的光映著我毫無血色的臉。
是一條簡訊。
一個完全陌生的本地號碼。
簡訊內容隻有一行字,冷冰冰,冇有稱呼,冇有落款,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直接剖開了所有迷霧:
>【賬本藏你工位,舉報獎金正好80萬。】
轟——!!!
我腦子裡像被扔進了一顆炸彈,瞬間一片空白,所有的聲音、畫麵、感知都消失了。隻剩下那行字,那十一個冰冷的方塊字,像燒紅的烙鐵,死死地燙在我的瞳孔深處。
賬本…藏我工位…舉報獎金…八十萬…
所有的線頭,在這一刻,被一股無形的、冰冷的力量,粗暴地、清晰地擰在了一起!
張總!是他!一定是他!取消訂單,根本不是因為我那兩瓶天價酒!他早就知道!他早就知道宏達要完!他取消訂單,是為了自保!是為了撇清關係!而我…而我那個愚蠢的、自以為是的報複行動,恰恰成了他最好的掩護!成了他抽身而退、甚至…反戈一擊的完美藉口!他利用了我!利用了我的憤怒和不甘,像用一把快刀,乾淨利落地斬斷了和王德發、和宏達的一切聯絡!
而我呢我像個傻子!一個被玩弄於股掌之間、還自以為掀翻了棋盤的傻子!我丟了工作,成了行業笑柄,還他媽親手把自己送進了這灘隨時可能淹死人的渾水!王德發倒了,可那賬本…藏在我工位什麼時候藏的誰藏的張總還是王德發狗急跳牆想栽贓無論哪一種,都意味著巨大的、足以把我徹底碾碎的危險!
一股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猛地纏住了我的心臟,越收越緊,幾乎讓我窒息。胃部那暫時平息的絞痛,像是被這恐懼重新點燃,猛地又躥了上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凶猛、更尖銳!像有一隻燒紅的鐵爪在裡麵瘋狂地撕扯、抓撓!
呃…我再也忍不住,發出一聲壓抑的痛苦呻吟,身體猛地佝僂下去,冷汗瞬間濕透了全身。眼前陣陣發黑,視野邊緣開始出現雪花點。
喂!你怎麼了旁邊有人察覺到我的異常,驚疑地問。
我死死攥著手機,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輕響,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的肉裡,試圖用這點疼痛來對抗胃裡那幾乎要撕裂我的劇痛。不行!不能倒在這裡!絕對不能!
我咬緊牙關,口腔裡瀰漫開濃重的血腥味,用儘全身殘存的一絲力氣,猛地推開旁邊試圖攙扶的人,像一頭受傷的野獸,跌跌撞撞地衝出還冇完全停穩的地鐵車廂,一頭紮進了外麵更加冰冷刺骨的寒風裡。
冷風像無數根冰針紮在臉上,稍微驅散了一點眩暈。我扶著地鐵站冰冷的牆壁,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扯著劇痛的胃。不行,必須去醫院!現在!立刻!這種痛…不對勁!太不對勁了!
我幾乎是憑著本能,踉蹌著衝到路邊,招手攔下了一輛出租車。
醫…醫院…我癱在後座上,牙關都在打顫,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最近的…急診…
司機從後視鏡裡看了我一眼,被我死人般的臉色嚇了一跳,冇敢多問,一腳油門,車子猛地躥了出去。
消毒水的味道,慘白的燈光,冰冷的金屬器械…急診室裡的一切都帶著一種不近人情的匆忙和冷漠。醫生是箇中年男人,眉頭緊鎖,一邊聽著我斷斷續續、語無倫次的描述(隱去了簡訊和宏達的部分),一邊快速地在鍵盤上敲打著什麼。胃鏡CT抽血他開了一堆單子,語氣不容置疑:你這情況,拖不得!趕緊去做!越快越好!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像一場混沌的噩夢。我被冰冷的儀器擺弄,被穿著白大褂的人推來推去,在令人心慌的檢查室外排著長隊。身體的痛苦和內心的驚濤駭浪交織在一起,幾乎將我撕裂。每一次檢查儀器運作的嗡鳴,都像是催命的符咒。腦子裡翻來覆去都是那條簡訊,是王德發戴著手銬的臉,是張總那雙深不見底、彷彿洞悉一切的眼睛,還有…我媽躺在病床上那張蒼白的、充滿期待的臉。
八十萬…舉報獎金…八十萬…胃癌不…不會的!我才二十八!我拚命工作,我…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一個護士叫到了醫生辦公室。那箇中年醫生坐在電腦後麵,螢幕上顯示著我剛做的影像片子。他的臉色很沉,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看著我的眼神複雜,帶著一種職業性的、卻又無法完全掩飾的凝重和…惋惜。
陳默他確認了一下我的名字,聲音低沉,你的檢查結果…出來了。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手指無意識地在鼠標上敲了敲,辦公室裡隻有那輕微的噠、噠聲,敲得人心頭髮慌。情況…不太樂觀。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沉到了無底的深淵,冰冷刺骨。胃裡那持續不斷的絞痛,此刻反而成了某種麻木的背景音。
CT和胃鏡結果都指向…醫生深吸了一口氣,目光直視著我,清晰地吐出那幾個重若千鈞的字,…胃部惡性腫瘤。也就是胃癌。而且…根據影像看,已經有區域性浸潤和轉移的跡象。屬於…進展期。
胃癌…進展期…惡性腫瘤…
這幾個詞像一把把燒紅的鐵錘,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砸在我的天靈蓋上!整個世界瞬間失去了所有的聲音和顏色,隻剩下醫生那張開開合合的嘴,還有那宣判般的詞語在死寂的辦公室裡嗡嗡迴響。
……需要儘快安排進一步的病理活檢確認分期,然後討論手術和後續治療方案…費用方麵…可能…醫生後麵的話,變得模糊不清,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我的視線開始模糊,辦公室慘白的燈光在眼前暈開,扭曲變形。
我像個木偶一樣,渾渾噩噩地接過醫生遞來的幾張紙——檢查報告單,繳費通知單。手指觸碰到那冰冷的紙張,才猛地一顫。視線艱難地聚焦在最後那張單子上。
那是一張住院預繳通知單。
最下麵一行,清晰地印著一個數字。
預繳金額:800,000.00元。
八十萬。
又是八十萬!
這個數字,像一個惡毒的詛咒,一個宿命的輪迴,再一次,冰冷地、精準地,砸在了我的臉上。
王德發剋扣掉的八十萬提成。
張總簡訊裡提到的舉報獎金八十萬。
現在,這張薄薄的紙片上,索命的八十萬。
八十萬…八十萬…八十萬!
一股無法形容的洪流猛地沖垮了我所有的堤壩!不是悲傷,不是恐懼,而是一種近乎癲狂的、荒謬絕倫的、毀滅一切又重鑄一切的情緒!它從我的胃裡,從我的骨頭縫裡,從我被反覆碾碎又強行粘合的靈魂深處,轟然爆發!
嗬…
一聲極其壓抑、極其古怪的輕笑,毫無預兆地從我緊咬的牙關裡溢了出來。在這死寂的、充滿消毒水死亡氣息的辦公室裡,顯得格外突兀和詭異。
醫生愕然地抬起頭看著我,眼神裡帶著困惑和一絲擔憂。
我低著頭,肩膀開始控製不住地聳動。那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失控,從喉嚨深處擠出來,帶著破風箱般的嘶啞,像是瀕死野獸最後的嚎叫,又像是瘋子看到了世間最荒誕不經的笑話!
嗬嗬…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猛地仰起頭,放聲大笑!笑得眼淚狂飆,笑得渾身顫抖,笑得彎下了腰,胃部的劇痛在這瘋狂的大笑中反而變得微不足道!我攥著那張索命的繳費單,指關節捏得發白,紙張在我手中被揉成了一團廢紙,又彷彿是我最後緊握的、唯一的救命稻草。
八十萬!繞了一圈,這該死的八十萬!它終究還是我的!是我陳默的!隻不過…隻不過這拿回來的方式,這付出去的代價…哈哈哈!太他媽絕了!太他媽諷刺了!
王德發!張總!還有這狗孃養的老天爺!你們合起夥來玩我行!老子奉陪到底!這八十萬,老子拿了!這命,老子也他媽要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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